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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初更時候,鉤月高懸,“大明湖”晝舫艘艘,“遊湖”的仕女遊興正盛,情意也正濃。

    所以,這湖邊一帶的酒肆茶座,也正是生意鼎盛,依然是一片燈光,吆喝之聲盈耳不絕。

    費慕人頭戴著那頂寬沿大帽,進了那家酒肆。

    揀了靠窗的那付座頭坐下,他摘下了大帽。

    適時,夥計走過來哈腰陪笑招呼,話未出口,他便自一怔,旋即笑意更濃:“客人,是你呀?”

    費慕人依然是那張淡金一般的臉,含笑點頭,道:“不錯,是我,怎麼,不能來二回麼。”

    “那什麼話!”夥計忙道:“小號歡迎都來不及,那有把上門的老主顯財神爺往外推的!二回嫌少,客人最好來個千回萬回。”

    費慕人笑道:“會說話,我以後定然常來喝幾杯,你們釀的酒太好了,既醇又香,使人回味無窮,喝了還想喝,所以我又來了。”

    夥計忙道:“那是客人誇獎,其實,小號自釀的酒也的確不錯,凡是嘗過的人,沒有不讚不絕口的,所以只要光臨小號一趟,準會成了每天必來的老主顧。”

    費慕人搖頭說道:“的確不差,寶號釀的酒就讓我害上了相思病,這兩天我喝遍了‘濟南城’,品品還是寶號的酒好……”

    夥計剛要接口,費慕人忽地壓低了話聲,道:“夥計,說真的,寶號的酒,是用什麼釀的。”

    夥計嘿嘿一笑,道:“客人,抱歉得很,這我不能說,也不敢說,這是掌櫃的祖傳釀酒法兒,一說出去‘濟南城’賣酒的全會了,小號的生意不就被人搶了去,掌櫃的要知道是我說出去的,他一定會叫我捲鋪蓋滾蛋,這不是砸了飯碗麼?”

    費慕人忙道:“夥計,我絕不會對第二個人說,我是學學釀來自喝的。”

    夥計一個頭搖得像貨郎鼓,道:“客人,不行,不行,抱歉,抱歉。”

    費慕人道:“夥計,你我打個商量……”

    夥計一搖頭,截口說道:“客人,俺懂,你就是給俺一千兩銀子俺也不能說,做人要有良心,講道義,掌櫃的待俺不錯……”

    費慕人微笑說道:“夥計,我不說過了麼?我是學學釀來自喝的。”

    夥計搖頭說道:“那也不行。”

    “好吧,夥計!”費慕人道:“我不問了,你們掌櫃的可在?”

    夥計抬手往櫃檯一指,道:“那不是麼?就在那兒!”

    費慕人循指望去,只見櫃檯裡坐著個瘦老頭,一身粗布衣褲,幾根山羊鬍須,正低著頭打算盤。

    費慕人點了點頭,道:“夥計,麻煩你請他過來一下。”

    夥計答應一聲,連忙轉身而去。

    到了櫃檯旁,他跟那瘦老頭低低說了幾句。

    瘦老頭子抬起老眼望了望費慕人,推開算盤站起來走出櫃檯,近前,他一拱手陪上了笑臉:“小老兒見過客人。”

    費慕人忙一欠身,道:“不敢,掌櫃的請坐。”

    瘦老頭答應了一聲,拉過一把椅子坐在費慕人對面,坐定,他抬眼望了望,陪笑說道:“小老兒請教……”

    “好說!”費慕人道:“姓賈,西貝賈,單名一個玉字。”

    瘦老頭道:“原來是賈爺,聽夥計說,賈爺一再照顧,小老兒……”

    費慕人道:“掌櫃的別客氣,那是因為寶號釀的酒實在好。”

    瘦老頭咧嘴一笑,道:“那是賈爺誇獎,只要賈爺喝了對味兒就行……”

    口中雖這麼說,但接下去卻也著實地自誇了一陣。

    最後他問道:“賈爺見召是……”

    “不敢!”費慕人淡淡一笑,道:“就是為了寶號自釀的這既醇又香的酒。”

    瘦老頭微愕說道:“賈爺的意思是……”

    費慕人笑了笑,道:“我想學學釀來自喝,剛才問過夥計寶號這釀酒之法,夥計是個難得的忠厚人,他不肯說。”

    瘦老頭顯然老於世故,聞絃歌而知雅意,目光一轉,笑道:“不瞞賈爺說,這釀酒法是小老兒祖傳的,敝帚自珍,也為了生意,所以小老兒一直未曾外洩……”

    費慕人道:“每一行有每一行的秘密,這本難怪……”

    瘦老頭兒飛快說道:“多謝賈爺體諒。”

    他想,一句話堵住費慕人的嘴,費慕人微微一笑,道:“掌櫃的請放心,我不敢相強……”

    瘦老頭老臉微紅,連忙再稱謝。

    “不過……”費慕人接著說道:“有件事,我卻不能不向掌櫃的提一提,掌櫃的知道有位提著一隻巨大的紅葫蘆,每日前來沽酒的老人家?”

    瘦老頭忙點頭說道:“知道,知道,那位老人家是老主顧了,照顧小號有多少年了。”

    費慕人淡淡一笑,道:“不錯,正是他,掌櫃的恐怕不知道,那位老人家是位武林人物,而且是當世五大高人之一,世稱‘東邪’!”

    瘦老頭“哦!”地一聲,輕擊一掌,道:“小老兒這雙老眼,看過的人可以說多不勝數,早就覺得那位老人家不類常人,果然沒錯,看來小老兒這雙老眼尚未昏花,還可以多瞧幾年。”

    費慕人淡淡一笑,道:“掌櫃的何止是老眼未花?簡直是眼力超人……”

    瘦老頭忙笑道:“賈爺誇獎,賈爺誇獎。”

    費慕人道:“掌櫃的可知道,我為什麼跟掌櫃的提他麼?”

    瘦老頭兒搖頭說道:“賈爺明示,小老兒不知道。”

    費慕人笑了笑,道:“他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瘦老頭吃了一驚,急道:“那怎麼會?小老兒看位老人家精神挺好,身體也……”

    費慕人搖頭截口說道:“英雄只怕病來磨,如今不行了,那位老人家既瘦又弱,臥床難起,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

    瘦老頭搖頭嘆道:“想不到那位老人家病得這麼厲害,真是不錯,就是鐵打的金剛也禁不住一個病字,賈爺,那位老人家害的是什麼病,這般厲害。”

    費慕人淡淡一笑,道:“這就要怪掌櫃的你了。”

    瘦老頭一怔忙道:“賈爺,這話……”

    費慕人道:“誰叫你掌櫃的有這麼好個祖傳秘方,這麼好的手藝,釀出來這麼好的酒?那位老人家每日必得喝上一葫蘆,否則便茶不思,飯不想,夜晚來輾轉難成眠,一點精神毫無,掌櫃的,他是飲酒過多,傷了身子。”

    瘦老頭倏然面笑,但旋即皺起眉鋒,道:“這委實讓小老兒難受,本想憑此祖傳秘方以餐嗜飲諸君,卻不料有人因為喝多了小老兒釀的酒生了病?不過……”

    搖了搖頭,接道:“小老兒賣酒數十年,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兒。”

    費慕人含笑說道:“掌櫃的莫非不信。”

    瘦老頭忙道:“賈爺別誤會,那倒不是,要不是真有這回事兒,賈爺豈會拿上了年紀的人開玩笑?只是,喝小老兒釀的酒生病的,那位老人家確是第一人。”

    費慕人淡淡一笑,道:“恐怕也該是最後一個。”

    瘦老頭一怔,道:“賈爺這話怎麼說?”

    費慕人道:“跟掌櫃的一樣,我也有祖傳歧黃之術,我已經替那位老人家看過了,掌櫃的你知道我發現他害的是什麼病。”

    瘦老頭道:“賈爺剛才不是說過了麼?是飲酒過多傷了……”

    費慕人微笑截口說道:“正如掌櫃的所說,他也是我生平所聞所見第一個因為喝酒鬧病的人,他是位內外雙修的絕頂高手,更不該是單為喝酒的害了病。”

    瘦老頭一巴掌拍上大腿,道:“小老兒本來就以為那不可能是喝酒的……”

    “不!”費慕人搖頭載口說道:“掌櫃的,他還是喝掌櫃的所釀的酒,喝出了毛病……”

    瘦老頭一怔,費慕人不等他說話兒按著說道:“單是酒,憑他一身修為,那該喝不出毛病,可是,掌櫃的,酒裡若摻有別的東西,那就另當別論了。”

    瘦老頭又復一怔,道:“賈爺,酒裡摻有什麼別的東西?”

    費慕人淡淡笑道:“那就要問掌櫃的你了。”

    “沒有呀!”瘦老頭瞪著眼道:“小老兒釀酒數十年所放的都是該放的,從沒有摻過一種不該摻的東西,賈爺這話……”

    費慕人道:“那麼掌櫃的釀酒都放什麼東西。”

    瘦老頭張口要說,但忽地嘿嘿一笑,道:“說來說去,賈爺是想套小老兒的釀酒法,賈爺原諒,這小老兒不能說,其實賈爺又何必……”

    費慕人截口說道:“掌櫃的,你誤會了,老實告訴掌櫃的仔了,我是替那位老人家來杏這件事的,掌櫃的……”

    瘦老頭微整臉色,道:“那麼小老兒也告訴賈爺,酒裡確沒有摻一點不該摻的東西,小老兒做的是良心生意,並不是……”

    費慕人道:“掌櫃的可聽說過‘罌粟果’此物?”

    瘦老頭一點頭,道:“小老兒聽說過,‘泰山’腳下就長著一片這東西,‘罌粟果’有毒,誤吃了可使人慢慢中毒而……”

    費慕人道:“掌櫃的,那位老人家就是中了這種毒。”

    瘦老頭一震,詫異地急道:“怎麼,那位老人家就是……”

    臉色忽又一變,接道:“難道買爺懷疑,小老兒所釀這酒裡……”

    “掌櫃的。”費慕人道:“不是懷疑,掌櫃的你所釀那酒裡,確有‘罌粟果’毒。”

    瘦老頭霍地站起,道:“賈爺,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小老兒賣酒幾十年,主顧們這麼多,要是被人聽見,小老兒的生意……”

    費慕人淡淡笑道:“所以掌櫃的該平心靜氣坐下來談。”

    瘦老頭一驚,忙遊目四顧,還好,別的酒客們均在飲酒談笑,沒人留意,他忙坐了下來,道:

    “賈爺,你可不能開這種玩笑……”

    費慕人道:“掌櫃的,我跟你無怨無仇,犯不著敗你的生意,再說那也有損陰德,我說的是實在話。”

    瘦老頭怔任了,但他旋即正色搖頭,道:“不會,不會,絕不會。”

    費慕人道:“掌櫃的,事實上那位老人家確是喝多了掌櫃的所釀,那含有‘罌粟果’毒的酒而害了病。”

    接著,他把他的發現說了一遍。

    聽畢,瘦老頭苦著臉,道:“這麼說來,是真的了,小老兒所釀的酒裡,根本就沒放‘罌粟果’,何來‘罌栗果’毒!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兒。”

    費慕人淡淡說道:“掌櫃的,中毒的只有那位老人家一人,並沒有聽說有第二個,適才我來時,仔細留意過了,你那夥計凡為人打酒,都是打的大壇裡的,從沒動過那個小罈子,而據我所知,那位老人家一直喝的是那個小罈子裡的酒,所以我說他該是最後一人,掌櫃的是個明白人,這像不像專為那位老人家釀的?”

    瘦老頭道:“賈爺所說是理,可是賈爺誤會了,那小罈子裡的酒貴,不瞞賈爺說,尋常的客人喝它不起。”

    費慕人“哦!”地一聲,道:“掌櫃的,你這兒的酒,還分三六九等?”

    瘦老頭道:“賈爺可以到‘濟南城’的每家酒肆打聽一下,沒有一家酒肆的酒,不是分三六九等的,賣什麼都有個好壞貴賤。”

    費慕人心知這是實情,當即話鋒一轉,道:“掌櫃的,我看你是個老實好人,跟武林人也談不上什麼仇怨,可是這是怎麼回事,掌櫃的能告訴我麼?”

    瘦老頭苦笑說道:“賈爺,天知道是怎麼同事。”

    費慕人道:“掌櫃的,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也不是三個月兩個月的事,而是有多少年了,難道掌櫃的你一點也不知道。”

    瘦老頭正色說道:“賈爺,小老兒要是知道,管叫小老兒遭天打雷劈……”

    費慕人淡淡一笑,道:“掌櫃的,我看你也不像個深藏不露的武林人,你要知道,武林人招惹不得,個人的生死事小……”

    瘦老頭嚇白了臉,但他口中仍道:“賈爺,誰就是殺了小老兒滿門,小老兒也是不知道。”

    費慕人眉鋒一皺,道:“那就令人費解……”

    門光一凝,接道:“掌櫃的,多少年來,每釀酒都是你親自動手麼?”

    瘦老頭點頭說道:“小老兒有兩個不成材的兒子,普通的酒是他倆釀的,那小罈子裡的酒,卻是小老兒親手釀的,為的是對得起人家,不失信用,不敗生意,再說這也是小老兒祖上傳下來的規矩。”

    費慕人笑了笑,道:“掌櫃的,你自己明白,這要是打官司的話,你準輸。”

    瘦老頭苦笑說道:“小老兒生平不善謊言……”

    費慕人道:“所以我認為掌櫃的你是個老實好人,不會做出這種事來,掌櫃的,你都在什麼地方釀酒?”

    瘦老頭道:“在寒舍地窖裡。”

    費慕人道:“所有的酒也都是放在那兒麼?”

    瘦老頭點頭說道:“不錯,賈爺。”

    費慕人沉吟了一下,道:“掌櫃的,可否帶我去看看?”

    瘦老頭猶豫了一下,毅然說道:“好吧,小老兒相信賈爺不是為那釀酒之法。”

    說著,他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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