"敝姓朱,嘿嘿,朱爭,你們聽説過沒有?"
朱爭笑嘻嘻地衝他碰到的一羣行人打招呼,親親熱熱的。
可那羣人卻都跟見了鬼似地側身躲開他,一聲不吭地繞道而行,把手裏的包袱什物夾得緊緊的。
朱爭在他們背後跳腳大罵:"你們有眼不識泰山!井底之蛙,孤陋寡聞,竟然沒聽説過老子的名字!"梅公子微笑着站在路邊,輕輕地道:"看來你的名氣還不夠大。這些人都是長年在江湖上奔波的生意人,見識很廣,若是他們都還不知道你這麼個人,就説明你還有必要多多努力。"
朱爭回頭瞪眼:"你説話少陰陽怪氣的。"
梅公子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我説的都是好話、實話。
心裏話。如果你連我的話都不愛聽,你小子就是個二百五。"
朱爭正欲大罵,卻見路口又是一陣馬蹄響,塵土飛揚。
"又有人來了。"朱爭高興地搓搓手:"這回總能找到幾個聽説過老子的人。"
梅公子大笑:"若是真的有人聽説過你的名字,我寧願中午不吃飯。"
梅公子是不是真的是什麼"公子",朱爭可吃不準。
同樣,梅公子也猜不透,朱爭是真二百五,還是假二百五。
五天前朱爭在榆林碰到梅公子的時候,梅公子正在大路邊專心致志地烤一隻雞,不住地湊上去嗅着烤雞的香味。
朱爭好笑,因為梅公子的衣飾極其華美,很像個貴家公子哥兒,甚至連他的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臉也洗得白白淨淨的,腰間居然還纏着絲質的腰帶,懸着玉玦。可梅公子烤雞的神情,好像他本就是某個酒樓的大師傅,或是偷雞的叫化子。
朱爭突然裝作怒氣沖天地衝上前去,吼道:"好小子,你偷了老子的雞,還敢在大路邊公開地傍着吃!"梅公子抬眼看了他一下,沒理他,顧自將臉湊到雞身上嗅着,口裏讚道:"好香,好香!"
朱爭伸手就去搶雞,理直氣壯地吼道:"還給老子!"梅公子沒有出手阻止,也沒看他,冷冷走到一塊石頭邊坐下來,閉目養神。
朱爭怔住。
他可沒想到,梅公子居然有這麼好的涵養。可他的肚子實在是餓極了,顧不了許多,扯下一條雞腿就往嘴裏塞。
正吃得滿嘴流油,梅公子突然睜開眼笑了:"雞的味道怎麼樣?"
朱爭點點頭,讚許地看了他一眼。
梅公子微笑:"前村頭有一家暗娼,名叫-小白鞋-,豔名播於四鄉……"
朱爭瞪大了眼睛,口裏滿是雞肉,他不明白梅公子怎麼好好地講起什麼暗娼來。
梅公子笑得更親切了:"昨天晚上,我正好路過她家,就順手牽雞,偷了這麼一隻……"
朱爭脹紅了臉,滿嘴的雞肉再也無法下嚥。
"我到現在才知道,我偷的原來是你的雞。"梅公子嘆息着,非常沉痛地認錯。
朱爭硬將一口肉生生嚥下,直哽得他兩眼都閃出了淚花。
梅公子連忙走過來,遞過一個小壺,殷勤地道:"喝口酒,順順氣,再接着吃你自己的雞。"
朱爭本想嚥下這口肉就開始罵街的,不料梅公子卻來了這麼一手,自己又正該喝上幾口潤潤嗓子,便惡狠狠地搶過來,徑直往喉嚨裏倒。
然後他就"噗"地一聲,將喝進去的酒全都噴了出來,拼命扼着喉嚨,咳得淚水滾滾。
梅公子接過酒壺,苦笑道:"真該死,忙中出錯,竟將辣椒油當酒讓你喝。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就這麼着,兩人算是認識了,還成了相當不錯的朋友。
這幾天來,他們一直結伴而行,但梅公子沒問朱爭要去哪裏,朱爭也沒問梅公子為什麼這麼清閒。
罵街每一次都是朱爭贏,但最後吃虧的也永遠是朱爭。
梅公子總能想出許多絕招來,讓他上當受騙。可朱爭就是覺得梅公子挺夠意思,而梅公子也覺得朱爭這人挺不錯。
朱爭還沒看清對面十幾個騎者的面目,塵土中已有人歡聲大叫:"可找到了!"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了一個認識自己的人。"朱爭十分高興,但根本不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
灰塵中的騎者面目已可分辨,朱爭看見他們都拉住繮繩,飛身下馬,歡呼着跑了過來。
朱爭做出一副最親切最可愛的笑臉,迎着他們。可他們跑到朱爭面前,卻沒有稍停一下,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好像朱爭不過是根杵在地上的木樁子。
朱爭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已是一片叫聲:"公子,公子!
可找到公子了!"
很顯然,他們是來找梅公子。
朱爭轉過身,臉上帶最傻最傻的笑容,看着騎者們圍在梅公子周圍爭獻殷勤。
梅公子卻微笑着看着未爭,眼光中有驕傲,有得意,也有歉疚,最多的卻是諷刺。
朱爭想板臉,可笑容即已形成,就不那麼容易從臉上消失。
他只好儘量不讓自己臉紅,不讓自己顯示不滿和忌妒的神情,儘量用一種平靜的眼光看待發生的一切。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件事,又好像這件事與自己根本無關。
而實際上這件事的確與朱爭有關。
昨天晚上,朱爭忽發奇想,笑眯眯地對梅公子道:
"你知不知道我實際上是個很有名的人?"
梅公子根本沒有一點想笑的意思,認真想了想才道:
"不知道。"
朱爭不相信地瞪着他:"塞外很多人都知道我的,難道你以前沒聽説過?"
梅公子又想了想,還是搖頭:"沒有。這裏已是中原。"
"難道在中原武林中,-朱爭-這兩個字,還不夠響亮嗎?"朱爭很不滿地拍桌子,拍得酒碗亂響。
梅公子正色道:"朱爭的確是個響亮的名字。"朱爭高興拍拍他肩膀:"這話有理!咱們畢竟還是好朋友。"
梅公子被拍得直咧嘴:"可在中原武林中,-朱爭-這個名字根本就沒人知道。"
朱爭馬上就不高興了:"難道你能代表武林人物?老子是不是有名,不能由你説,得問大家。"
他氣宇軒昂地挺起胸膛,大聲宣佈:"明天一早,咱們就到路邊等着,見人就問他聽沒聽説過老子,認不認識你,比比看,誰更有名!依我看,你遠遠不如老子。"梅公子苦笑:"反正我是一點名氣也沒有,根本就不會有人認識我,我就不用試了吧。"
他眨着眼睛,諷刺地看着朱爭:"若是有一個人真的聽説過你,我就在地上爬三圈。"
現在朱爭才知道,梅公子不僅遠比他有名,而且也有勢力得多。
看這些騎者的武功,大多不弱,有幾個更是上上之選,他們竟然對梅公子如此恭敬,梅公子的身份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爭嘆了口氣,喃喃罵自己:"我他孃的是瞎了眼,自己打自己的臉!"
梅公子突然冷冷道:"你們別吵吵好不好?"
那些人都誠惶誠恐地後退幾步,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出一聲。
梅公子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眼,走到朱爭面前,面上帶着最誠摯的微笑。
那是真正的朋友之間才會有的微笑。
朱爭想微笑相迎,但還是脹紅了臉,轉過身去,苦笑道:"你是不是想罰我在地上爬三圈?"
梅公子轉到他對面,低聲道:"都這麼大人了,還這麼孩子氣。你生我的氣了嗎?"
朱爭本來並沒有生氣,但經他這一提醒,反倒想起自己實在有很多理由生氣,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很有點委屈。
於是他就生氣了:"不錯,、老子就是生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個很有名的人?害得老子現在沒臉見人!"
那十幾個騎者突然都抬起頭,瞪着滿口"老子"的朱爭,目光裏都是驚訝、敵視和憤怒。
這麼個混小子竟敢在他們尊敬的梅公子面前如此出言不遜,這是他們絕對想不到的,也是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的。
正如主人在受辱時,往往是走狗先撲向敵人。
可梅公子居然根本不在意,只是苦笑:"我説了,你信不信?再説你也沒問過我。"
朱爭一想,也對。
若是兩人一見面,梅公子就吹噓自己如何如何有名,如何如何有勢力,自己當然不相信,至少是不太相信。
那麼他們就成不了好朋友。
但他還是要生氣,生自己的氣:"信不信在我。可你既然把我當朋友,就不該騙我。"
這實在是有些強辭奪理。
梅公子果然馬上就反擊了:"可是你也沒告訴我,你見人就問人家聽沒聽過-朱爭-這個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對不對?"
朱爭眉毛顫了一下,嘴也一下閉緊了。
梅公子低下頭,輕聲道:"或許我不該這麼説話,……
你不會…生氣吧?"
看來他的確很珍重這一份奇異的友情。
朱爭笑了,笑得很開朗:"其實我沒有生氣,只不過……"他有些傷感地摸摸耳朵,嘆道,"以後咱倆就只好分手了。"
梅公子一怔:"分手?你不願和我在一起了?""當然不是了。"朱爭看看騎者,苦笑道:"只不過,你的朋友們既然找到你了,念在他們千辛萬苦的份上,你也得跟他們回去,是木是?"
梅公子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如果我不跟他們一起走呢?"
為首的一箇中年騎者急了:"公子,老爺吩咐過,無論如何,也要屬下等將公子接回去。"
梅公子臉色一變,冷笑道:"好一個-無論如何-!
難道你們還想動手不成?"
"屬下等不敢!"十幾個騎者全都跪下了,揚起淡淡的塵土。
"諒你們也不敢!"梅公子傲慢地點點頭:"起來吧。"他對為首的那個騎者道:"古總管,你回去告訴我爹,就説我不想回去,待我逛夠了,自己會回去的,丟不了!"古總管口裏應着,爬起來,用眼角的冷光狠狠盯了朱爭一下。
他當然明白,若非公子新交了這麼個-朋友-,是不會不回去的。
梅公子冷笑:"古總管,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姓朱名爭,硃砂的-朱-,爭吵的-爭。你以後見了他,最好客氣點。"
古總管只得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朱少俠,久仰,久仰!"
"久仰個屁!"朱爭臉又紅了,逼着古總管問:"難道你以前真的聽説過-朱爭-這個名字?"
古總管哭笑不得地點頭:"那是,那是。"
"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説的?"朱爭氣得咬牙切齒,梅公子微笑着看熱鬧。
古總管被逼急了,大聲道:"十年前,臨江府出了一個採花賊,名字就叫朱爭!"
梅公子忍不住大笑起來,另外的騎者也都鬨然叫好,為古總管的急智喝采。
朱爭一愣,板起指頭認認真真地算了起來,正色道:
"嗯,那年我正好十一歲,沒想到我這麼早就大名鼎鼎了。了不起,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