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力之火在虛空中燃起。
蘇摩和白瓔都來不及反應,轉瞬就看到海皇之首沒入了火中。而如珍寶般守衛著純煌的蛟龍、居然沒有絲毫阻攔,就這樣在半空中靜默地注視,巨大的雙目猶如明月皎潔。
那一瞬間,他們看見銀白色的火中飛散出無數幻象——
一片一片、彷彿是破碎的夢和記憶,從這顆死去幾千年的頭顱中散逸,然後在火光中消散湮滅,直至無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蘇摩和白瓔都是靈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個瞬間、兩人忽然都靜默下去。
那已被斬下數千年的頭顱裡,保存著的、是那樣的記憶?
歷經千年,絲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樣藍的海,那樣藍的天,美麗得不真實。波光在頭頂盪漾,眼前是無窮無盡的五彩魚類,結隊成群的優雅游弋而過,紅色的珊瑚林立,海帶隨著潛流起伏悠揚。
那樣美的記憶……和她少女時期想象中的海國、一模一樣。
“蘇摩…那是、那是你的故鄉?”白瓔嘆息般地低語,問身邊的傀儡師。
然而那個一出生就在奴隸市場的鮫人沒有回答,仰望虛空的眼睛裡,有茫然的碧色。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過……他們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麼多年了,他的雙腳、從未踏上過故土,他的眼睛,也從未看到過故鄉的碧海和藍天。
“是吧。”終於,蘇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著轉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藍天,銀沙,鮫綃明珠,採珠的鮫人少女,吞雲吐霧的蛟龍,貼著水面飛翔的海鳥,在月下歌唱的鮫人,一年一度的海市,遠洋的巨舟船隊,船頭遠眺的紅衣女船長……應該也是經歷海天裂變的一代,然而這個先代海皇的記憶,留下的居然都是這樣美麗如畫,沒有絲毫的陰暗或者仇恨。
那個叫做純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兩個人麼?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兩人都從一閃即逝的記憶碎片裡、看到了熟悉的臉——
那是白薇皇后。
那樣的年輕,不過十四五歲。明朗,高爽而亮麗,如一株秀麗的白薔薇。
帆已經揚起了,龍在天空盤旋著鼓起風。風向北吹,吹向遠方的雲荒大陸。大紅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蘭巨舟的船頭,戀戀不捨地揮手,大聲說著什麼。站在她身側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攜著一柄樣式奇異的劍——奇怪的是看不清臉。
“我會回來找你!”
在那個記憶碎片湮滅後,他們才從她的口型中隱約猜出了那句話。
不知多少年前,未諳世事的少女在離開碧落海時、曾對著鮫人皇子那樣許諾;而之後呢?誰都知道便是亂離、便是戰爭,便是兩個民族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最後雲荒一統,海國覆滅,白薇成為雲荒歷史記載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並稱“雙聖”。
史籍記載,她死於三十四歲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沒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後,那片海上漂浮滿了屍體,也已經成為死海。
“鮫人是不信輪迴的……”將頭顱焚燒的一瞬,那雙眼睛是一直閉著的,沒有看。然而聲音卻悠遠:“純煌在六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雲,迴歸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顧忌他生前所有的力量,將他的頭顱和龍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復空白後,白薇皇后的眼睛睜開了,帶著苦笑。
“皇后……真嵐給我看過本紀的第十二章……”白瓔忽然不知說什麼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認識鮫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這些……都沒有寫。”
白薇皇后眼裡帶著淡淡的笑:“史記?不過是一面鏡子罷了……鏡像中是否真實,又有誰知道?只怕照鏡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模樣罷。”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時琅玕的樣子,我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記憶。”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亂世裡陡然升起的一對星辰、璀璨奪目。
然而,那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那般強大的力量從何而來;那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骸歸於何方。
史籍中關於這一對偉大帝后的記載甚多,然而每次他們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歷史轉變一起出現,其中、關於他們個人的描述,卻是極少極少。
“帝與後幼時相戲,互許婚姻。帝嘗謂後曰:‘若得此天下,當以阿薇為婦,共享之。’”——
《往世錄·星尊帝本紀·卷一》
他們幼年相識於動盪不安的雲荒大陸,肩並著肩長大,彼此形影不離。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麼女,深得寵愛,自幼隨父親來往於七海諸國,十幾歲已能指揮一支龐大的船隊;而他,則是他們家族請來的星象師的弟子,給白家觀測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數十年。
傳說開始之前,他們本皆平凡。
她雖出身富貴、但全家族亦在戰亂中如履薄冰。幾個兄長或在戰亂中被殺、或在出海中遇難失蹤,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紀便懂事,開始幫著父輩分擔家族事務;
他沒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著年老的師父漂流在雲荒,以星象占卜為生,困頓潦倒。習劍術,研天象,剛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負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識之初是如何,早已無人知曉。
但從八歲初識到三十四歲死去,一生中,她離開他的時間最長沒有超過十天。
唯獨一次、是因了她出海前往羽民國,遇到海嘯,在海外漂流了半年。
那一次,從未出海過的少年星象師不顧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後在南方極遙遠的碧落海璇璣群島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那一瞬他歃血為誓、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一步——那之後,他們果然誰也不曾再離開過誰,一直到死。
當時,空桑六部各自為王、相互之間征戰不休,哀鴻遍野。而一直蟄伏在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復出,想奪回大陸的控制權——一時間,整個大陸烽煙四起。
她幾個兄長被徵入伍,先後死於戰亂,其中二哥更是捲入了黨派之爭、不但身死,更差點株連全族。虧了父親用鉅款各方打點,才渡過一劫。那之後,白家舉家從葉城遷往望海郡,遠離雲荒的政治漩渦,也立下了“不許干政”的嚴厲家訓。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於璣衡算籌之間做個星象師,也不甘入贅白家做一個商人,便要在這群雄逐鹿的雲荒中拔劍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遊歷中結識了諸多英雄豪傑、學來了一身本領,眼見雲荒生靈塗炭,亦立下願來,要盡一己之力、平息戰亂,靖平故園。
在全家族的反對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釋。到得最後、是她逆了慈父、勾了族譜上的名字,一劍截了長髮改做男子裝束,毅然和他攜劍出門,投身滾滾戰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無。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時白家已然在戰火中寥落,船隊早散了,父親亡故,姊妹都嫁了,只剩了一個五哥苦苦支撐,靠典當度日。而幼妹和夫君得錦衣還鄉,無疑讓這個沒落家族重現輝煌——雖然昔日寄居門下時,五哥對琅玕多有刻薄,然而歸來的帝王絲毫沒有計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進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擔憂五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對於僅存的兄長又滿懷眷顧。
“雲荒本就是你與我一同支配,讓些好處與你兄長又有何妨?”帝王卻是無比的寬容,他沒有族人、便極力提攜白家。雖然皇后極端得寵,平分天下權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擴張,卻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滿。
雖不動聲色,五王卻各自動了心機。
白薇皇后算不上絕色美人,歷經大小百戰,遍身傷痕,額頭亦有流矢破相,與星尊帝結髮近十年,一無所出——於是五王中有暗中結黨,培植私軍;更有送族中美人入宮、以求分寵。一時間,剛統一平定,開始出現休養繁榮跡象的雲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湧。
然而出乎意料,雖然為了安撫各部,美人並未被退回,但入宮後均不得寵;而帝王對於六部之間開始顯露倪端的野心和鬥爭,也已冷眼瞭然於胸——統一雲荒的戰爭裡,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隨於他轉戰雲荒、創下了開國功業。然而這些王在戰亂中擴張著自己的力量,擁有各自的私軍,天下太平後,感到獲得權柄不能滿足期待,已然開始露出難耐的野心。
“削藩,撤軍,勢在必行。”帝王這樣對他的皇后說,“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然而那時候,皇后出現了懷孕跡象,已然從王座悄然退回了後宮休養——戰亂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經歷、一直不能受孕,這一次是無論如何都要讓這個孩子降生下來。
於是,對於朝野的暗流、皇后生平第一次無法顧及。
懷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溫柔慈愛,少女時的活潑明快完全轉成了國母的心胸氣度,顧惜一切生命,便對一隻螻蟻也不肯隨意踩死——星尊帝國務繁忙,她閒來凝視著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隻戒指象徵著的力量,不由一陣敬畏。
她知道是因為繼承著后土“護”之力量的緣故,才讓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轉變。
然而,對應著皇天“徵”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念及此,她心裡無端端的就是一跳。那是破壞神的力量——雖足以在亂世中破除一切障礙,掃蕩奸佞一統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後、那種力量又該如何收藏?那樣狂熱的殺戮之力,在雲荒穩定後又會如何影響著丈夫的心?
那時候,待產的皇后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遠征碧落海的打算。
國內弊端已現,帝王決定內戰外行,要藉著再次的戰爭、來消耗各部的力量,從而削弱各藩,將雲荒的統治穩固。
那一日,她聽說遠方的碧落海國派來了使者、帶來珍寶覲見雲荒新的主人。多年來一直不曾忘記少時純煌在海嘯中的救助和璇璣島上的愉快時光,皇后破例接見了海國的使節。席間殷勤打聽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來純煌已然在成年後繼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後便永為秦晉之國。”皇后喜不自禁,舉杯。
然而剎那間的絞痛、讓手中杯子跌碎在地。滿宮慌亂。
當日,皇后在早產下了一個男嬰,但因為中毒和失血而極度虛弱;
三日後,雲荒毗陵王朝以意圖毒殺皇后和太子之名斬殺來使,旋即對海國宣戰;
各族貴戚久已垂涎海國富庶的傳聞,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經之處,得此機會個個摩拳擦掌,調集部中軍隊,想早日出兵海外滅了那個遍佈珍珠珊瑚的國家。
星尊帝不動聲色,如數准許這些掠奪者撲向碧落海,卻將御前驍騎軍留在帝都按兵不動。
三個月後,消息傳來,說是水族得到了龍神的庇護,六部軍隊不敵,受到了重創。
拖了一個月,星尊帝才率領驍騎軍乘船王白家所制的木蘭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謠裡,有著無數的篇章描寫這一次海天之戰的慘烈,傳說中,碧落海都成了一片血海——然而生性優雅、愛好藝術的鮫人裡沒有軍隊,也沒有尚武之風。雖然海皇和龍神為了保護領土和族人拼死戰鬥,卻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對手。
待得大病初癒的皇后支撐著回到王座上,遠征回來的丈夫已經手握龍神的如意珠、將海皇的首級扔在她腳下。
皇后愕然良久,最終嘔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后最後一次出現在史籍的公開記載中。
“後體弱,太初四年於朝堂嘔血,次年病逝。餘一子姬熵。帝哀之,空其位。”——
《往世錄·白薇皇后本紀·十一》
四、往世書
念力之火在虛空中燃起。
蘇摩和白瓔都來不及反應,轉瞬就看到海皇之首沒入了火中。而如珍寶般守衛著純煌的蛟龍、居然沒有絲毫阻攔,就這樣在半空中靜默地注視,巨大的雙目猶如明月皎潔。
那一瞬間,他們看見銀白色的火中飛散出無數幻象——
一片一片、彷彿是破碎的夢和記憶,從這顆死去幾千年的頭顱中散逸,然後在火光中消散湮滅,直至無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蘇摩和白瓔都是靈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個瞬間、兩人忽然都靜默下去。
那已被斬下數千年的頭顱裡,保存著的、是那樣的記憶?
歷經千年,絲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樣藍的海,那樣藍的天,美麗得不真實。波光在頭頂盪漾,眼前是無窮無盡的五彩魚類,結隊成群的優雅游弋而過;紅色的珊瑚林立、其間珠光閃動;海帶隨著潛流起伏,彷彿舞蹈。鮫人們從海底花園中攜手遊過,雪白的文鰩魚是他們的坐騎。
那樣美的記憶……和她少女時期想象中的海國、一模一樣。
“蘇摩…那是、那是你的故鄉?”白瓔嘆息般地低語,問身邊的傀儡師。
然而那個一出生就在奴隸市場的鮫人沒有回答,仰望虛空的眼睛裡,有茫然的碧色。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過……他們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麼多年了,他的雙腳、從未踏上過故土,他的眼睛,也從未看到過故鄉的碧海和藍天。
“是吧。”終於,蘇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著轉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藍天,銀沙,鮫綃明珠,採珠的鮫人少女,吞雲吐霧的蛟龍,貼著水面飛翔的海鳥,在月下歌唱的鮫人,一年一度的海市,遠洋的巨舟船隊,船頭遠眺的紅衣女船長……應該也是經歷海天裂變的一代,然而這個先代海皇的記憶,留下的居然都是這樣美麗如畫,沒有絲毫的陰暗或者仇恨。
那個叫做純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兩個人麼?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兩人都從一閃即逝的記憶碎片裡、看到了熟悉的臉——
那是白薇皇后。
那樣的年輕,不過十四五歲。明朗,高爽而亮麗,如一株秀麗的白薔薇。
帆已經揚起了,龍在天空盤旋著鼓起風。風向北吹,吹向遠方的雲荒大陸。大紅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蘭巨舟的船頭,戀戀不捨地揮手,大聲說著什麼。站在她身側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攜著一柄樣式奇異的劍——奇怪的是看不清臉。
“我會回來找你!”
在那個記憶碎片湮滅後,他們才從她的口型中隱約猜出了那句話。
不知多少年前,未諳世事的少女在離開碧落海時、曾對著鮫人皇子那樣許諾;而之後呢?誰都知道便是亂離、便是戰爭,便是兩個民族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最後雲荒一統,海國覆滅,白薇成為雲荒歷史記載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並稱“雙聖”。
史籍記載,她死於三十四歲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沒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後,那片海上漂浮滿了屍體,也已經成為死海。
“鮫人是不信輪迴的……”將頭顱焚燒的一瞬,那雙眼睛是一直閉著的,沒有看。然而聲音卻悠遠:“純煌在六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雲,迴歸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顧忌他生前所有的力量,將他的頭顱和龍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復空白後,白薇皇后的眼睛睜開了,帶著苦笑。
“皇后……真嵐給我看過本紀的第十二章……”白瓔忽然不知說什麼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認識鮫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這些……都沒有寫。”
白薇皇后眼裡帶著淡淡的笑:“史記?不過是一面鏡子罷了……鏡像中是否真實,又有誰知道?只怕照鏡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模樣罷。”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時琅玕的樣子,我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記憶。”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亂世裡陡然升起的一對星辰、璀璨奪目。
然而,那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那般強大的力量從何而來;那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骸歸於何方。
史籍中關於這一對偉大帝后的記載甚多,然而每次他們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歷史轉變一起出現,其中、關於他們個人的描述,卻是極少極少。
“帝與後幼時相戲,互許婚姻。帝嘗謂後曰:‘若得此天下,當以阿薇為婦,共享之。’”——
《往世書·星尊帝本紀·卷一》
他們幼年相識於動盪不安的雲荒大陸,肩並著肩長大,彼此形影不離。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麼女,深得寵愛,自幼隨父親來往於七海諸國,十幾歲已能指揮一支龐大的船隊;而他,則是他們家族請來的星象師的弟子,給白家觀測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數十年。
傳說開始之前,他們本皆平凡。
她雖出身富貴、但全家族亦在戰亂中如履薄冰。幾個兄長或在戰亂中被殺、或在出海中遇難失蹤,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紀便懂事,開始幫著父輩分擔家族事務;
他沒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著年老的師父漂流在雲荒,以星象占卜為生,困頓潦倒。習劍術,研天象,剛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負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識之初是如何,早已無人知曉。
但從八歲初識到三十四歲死去,一生中,她只離開過他兩次。
一次,是毗陵王朝建立後在宮中待產,而星尊帝遠征;另一次,則是在少女時,她出海前往羽民國,遇到海嘯,在海外漂流了一年多。
那一次是他們一生中最長久的離別。她生死未卜,從未出海過的少年星象師不顧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後在南方極遙遠的碧落海璇璣群島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他歃血為誓、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一步——那之後,他們果然誰也不曾再離開過誰,一直到死。
當時,空桑六部各自為王、相互之間征戰不休,哀鴻遍野。而一直蟄伏在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復出,想奪回大陸的控制權——一時間,整個大陸烽煙四起。
她幾個兄長被徵入伍,先後死於戰亂,其中二哥更是捲入了黨派之爭、不但身死,更差點株連全族。虧了父親用鉅款各方打點,才渡過一劫。那之後,白家舉家從葉城遷往望海郡,遠離雲荒的政治漩渦,也立下了“不許干政”的嚴厲家訓。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於璣衡算籌之間做個星象師,也不甘入贅白家做一個商人,便要在這群雄逐鹿的雲荒中拔劍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遊歷中結識了諸多英雄豪傑、學來了一身本領,眼見雲荒生靈塗炭,亦立下願來,要盡一己之力、平息戰亂,靖平故園。
在全家族的反對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釋。到得最後、是她逆了慈父、一筆勾了族譜上的名字,一劍截了長髮改做男子裝束,和他攜劍出門,投身滾滾戰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無。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時白家已然在戰火中寥落,船隊早散了,父親亡故,姊妹都嫁了,只剩了一個五哥苦苦支撐,靠典當度日。而幼妹和夫君得錦衣還鄉,無疑讓這個沒落家族重現輝煌——雖然昔日寄居門下時,五哥對琅玕多有刻薄,然而歸來的帝王絲毫沒有計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進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擔憂五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對於僅存的兄長又滿懷眷顧。
“雲荒本就是你與我一同支配,讓些好處與你兄長又有何妨?”帝王卻是無比的寬容,他沒有族人、便極力提攜白家。雖然皇后極端得寵,平分天下權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擴張,卻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滿。
雖不動聲色,五王卻各自動了心機。
白薇皇后算不上絕色美人,歷經大小百戰,遍身傷痕,額頭亦有流矢破相,與星尊帝結髮近十年,一無所出——於是五王中有暗中結黨,培植私軍;更有送族中美人入宮、以求分寵。一時間,剛統一平定,開始出現休養繁榮跡象的雲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湧。
然而出乎意料,雖然為了安撫各部,美人並未被退回,但入宮後均不得寵;而帝王對於六部之間開始顯露倪端的野心和鬥爭,也已冷眼瞭然於胸——統一雲荒的戰爭裡,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隨於他轉戰雲荒、創下了開國功業。然而這些王在戰亂中擴張著自己的力量,擁有各自的私軍,天下太平後,感到獲得權柄不能滿足期待,已然開始露出難耐的野心。
“削藩,撤軍,勢在必行。”帝王這樣對他的皇后說,“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那時候,皇后出現了妊娠跡象,從王座悄然退回了後宮休養——戰亂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一直不能受孕,如今天下初定,她也已經年過三旬,這一次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腹中胎兒。
於是,對於朝野的暗流、皇后生平第一次無法顧及。
懷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溫柔慈愛,少女時的活潑明快完全轉成了國母和慈母的心胸氣度,顧惜一切生命,便對一隻螻蟻也不肯隨意踩死——星尊帝國務繁忙,來的也少了。她閒來凝視著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隻戒指象徵著的力量,不由一陣敬畏。
她知道是因為繼承著后土“護”之力量的緣故,才讓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轉變。
然而,對應著皇天“徵”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念及此,她心裡無端端的就是一跳。那是破壞神的力量——雖足以在亂世中破除一切障礙,掃蕩奸佞一統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後、那種力量又該如何收藏?那樣狂熱的殺戮之力,在雲荒穩定後又會如何影響著丈夫的心?
那時候,待產的皇后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遠征碧落海的打算。
國內弊端已現,帝王決定內戰外行,要藉著再次的戰爭、來削弱各藩,將雲荒的統治徹底穩固。對於國內的危機,掌握著“徵”之力量的帝王,唯一的解決方式便是“戰爭”。
那一日,她聽說遠方的碧落海國派來了使者、帶來珍寶覲見雲荒新的主人。多年來一直不曾忘記少時純煌在海嘯中的救助和璇璣島上的愉快時光,皇后破例接見了海國的使節。席間殷勤打聽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來純煌已然在成年後繼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後便永為秦晉之國。”皇后喜不自禁,舉杯。
然而剎那間的絞痛、讓手中杯子跌碎在地。滿宮慌亂。
當日,皇后早產下了一個男嬰,但因為中毒和失血而極度虛弱;
三日後,雲荒毗陵王朝以意圖毒殺皇后和太子之名斬殺來使,旋即對海國宣戰;
各族貴戚久已垂涎海國富庶的傳聞,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經之處,得此機會個個摩拳擦掌,調集部中軍隊,想早日出兵海外滅了那個遍佈珍珠珊瑚的國家。
星尊帝不動聲色,如數准許這些掠奪者撲向碧落海,卻將御前驍騎軍留在帝都按兵不動。
三個月後,消息傳來,說是水族得到了龍神的庇護,六部軍隊不敵,受到了重創。
拖了一個月,星尊帝才率領驍騎軍、乘著船王白家所制的木蘭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謠裡,有著無數的篇章描寫這一次海天之戰的慘烈,傳說中,碧落海都成了一片血海——然而生性優雅、愛好藝術的鮫人裡沒有軍隊,也沒有尚武之風。雖然海皇和龍神為了保護領土和族人拼死戰鬥,卻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對手。
待得大病初癒的皇后支撐著回到王座上,遠征回來的丈夫已經手握龍神的如意珠、將海皇的首級扔在她腳下,意氣風發:“如今,你再也不用回碧落海找他。”
皇后愕然良久,最終嘔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后”這個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史籍的公開記載中。
“後體弱,太初四年於朝堂嘔血,次年病逝。餘一子姬熵。帝大慟,罷朝三月。”——
《往世書·白薇皇后本紀·十一》
“怎麼會變成這樣……”千年之後,在星尊帝親手設下的封印裡,那雙眼睛忽然隱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怎麼會變成這樣!那一刻開始我就不認得他了……他的眼睛完全黑了——那是殺人者的眼神!”
“這種眼神,在以前並肩開拓時也不是沒看過,但只在逼到絕境時才會顯露。但那一刻開始,皇天的力量完全操縱了他。他居然連我和孩子的安危、都已不顧惜,這個雲荒、還有什麼是他不可以拿來犧牲殺戮的?”
“他為什麼要滅海國?要殺純煌?
“要知道如果不是純煌,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死在了怒海之中——而琅玕來找我的時候,也幾度遇到風暴,也是鮫人將他從巨浪中救出。如果不是他們,我們兩人都不會活下去。
“而且,在我們北歸雲荒的時候,純煌挽留不住,知道我們有意逐鹿雲荒、便用龍牙製成破天長劍贈給琅玕,又將海國皇室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我們——如果不是他的引導,我們根本無法在鏡湖中心尋找到上古魔君神後的遺蹟,用劍劈開封印、繼承那樣強大的力量。
“鮫人們早就知道上古力量所在,但他們無意於此、轉而告知了我們。
“而我們,卻最終用純煌贈給的破天長劍將他的故國覆滅!
“我曾和純煌說過、要回去找他——然而投身戰火後,歲月倥傯身不由己,已然是漸漸淡忘。可這句十幾年前的言語、琅玕卻記得那般牢。一生中我從未離他左右,那一次流落海國經年,原來他一直不能釋懷。
“魔性會擴張人心中的黑暗面,將一切慾望推到極至:勇武變成了黷武,剛毅變成了固執,關愛就變成了獨佔欲……這些琅玕性格中原本的亮點,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扭曲。
“就在純煌頭顱落在我腳下的剎那,我知道、和琅玕這一生的路已到盡頭。破壞神的力量已經在他體內覺醒,他已經停不下手!——這個雲荒上、如果我不阻止他、還有誰來阻止?
“對於雲荒,我要的,是守護、是平安;而他要的卻是征服、是支配!——大約,這也是皇天和后土分別選中了我們兩人的原因。從十幾歲時拿劍投入戰火中起,我們註定走向的是兩個終點。
“破壞神復甦的一瞬間,我已經不認得我的丈夫。我將孩子偷偷帶出,放入水底無色城,然後開始調集自己麾下的人馬、準備叛離。
“——我必須要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力量封印。”
“白薇皇后……”白瓔定定看著虛空中那雙冷光四射的眼睛,喃喃嘆息——那是她的先祖麼?這樣的決斷魄力、雷厲風行的手腕,卻是這一世裡溫柔文靜的她身上極少具有的。是千年前的血、流到她身上的時候已經淡漠了麼?
“那一戰中,我的兄長背叛了我,將我和我的軍隊出賣……蒼梧一戰後,我知道大勢已去,便立刻遣散了麾下軍隊、孤身來到這裡,想先放出龍神——結果……”
白薇皇后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只是一聲嘆息。
想起帝后兩人最後慘烈的結局,白瓔不敢接口,沉默下去。
“殺戮太重,惟我獨尊,這樣的空桑遲早會遭到報應——這個世上、從不存在‘絕對’的、沒有‘制衡’的力量。只有破壞、而不懂建構,再強的王朝也會漸漸衰朽。
“六千年,從裡到外糜爛出來的空桑、最終滅亡了……而我果然只能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不知道他又在何處……封印了后土,皇天的力量也會從失控到逐漸衰弱,他如今也已經不復從前強大了吧?不然,如何會看著自己一手創立的王朝滅於外族之手。”
白薇皇后長長嘆息,眼睛闔了一下,忽然看著白瓔:“去吧,把龍神的封印打開。”
白瓔看著鎖鏈上那雙翼狀的封印,詫然:“我……可以麼?”
“當然可以。”白薇皇后微笑,“如果你也不可以,世上沒有人再能打開它了。”
冥靈女子有些遲疑地飄過來,沿著那條巨大的垂掛著的金索走上去。金光籠罩著她虛幻的身體,白衣女子彷彿浮動在虛空的光芒四射的神袛。
“把雙手交錯著放上去。”白薇皇后吩咐,“左右手交疊的順序和上面的相反。”
“可是……我還沒有成為魔……”白瓔望著封印上那一雙交錯如飛翼狀的印記,遲疑,但還是如皇后吩咐地將手放了上去。烙印上的那雙手顯然比她的手大得多,她將手放上去、恍如放入一盆金色的水中,轉瞬淹沒。
白瓔陡然覺得有一種吸引力從手上傳來,竟似要將她的靈體吸入!
她下意識的抽手,卻發現手無法動彈,失聲:“我沒有辦法打開——”
“專心!”然而那雙眼睛裡卻放出了冷芒,厲叱,“凝聚念力在後土神戒!”
那樣的話語,是直接傳入白瓔心底的,帶著壓倒一切的力量、不容反駁。
彷彿那一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操縱著、白瓔全身一震,忽然之間閉起了眼睛——在她重新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蘇摩陡然一怔:居然是完全陌生的眼神!
那樣叱吒凌厲、清醒如冰雪,一掃平日帶著的幾分優柔,如寒夜星芒、照徹千古。
“白薇皇后?!”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果然,虛空中那一雙眼睛已經無影無蹤!
金光也在一瞬間大盛,彷彿要將站在金索上的那個白衣人影吞噬。然而彷彿有一把雪亮的劍忽然切開了金色的幕布,裂開黑夜——金光散開處、白衣女子站在封印旁,右手手指上凝聚了一道光華,劃破虛空。
那是后土神戒戴上她手指後,第一次回應出了如此奪目的光!
翻轉手腕——結手印——左右裂開。這一系列動作快如疾風,當白瓔以空手切入金光、裂開那個封印時,整條金索簌簌震動起來。連帶著這個萬年黑暗死寂的空間、都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然而震動忽然就凝滯了,彷彿有看不見的泥潭忽然出現,膠著住了那樣凌厲的力量。那些四射的金光忽然也變得凝滯和朦朧起來,如霧氣一樣升騰,包裹住了白瓔。
沒能成功麼?暗夜裡仰望著的蘇摩臉色也是一變。
是因為白薇皇后被封印千年,力量也隨之一起漸漸衰弱了麼?原本、創世神和破壞神若有一方被禁錮,這個雲荒便會失衡、而雙方的力量都將會逐漸的衰竭。
千年之後,如今後土的力量已經無法解開那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
看著金光重新將白瓔淹沒,來不及想,蘇摩手指彈出、便是急速地沿著那條引線掠去。無論她如何、去了何方,只要那一線不斷,便能找到她。
然而在他掠入金光的一剎、整個漆黑的空間忽如驟停的心臟重新跳動一樣,齊齊震了一下!虛空中的蘇摩感到了一種突然而至的壓迫力,一驚:收縮!居然是這個空間驟然間收縮了一下!怎麼會?一個封閉的、凝定的空間,忽然間有了巨大的變化?金索在轉瞬變成了金色的霧氣,而霧氣慢慢稀薄。
與此同時,上空巨龍的雙目忽然變成了赤紅色,驀然發出一聲咆哮,奮力一掙!
喀喇喇——
忽然之間,這顆黑色的心臟驟然跳了一下——彷彿是天穹裂了。
一線灰白的光從頭頂延展開來。先是一點,然後是慢慢延長的一線。然而不等那一線擴展開,一道金色的閃電霍然裂空而出,撞開了這黑色的鐵幕,瞬忽消失。
那是——龍!是走脫了的龍神!
蘇摩已經掠到了原先封印所在,然而卻失去了白瓔的蹤影。那一刻他望著虛空中的裂縫,望著消失在其中的蛟龍,忽然便是一剎的失神。就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到一進入結界後變得無比寧靜的心體、又忽然開始燃燒起來!
背後彷彿也有裂縫在延展,似有利爪在內撕著,霍然從他身體裡掙脫出來。
他的手因為劇痛而絞緊,那條引線切割著他的手指、滴落點點血紅。傀儡師咬牙忍受著體內無數次反覆發作過的劇痛,將手伸向背後。痙攣著、忽地用力抓住背後衣衫,連血帶肉地將整片衣服撕下!
“龍!”他眼裡的碧色更加深了,隱隱有妖異的慘綠,忽地低呼一聲,“該出來了!”
在背後整片血肉被撕下的瞬間,彷彿同樣有什麼封印被解開、一道金光從傀儡師身體裡裂體而出!依稀之間竟然也是龍的形狀,在半空中盤旋了一瞬、便立刻擴大到無限,輕輕一繞,密室內風雲驟湧。
“去!”蘇摩咬牙忍受,斷喝了一聲,“追你的肉身!”
那道從他體內出來的金光一個盤旋,旋即向著那一線裂開的虛空裡追去——又是喀喇一聲,在這道金光撞上黑暗空間的剎那,這個密閉的虛空忽然一個劇烈的顫抖,然後就如裂卵一樣四分五裂!
“蘇摩!”在結界破裂的瞬間,他聽到白瓔的聲音,“出來!”
蘇摩以手支撐著地,想從這個正在坍塌萎縮的空間裡走出,然而背後完全是一片血肉模糊,彷彿無數利刃在身體上剖過,露出森森白骨。那樣的傷勢,超過他以前任何一次。他的手幾次按著地面用力,然而居然使不出力來。
空氣再一次因為坍塌而收縮,密度忽然變大的空氣讓他窒息,宛如魚離開了水。
“蘇摩!蘇摩!”白瓔聲音從上方那一道越來越大的裂縫那端傳來,焦急而驚恐。
如果再不出去、在這個結界毀滅的一瞬,裡面所有東西就要隨之“湮滅”吧?
就在他再度使力卻無法起身的瞬間,忽然覺得一種力量從手上傳來。那種力量是細微而堅定的,凝成一線、瞬間將他從地上拉起,直向那個虛空拉去。
頭頂上方、依然是灰白色,而腳下已經沒有了黑色的洶湧波濤。
黃泉之水在結界破裂的瞬間被巨大的力量倒吸回地底,蒼梧之淵的風浪也已然停歇。從困龍臺上看下去,只看到巨大的金索直垂向不見底的裂縫,那一線地裂竟似真的沒有底,她動用了靈力凝視著最深處、依然看不到終點在何方。
她的視線、被阻隔在了兩界的邊界上。
然而她的手、卻無法按住如此之多的傷口。
血從蘇摩身體各個部位湧出,染紅黑白兩色的石臺,冰冷而殷紅,似是無法停止。
憑著那一線、不顧一切地將蘇摩拉出深淵,白瓔卻是束手無策。
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偶人自己掙斷引線的嚴重性——在這個封閉的、停止的空間內,一直受控於主人的傀儡竟然掙脫了引線!在時空都停止的空白區間內,由於偶人不願意和蘇摩一起赴黃泉地底冒險,出於自身的強烈意志、竟然自動割裂了和傀儡師的聯繫。
鏡像和本體第一次分離開來。
然而由於結界中一切都處於絕對靜止的狀態,所以平衡不曾被打破,一切暫時都保持著原樣,並未顯露。如今封印一旦破裂,靜止隔絕的結界就開始鬆動、慢慢重新溶入外面的六合,阿諾掙脫後的可怖後果便顯露出來——對應著偶人身上引線的位置、蘇摩每一處關節都彷彿被拆開,出現了一個個的血洞,不停地流出血來!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她用盡了所有方法,依然無法阻止蘇摩身上可怖的流血,終於忍不住脫口呼喚,在臺上往虛空裡顧盼,希望能尋求到那個人的幫助。
然而在結界裂開、瞬間返回深淵之上的困龍臺後,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用……”彷彿聽到她向著虛空求援,蘇摩忽然微弱地搖頭。
雖然處於極度衰弱中,傀儡師身上具有的驚人靈力卻依然下如往常那樣地保護著鮫人脆弱的肉體:每次關節上的傷口出現時、都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催著那個血洞迅速地癒合,肌肉生長的速度幾乎是肉眼可見。
然而,每次在傷口剛剛癒合的時候,傷口就會再度憑空出現!
彷彿傀儡被拔去了引線後、身上留下引線的洞,那幾個血洞頑固地出現在蘇摩的各處關節上,無論怎樣催合傷口都不管用。
她將后土神戒放在他傷口上、想用靈力給他治傷——然而不知為何,方才那斬斷金索的巨大力量、此刻居然半點也不見效果。血只是越來越多,漸漸浸潤了整個石臺,讓黑曜石和白玉的臺子攏上了淡淡的紅。她居然無法動用后土的力量?
難道是……因為她沒有成魔,所以後土的力量只閃現了一瞬就不再出現?
冥靈女子倉促之下直接用手去按住傷口,只想讓血流緩慢一點,然而鮫人的血從冥靈虛幻的手掌之間穿過,冰冷而殷紅,不停地帶走傀儡師的生命。
無論靈力多強,鮫人的身體卻是脆弱的。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白瓔徒勞地張著手、看著血一滴滴從掌心流過,終於壓不住內心的恐懼,對著虛空顫聲呼喊,“快來!救救他!”
“啪!”忽然間虛空裡一聲脆響、一擊猝然落到了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蹌。
“自己去救!這般沒出息!”頭頂那一線灰白裡,無聲無息浮現出了那雙眼睛,冷芒四射。那一掌打將白瓔從恐懼急切中打醒,訥訥:“我還未成魔,真的能繼承后土的力量?可我、可我沒法用出來……”
“那是你心神根本沒凝聚!”白薇皇后在虛空中怒斥,眼裡的神色凌厲,“所謂成魔、不過是試試你——你知道‘護’的代價是什麼?隱忍、犧牲、悲憫,這些如果你都具有了,才能繼承我的力量。我就是要知道你為了空桑、能犧牲到什麼樣的地步!”
彷彿是怒氣稍緩,白薇皇后凝視著白瓔,微微嘆息:“你決心很大,那我就成全你——其實冥靈並非不可繼承力量,只是——冥靈不能轉生,一旦我將力量傳給了你、在你消散後,力量也將湮滅,后土一系就將自你而絕!事關重大,所以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最後一個血裔、是不是值得託付。”
白瓔恍然,只覺忽然間不敢和那雙眼睛對視,低下頭去。
那樣的壓迫力啊……白之一族的先祖,空桑王朝的國母,千年後依然有著這樣的氣勢。
“你的本心純善,完全符合‘護’之奧義,所以我將力量傳承給你,同時在‘意識’還未消散之前,我會盡可能的指點你。可是……”白薇皇后的眼睛再度冷凝,審視著抱著蘇摩坐在血泊中的白瓔,“你的性格太柔弱仁慈,臨大事決生死之時、竟慌亂如此——千年後,我的血裔真成了嬌小姐了麼?擁有‘護’之力量、卻救不了想救的人?!”
白瓔低下頭去,一句話不敢說。
那樣毫不留情的怒斥、也只有在少女時代獨居白塔神殿時,才聽訓禮女官說過吧?
“哈……只知道罵別人。千年前…你也有‘護’的力量……”垂頭聽訓間,她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出,虛弱卻冷嘲,“那時候……你、你可曾救回了你想救的人?”
一語出,虛空中那雙冷芒四射的眼睛、忽然間凝定了。
“蘇摩?……”白瓔詫異地看到一直處於半昏迷中的傀儡師睜開了眼睛。那自幼就盲的雙目中依然是混沌的碧色,然而眼裡、嘴角,全是鋒銳的笑意,用力從血泊中支撐起身子,看著虛空中的眼睛,斷斷續續地反問。
白薇皇后靜靜凝視著這個鮫人,眼睛黯淡下去。
“雖然有著一樣的臉,可你一點也不像純煌。”靜默了半晌,忽然,半空中一物啪的一聲跌落,“是不是因為這個東西的原因,所以你一點也不像純煌?”
彷彿被扯著引線拉回,一個偶人仰面朝天地跌落,正好落在蘇摩懷裡。
偶人手腳上還有絲絲縷縷斷了的引線,線頭上滴著血。然而偶人臉上,卻交織著痛苦和快意,惡毒和譏誚的神色——白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不是錯覺……這一次,絕不是錯覺!
只是從結界裡轉了一趟回來、阿諾居然又長高了半尺!
“不錯,它是在長大。”彷彿洞察自己血裔的任何心思,白薇皇后將那隻意圖逃脫的偶人從虛空裡扯回主人身邊,眼睛裡帶著厭惡的神色,“龍神出世、海皇的力量也隨之覺醒——本體和鏡像之間一榮俱榮,所以這個東西也長大了那麼多。”
“可如果繼續長下去……”白瓔陡然想起、自從見到這個傀儡娃娃起,它就似乎在不知不覺地慢慢長大,不由到抽一口冷氣,喃喃,“它會……”
“會長到和我一樣。”停頓的剎那,蘇摩忽然冷笑著回答,將那個扭動掙扎的偶人抓在手裡——他的手還在流著血,然而在抓住阿諾的剎那、他的氣色就明顯的好轉了。
傀儡師拎著那隻偶人,將一根一根斷裂的引線重新接了回去。
每接上一根,偶人的扭動掙扎就微弱一分。當一半的引線接上時,阿諾就安靜了。
然而,它的眼睛卻是一直不安靜的、幽綠的光在小小的眼底轉動,如同螢火。
“它本來也就是被我在母胎內吃掉的孿生兄弟。”傀儡師看著不停長大的傀儡,眼底轉瞬籠罩了往日一貫的陰冷和邪異,用滴血的修長手指勾起阿諾軟軟耷拉下來的頭,冷笑,“你看……它已經懂得要掙脫我了。將來就算它反過來吃掉我,也是不稀奇的。”
“蘇摩!”雖然對方是用這樣玩笑的口氣說話,白瓔卻已然覺得不祥,想一把奪過那個偶人,“扔了它吧……這種東西如果不扔掉,真的遲早會吃了你的!”
“不要管我。”蘇摩只是冷笑,在她的手伸過來時、憑空輕輕一掠,“可以還我了。”
白瓔一怔、低頭才發現手上那隻穿著引線的指環已然落回了他手裡。
傀儡師將指環小心地套上阿諾的關節,然後將斷裂的引線續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眼底的陰梟和邪異一分分的濃重起來,彷彿又回覆到了往日那樣的喜怒莫測——
無法想象、就在片刻前的水底結界裡,他曾這樣憑著一線、牽著她走過那樣漫長無盡頭的路。安靜而溫柔。
“純煌的後裔,已經淪落至此了麼?”看著偶人和傀儡師之間的關係,被蘇摩方才迎頭一問鎮住的白薇皇后重新開口,嘆息,“身上的‘惡’、已經到了瀕臨極限,壓倒你自身意識的時候了……怎麼會這樣。要知道純煌身上、是一點點的陰影都不曾有啊。”
“是麼?”傀儡師接完了最後一根線,嘴角忽地彎起,“一點點都不曾有?他其實是有私心的——若不是出於私心、他怎會洩漏海國的秘密、讓你和琅玕繼承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他知道那是你的心願——為了讓一個小姑娘完成這一生原本無法達到的心願,他擅自洩漏了族裡相傳的秘密,將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釋放。”
“錯。你不知道當時雲荒大陸上的情景——他雖是海國之人,但應該也是希望雲荒大陸能一統,不再延續戰亂,所以才把力量借給了我們。”
半空裡的眼睛平靜而冷澈,反駁。
“是麼?”蘇摩忽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偉大……偉大到、要去悲憫雲荒大陸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給海國帶來了什麼樣的命運麼?”
“無論怎麼揣測,心懷惡念的你、是無法瞭解純煌的心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靜裡帶著悲憫,看著縱聲狂笑的傀儡師,“你玷汙了海皇的血脈——就算龍神出世、海皇的力量在你體內決心,你也不能再繼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記憶。”
“我為什麼要去記……”蘇摩冷笑,慢慢支撐著站了起來,“鮫人的壽命實在太長,我連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經快記不住,為何還要去記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繼承那種力量——繼承純煌的力量,帶著鮫人們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這個傀儡師的願望麼?
把純煌死後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煉邪術?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著。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彷彿是在想著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的冤枉。”
“錯。你不知道當時雲荒大陸上的情景——他雖是海國之人,但應該也是希望雲荒大陸能一統,不再延續戰亂,所以才把力量借給了我們。”
“是麼?”蘇摩忽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偉大……偉大到、要去悲憫雲荒大陸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給海國帶來了什麼樣的命運麼?”
“連我都不知道琅玕會變成那樣,他又怎麼能預測未來的命運?當時的琅玕和我、是足以揹負起這樣的力量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靜裡帶著悲憫,看著縱聲狂笑的傀儡師,“無論怎麼揣測,心懷惡念的你、是無法瞭解純煌的。你玷汙了海皇的血脈——就算龍神出世、你也不能再繼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記憶。”
“我為什麼要去記……”蘇摩冷笑,慢慢支撐著站了起來,“鮫人的壽命實在太長,我連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經快記不住,為何還要去記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繼承那種力量——然後帶著鮫人們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這個傀儡師的願望麼?
把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煉邪術?
那一刻,虛空裡的眼睛閃過了微弱的笑意,卻不說話。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著。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彷彿是在想著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的冤枉。”
白薇皇后和白瓔都微微一怔。
“在你丈夫把頭顱扔到王座前的時候,你沒注意到?幾千年來,你沒注意到?——那個頭顱上,有著男子的臉!”蘇摩只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隱隱有殺氣,“你離開碧落海的時候他還不曾變身吧?鮫人只會為一個原因而選擇性別——以星尊帝那樣的性格,滅了海國後,如何能留著他?”
白瓔恍然,卻隨之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那樣的話說出後,白薇皇后卻沒有立刻回答什麼。
虛空中的眼睛忽然闔上了,彷彿是回憶著什麼、彷彿又是掩蓋著眼裡的種種情緒。
不知是不是靈力合一後的影響,白瓔雖然不知道皇后的表情,卻感到憑空有種種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湧上來,呼嘯著,幾乎將她內心充滿。她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忙用雙臂撐住冰冷的石臺,咬牙忍受著內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來找你!”依稀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鏡像幻影。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個鮫人少年說的。碧海藍天,風往北吹,木蘭舟發。那個少年涉水而來,遙遙送別,龍在他的頭頂盤旋,遠遠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種凌駕一切的美、的確是沒有性別的。
是什麼讓他改變……
風吹起他深蘭色的長髮,鮫人少年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卻隻字未吐。即將獲得力量、準備回去完成夢想的紅衣少女雀躍而歡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鄉。只在船頭對著他說了那樣一句話——而那個紅衣的女船長一去二十年,再也沒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沒有感激,不是沒有思念,只是,一切還抵不過少年時的夢。
她有著那樣強勢的性格、決絕而剛烈,從小起心裡就藏著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圖,千秋家國夢。那些年來不停的馳騁,腥風血雨見慣了,早已漸漸淹沒了那片藍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戰中不斷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屬、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或者離去。而身側一直和她並肩前行的、只有那個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後,她已然君臨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后偶然回想當初少女時的過往,也只依稀記得一個極親切、極溫柔,卻也漸漸模糊的影子罷了。
都忘了麼?……戰火滾滾的雲荒大陸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個鮫人少年曾竭盡全力完成她的所有願望,只希望她能快樂。甚至在她和那個人返回雲荒的時候,都不曾阻攔半句。因為他知道、天生愛好搏擊風浪的女船長,是無法留在這片平靜的故土上。
“等我回來找你!”那時候、她那樣快樂而輕鬆地在船頭對他喊,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離去——殊不知、那是一個萬難兌現的諾言——而他卻真的在等待。
一直到、遙遠的北方傳來雲荒一統,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聽聞那個開創新天下的皇后,封號為白薇皇后。
當頭顱落在她腳下的時候,她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那樣凌駕於一切種族的美,任何人看過一眼後都不會忘記。然而,她只震驚於丈夫的不告而戰、震驚於丈夫脾氣陡然間的暴戾和陰暗,驚駭於破壞神本性的復甦——卻沒有仔細去看那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其實已經分化出了性別。
甚至到她失去了形體,失去了自由,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依然不曾知道。
紛雜而巨大的記憶忽然之間全部湧上了冥靈女子的心頭,白瓔忽然間有了某種時空錯亂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只是、那種悲痛和愧疚卻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記憶激流中沉澱下來,逼得她幾乎窒息。
“純煌……”白瓔忽然間低低脫口喚了一聲,痛徹心腑——然而那兩字似乎不是她發出、而是內心無數的強大幻象壓迫出來。是另一個人心裡洶湧著、卻極力控制的巨大念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這兩個字。
“純煌。”片刻的靜默,彷彿不再勉強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雙眼睛驀地睜開了。
有兩行隔了千年的淚水,忽地從那雙虛無的眼睛裡滑落。
在白薇皇后開口的瞬間、白瓔內心的壓迫力陡然減輕,彷彿那些激烈的情緒忽然找到了出口,隨著淚水奔湧而去。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黑衣的傀儡師,抱著那個邪異的偶人,靜靜看著虛空中流淚的雙眼。一模一樣的臉,彷彿似鮫人也有再世輪迴之身——
只是那眼睛、那氣息,卻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對不起純煌,而空桑對不起海國……”那樣決斷的皇后,聲音裡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顫抖,注視著蘇摩,彷彿看著千年前的故人,“我們造下的罪啊。所以六千年後,鮫人才會淪落至此……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可憐的孩子。”
蘇摩神色不動:“我要變什麼樣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為你們做什麼?儘管告訴我。”白薇皇后眼裡充滿了悲憫,開口,“讓鮫人返回故土,這個不用我答應、白瓔也會盡力——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呢?海皇?”
“什麼也不用。”蘇摩冷然回答,“我並不是純煌。皇后。”
他抬頭,無神的眼睛望向頭頂那一線裂開的淵上——那裡,灰白色已經開始流動、稀薄,漸漸如雲開霧散,標誌著這個存在了千年的封印終歸即將消失。從變淡的結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過,騰空上下。
“龍神已經釋放,后土的力量也再現於世——這一次空海之盟,算是完成了一半。”傀儡師攜著偶人站起,意欲離去,“將南方的六合封印取回的事情,我們復國軍定然也會做到——請轉告真嵐太子稍等,我已令左權使炎汐前往鬼神淵,應不出三月便有迴音。”
“好。”對方語氣忽轉,白瓔有點會意不過來,只訥訥地應。
“封印已開,走吧。”傀儡師不再多言,足尖一點、便已從困龍臺掠起。
看著那一襲黑衣瞬忽變成一個小點,白瓔怔怔地站在臺上,有些茫然。似乎總是這樣……這個人說話做事、充滿著矛盾的突變,從來不讓人知道他到底下一步會如何。
“走吧。”白薇皇后的眼睛一直在虛空裡凝視著自己的血裔,輕輕提醒。
“哦,是。”白瓔驀地明白過來,連忙點頭。
然而不等她跟隨著掠上深淵,一陣風過、卻是蘇摩重新掠了下來。
“怎麼?”她一驚,問。
“外面有滄流的徵天軍團——龍正在和他們搏鬥,”傀儡師的臉色蒼白卻透出殺氣。
白瓔更驚:“那你下來幹嗎?我和你一起上去!”
蘇摩沉默了一剎,只道:“外面此刻尚未日落,你還出來不得——多在淵下待一會,我和龍去打發那個巫抵足足有餘。”話音未落,那一襲黑衣再度掠起,消失在空中。
石臺上陷入了沉寂,白瓔有些失神地看著天空。
而那個皇后的眼睛再度闔起了,彷彿因為多年的封印而顯得衰弱。
冥靈女子呆在深淵下的石臺上,坐在濃重的陰影裡、仰頭看著那一線天空中不時交剪而過的電光和風雷,聽到了隱約的轟鳴和爆裂——想來,是新出世的龍神一上來就碰到了巫抵率領的變天部,從而引發激戰。
蘇摩和龍,是不是巫抵和比翼鳥的對手呢?
然而無法在日光下行走的她只能躲在暗影裡著急,等待著時間慢慢流逝。
半空中有零星的血如雨一般飄落下來,然而落到她臉上都已冰冷,分不清是冰族的血、還是鮫人的血。不停地聽到有機械爆裂墜落的聲音——想來,應該是龍的力量佔了上風吧?畢竟那一群只為皇天而來的滄流軍隊、根本不曾料到龍神會在此刻走脫,猝及不防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廝殺聲漸漸微弱,她目睹著那一線天空由湛藍變為深藍、由金璨變成緋紅,最後成為一種漸漸凝固的靛青的顏色。那一瞬間,她的心裡忽然湧起了某種深沉的悲哀。
不知道是為六千年前,還是為此刻。
天已經黑了,該出去了吧?——然而,低下頭的剎那,她卻看到有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蒼梧之淵的最深處——在黃泉之水終於全部迴歸地下的時候,這具蒼白的屍體才浮出,正好躺在那一線天光映照之下。
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熟悉。那是——
“那是我的屍身……”白薇皇后顯然也看到了,眼睛裡有感慨,“一直浸泡在黃泉裡,竟是那麼多年尚未腐爛。”
那雙眼睛只是在自己的軀體上停留了一剎、便飄落在白瓔掌心,轉瞬湮滅。
“我們出去。”她聽到皇后在心裡對自己說。
恍惚中身體不受自己控制,按照著另一種意願瞬忽動作起來——她足尖在石臺上一點,身形掠起。困龍臺居然在她腳下轟然碎裂,化為千百碎片墜落深淵。
在她騰出蒼梧之淵的剎那,她俯視著淵底那具軀體,揮手拂袖——
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催著,那一道深淵居然緩緩閉合!
白瓔愕然地看著那樣強大的力量翻覆著天地,知道那是白薇皇后在處理著一切。
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滿空紛飛的影子和閃電,風隼的轟鳴震動了天地。在變天部織成的羅網中騰挪飛揚著的、是六千年後一朝脫困的巨龍。滿空閃電中,黑衣傀儡師手撫龍頸逆鱗、乘風直上,穿梭於滿空電光中,衣袂翻飛。
“海皇。”看到蘇摩的那一剎那,白薇皇后低聲一嘆,“復活了。”
騰出深淵、看到結界封閉的那一剎,白瓔忽然有一種恍惚——彷彿過去幾千年一直延續著的、某段夢幻般的歷史、在腳底萬丈深淵轟然閉合的剎那,嘎然結束。
而新的一卷歷史,正在雲荒上空緩緩展開,風雲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