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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富貴殺手

    三人一乾而盡。

    方輕霞不會喝酒,因不受人理會,受了悶氣,便為顯江湖氣派,一口氣喝下去,另一股熱氣上升,到了胸臆,變成了豪氣,到了腦門.成了傲氣,再沉澱到喉頭,轉而成了火氣,脫口道:“我知道,你們杯酒言歡,一忽兒打得你死我活,就像你殺那隻大鱷魚一樣。”

    她一番話說得像點著了火的烈酒,比喝下肚裡去還要痛快。

    當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場中兩大高手,一個已抓起桌上的劍,一個的劍已從袖中拔了出來!

    柳焚餘和項雪桐兩人本來是隔著張石桌,方輕霞坐在柳焚餘側稍後一點,亭內光線暗淡,面目都看不清楚。

    但在這剎那間,亭內只充塞著劍風的尖嘯,交織著劍芒的疾閃。

    方輕霞張開了口,要叫,但聲音已被亭內的劍氣割裂;想退,但退路已給劍光斬斷。

    這剎那間,亭外的人不知道亭內發生了什麼事。連方輕霞也不知道誰勝誰負。

    劍風忽止。

    柳焚餘和項雪桐依然隔著石桌,在黑暗裡無聲息,桌上酒菜依然。碟子也未打翻半個。

    隔了半晌,只聽微微一響,方輕霞一顆心幾乎掉出口腔,又聽啪的一響,這才注意到靠近柳焚餘的桌沿上,滴了一滴又一滴的鮮血,由於暮色昏沉,那血是沉褐色的。

    血是從柳焚餘身上淌下來的。

    方輕霞想尖叫,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

    良久。柳焚餘道:“項兄,好劍法!”

    只聽“啪”的一響,項雪桐的劍,又擱在桌子上,“你的劍法比我快,只是,你似受了內傷。”

    柳焚餘澀聲道:“所以,你刺中了我。”他的語音無限疲倦。

    但他話一說完,行動卻比隼鷹撲兔還迅猛十倍!

    他左手挽住驚惶中的方輕霞,右劍閃起一蓬強烈的劍芒,直撲出去!

    剎那間,他掠出涼亭,腳未到地,已受到來自涼亭上、花葉間、山石後的三處襲擊!

    三個襲擊者都在半途中斷。

    那不是他們放棄襲擊,而是在柳焚餘的劍下猝失去了性命。

    柳焚餘俯身急行。

    他左手仍拉著方輕霞。

    就在這時,土裡、樹上。人影。刀光、射起、撲下,一連串的攻擊。

    柳焚餘並不把這些攻擊放在心上。

    他把四分心神,放在那一直留於涼亭裡,默坐不動的項雪桐,另三分心神,放在照顧方輕霞身上,只用了三分力量去應付這些埋伏。

    這片刻間,他捱了一刀,殺了七個人。

    但仍是前無去路。

    前面仍是刀光。

    他不怕刀光。

    他的劍光飛起,迎向刀光。

    他怕的不是刀,而是涼亭內那把放在桌上的劍。

    立時又有六人修呼倒下去。

    可是一把青銅鑑,在劍光之中墜入,無聲無息地刺向柳焚餘背心。

    方輕霞驚得叫一聲,一刀格住銅鑑,手腕一震,蝴蝶刀幾乎脫手,但銅鑑也被格墜開去。

    這時柳焚餘的劍,已飛捲回來。

    持銅鑑的黃臉漢子悶哼一聲,中了一劍,卻退得更快!

    柳焚餘也不追擊,仍然前行。

    前面已經有路了。

    踏著敵人屍骨闖出來的路。

    血路。

    柳焚餘又殺了四個敵人,腿上又捱了一叉,才跟方輕霞逃了出來。

    他掠上樹,又落在官道上疾行,隨後拉方輕霞隱伏在草葉中。不久又急馳在小徑上。這時,一弓眉月已經掛在天梢,夜黑得那麼堅定,所以月亮的輪廓更加分明。

    柳焚餘回身問:“你說,你要去哪裡?”

    方輕霞看見他身上染著灰黑,知道那是血,這樣流下去足以把一個強人的精力流光,心慌意亂他說:“我……”

    柳焚餘揚起一雙眉毛,臉上似笑非笑地道:“你還是要找你爹爹是嗎?”

    方輕霞實在不知怎麼回答,真想說出:我跟你天涯海角,逃了再說……柳焚餘見她遲疑,便說:“好,我們回寶來城去。”

    方輕霞至多以為他會帶她先趕去紅葉鄉,沒料到反而跑回去那險地,驚道:“回去?怎麼行!今天的禍還沒闖夠嗎……”

    柳焚餘一手扯下一片袖子,用牙齒咬住布塊,一雙腳踏上巖上,就這樣包紮傷口,一面道:“他們不會想到我們回去,我們就回去。”

    方輕霞看著月下的柳焚餘包紮傷口不吭一聲的狠勁,心中無由地一陣激動,覺得江湖上的好漢,全不似自己以前所想像的詩、歌、畫、舞,而是一隻狼,在月下舔傷口,馬上就要再會追捕他的獵物。

    方輕霞囁哺道:“剛才……是不是因為我……?”

    柳焚餘淡淡地道:“如果你不叫破,項雪桐縱然出手,也不堅決,就算他趁我護你而能刺中我一劍,也難保不被我所傷……不過。”他望著方輕霞,笑笑道:“要不是你及時擋開那把銅鑑,我現在只怕早已走不動了。”

    方輕霞覺得他的諷嘲和贊謝等的語氣都是一樣漫不經心似的,那一雙眼睛深了進去,在眼皮摺疊中間閃亮著,像兩顆嵌在凹巖裡的明珠,看著自己,也似並不懷好意。這跟她想像中一雙說溫柔就有多溫柔的眼神並不一樣。她覺得心流意亂,想起一個剛才就納悶的問題像在大海里抓住一塊浮木,衝口問出:“那傢伙既然佔了上風……卻為何不迫殺出來?”柳焚餘嘴角抹上一絲笑意。

    “我開始也不明白。”

    柳焚餘帶方輕霞殺出重圍後,那使銅鑑的麻臉漢子蹌踉走入亭中,喘著氣道:“公子,你,你為何不出手?”

    項雪桐神色修然。

    “酒。”

    他只說了一個字。

    “酒?”那漢子並不明白。

    “他對調了酒杯。”項雪桐艱辛地道:“他受傷在先,又分心照顧那女的,所以被我刺中了一劍。可是我飲了自己的毒酒,也支持不住了,故意把劍放在桌上,他不敢再拼,只有殺出重圍。”

    那漢子驚道:“那毒……”

    項雪桐捂胸道:“我自己下的毒,自然解得了,不過,那就由他走吧……”

    漢子道:“看來,姓柳的也不肯定酒中有毒了。”

    項雪桐慘笑道:“當然,否則,他早就殺了我才突圍的。”

    漢子的手自左脅傷處挪開,臉呈痛苦之色:“可是,這樣教那傢伙走了……”說到這裡,痛哼出聲。

    項雪桐卻慘笑道:“沒什麼,老蕭,有哪個人,逃過我們第一次,再逃得過第二次的?”

    老蕭笑了。

    他是流著血笑的。

    他知道有項雪桐這句話,他的血決不致白流。

    他也是個殺手,不是姓“蕭”,而是姓“老”,名字叫“老蕭”。

    殺手“老蕭”是“富貴殺手”項雪桐麾下頭號殺手,而老蕭也在遇到項雪桐之後,不再獨自殺人,甘心當他的部下。

    這時候,柳焚餘與方輕霞已迫近了寶來城。

    他們已穿上佃農衣服,喬裝打扮。

    他們兩人這身衣服,當然是柳焚餘強搶來,方輕霞要柳焚餘留下銀兩,柳焚餘答應,獨自走去草葉裡交給兩個被剝光衣服的農夫。

    柳焚餘再走出來的時候,臉色有些微白。他每次殺了人之後。除了更瀟灑外.跟平常全無兩樣,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臉色特別白,這跟一些看上去三貞九烈冷若冰霜的女子與人發生關係後,臉頰抹上兩朵豔紅,或者,口唇特別溼潤的反應是一般的。

    他們向來路疾行。

    路上有很多經過化裝的高手,趕赴紅葉鄉,這些人,柳焚餘認得出,有“飛魚塘”的,有番子,也有各門各派的。

    只是他們都沒有注意馬連坡大草帽下粗布衣的柳焚餘和方輕霞兩人。

    因為他們決不會想到柳焚餘居然會蠢到往剛逃出的虎穴裡回闖。

    項雪桐派出的人馬,一直找不到柳焚餘的蹤跡。

    直到第二日夜中,項雪桐手下一名重要殺手“非人”黔婁一屈,打馬趕回寶來城查有無發現敵蹤之時,疾馳過一片田野之際,忽嗅到血腥味。

    他一聞到,即停,下馬,搜索,以極快的速度發現了一對死去的農人夫婦。

    他覺得大有蹊蹺。

    一個時辰後,項雪桐也到了這裡。

    他推開潔白的袍褶,蹲了下去,仔細察查了兩人的傷口,臉色鐵青他說了四個字:“我們錯了。”

    然後他對另外一個極得力的殺手“秋葉”危小楓下令:“馬上叫全部人口來,柳焚餘還沒有離開寶來。”

    危小楓得令而去。

    一向都離項雪桐最近的一名親信殺手窮計問:“公子肯定是柳焚餘殺的?”項雪桐談淡地道:“除了柳焚餘,有誰像他那樣需要隱瞞身份,還有這兩件破衣服的!”

    窮計恍悟道:“要是這兩人還活著,那麼,只怕我們連他傷勢有多重都可以知道了。”

    他笑笑又道:“柳焚餘並不笨。”

    “絕對不笨。”

    ——如果柳焚餘是笨人,那麼,一直找不到他行蹤的人豈不是更笨?天下間只有真正的笨人才會說自己的敵手笨,或者罵以前崇拜過的人愚呆,其實如果自己的勁敵笨,自己豈不差勁?全盤否定過去崇拜的人,自己在那時豈不是瞎了眼?

    只有窮計才可以問項公子這麼多問題,項雪桐通常都會不厭其煩的回答。

    要是別人問,結果就不一定一樣了。

    說不定項雪桐不回答,而是給他一劍。

    項雪桐回答窮計的問話,因為窮計只能在他安排下成功地殺人,腦袋奇蠢。

    每個聰明人都喜歡身邊有些蠢人,而且,每個聰明人做的些得意事,總希望有個學不到好處的蠢人明白他成功之處……

    窮計就是這樣一個被選中的蠢人。

    他外號就叫做“蠢材”。

    從來沒有人敢輕視這個“蠢材”因為這個“蠢材”殺人;一百個聰明人也敵不住。

    可是項雪桐如果要派手下去以最快速度辦成一件事,他絕對不會派窮計去。

    他一定會調危小楓、老蕭、黔婁一屈三人,正是“富貴殺手”項雪桐能夠“富貴”的主要原因。

    柳焚餘進入這寶來城,卻不往城中,而是向城外偏僻的溪谷行去。

    寶來的河床一帶;有極豐富的溫泉口,附近人家,有民房改裝成十不像的小客棧,多是方便旅客,又算是不暴殮天物,定是想賺完老天爺賜賞的錢。

    陽光照在山腰和山頂,金黃的一片,山谷和溪邊的房屋卻在山影裡,一片陰涼,彷彿山那邊是褪了色數十年前的往事,這邊是浸溼了的未來,中間沒有過渡和銜接。

    河床潺潺溪水流湍著,淺得剛夠濯足,溪石上冒著白煙,那是溫泉。

    小客棧的胖婦人一早招徠哈腰。希望這一對來客能住在她的室號中。

    ——雖然看去,兩人衣服是寒磣了一些,但是這樣標緻的對人兒.必定是揹著家裡來幽會的,這樣的客人,縱會窮也不會缺了賞錢。

    這樣子的小客棧連綿倒有數十間房子,溪谷中兩步寬的石頭也橫了木板子。窮鄉里的狗見了陌生人也要搖尾巴,只有在跟小狗搶食時才糊著嘴,貓難得沒老鼠抓,只好伏著去掠撲小溪,到不熱的冷泉旁抓小魚,或者到茅草頂上曬太陽。

    柳焚餘選了胖婦人這家。

    這家並不比別家舒適,但窗外是溪流,環石在上寧成一圈清澈的水,對岸是地上鋪了層厚厚的山楓葉的山坡,門前養著沒有見過場面的雞和鴨,還有幾口乍看以為是箱子的大豬。

    方輕霞睜著美麗的眼睛,問:“為什麼?”

    柳焚餘道:“如果有人從前面來,難免驚走雞鴨,如果從後面,葉子會有聲音,而且,還有一道溫泉口在後窗的溪裡,半夜裡一腳踩下去,以為是冷的,定要嚇一跳。”

    方輕霞想到那可笑的情形,忘了如果真有來人那是身處險境,噗嗤一笑,道:“我不是問為啥選這家,而是問為什麼來這裡,……我們不是去城中嗎?”

    柳焚餘伸出一雙手指,在方輕霞臉前搖了一幅,道:“城裡危機四伏,我去找你爹,你,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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