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確有一些人喜歡黑夜,他們喜歡黑夜的原因也的確是由於在黑夜裏可以做許多他們白天不敢做的事。
比如殺人、比如偷竊、比如通姦。
做這些事,在夜裏的確要方便些。
慕容飄也是個喜歡黑夜的人。他平生喜歡做的大部分事情,都需要有黑暗作掩護。
小時候練劍練輕功,要在夜裏。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是不允許外人偷窺的。
長大了賭錢嫖妓,要在夜裏。武林世家的子弟,是不敢明目張膽玩這些的。
後來殺人,也要在夜裏。白無殺人,畢竟怕落案。
現在他對黑夜忽然間有了種莫名其妙的厭惡和恐懼。‘是因為即將來臨的血腥廝殺嗎?
是因為在黑暗中呆的時間太長了嗎?
是因為他已漸漸習慣於生活在光明中嗎?
他説不上來。他只是感到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疲倦到他聽見附近爆響起喊殺時,他都不太想動了。
一年多的忍耐宣告中止,終於爆發了血戰,真正的血戰。
韋滄海帶領他的三位客卿、十二名護衞從四面衝向李殿軍住的那家客棧。
他將一直佈置在暗處的三十六名堡中好手也調了過來,其中二十四名分頭看住其他門派的人,另外十二名分守四方,手持連珠弩,以防李殿軍逃脱。
就算李殿軍有通天的本領可以逃出他的衝殺和連環珠弩,可以逃到鎮外,他也還有厲害的手段等着李殿軍。
他已經在三十天前就密令他在鐵劍堡中的兒子增派五十名投槍手來。這五十名投槍手今天下午剛到,現在已佈置在鎮外。
這些投槍手每人身上都攜帶了十二杆投槍,他們每個人都能在轉眼之間,將握在手中的四杆投槍射向目標。
他為李殿軍準備了六百杆投槍。
他不信他殺不了那個“王八蛋”。
他不相信他拿不到玄鐵。
韋滄海用他飽含內力的吼聲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殺——!”
聲震四野。
李殿軍住的客棧幾乎在他“殺”字剛出口的一剎那間沸騰了。
韋滄海在東,劉範在西,阮員外在南、傘僧在北,他們每個人都帶了三名護衞,他們還沒衝出,客棧中已響起了一聲尖利的哀呼——
“啊——!”
剎那間客棧亂成了一團,有人跳窗、有人翻牆、有人往門口擠,大都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
韋滄海怔住。
就在這時,一條黑影急躥上屋頂,大聲喊道:“堡主——李殿軍易容跑了——”
韋滄海渾身的血“嗡”地一下全衝上了腦門——
李殿軍什麼時候跑了?!
那條黑影是他安插的三名堡中好手中的一名。
那黑影喊道:“他就在人羣裏!”
韋滄海春雷般一聲暴喝:“圈起來,全都不許跑!”
他所有的手下都齊聲吼叫,聲勢逼人。
但已炸了鍋的人羣哪裏還怕這個?
韋滄海大手一揮:“格殺勿論!”
三位客卿、十二護衞衝向四處奔逃的人們,不由分説,刀劍齊下。
淒厲的嘶叫聲頓時響徹夜空。
無心夫婦依然靜靜地按劍坐着,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老道姑垂目默禱,不知她是在嘀咕什麼。
天風道人和關山顯然已不太沉得住氣——像韋滄海這麼不惜大開殺戒,玄鐵必將落入鐵劍堡,那紫陽洞這一年多的心血豈非已白費了?
但他們都不敢妄動,甚至不敢妄言。
他們怕無心夫婦的劍。
他們希望洞主會在這時候發現,命令他們殺出去和韋滄海搶玄鐵。
但洞主不在。
靈岫和苦鐵以及其他各門派的好手大都閉門躲在房間裏,他們知道,這時候出去惹鐵劍堡,一定是活得不耐煩的人。
但世上的確就有不少活得不耐煩的人。
有不少出身名門正派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他們衝出了房門,想阻止鐵劍堡瘋狂的屠殺。
結果是血戰愈演愈烈。
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門派加入了血戰之中,越來越多的人倒下、哀呼、被踐踏、死去。
關嘯、巴東三和黑明都喝醉了,睡得很沉,就算有地動只怕也震不醒他們。
楊雪將自己關在房裏,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她在裏面做什麼,是在睡覺,還是在做其他事。
她還在不在房裏,也很難説。
柳暉沒有走遠。
他現在坐在一處土坡上,從這裏他可以看見楓香驛,他也能聽見楓香驛中傳來的喊殺聲。
他能做什麼呢?
他阻止不了這場屠殺,他更不想參與這場屠殺。
個人的力量,在面對羣體的時候,竟會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奈。
柳暉忽然手撫琴絃,鏗鏗鏘鏘彈奏起來。
琴韻悲涼、悽婉。
慕容飄沒有動。
他還躺在牀上,他根本就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水兒依偎着他。她發覺他非常平靜,對外面血腥的廝殺似乎一點都沒感覺,既不興奮,也不憤怒。
可她覺得自己的心在顫抖,她覺得嗓子很乾。
在黑暗中,在飄進窗口的血腥氣息和悽慘醜惡的廝殺聲中,他平穩的脈搏在此時竟顯得如此不真實,如此可怖。
水地忽然恐懼起來,她爬起身,搖着他肩頭,顫聲道:“你跟我説話,你跟我説話!求求你跟我説話。……”
慕容飄沒有作聲。
水兒更害怕了,她都快嚇哭了:“跟我説話!……抱緊我,跟我説話呀!”
慕容飄猛一下伸手抱緊了她,抱得死死的,他的臉,深深理進了她胸脯間。
她感覺到他在抽泣。他雖然強抑着,但控制不住。
他在顫抖。
他在為誰哭泣?
是為那些在外面為了一塊玄鐵欲血搏鬥的人們,還是為他自己?
是為他自己的過去還是為他的將來哭泣?
抑或是哭他已泯滅多時的人類的良知?
水兒不知道。但她不問。現在不問,將來也永遠不問。
淚水已流滿她的面龐。
淚水也已流滿她的心口。
她顫抖着,用她的手儘可能温柔地撫摸他的後頸和肩頭,儘可能温柔地揉着梳着他的頭髮。
他們是一雙浪子浪女,他們曾沉緬於暴力、權力和金錢之中許多許多年不曾悔悟。
現在他們要回頭了。
他們可以回頭嗎?他們還能回頭嗎?
別的人,允許他們回頭嗎?
韋滄海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已不能控制今晚的局面。
他的本意是剷除李殿軍,奪到玄鐵,他安排佈置了那麼多部下那麼強的力量,只不過是想使他的本意得到切實的貫徹。
現在他的本意已落空。
楓香驛已變成了一處真正的屠宰場。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發生着慘烈的搏殺。他的十二名護衞早已不知去向,三位客卿不知被裹到哪裏去了。
他孤身一人,卻要面對好幾個他根本就認不清的人。
他只有放手揮劍砍殺。
鐵劍堡有的是神兵利器。他手中的這柄劍就是一柄上古神兵。
衝上來的幾個人很快就倒下去了,他們不是他韋滄海的對手。
可殺這些人又有什麼用?!
李殿軍呢?!
韋滄海儘量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不想捲入這場屠殺,他必須保持冷靜,必須找到李殿軍。找到玄鐵!
韋滄海忽然聽見了客棧屋頂上那條黑影的大笑聲:
“韋堡主,有點為難了,是吧?”
韋滄海僵住。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間,不知從哪裏飛過來一支利箭射進了他的右肩。
劇痛使韋滄海立即清醒——那黑影就是李殿軍!
就是他!
黑影還在大笑:“哈哈……韋堡主,這場屠殺可是你挑起來的,你可要負全責喲!哈哈哈哈,……”
韋滄海咆哮着衝了過去。
“抓住他——他就是李殿軍!”
但很快,他又被不知什麼人砍了一刀。這一刀就砍在他的大腿上。
韋滄海嘶吼着奮力躍上了屋頂,李殿軍卻已風一般靈巧地飄到了另一家屋頂上,而且還在嘲笑他:
“韋滄海,你已犯下了滔天罪行!你屠殺無辜的百姓,你是天下武林的罪人,你會遭天打雷劈的,……”
他從一家屋頂飄到另一家屋頂,不住挖苦韋滄海。
韋滄海帶着肩上的箭、腿上的傷拼命追趕李殿軍,但無論如何也趕不上。
傷口在流血。
韋滄海覺得自己的體力很快就要隨着這鮮血流盡了。
這時候,他終於看見四面八方都有人上了房頂,他看見了他的三位客卿,也看見了其他門派的高手。
他還看見了五個披着黑斗篷的人。
然後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根鐵棍從背後掃過來,掃在他右腰上。把他打飛了起來,落下屋頂。
紫陽洞終於發動了。
在這一年多里,紫陽洞的人一直都是最肯忍耐的。他們給人的印象是軟弱,但似乎很韌勁。
現在是他們顯示實力的時候了。
洞主和她的四名貼身女護衞居中,無心夫婦、老道姑、天風道人、關山以及一大批蒙面男女風起雲湧“冒”
了出來,圍住了李殿軍。
這時候,鐵劍堡的三位客卿已退出了追捕,他們全都驚呼着救護韋滄海。
箭如雨。
屋頂上的人們在轉眼之間已倒下了十幾個。鐵劍堡埋伏的連珠弩已開始實施預定的計劃――射殺李殿軍。
李殿軍的去勢,竟似比利箭還快,箭雨剛起,他已跳下了屋頂。
紫陽洞主也緊跟着跳下,紫陽洞的殺手們含憤出手,連珠弩手一個也沒活下來。
看樣子局面已被紫陽洞完全控制。靈岫、苦鐵幾個人雖仍在追捕李殿軍的隊列中,但好像已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
楓香驛中,殘殺已漸漸中止,驛鎮外,忽然間又爆起一片驚天動地的慘呼。
六百杆投槍,絕不會吃素。
天色已微明。
土坡上,人跡已杳,琴韻已終。
屠殺隨着黎明的到來而中止,一如已逝的昨夜。
慕容飄和水兒已奔出了楓香驛。
他們都在嘔吐、流淚。他們簡直不敢再多看一眼身後的楓香驛,不敢再聽一下楓香驛中的哀痛悽慘的呻吟和哭泣,不敢再聞一下楓香驛中的血腥氣息。
如果他們昨晚也出了門,或許現在已變成了一堆肉泥。
更讓他們不能忍受的,是他們都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們以前也殺過那麼多人。像他們這種人,該怎樣面對將來的人生?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們已放下了屠刀,他們不想成佛,他們只想做人,做真正的人。
他們還可能重新做人嗎?
老天能原諒他們嗎?別人能寬恕他們嗎?
他們能饒恕自己嗎?
我們都已知道,巴東三一向不睡懶覺,天一亮他就會醒。
巴東三醒過來之後,就偷偷溜出了客棧。掩着鼻子往鎮外跑,一面跑一面幹噎。
偏偏黑明也是個喜歡“喝早酒”的人,巴東三剛跑到鎮外,黑明就追上來了:
“東三,鬼鬼祟祟幹什麼去?”
巴東三苦着臉,大口大口喘着氣,半晌才道:“憋了一夜沒動窩,還不趕緊出來透口氣?”
黑明嘿嘿笑了起來。
巴東三臉紅了,頓足道:“真是做什麼都瞞不了你!”
關嘯不知何時也冒了出來:“也瞞不了我!”
巴東三苦笑道:“你們怎麼知道我發現了那個秘密的?”
關嘯微笑道:“我們本不知道你發現了什麼秘密。既然現在你已沉不住氣先説出來了,我們只好洗耳恭聽了。”
巴東三看看黑明,黑明也微笑,笑得很得意:“你小子經不住詐喲!”
巴東三愣了半晌,才嘆道:“我徹底服你們了,你們是我爹,是我爺爺!”
他轉身朝遠處一家孤零零的農舍走了過去:“你們都小心點,莫讓人家先發現了我們。”
他們七繞八繞,悄悄走近了那家農舍。農舍裏靜悄悄的,好像裏面的人還沒起牀。
他們分王面跳牆進院,三個人都搶着奔向放在地下的鴿籠。
鴿籠空空如也。
巴東三跺腳大罵起來:‘“他媽的!又撲了個空!”
黑明和關嘯已踢開門,衝進了正屋裏。
屋裏地上躺着一個黑衣少年,眼睛雖閉着眼皮卻還在不住輕顫。
關嘯搶上一步,拍了拍少年的臉頰,笑道:“喂,別裝了,我們知道你沒死。”
少年睜開眼睛,憤怒而又無奈地瞪着他們。
關嘯解開他被封的啞穴,笑道:“我知道你和你們洞主一定關係不錯,我們不敢得罪貴洞主,只要你回答我們幾個問題,我們放你走。如果你老弟不肯,我們也不勉強。”
少年半晌才嘆道:“好。不過請先解開我所有被封的穴道,再給我一柄劍、一匹快馬,等我上了馬再回答問題。”
這要求實在太過份了,巴東三已忍不住要揍他了。
黑明和關嘯居然都點頭答應了,而且很快就找來了一匹快馬,一柄利劍。
少年執劍上馬,沉聲道:“請問吧!”
關嘯道:“誰點了你的穴道?”
“柳暉。”
“他問了你什麼?”
“他問我昨天傍晚信鴿送來了什麼消息。”
“你説了沒有?”
“説了。”
“是什麼消息?”
“黃州府城南。郭記竹器鋪。”
“就這十個字。”
“不錯。”
“你可以走了。”
他們居然真的就放那少年走了。他們好像都是説話算話的英雄人物。
但那少年策馬跑了不到二十丈,忽然間一個筋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