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生涯,並不是人人都可以過的。做浪子需要一種最起碼的能力,或者説一種本事——
找錢的本事。
江湖浪子,大多都是有相當不錯的武功。武功不錯的人,找錢一般來説的確比較容易。不管怎麼説,明搶、暗偷之際,武功是大有用處的。
但如果你以此謀生,那你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江湖浪子,你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獨腳大盜、單幫劫匪而已。
浪子會找錢,卻不是這種找法。
慕容飄就很會找錢。
他經常客串一回保鏢,或是替嫖局保趟暗鏢,他可以替人殺人打架,可以替人放債討債,他是賭場裏的常客,也是妓女們爭相供養的知疼知趣的妙人兒。
他甚至賣過春藥,在戲班子裏跑過龍套,在街頭賣過拳腳。他有時候還會去打打短工,幫人扛扛包搬搬箱子。
他從來沒餓着過。
可是近幾個月來,他已時常捱餓了。原因也很簡單,有個女人死纏着他不放,讓他許多事都做不成,讓他花掉許多不該花的錢。
這個女人,就是他命中的剋星水兒,那個穿上衣裳像貞婦,脱了衣裳是淫娃的水兒。
他終於還是沒法子甩掉她。她就像是塊牛皮膠粘住了他,粘得結結實實的,他若要甩掉她,勢必會連皮帶肉去掉一塊。
他又怕疼,他心疼自己。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慕容飄苦着臉道,“到底我怎麼做你才會高興?”
水兒現在穿着衣裳,所以神情冷冷的,傲傲的,氣度很高貴,就好像她剛才沒纏着他呻吟尖叫、死去活來。
這女人實在是個活寶。
若非是活寶,怎麼會弄得慕容飄這麼死心塌地,這麼忠心耿耿?
水兒淡淡道:“我現在就很高興。”
慕容飄道:“可我現在很不高興,非常不高興。”
水兒輕蔑地道:“你高不高興關我什麼事?我是你什麼人?你又是我什麼人?”
慕容飄道:“既然你不是我什麼人,我也不是你什麼人,我可不可以離開你?”
水兒笑得更冷:“我又沒攔着你。腳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問我做什麼?”
慕容飄道:“也不為什麼。我只希望你不要跟着我。”
水兒道:“你這話沒道理。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和我沒關係。我跟不跟着你是我的事,也和你沒關係。”
慕容飄苦笑。
水兒冷笑道:“你要嫌我花了你的錢,你可以不花。
我又沒有求你。”
慕容飄嘆道:’‘老天爺!你聽聽,你聽聽,她竟説這種無情無義的話。”
水兒道:“我無情無義?哪次你花了錢,我沒陪你睡覺?”
慕容飄連連擺手,開始往門口退:“好,好!我放屁,我胡説,行了吧?”
水兒喝道:“你要去哪兒?”
慕容飄道:“我要去掙下一回跟你睡覺該付的錢。”
水兒忍不住笑了:“下一回免費。”
慕容飄嘆道:“就算你開恩,我也必須出去找錢。晚飯總得吃,對不對?”
水兒咯咯笑道:“對,晚飯我們吃燒鵝。怎麼樣?”
慕容飄嘆道:“好極了,晚飯我們就吃燒鵝。”
無曉得她知不知道,一隻燒鵝要花多少錢。
水兒挽起他胳膊,笑嘻嘻地道:“走,我陪你去找錢。”
慕容飄站着不動:“姑奶奶,求求你讓我一個人去好不好?”
水兒道:“我又不礙事。再説了,兩個人一起去,掙錢也容易些。不管怎麼説,我也可以幫幫忙嘛!”
慕容飄哭喪着臉道:“你可不可以不幫這個忙?”
水兒笑道;“那不行。我知道剛才在牀上太貪了點,弄得你心浮力疲的,我怎麼好意思叫你一個人出去?”
慕容飄忽然輕輕道:“我娶你,怎麼樣?”
水兒一下子就笑不出來。她皺眉看着他,冷冷道:
“你説什麼?”
慕容飄臉已有點紅。
水兒道:“我聽你剛才説了句什麼話,我沒聽清楚。”
慕容飄期期艾艾地道:“我説的是‘你饒了我’這句話。”
“不是。”水兒堅決地道,“絕對不是。”
慕容飄咬咬牙,大聲道:“我娶你,怎麼樣?”
水兒啤了一口:“呸!你娶我?做你的清秋大夢去吧!”
慕容飄愕然。
水兒還在罵他:“你娶我?你憑什麼娶我?你養活得了我嗎?”
慕容飄還是説不出話來。
水兒罵着罵着,聲音就岔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你娶我?見你的鬼!你幾時真心想娶我?你是煩我了,嫌棄我了!你是想趕我走!你是想……嗚嗚嗚……”
慕容飄衝動地摟緊了她,在她耳邊悄聲道:“我娶你。”
水兒掐他、咬他:“見你的鬼,見你的鬼,見你的·…·”
慕容飄悄笑道:“莫非你又想看看我的‘鬼’不成?”
水兒嚎陶大哭起來。
他們從去年七月初出京之後,就沒有再回去。內庫房血戰這件事,他們也聽説了。他們慶幸自己走得早,走得及時。
而且,鐵劍堡一直沒派人來找他們的麻煩,這使他們鬆了口氣。他們猜想,鐵劍堡的主力在內庫房血戰中可能傷亡慘重,沒心情再從他們身上出氣。
慕容飄甚至還聽到了則傳聞,説是內庫房失蹤的那塊玄鐵下落不明,江湖上血腥的殘殺此起彼伏,彼此之間偏偏又沒什麼關係,也不知玄鐵現在究竟落在哪家手裏。
他還聽説,有人在很多地方看見鐵琴居士柳暉、無心夫婦、關嘯和巴東三等人的形蹤,他們總是“聚”在一起,好像是在跟蹤某個人。
慕容飄雖已對玄鐵不再抱什麼非分之想,但對這些有關玄鐵的消息還是十分感興趣的。他猜想,鐵劍堡的人一定也在追查玄鐵的下落,和柳暉他們“聚”在一起的人中,一定有韋滄海、傘僧和阮員外等鐵劍堡的首腦。
只要玄鐵風波一日不息,他和水兒就絕對安全。等到風波平息之後,鐵劍堡再回頭想找他們,那就很難了。
慕容飄和水兒出門找錢來了。水兒執意要和他一起出來,只不過這回不是為了壞他生意,而是怕他在街上惹禍,她“不放心”。
水兒已將臉上的淚痕洗淨,還匆匆補了點妝,雖説眼睛還是有點像桃子,也顧不得計較了。
她是真的不放心他。這小子説的話,她不敢太認真。
要是他一個人溜了,你讓她上哪裏找他去?
只不過,今天她格外開恩,沒和他並排走。她讓他走在她前面,自己則離他丈外,也算是“照應”他吧!
不管怎麼説,他今兒總算肯開口説他要娶她了。雖説也可能他只是説説而已,但至少也説明他已開始認真考慮他們的事了,這無論如何都是個進步。
這六七個月的苦功,她畢竟沒白下。
水兒走在慕容飄身後,看着他秀頎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從心底裏泛出一股甜意。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傾心於他的,她説不準,當初究竟是看中了他的哪一點,她也記不太清楚了。
他英俊的相貌、秀頎的身材當然是引起她好感的一個方面,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她認識的男人中,也有不少比他還漂亮。
她也不否認她對他強健的體魄和旺盛的精力而痴迷,但這也不是她死心塌地地要跟他的最主要原因。她和不少男人睡過覺,其中也有幾個比他還要棒。
他決斷的行事風格和超卓的武功,以及他的機智敏捷,都在吸引她,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徹悟,還是他對阮員外説的那篇話中所藴含的對人生的理解,還是他灑脱不羈的風度以及他那常常流露出來的混合着懶散、自嘲的神情,以及他那雙有着孩子般稚氣的明亮的眼睛。
水兒在心裏甜甜地嘆了口氣。她決定從今晚起,要對他好一點,不要逼他,不要對他太冷淡。當然了,她還是要好好管着他,不讓他亂花錢,不讓他跟其他女人鬼混。
她同時決定自己以後也要少花錢,該省的地方就儘量省省。
該是存點錢的時候,該是收心過日子的時候了。
一想到要“過日子”,水兒心裏居然有點惶恐起來。
她不清楚他過不過得慣居家的日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當家的能耐。
她環視着四周,看看那些買花買菜買油鹽的主婦們,忽然開始羨慕起她們來。
她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江湖,從來就不知道真正的江湖仇殺有多殘酷,她們只知道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打扮自己也打扮家人,只知道家長裏短的一些瑣碎小事。
也許她們是真正的女人吧!
就在這個時候,水兒看見一個人,頓時就走不動了。
慕容飄也看見了這個人。
他馬上轉身走近水兒,牽着她的手躲進了街旁一家裁縫店。
他們看見的這個人,就是“天下第一小販”劉範。
鐵劍堡的客卿之一劉範。
劉範仍舊揹着他的布褡褳,一副生意人的樣子。若非他們認識劉範,根本就不會想到,這麼樣的一個生意人,居然就是殺手行中的老大。
劉範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跑到洛陽來,劉範當然不會一個人來。
慕容飄一面讓裁縫師傅為水兒量身材尺碼,一面偷偷注意着走過鋪面門口的行人。
果然,慕容飄看見了關嘯、巴東三,看見了天風道人、無心夫婦,看見了傘僧、阮員外,看見了柳暉、韋滄海……
半個武林好像都集中到洛陽來了。慕容飄還發現了許多面熟的或陌生的武林人物,他們的神情都顯得相當疲憊。
他們顯然是為了某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才“聚”到一起來的。也許傳聞是真,他們是在跟蹤某些人。
他們在跟蹤誰呢?
慕容飄的興趣已上來了。他想和水兒商量商量,偷偷跟過去看個究竟。
這時候,裁縫師傅已替水兒量好了身材,正準備談生意時,慕容飄已扯着水兒匆匆離開了。
水兒乜斜着他,等他説完了,才冷笑道:“你是不是活着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想去找死?”
慕容飄微笑道:“我曉得會有不少麻煩,而且很有可能會發生危險,但我們只要小心些,應該沒事吧?”
水兒點着他額角道:“你究竟是哪根弦出毛病了?”
慕容飄捉住她的手親了親,柔聲道:“哪根弦也沒出毛病,只不過想看場熱鬧而已。你已知道,像這種轟轟烈烈的大事,是很難有機會碰到的。”
水兒用另一隻手擰他耳朵:“你就想看熱鬧!你也不想想,這種熱鬧有那麼好看的嗎?你沒看見鐵劍堡的人嗎?”
慕容飄將她兩隻手都捉住,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摩娑着:“我都看見了。”
“看見了你還要去?”水兒恨慢地道,“他們本來就想找我們,我們躲還來不及呢,虧你還要往上湊。”
慕容飄笑道:“你放心。”
水兒道:“我放什麼心?”
慕容飄道:“我敢打賭他們不會找我們的麻煩,或許他們還會作出一副根本不認識我們的樣子。”
水兒道:“見你的鬼!”
慕容飄道:“我是説真的。他們一定是跟蹤什麼人,他們一定跟蹤了很長時間了。我看得出他們臉色都很不好,一個一個都憔悴得像爛菜幫子。”
水兒道:“就算是爛菜幫子,你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慕容飄笑嘻嘻地道:“我告訴你,他們絕對不會分心對付我們。我們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玄鐵。”
水兒吃了一驚:“你是説,他們在追蹤玄鐵?”
慕容飄點頭。
水兒怔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們不是早就説好不再管這件事了嗎?莫非你還對那塊玄鐵不死心?”
慕容飄微笑道:“我們不是要管這件事。我們就算想管,人家讓嗎?我們不想要玄鐵,我們去看熱鬧也不行嗎?”
“看熱鬧、看熱鬧!看你的鬼!”水兒氣呼呼地道,“我們吃什麼?我們怎麼找錢?你想過沒有?光知道看熱鬧!”
慕容飄悠然道:“你還怕我找不到錢嗎?”
水兒瞪大眼睛,直問到他鼻尖上:“錢呢?錢在哪裏?
吃晚飯的時間又到了,吃飯的錢還沒着落呢?你會不會過日子?會不會?”
慕容飄苦笑道:“這話問得好!就好像這些天錢都是你掙的,就好像我只會花錢似的。”
水兒一口咬住他嘴唇,兩個人突然之間就停止了爭吵,緊緊摟在一起親吻起來。
好一會兒,水兒才喘息着掙開嘴兒,輕輕道:“你真是個好人。”
慕容飄愕然:“我是好人?我居然還真是好人?”
水兒道:“嗯。”
慕容飄道;“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説。”
水兒軟軟地吊在他脖子上,輕輕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慕容飄道:“你知道什麼?”
水兒道:“我都看見了。”
慕容飄似乎更吃驚了:“你看見什麼了?”
水兒嘆道:“你沒必要瞞我。你當然知道我指的是誰?”
“誰?’
“慕容世家的人。”
慕容飄笑道:“不錯,慕容世家的確來了幾個人,連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寶貝弟弟居然也在其中,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水兒幽幽道:“你當然已猜到,當年陷害你的人就是他,對不對?”
慕容飄不説話了,臉已沉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
水兒輕輕道:“可你居然不記前嫌,居然決定跟過去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你説你是不是很偉大?”
慕容飄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放你的臭狗屁!”
水兒吃吃笑了起來:“我要不説點酸溜溜的話氣氣你,我自己就要被你氣死了。”
慕容飄氣沖沖地道:“我什麼時候氣過你?你説!”
水兒笑道:“你還説沒氣過我!你現在就在氣我!我問你,你説你要出去找錢,晚飯我們吃燒鵝,錢呢?燒鵝呢?”
慕容飄也忍不住笑了:“這倒也是。……喂,你身上難道真的沒錢了?”
水兒回答得很乾脆:“沒有了。”
慕容飄怔了怔,嘆道:“現在天也晚了,看來我只好去賭局裏賭賭手氣了。”
水兒馬上就尖叫起來:“給我!”
慕容飄一臉無辜:“什麼?”
水兒冷笑道:“你不是要去賭錢嗎?你身上一定有本錢,我們去買燒鵝吃。”
慕容飄眨了半天眼睛,終於還是乖乖地摸出幾錠銀子交給了她。
水兒掂了掂,冷笑道:“好啊!你也藏起私房錢來了,居然還藏了這麼多。”
慕容飄苦笑。
其實他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私房錢”,她還真不知道。
也不算多,十萬兩雖不足一點,九萬兩卻一定富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