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隱和郭四季正在蜂狂蝶浪的時候,屋頂上突然一聲巨響,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隨著灰土瓦片砸了下來。
羅隱猛地抱著郭四季滾下床,撞上牆角,又滾回到床底下。
那團東西沉重地砸在地板上,接著又是瓦片碎木雜七雜八地落了下來,塵土飛揚。
奇怪的是那團東西並沒有什麼動靜。
羅隱和郭四季分開,從地板上滑了過去,滑到那團東西旁邊。
“是個人!”
郭四季驚叫起來,飛快地躲開了,抓起自己的衣衫,跑到牆角,拼命往身上套。
因為那人雖然手腳都已被捆住,像個大粽子,眼睛卻還在骨碌碌轉動著。
羅隱也三下兩下穿好衣裳,沉聲道:“你是誰?”
屋外有一個柔媚動聽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是範寧兒,受萬無忌或是段樵的命令來刺殺你和郭丫頭。方才他正在窗邊吹悶香,被我用天仙索捆住了!”
羅隱一怔,血都嚇涼了。
沒有了香木到的羅隱和郭四季,自然無法抵抗悶香的偷襲,而範寧兒選擇的時機又極佳,正是他們兩情歡悅。
飄飄欲仙的時候。無論男人和女人,在那種時刻對外界的感覺都是十分遲鈍的。
若是沒有屋外發話的這個女人,羅隱和郭四季可說必死無疑。
天仙索是一種什麼兵器?
天仙索的主人是誰?
世上或許沒有人比羅隱更清楚了。
“狂刀”陳天仙除了精擅三十八招狂刀刀法外,還會使一種奇特的軟兵器——天仙索。
陳天仙曾經是羅隱父親的好朋友。
陳天仙的女兒曾經是羅隱“指腹為婚”的伴侶。
羅隱嘆了口氣道:“陳黑兒?”
屋外那人嬌笑道:“不錯。”
火光一閃,陳黑兒擎著一盞油燈,笑吟吟地走了進來,衝羅隱甜甜地一笑,輕盈地飄到桌邊,將油燈放在桌上,轉過身,媚媚地看著羅隱。
羅隱後退幾步,退到郭四季身邊,冷冷道:“你來幹什麼?”
陳黑兒深夜出現,顯然並不是專為捉範寧兒的,這個羅隱心裡有數。
陳黑兒滿面嬌嗔:“你這人真是的。人家救了你們兩條命,你不但不感激,還冷言冷語的。我來幹什麼?即使什麼都不幹,我就不能來坐坐嗎?好歹我們夫妻的名分還在麼!”
羅隱一愣,怒火上衝:“胡說八道,咱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郭四季也冷笑道:“你這個女人真不要臉!你明明是唐伯符唐大俠的三姨太,怎麼又和羅隱成了夫妻呢?”
她特意將“唐大俠的三姨太”幾個字咬得特別重。
陳黑兒果然笑不出來了。她的臉上居然有了一層淡淡的幽怨,好看的柔唇也已顫抖起來:“妹妹,別……別這麼說……說我。”
羅隱的嘴一下張大了。
郭四季也嚇了一大跳:“誰是你妹妹?你少胡說八道的,我看你這人一定是瘋了!”
陳黑兒悽慘地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她留給我的遺物中就有一封信,記載著我的身世……”
她看著郭四季,苦笑道:“難道爹爹沒跟你說過,你還有一個姐姐麼?實際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已經知道了……”
郭四季拼命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沒你這樣的姐姐,沒有,沒有!”
羅隱悄然嘆了口氣,看來郭強的確跟郭四季說過,她還有一個異姓姐姐。
至於郭四季的姐姐為什麼是陳天仙的女兒,也許又是一段奇異的故事了。
看著這兩姊妹奇異的相逢,羅隱心裡真不知是什麼滋味。
陳黑兒已是珠淚盈盈:“妹妹,姐姐雖然不好,但畢竟是你姐姐。你認不認,我總歸是你姐姐呀!”
郭四季突然掩面大哭起來,撲到床上,把頭扎進凌亂的被子裡。
陳黑兒和羅隱默默相對,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陳黑兒才輕聲道:“看來她的確不屑於認我,她恨我……”
羅隱苦笑。他無話可說。
陳黑兒淒涼地搖搖頭:“我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請你好好待我妹妹,別傷她的心……”
羅隱點點頭,還是沒說什麼。
陳黑兒嗚咽一聲,身子縱向屋頂,飛快地消失了,好像她根本就沒來過。
可範寧兒還在地上躺著,郭四季還在床上痛哭。羅隱不得不承認,陳黑兒的確來過。
而且,她一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攪得亂七八糟的。
一桌精美豐盛的酒席,設在花廳裡。
桌邊卻只坐著兩個人。
段樵笑眯眯地看著宋長風,眼裡滿足慈愛、欣喜之色。
宋長風卻顯得有些不耐煩,眼睛也閉得緊緊的。
他的右手仍習慣地放在刀柄上。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只要一摸到刀柄,他就會感到安全,感到渾身有一種勃勃的力量。
段樵微喟道:“長風,真想不到,爺爺還能見到你……
過去,是我對不起你爹和你娘,也……也害苦了你……”
宋長風閉著眼睛,冷笑道:“現在說這種話,好像已有些晚了。我爹我娘早都已經去世了,我也早就不姓段了。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當眾認你嗎?你以為我是回心轉意了嗎?不!我是要讓你知道,你當年喪心病狂地把我轟出家門,我卻活下來了,還活得很好2”
段樵痛苦地閉上眼睛,昏黃的壽眉上已沾滿了眼角溢出的長淚:“長風,爺爺已經老了,爺爺希望你能原諒爺爺,能一直呆在我身邊。爺爺一定努力補償你這許多年失去的東西。”
宋長風冷笑。
“當年爺爺不過是一時衝動,聽信了謠言,出手重了些,失手打死了你母親,爺爺不是真的想……”
段樵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哀求他了。
宋長風倏地睜開眼睛。段樵在那雙怒張的眼睛裡,看到了無盡的憤怒和羞辱。
宋長風在怒吼:“不要再說了!”
段樵吃驚地看著他。
宋長風激動得肩頭顫抖,話都說不清了:“你現在還……還在……花言巧語,還想……還想騙我!你以為我……我是瞎子?是傻瓜?是聾子?那年我都已經九歲了,九歲了!”
他站起來,逼在段樵臉上吼了一句:
“你算什麼爺爺!狗屎!”
段樵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渾身抽搐起來。
宋長風倏地拔出刀,在空中狂亂地舞著,嘶叫道:
“我為什麼不殺你,我為什麼不能殺了你——”
段樵突然停止了抽搐,站直了身於,神情又回覆了往日的慈祥和溫厚:
“長風,你太累了,好好歇息去吧!”
宋長風突然收刀,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慢慢地道:
“我今天才算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偽善!”
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出門去,留下一陣狂放悲愴的笑聲在大廳裡迴盪。
段樵呆立半晌,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沉聲道:“無忌——”
萬無忌應聲而出。
段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微笑道:“你都聽見了。”
萬無忌平靜地道:“屬下近日得了耳疾,聽覺很差。”
段樵點點頭,滿意地道:“長風是我的孫兒,我百年之後,這片基業是不是應該留給他?”
萬無忌躬身道:“這是主人的家務事,屬下不敢妄言。”
萬無忌的態度顯然讓段樵感到很滿意。
“好吧,你差些人手,暗中跟著長風,要不時把他的情況報告給我。他對你沒有什麼惡感,你可以趁機和他交個朋友,也好隨時勸勸他。
萬無忌恭聲道:“屬下遵命。”
萬無忌走了很久,段樵才發出了陰沉的笑聲:“年輕人,你想跟我鬥法,還是太嫩了些吧!”
段樵滿意地踱著步子,嘴裡居然還在哼著什麼小曲兒。
轉悠了一會兒,段樵才拍拍手。一個幽靈般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你去跟著萬無忌。不管他和宋長風交手的結果如何,都要馬上通知我。我現在要去的地方你知道。”
那人什麼話也沒說,又幽靈般詭異地消失了。
馬山君苦著臉,看著阿三和徐東海。
阿三惡狠狠地站在墳前,監視著徐東海磕頭的質量。
馬山君實在不明白,徐東海為什麼肯如此虔誠、如此賣力地給一個死去的女人磕頭。
“還有六個時辰,不許停!”阿三怒吼著,揮動著粗大的手掌:“要不老子就揍你!”
徐東海畢竟已年過八十,實在沒有力氣再磕頭了,往後一倒,暈了過去。
阿三狠狠踢了他兒腳,才跪到母親墳前,哭叫道:
“娘啊,你看見了吧?兒子終於讓他給你磕頭來了。娘啊,你在地下,也該可以閉眼了吧?”
馬山君不知道徐東海和阿王的母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想來總歸徐東海不是個東西,忍不住也灑了幾滴淚,陪著哭了一會兒,收淚道:
“俺們還是走吧,看看小羅和郭丫頭去。”
阿三點點頭:“這種狗日的老子,老子也不想跟他走!”
他們走遠了,徐東海才悠悠醒轉,一見失而復得的兒子竟然得而復失,又昏倒在墳邊。
宋長風木然坐在小雪的墓邊,已不知坐了多久,像一個完全沒有知覺的石頭人。
他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
是那個九泉之下的人兒嗎?
是那個人兒的音容笑貌嗎?
握著的刀柄突然起了一種奇異的顫動,這是小雪在告訴他,背後有人偷襲。
宋長風沒有動,好像他的感覺已經遲鈍,根本沒發覺危險的來臨。
直到偷襲的刀離他的頭頂不到半尺時,宋長風才微微動了一下。
這微微一動的結果就是:他的刀已出鞘,反手撩了出去。
他感到刀砍入了某個人的身體,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和偷襲的刀落地的響聲。
然後是偷襲人倒地的聲音。
但他沒有回頭,甚至都沒有站起來。
因為他知道,那個人已永遠不可能再從背後偷襲任何人了。
他收回刀。
在夕陽下,刀光似在流動。
宋長風凝視著刀光,嘴角漾起神秘的悽豔的微笑。
刀光就是小雪的眼波。
刀就是小雪的靈魂。
當小雪把這桶神奇的刀親手佩在他腰間的時候,刀就成了小雪,永遠陪伴著他。
當小雪深情地倒在這柄刀下,為的是讓他領會神刀真正的精髓時,刀就是小雪的香魂,日夜縈繞著他。
他是怎麼遇到小雪的呢?
該如何相見,就如何相見,冥冥中自有天意。
宋長風笑出了聲。
刀光在流動,是小雪在呼喚嗎?
刀光流動的方向,是宋長風的咽喉。
突然,他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笑在說話:“大哥,你不是說過,十年之後,還要和那個會東流刀術的武士在這裡比刀麼?我想看見你贏他。”
刀光頓黯。
宋長風驚喜地叫道:“小雪,小雪?是你嗎,小雪?”
墳草在晚風中瑟瑟地抖著。
宋長風慢慢站了起來,挺起了胸膛,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轉身走開。
這時候,他才發現了那個已倒在血泊中的刺客。那人正用絕望的目光向他乞命。
“萬無忌!”
宋長風輕蔑地冷笑了一下。
唐乖乖好像一下長大了很多很多。
唐點點的死,給唐家的打擊太大了。唐伯符幾乎在一夜之間,頭髮白了,背也鴕了,行走之時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唐老婆婆也病倒了。像她這種年紀的人,實在是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她默默地將唐家的一切大權交給了唐乖乖,什麼也沒有說。
唐乖乖也就悄悄地成了唐家實際的主人。
她遣散了唐家九成以上的衛士,只留下了十幾個幾乎和唐伯符一樣老的老人。
唐家一下清靜多了。
許多年之後,江湖上已沒有人知道徐州唐家了。
三兩間樸素精緻的瓦房,幾畦碧綠的菜地,一方半畝的池塘。
這就是段樵現在待著的地方。
他正靜靜看著一個年輕婦人低著頭縫製小孩的衣裳。
她的腹部已隆起老高,顯得很臃腫。
而且她長得也很難看。
但是段樵寵她,怕她。
因為她腹中懷的是他的種,一個姓段的小子。
“我終於又有了一個兒子了。”
八十歲的段樵微笑著做著美夢——
“我掙下的基業,要傳給他,給我的接班人。”
馬山君輕輕搖著那面撥浪鼓,淚水在皺皺巴巴的臉上縱橫著。
馬山君雖然長相老相,其實並不老,他今年三十歲都不到。
阿三知趣地沉著臉不說話,一碗一碗地喝悶酒。
他不知道那面撥浪鼓究竟代表了什麼。但他明白,對馬山君來說,它就是馬鐵嘴。
“爹呀,爹呀……”馬山君哭出了聲。
阿三一拍桌子,怒道:“你狗日的不是馬山君嗎?山君山君,山君就是老虎,你呢?我看你像個老鼠!那踐女人老子見了就有氣,你幹嗎不馬上去殺了她?哭、哭,哭頂屁用什
馬山君咬牙切齒地道:“爹,俺這就去宰了那個淫婦,給你老人家報仇!”
他突然跳起來,將撥浪鼓往懷裡一揣,抱起酒罈子,咕嘟咕嘟灌了一氣,大叫道:“走,找她去!”
陳黑兒突然出現在門口,冷冷道:“你們要殺我,何必費心去找?”
馬山君怔住,阿三也呆了。
陳黑兒突然狂笑起來:“你們不是要殺我嗎?上來呀,動手呀?哈哈,哈哈哈哈……”
馬山君突然大吼一聲,衝了過去。
郭四季突然衝了過來,尖叫道:“住手——”
陳黑兒渾身亂顫起來,好像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她雖然還想笑,但已無法出聲,淚水卻流了滿面。
馬山君吃驚地瞪著郭四季:“你怎麼在這裡?”
阿三也吼道:“你幹嗎護著她?”
郭四季跪了下來,哭道:“她……她是我姐姐,是我親姐姐,你們……放過她吧,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阿三目瞪口呆,慢慢退到桌邊,抱起酒罈子,一陣狂飲。
馬山君更是如遭雷擊,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郭四季還在哭著求著:“你們饒了她吧,饒了我姐姐吧?”
陳黑兒也顫抖著跪了下來,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馬山君木然呆坐了半晌,突然爬起來,坐到了阿三對面,端起一碗酒,一口乾了,抹抹嘴唇,苦笑道:“其實俺爹也不是個東西,人家好好一個女娃子,硬說人家活不過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