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西荒的大漢簇擁著閃閃離去,恍如一群惡狼裹去了一隻小羊。
那笙拉著晶晶的手,一邊安撫著失去姐姐的女孩,一邊仰望著蒼穹,憤憤不平——該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蘇摩怎麼看了那麼久?連閃閃被那群惡人帶跑她都無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卻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只憑了那一線鮫絲便縱上九霄,空桑新劍聖站在龍背上,定定看著那個黑衣的傀儡師,臉色凝重。蘇摩卻是看也不看對方,自顧自的低著頭撫摩龍的頂心。
“快斬斷吧——趁著你還可以控制這個東西。”西京斜眼看那個偶人,眼裡再也壓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長得實在太迅速了!不當機立斷,遲早會被它反噬!”
他咔噠一聲抽出光劍,倒轉劍柄遞過去。
劍柄上那顆銀色的小星隱隱生輝,阿諾身上的引線忽然顫抖了一下。面對著劍聖之劍,便是那個詭異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師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關你甚事?”
“現在我們是盟友。”西京沒有縮手,將光劍直直的橫在他面前等他來拿,“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蘇摩,難道你能指望這種東西來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國復生了,可如果這個東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國又將是什麼局面!”
蘇摩面無表情地聽著,目光一直望著北方,似乎並無反應。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靈早已消失了蹤影,黎明的天空裡只有風和雲在相互追逐,發出柔和的呼嘯。傀儡師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對旁邊劍聖的勸誡置若罔聞。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無意對上了半空中飄著的偶人時,卻不由微微一凝。
那個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無聲無息的笑著,在半空裡飄搖,隨風翻飛,帶著一種自由而惡毒的快樂,彷彿也知道方才那一剎那白瓔那種欲言又止裡,蘊藏著永久訣別的意味,它明白了傀儡師終歸失去了深心裡一直埋藏著的最後記念——他的孿生兄弟、那個在母胎之中就因為敗給他而永遠不能來到人世的蘇諾,此刻居然如此的快樂?
甚至比一生下來就苦苦掙扎於這個濁世的獲勝者,擁有著更多的歡樂。
看著逐漸成長為英俊少年的偶人,蘇摩的眼睛裡,漸漸凝聚起了一種苦痛。
雖然身為海皇,他卻如那些苦難的凡人一樣,先生後死,生之歡樂在靠近死亡時漸漸萎縮;而阿諾…他的兄弟,卻是先死後生,在死亡中綻放出生的快意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幾百年,他還在母親胞衣中與孿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誕生的——他一生下來,身上就流著罪孽的血。
然而來到這個世間後,那樣漫長的幾百年裡,他所有的一切都被踐踏得粉碎。
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他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揹負起這樣深重的絕望和苦難麼?
“壯士斷腕,時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舉在他眼前,劍聖之劍上,那一顆銀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
恍如命運。
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他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贊同。騰出蒼梧之淵後,“海皇”隨著蛟龍一起復生,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海皇的力量。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剎那極其可怕:那是一種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妒忌和仇恨!
他恨著自己的誕生,妒著那個因為死亡而逃脫了宿命羅網的兄弟。
母胎裡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後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在逃脫了宿命的擺佈,將所有負罪都推到了他身上後,它居然還試圖吞噬他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佈到他心中,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併清掃乾淨?
怎麼能再這樣下去……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彷彿瞬間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裡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著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絕決而酷烈,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十根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噼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失去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終於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我已然有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這個弒殺兄弟而出生的罪人,是逃不過宿命懲罰的!我終將吞噬你。”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儘管來吧!”浸滿血的手按著龍首,蘇摩卻是抬起了頭,對著半空冷笑,“誰怕?”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周身滴落鮮血,卻終於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我終將吞噬你。”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儘管來吧!”浸滿血的手按著龍首,蘇摩卻是抬起了頭,對著半空冷笑,“誰怕?”
在他踉蹌跪倒的瞬間,西京閃電般地一俯首,將掉落的光劍操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趁著這個機會殺了這個東西!在引線斷裂的瞬間,互為鏡像的雙方力量都在瞬間衰竭。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的一個可怕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
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著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麼一遲,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剎那消失得只剩下一個黑點。
“龍!一起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揹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只是在半空裡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著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
“不用追。”聲音消散的時候,蘇摩掙扎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到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只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彷彿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法休止地湧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俯身查看傷勢,“怎麼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裡去。”蘇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那麼多年了……它忍受著我,我也折磨著它。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我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我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我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的吞噬對方的精神和肉體,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
仰望著蒼穹,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然而…那麼多年來,我們卻是在相互牽扯中不停的往黑暗裡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看著臉色蒼白如死的傀儡師,暗自憂心,脫口問,眼睛卻是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為什麼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衰弱,是麼?”
“無論、無論多衰弱……你也殺不了它。你最多隻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裡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只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捲起尾巴將他包裹。噴出了溼潤的雲霧,將鮫人包圍起來,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
然而臉色蒼白的鮫人嘴裡,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闔上了眼睛,“只有我。”
“天啦!這、這是……怎麼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著天空,急得變了臉色,跳腳,“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麼,把晶晶帶到一個沒有廢墟和死人的地方後,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呆在這裡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著那個姐姐從懷裡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為其穴;木,通於天?需一段無本之木……木在哪裡?”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惶然四顧。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燒了一切,那些樹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這個行不行?”晶晶爬在籬笆上,從火沒有燒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嬌嫩的藤蔓下來,遞過去。上面還星星點點開著紅色的六芒星狀花朵——這是九嶷郡特有的鈴蘭,據說在一年一度風從九嶷山掠下時,這些花會一起發出歌唱般的聲音。
那笙來不及挑剔,連忙接過,插在那一撮土裡,然後一手拿書,一手開始划起了符咒。
八歲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無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後一筆閉合結界的剎那,那笙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一聲低喝——啪的一聲輕響,那斷折下的藤蘿忽然破土而立,徑自發芽開花起來。在藤長到三尺高的時候,那笙一手拉過,纏繞在自己的腰間,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聲低喝,那顆藤如活了一般,按照號令從地面冉冉升起,向著空中生長。
“哎呀!”晶晶仰頭看著那顆藤越長越高,不由驚喜地叫出了聲,拍手大笑起來,“姐姐,你要上天去了麼?帶上我呀!”
然而就是這一會兒,藤蘿唰唰地又高了幾長,帶著那笙升往虛空。
那笙第一次運用木系法術,心裡也是忐忑的很,緊緊抓著那顆藤,不敢看一下腳下的大地,只是抬頭四顧,看著巨龍的影子越來越近,從一點慢慢變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們、你們在上頭麼?”她鼓起勇氣,對著天空大呼,“在幹嗎啊!我上來找你們了。”
聲音未落,頭頂的黑影忽然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啊!”那笙嚇得驚叫了一聲,忽然覺得那顆一直向上長著的藤蘿瞬間軟了,幾乎是癱瘓一般向著地面掉落,她也隨著一頭栽下去。
“胡鬧!”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個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從藤蘿上拎到了龍背,“第一次用木系的術法,居然就敢培出無本之木?萬一不成掉到地上成肉泥怎麼辦?!”
龍馱著三個人向地面急墜,背上風聲呼嘯。
那笙驚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間就哇地哭出來,跺腳:“你還說!你還說!閃閃被那群西荒強盜擄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還來罵我……!”
西京陡然張口結舌。
“別跺,痛啊。”那笙正發作,卻聽有個聲音不滿地喝止。
“痛什麼痛……”那笙一邊跺著“地面”,一邊喃喃,忽然睜大了眼睛,“哎呀!”
這才發現自己是到了蛟龍背上,少女失聲驚呼。然後目光一轉,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再度驚呼:“蘇摩!”
只是一瞬,龍已經降落在一片曠野上,舒展開爪牙,輕輕將背上馱著的傀儡師放到地上。
“他、他怎麼了?”那笙看得觸目驚心,拉緊了西京的衣袖,指著蘇摩,有點結巴起來,“死了麼?怎麼會這樣……誰能殺的了他啊!”
“沒死。”西京顧不上和這個女孩分解,幫著蛟龍將蘇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許是覺得落地後行動不便,蛟龍將龐大的身軀在地上一卷,忽然間就縮小成了三尺長。然後靈活地轉過頭來,吐出真氣,催合著蘇摩身上的傷口。
“咦?”看到那樣龐然大物瞬間就變得如此玲瓏嬌小,那笙脫口吃驚,只覺得好玩。
龍可大可小,或潛於淵,或戰於野,千變萬化無所不能。
“龍神……龍神啊!”還不等她抓住那條小龍的尾巴,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低啞的哭泣,一片片傳來,分外詭異。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裡,卻什麼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嘆息卻充滿了大地,“海國復生啊!”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從土裡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髮從土裡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著狂喜的表情、看著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
然而那笙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是……那是什麼東西?鮫人?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裡,卻什麼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狂熱的呼喊卻充滿了大地,“海國復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從土裡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髮從土裡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著狂喜的表情、看著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
然而那笙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是……那是什麼東西?鮫人?
“我們的神啊,終於歸來了!”帶頭的鮫人嘆息了一聲,深深地將額頭從革囊中探出,印在地面上,彷彿自慚形穢,絲毫不敢抬頭看巨龍,“我們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請將那些萬惡的冰夷和空桑人滅族吧!讓海國復生,讓鮫人成為六合間至高無上的霸主!”
三尺長的小龍靜靜凝視著那些慘白的面孔,眼神無限悲憫。
它的子民,本該是天地間最美的生物:生於藍天碧海之間,只為愛而長大,有著千年的生命——如今,卻變成了面前這些遊走的腐屍,滿懷惡毒和仇恨。
“安息吧……”龍注視著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輕輕一擺,憑空便起了劇烈的風暴!
彷彿有閃電交剪而過,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蘿甚至來不及抬頭,就在瞬間被化為齏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黃泉之水瞬間流空。那些慘白的鮫人軀體裸露在空氣中,彷彿死去已久的藤蘿——然而,那笙詫異地看到無數白色的霧從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個個美妙的人首魚尾剪影,最後匯聚成了一片孤雲,升上天空。
“海的女兒們啊,不要被仇恨腐蝕,回到天上去吧。”龍的眼睛深沉悲憫,聲音似乎是從六合中同時響起,“化成雲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國去等著。”
隨著龍的聲音,那一片雲在九嶷清晨的微風中輕盈地升上了天空,飄然離去。
——那是這些被殺殉葬的鮫人,畢生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幸福。
那笙本來想去抓那條三尺長小龍的尾巴,看到這樣強大的力量、張口結舌,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西京卻是顧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著蘇摩的傷勢,此刻急促開口:“龍,快想辦法——這不是肉體的傷而是靈體斷裂產生的!我止不住血!”
龍神剛剛送走了那一批女蘿,回頭看著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傀儡師,眼神凝聚起來。然而這個活了幾萬年的神袛依舊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有著大智者一樣不緊不慢的語調:“不用擔心……鮫人的身體太脆弱。他,也該換一副軀體了。”
“什麼?”西京和那笙同時脫口詫異。
“海皇復生!”
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蘇摩的身體直飛起來,捲入了龍神攪起的漫天風雲中。龍盤起身子,圍繞著海皇上下飛翔,無數金光和祥雲圍繞著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是、這是什麼……”那笙用手擋著眼睛,結結巴巴。
“海皇復生!”然而,另外一個由遠及近的狂喜的喊聲答覆了她,“龍神……龍神騰出蒼梧之淵了啊!海皇復生,海國復生!”
西京和那笙詫然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卻是寧涼和另外兩名鮫人戰士。
復國軍的戰士陸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來到,然而一眼望見半空裡的光和電、便立刻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伸出雙手,帶著狂喜的表情,然後瘋狂而虔誠地開始叩首,直到鮮血從他們白皙光潔的額頭滲出。
“他們、他們怎麼瘋了一樣……”看到那樣狂熱的神色,那笙隱約覺得害怕,往西京背後退了一步。
“別怕,沒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這個孩子、還不能瞭解這些受盡了苦難的鮫人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轟然的巨響。金光碎裂了,以一種洶湧澎湃的力量四射開來,宛如紅日般耀眼,讓地上那些虔誠的鮫人都不敢仰視。
轟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個人的影象。
高冠博帶,廣袖長襟,一頭藍髮在風中飛揚,右手提著一把長劍,左手平舉,托起一顆光芒四射的寶珠——只是一瞬的凝聚,這個幻象又轟然碎裂了,隨著四散的金光一起化為千百片,消失無蹤。
“海皇。”空中傳來低沉的呼聲,那是龍的低吟響徹了這一片天空,“復生。”
伴隨著龍神的聲音,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入旁邊的青水裡。
然而那樣驚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剎那卻忽然靜止了。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輕輕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長髮水波盪漾,就彷彿是一個沉睡的嬰兒被安然地放回了搖籃。
“蘇、蘇摩?!”那笙跟著那幾個鮫人戰士奔到水邊,探頭一看便驚呼起來。
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軀體卻在剎那間完全變了——片刻前還支離破碎血流不止的蒼白身體,奇蹟般地全部癒合,變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潔堅硬,沒有一絲傷痕。
“海皇!”寧涼帶著鮫人戰士跪倒在岸邊,看著水面上浮起的蘇摩,恭謹地呼喚。
深碧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了,先是看著天空,然後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裡有某種變化——彷彿茫然、又彷彿釋然。
“咦!”在他睜開雙眼的剎那,那笙卻忍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不對!這、這眼神不對!——這不是蘇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經不再是盲人的眼睛!裡面有種種困惑、悲傷、堅強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個陰梟的傀儡師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個人所能具有。
“他不再是‘傀儡師蘇摩’了。”西京嘆了口氣,將那笙拉開,“復生的,是‘海皇蘇摩’。”
那笙詫然回頭看著他,想知道答案。西京只是緩緩搖頭,不再回答。
在方才的剎那、龍神召喚出了歷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種力量,注入蘇摩體內,並賦予了他全新的身體,取代了原本傷痕累累、瀕臨崩潰的軀體。
然而,同時也將歷代海皇所有的記憶、一併注入。
現在的蘇摩,已然不是過去的那個傀儡師。
在那一瞬間,空桑劍聖隱約有一種釋然,卻也有一種失落。
釋然的是那個詭異嗜殺的傀儡師終究已消失,對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壓迫力,也消弭了某種不可預見的災難;而失落卻是莫名的——多少年來,因為這個鮫人對小師妹的傷害、自己一直難以控制地恨著他,然而同時卻也深深地瞭解他內心扭曲的那種苦痛。
如今,在看到那個曾經痛苦掙扎的靈魂終將消失的剎那,卻有一種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喚聲中,新生的海皇睜開眼睛,他的容顏依然是那樣俊美,宛如旭日。
青水在他身下盪漾,彷彿受到了某種操縱,用一種溫柔的力量託著他,瞬忽升起一丈,形成了一個透明的水座。文鰩魚飛過來,親切地吻著他的衣襟,旋繞著上下飛翔——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蘇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際,彷彿腦海裡有什麼在搏鬥。
那是之前無數世的海皇們的記憶洶湧而來,衝亂了他本有的記憶。
經過方才那一次召喚,龍神彷彿也有點疲倦,緩緩從空中降低了身姿,向著他飛來,軀體慢慢縮回三尺,盤繞在海皇的左臂上。
“自由。”
過了許久,忽然間,王座上那個海皇的頭抬起來了,彷彿終於在無數記憶的重壓下清醒過來,明白瞭如今的狀況。垂落的藍髮間、碧色的雙眸閃閃發亮,有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吐出了復生之後的第一個詞。
鮫人戰士們被那兩個字悚然驚起,抬頭望著自己的王,舉臂高呼,重複著這個讓所有族人心神激盪的詞:“自由!”
然後,是第二個:
“白瓔。”
所有人都呆住。連龍神都不自禁地翹首,詫異地觀望著這個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張開手來,俯視著掌心的紋路。他的手也已經換了新的肌膚,光潔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個樣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斷裂的引線飄飄垂落。
海皇看著那些斷裂的引線,似乎看到了某個被截斷的時空中去。
那些引線連著的,是某種“過去”和“往昔”。
“只要循著這條線,無論在哪個時空裡,都能返回到我身側。”
即使在無數生無數世的回憶重壓下,那一句話依然清晰地浮凸出來,迴響在重生後的心靈上空。呼嘯洶湧闖入的激流忽然間安靜下來了,在某種強大的力量下平息了紛亂的喧鬧,有條不紊地沉下來,潛伏在他心靈的深處,不再和“本世”的記憶爭鋒。
那一瞬間,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頹然無望的鋒銳,彷彿暗夜的黑。
“白瓔。”水的王座上,那個新帝王重複了一遍,眼神有某種變化。
那笙抬頭看著他,不知為何反而鬆了口氣,覺得莫名的歡喜。
“蘇摩!”她在岸邊叫起來了,對著那個鮫人的王者招手,“你沒摔壞腦子吧?記得我是誰麼?”
“那笙。”蘇摩蹙了蹙眉,說出了她的名字。
然後,他望向這片燒殺過後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山下的宮殿裡,冷冷吐出了幾個字:“青王……青王。殺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驚。
居然還記得!
在過了上百年、兩次脫胎換骨,前朝空桑貴族加諸於這個少年身上的極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還這樣深刻地烙在這個鮫人的靈魂深處!
那種堅定深刻,只有死和愛可以與之相比。
復甦後的蘇摩毫不遲疑地向著九嶷王宮乘龍飛去,眼裡帶著騰騰的殺氣。所有鮫人戰士也跟隨著他而去,只有那笙有些發呆地站在了當地。
“多少年的血債,終於要償還了。”西京也沒有動,只是望著高聳入雲的九嶷王宮,低微地嘆了口氣,絲毫沒有過去插手的意圖。
——雖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舊交,然而即便是悲憫的劍聖、也沒有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們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裡?”那笙有些發呆,繼續看著九嶷王宮,看到那裡很快騰起一股煙塵。
“繼續上路。”西京扯了這個苗人少女一把,拉著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處奔語氣急促去,“蘇摩去報仇,正是個好機會——我們得趁著九嶷郡大亂,趕快去神廟裡把真嵐的左腳拿出來!”
“啊……那隻臭腳,居然被放在了神廟裡麼?”那笙喃喃,忽地覺得好玩,笑了起來,“好,我們趕快去,不管蘇摩了!”
被西京拉著,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兩人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蒼青色裡。
經歷諸多變故後,心情急切的好動少女為著肩上的使命奔波,一時間竟然完全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翹首痴痴地等待著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她對著這個七八歲的啞巴孩子這樣叮囑,於是膽小聽話的晶晶就找了個偏僻的水邊草叢躲了起來,乖乖地抬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那個騰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來找她。
閃閃姐姐被強盜虜去後,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爹爹是去了黃泉……那應該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而娘……即便是她年紀幼小,也是隱約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們姐妹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外面是一片戰亂後的哭號之聲,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邊一人高的澤蘭叢中,咬緊了嘴唇,等待著那個小姐姐回來找她。然而,眼睜睜地看著半空中的光芒消失,再也看不見,那個小姐姐卻再也沒回來。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她覺得肚子餓了起來,悄悄地往水邊蹭過去,去尋找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畢竟是窮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東西可以吃。
打撈著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剝出一粒粒潔白圓潤的菰米,塞到嘴裡。
水邊的草叢裡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來,滿耳是嚶嚶嗡嗡聲音。
然而,那種擾人的嚶嚶聲裡,忽然夾雜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彷彿苦痛的低呼。她低下頭,看到縹碧的青水裡,蜿蜒著一縷血紅色!
晶晶嚇了一跳,縮回了草叢裡。
然而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對著她發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歲的女孩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草叢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循著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脫口叫起來。
一個人!水邊的軟泥上陷著一個人!
彷彿是落到了水裡,又拼命掙扎著上岸,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血跡。那個面色蒼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邊昏迷過去,身上長長短短地戳著好幾個血洞,無數的蚊子和螞蟥聚集過來,在傷口上吸血。
咦,不認識……似乎不是村裡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來,大著膽子靠近這個昏迷的人,替他趕走那些討厭的東西,輕輕推了推他:“快醒來啊!你、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然而那個人一動不動,隨著她的一推、發出一聲悶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無意識地低頭,注意到那個人身上的衣服頗為奇怪——完全不像這一代村民穿的長袍短衣,而是用一種沒有見過的料子織成。雖然浸在水裡、居然沒有溼。顯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發黑,卻沒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絲銀線,繡著一隻飛鷹。
如果是九嶷郡的大人們,多半立刻就會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徵天軍團的軍人,而且軍銜頗高——然而八歲的晶晶卻還不懂這些,只是有點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掬起水,用柔軟的草葉擦去了這個人滿臉的血汙和淤泥。
“咦……”看到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慘白的臉時,晶晶發出了一聲簡單的低呼。
軍人的劍眉緊蹙著,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出血的貫穿性傷口。然而這個人眼角眉梢卻有一種讓孩子都覺得安全的氣質,毫無殺戮和攻擊的味道,那樣的安靜和無辜,彷彿一隻落入獵人網中的白色飛鳥。
“啊。”遲疑了片刻,啞女晶晶彷彿下了什麼決心。
挪動雙膝到了他身側,一粒一粒地、將手裡剝出來的菰米喂到他嘴裡,然後折了一片澤蘭的葉子,捲了一個杯子,去河邊盛回水,用葉尖將水一滴滴引到他乾裂的嘴角。
“碧……碧。”那個人在昏迷中喃喃醒來,吃力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斑駁的青色,一點一點,灑下金色的陽光,投射在他蒼白的臉上。耳邊,有著淙淙不斷的連續水流聲音——
這…這是哪裡呢?
凌晨時分,徵天軍團變天部和玄天部,全軍覆沒於九嶷郡蒼梧之淵上空。他沒有退卻,沒有當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擲刺中巨龍後,風隼在狂怒的烈焰裡四分五裂。他被拋下了萬丈高空,向著九嶷大地墜落,最後在轟然的巨響中失去知覺。
原來……自己還活著麼?
“嘻。”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歡喜的稚嫩笑聲。他努力轉過頭,尚自模糊的視線裡看到了一張滿是血汙的小臉,那個孩子缺了一顆牙齒,正對著他笑,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歡喜。
不是鮫人,也不是空桑遺民。這、這是…九嶷的百姓麼?
他忽然間有某種愧疚,想起了那一場戰亂給地面上的九嶷人帶來了怎樣的災難。他真是幸運……如果不是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發現的話,作為這場災難的製造者,他會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對著這個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麼名字?”
“咦?”晶晶歪著頭,顯然聽得懂他的話,卻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劃著。
看他還是不懂,就急了,低下頭在河岸的軟泥裡劃了兩個字,指給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卻微微嘆息了一聲——是個啞巴孩子麼?
“晶晶,帶我回你家,但不要讓別人知道,好麼?”他叮囑這個孩子,吃力地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這裡有錢——麻煩替我去買一些藥,我得儘快離開這裡回帝都覆命。”
金銖從錦囊裡叮噹墜地,那是足以讓九嶷一般百姓勞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卻是一動也不動,轉頭看著遠處依然烈火升騰的村莊廢墟,眼裡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家……”她喃喃發出一個單音節,哭了。
那一瞬間,飛廉的心裡陡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痛苦,讓身經百戰都不曾動搖的軍人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裡,墜落的淚水。
他只覺得無法呼吸,無法直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愧疚和痛悔,卻無可奈何。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裡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註定要成為帝國統治的維護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無法相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麼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只是葉城海國館裡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鉅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裡。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禮一族的長女訂婚。
他一直反感著現實裡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
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直至逐漸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會在漫長的一生裡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心。
無法忘記他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據說那裡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他們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在馬背上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徵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他記得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母親之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
那種桀驁和反抗的眼神,讓他不能忘記。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裡一個小女孩的眼神。
族裡的青壯年都戰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國軍隊裡。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佈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只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燬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裡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裡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燬了,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個小小的部落,最終是消失在了歷史裡——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失態,只是靜默地,一個一個走入挖好的坑裡。坦然決然,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裡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鐵青著臉,控制著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然而,當雲煥在一旁下令,讓士兵將砂土鏟入坑裡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不然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這個孩子的父親,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裡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只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
所有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失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屠殺。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裡崩潰。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活埋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從坑裡抱起,從死亡中帶走。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抱住他,斷然地採用了格鬥裡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裡的那個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想掙脫他。
然而云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鐵血地執行著每一個上頭的命令——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麼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裡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麼他的心裡,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全軍覆沒。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
然而軍人那雙眼睛裡的神色感動了這個小小的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定用盡一切方法去幫這個人的忙,不讓他死去。
很多年後,史官在修訂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軍人必然會被暴民們群起殺害,而云荒將來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變;
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本來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歷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她的姐姐去了王陵最深處,從此消失在九嶷郡,再也沒有回到故鄉;她的母親和弟弟有著平凡庸俗的人生,在田地和水澤裡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而她,卻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臟。
飛廉少將從前線九死一生的返回,整個軍隊都覆滅了,卻只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他因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了嚴厲的處罰,被從軍中解職,回家思過。然而少將反而是長長鬆了一口氣,並不以這種處罰為意。
他的未婚妻翻悔了婚事,退掉了門閥間的聯姻,他卻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門閥貴族,終於放棄了他,不再將這個年輕人當作培養的對象,而是全心全意的開始對付那個剛剛從西荒返回帝都覆命的雲煥,力圖置其於死地。
飛廉的生活散淡下來。他居住在別院裡,和鮫人歌姬朝夕相對,不再和以前那一幫朋友來往。同時,也不顧叔父的反對、將那個九嶷郡的青族孤女收養。他不顧整個階層的恥笑,虛心地教導她學習諸多的知識技巧,帶她出來見識各個階層的人士。
彷彿從九嶷郡逃生後,他失去了對權勢的任何興趣,漸漸的懶散頹靡起來。
然而沒有人知道,正是經過了這一次的死裡逃生,那個優柔散淡的貴公子心裡、某一種力量終於堅定起來,讓他不再順從和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