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件好的人一直找不到配偶,多是因為:比他差的人他瞧不入眼,比他好的人又瞧不上他。
他們經過了一座廟。
一座古老而殘破的古廟。
他們並沒有留意那座廟。
當“快手量天”梁善良在“獨木橋“遭“不幸書生”孫落魄斷手,而“風流劍客”方柔激在“老鷹驛站”為“不誠”、“不防”、“不備”三大高手包圍,同時間,唐斬、梁婆心、尤可恨和“九月”六大殺手,與“不字輩”之“不死神君”陰三陽發生遭遇戰,這邊廂,已到了“陽關道”上的納蘭等人,還不知曉各路已發生了種種狀況。
這一組人共有:納蘭、章大寒、墨三傳、廖非同、返璞道長、太平門七義一行十二人。
他們選擇了“陽關道”,是因為章大寒一向磊落,返璞道長從來光明,廖非同十分自負,他們不願走小徑小道。
這樣也好,這使他們大搖大擺的疾行於陽關道。
途中,返璞道長忽問納蘭:“小夥子,你成家沒有?”
納蘭搖搖頭,“道長何有此問?”
返璞用他一貫衰弱已極、氣若柔絲的語音和他一向閒談自若意、恍似無事人的口吻說:“我看,此行可是凶多吉少哦,如果已經成婚,至少有香燈可繼哩。”
納蘭笑說:“幸好我尚未娶妻,否則就像王採花那樣,不敢來了。”
返璞“哦”了一聲,聲音仍是細若蚊蠅,但表情卻是誇張。
“這麼俊美的遊俠,也會沒女人麼?”
“就是沒有。”遊俠納蘭自嘲的吟道:”比我差的我看不上眼,比我好的人家看不上我。”
“是嗎?”
返璞端詳納蘭,身法卻沒閒著,靈動如常。
“是呀。”
納蘭含笑趕步。
返璞笑道:“條件好的人找不到配偶,多為此之故。”
章大寒喀啦一笑,像是吐了一口濃痰:“道長別聽這小子胡說,他可是到處留情,風流得很哩。”
“是嗎?”
返璞又打量納蘭。
“當然不是。”
納蘭不慍不火。
返璞斜睨納蘭了好一會,像給他看了個全相似的,這才又說:“你日後可有很多女人哦!”
“哦?”
納蘭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章大寒連忙湊過插滿鬍鬚的大頭去,興勃勃的道:“我呢?跟我看看,跟我看看。”
返璞為難的說:“你……”
章大寒指著自己的鼻子琦琦笑道:“對,我有幾個老婆?”
返璞故意長嘆一聲道:“待殺了徐大化再說吧。”並且連忙轉開了話題,問納蘭:“你好像很恨徐大化?”
納蘭道:“道長也是吧?”
——返璞道人正是聽說徐大化也在“老鷹驛棧”後才決定參加行動的。
納蘭的眼光似望向很遠的地方。
“我畢生為志的是要殺三個人:他們是徐大化、顧秉謙和魏忠賢,他們殘害忠良、弄權誤國,所以,我跟他們是國仇家恨;”奇怪的是,納蘭在述說這些血海深仇的時候,他的眼神反而是憂悒得非常漂亮的,而且還帶點透澈的藍色,像有座海洋在遙遠的地方反映著他的眼色似的,“最近,我必殺之人,還加上了索元禮。不過,就算我不殺他們,他們也一定以殺我而後快——”
說到這裡,轉哼著小調,像是揮忘了剛才殺敵的話題。
“這樣說,你也是忠良之後了,”返璞若有所思的說,“祖上想必也曾道那些宦佞之劫吧,難怪他們要斬草除根了——趕盡殺絕,一向是他們行事的作風。徐大化更是寸草不生雞犬不留的歹毒角色。”
納蘭停住了歌,只說了一句:“徐大化我倒不怕。”
章大寒不耐煩的又“滲”了進來:“納蘭,說話不要有一截沒一截的,你到底怕誰?”
“怕?”納蘭笑著反問。
“我看他倒不是怕,而是顧慮;”返璞替他說話,“徐大化聽說借了索元禮向魏忠賢薦進的一個高手:‘刀一出手,人鬼不留’舒星一;據說他一個在,就猶勝索元禮手上其他的煞星:麻煩、雷小可、趙荒煤、丁好飯、鄭搏一這等人。”
“舒星一?”章大寒咕噥道。
“他是我的大敵。”納蘭笑道。
“他是你之敵人便是我的死敵;”章大寒又豪氣鬥發:“你把他交給我吧!”
——他彷彿把舒星一當作是一頂草帽、一把傘、一枚柿子什麼的了。
納蘭第二次再問:“道長也很恨徐大化嗎?”
“他?殺了我不少朝中為官清正的友好;”返璞聳了聳肩,頗不在乎的道:“我是方外之人,早也忘了愛憎喜憂,無所謂恨與不恨;只是看破、看開、看化、看淡!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
納蘭肅然道:“道長境界高妙。非我能及。”
忽聽墨三傳冷哼道:“你不必及。”
“這老道說自己與世無爭,其實是力爭到底,不過用的是另外一種扭扭捏捏的方法罷了。他們不是興作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嗎?所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就是要人爭不過他,而他們能不必力爭就掙得勝利,才用這一套方法和說法。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士大夫退隱終南,只因官場失意,所以以退為進、欲取先予、欲擒故縱、以弱勝強的讓到一邊去,以圖東山復起。”墨三傳頗不以為然、語含譏誚的道:“老子有謂: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徹明。柔勝剛,弱勝強。這些都是另一種取得勝利的手段而已。就像儒學所取的是月亮發出光華的一面,而道家所取的是沒有光華的另一邊——同樣是反映出光和暗。說什麼光風霽月,和光同塵,以我看來,也只不過是老狐狸和狼之別!”
章大寒插口道:“對對對,凡是我聽不懂的道理我都不喜歡。”
“也許你說的對,”返璞道長果有過人的度量,“我們或許真的矯情些,至少,我們之中,欲貶先揚、借力打力、以其無私成其私,有的是這類人。”
墨三傳回望了返璞道長好一會。
“你這老道可真有涵養,而且,也頗有自知之明,總算跟一般雜毛不同;”他慷慨的說,“我喜歡你。”
然後他說:“不過,我不喜歡被人跟蹤。”
返璞怕他要貿然發動,忙道:“或許,來人不是要跟蹤我們,並無惡意,而是正在追上前來呢!”
墨三傳道:“你知道,我跟商辛七不同,跟唐斬也不一樣。商辛七是為了錢殺人,唐斬是為了干預朝政而殺人,我們不然,我不為錢,我也不一定有遠大的目標,但我喜歡時,就殺;不喜歡,也殺。”
然後他說:“我不喜歡的其中一樣:是有人偷偷摸摸的跟我後面。”
納蘭忽然皺眉。
墨三傳沒好聲氣的道:“怎麼了?小夥子,敢情我的話使你不鐘意,不中聽?”
“不是,”納蘭說:“跟蹤我們的人似被人跟蹤著,而且——尾隨他之後的人似已趕上了他!”
返璞也微微變色道:“來的好快!”
——他說的“快”,是跟蹤趕來的人,輕功極快,但自後趕上的人,身法更是驚人的快!
“不好!”
這一叱喝出口,返璞、納蘭、墨三傳已同時向後反撲。
掠勢之急,在霎間便不見影蹤。
只留下章大寒,明明是跟他們四人一道,忽爾之間,只剩下他在五里霧中的一個!
他們三人掠出之際,是因為他們發現第二個跟上來的人,已追上第一個人——而第二個趕上來的人帶了第一個追蹤者所沒有的東西:
——殺氣!
這樣凌厲的殺氣,不但返霸道長從未感受過,連納蘭也從未遭逢過,更可怕的是,連殺霸墨三傳都是平生首遇!
他們立即趕了回去。
——因為他們知道第一個追來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他們反應極快,但趕到的時候,地上只剩下一個給廢掉雙腿的人。
那人痛得全身打顴,但硬咬著牙不呻吟出聲。
納蘭一見,啊了一聲,忙上前扶著這人。
墨三傳全身發出濃烈的鐵鏽味:“他是誰?”
納蘭未答,那人已掙扎答道:“我是‘快腿’何家渣,我是替梁量天跑腿,向你們報訊的。”
墨三傳皺起兩指之粗的濃眉:“梁量天?”
納蘭憂傷的道:“梁善良是我的好友。他一向守在呼家墩。”看來,何家渣的傷,他正為他而痛。
墨三傳道:“報什麼訊?”
返璞忽道:“他的訊已不必報了。”
這時章大寒、廖非同等才匆匆趕來,章大寒喘氣呼呼的道:“什麼事、什麼事、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輕功一向都不是章大寒所長。
返璞繼續說下去:“他們已廢了跑腿的一雙腿,為的就是引我們過來。”
說著,他把視線望向道旁的古廟。
何家渣就倒在古廟前。
那是一座殘破的古廟。
兩扇門神已斑剝不堪,門口張結蛛網。
一座破舊的廟。
古老的廟。
納蘭只看了古廟一眼,就驀然覺得,他和古廟之間,將會有一場狂風暴雪。
墨三傳望定古廟。
廟裡以匿伏著一頭洪荒猛獸,那血腥味把他身上的鐵鏽氣息全都激發了出來。
章大寒見大家都看向古廟,他也看古廟。
古廟是古廟。
什麼也沒有。
——奇怪,古廟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一條有一對豬耳朵的蟲!
廟門有層層蛛網,按照道理,這久失香火的廟,決然沒有人進去過,除了骷髏和蜘蛛,不可能有什麼人還活在裡邊。
可是,這時候,廟裡走出了人。
一個人。
這樣看去,使章大寒倒是吃了一大驚:
他以為走出來的是一個神。
——還是神像跑下來了?
納蘭一見了這個人,原本憂傷的眼神立即燒成怒憤。
墨三傳的鐵鏽味再也不濃烈。
而是激烈。
就連一向雙目澹清的返璞道長,兩道銀眉,也似鋼刀一般,豎眉相向。
他甚至己束起袖子,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並暗運力踩足,試探他踏足之地的軟硬;而納蘭也開始放鬆了肩膀,輕彈五指,並且終於把右手搭在劍鍔上——這一老一少,這時的神志幾乎沒有了什麼分別,把他們的年歲和容貌全沖刷掉並且統一起來的是:他們不屈不撓、作戰到底的意志。
——除了章大寒,人人如臨大敵。
納蘭一向多有愛喜,少有仇恨。
他的心胸向來都忍放皆風平浪靜、進退亦海闊天空。
——卻是誰人,令他視如死敵?
那人(像一座神)說話了:“我是徐大化,你們都不是來殺我的嗎?而今我就在這裡,等著給你們殺。你們與我都不是有著深仇就是巨仇,現在正是報仇雪恨的千載良機!”
墨三傳忽道:“看來,這一件事已甚為分明。”
返璞屏著呼息,問:“什麼事?”
墨三傳道:“不是我們夜襲,而是他們等著我們來襲擊。”
廖非同有點情急:“既然如此,我們何不速退!”
墨三傳斬釘截鐵的說:“不能退。”
廖非同惶惑的問:“為什麼?”
“他們既然已佈置好等我們來,必然也埋伏好等我們退;”墨三傳道,“既然我們來了,就不能退。”
廖非同疑懼的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墨三傳傳還沒有回答。
章大寒已經行動。
進。
——他一向不退。
群俠離廟門的徐大化,約有三十步之遙。
三十步不算很遙遠。
——不過縱連豪勇過來的章大寒,每跨出一步,都像將千鈞萬斤的壓力撕破一些些兒,每一步都似有生死之分。
他才走出了十步,廟裡亦閃出了一個人,向他走了十步。
兩人相距只有十步。
那人虯髯滿臉,威猛神武,就像兩扇門神里走出來了一個。
那人手執狼牙棒,對章大寒露齒而笑,露出兩排寒光閃閃的大白牙,跟章大寒剛好“相映成趣”:“章大寒?”
章大寒道:“黃牙白?”
“對了,我們像古時作戰,在沙場見面,還得報上名來;”黃牙白的樣子凶神惡煞,但說話時卻常帶笑容,似在炫耀他那些白而鋒銳的大門牙:“咱們都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的人物,手下不斬無名之將。”
章大寒大笑起來。
“好,有意思,我就找你。”
他拔出了“寒食神劍”。
風急,掠過劍鋒的時候,切碎聲龍吟之聲。
“你們有名,”返璞道人拊髯道:“我卻無名。”
於是他開步,走向古廟。
古廟裡也走出了一個人。
一個面白無鬚、口大額突的漢子。
他的神態傲慢無禮至極。
他手裡空無一物,但拳頭大得出奇。
在他眼裡的返璞,像早已死定了似的。
“喂,老頭,”這人說:“一是你自殺,省得我動手。二是我動手,我喜歡吃,所以醢、烙、烹、鍘、剮、剝你任選一樣。”
他還生怕返璞道長聽不懂,解釋道:“鍘是攔腰斬成兩段,烙是燒烤烘焦,剮是砍成肉絲,烹是下鑊煮之,醢是剁為肉泥——不過,你老了,太老了,一定不好吃,我不喜歡吃,所以你還是自殺的好。”
此人口氣極大,十分目中無人。
返璞道長解了黃穗劍,抱拳拱手道:“閣下想必就是‘不敬神拳’陳地鐵了。素仰素仰,你正對我的脾胃。”
墨三傳也大步上前,轟然地道:“你們都有主兒了,我呢?”
廟左行出一人,道:“別驚,有我陪你。”
廟右亦走出一人,道:“勿怕,還有我在。”
背後也出現了兩人,剛好分四面包圍了墨三傳,並說:
“別慌別慌,既然貴客來了,怎可招呼不周!”
“不忙不忙,我們有的是時間。一個人真的要死,還怕沒有時間?”
墨三傳拔出了他的刀。
“名劍啊名劍,你可真有面子,出動了‘不字輩’的‘不驚’、‘不怕’、‘不慌’、‘不忙’來對付你,可沒辱沒了你。”
——“名劍”便是他的刀名。
這時候,章大寒的對手是“三扇門”的“牙門”門主黃牙白。
返璞道長的敵手是“不敬神拳”陳地鐵。
墨三傳對付的則是“不驚”佟攻、“不怕”夏守、“不慌”徐自速、“不忙”徐自漫四人。
——納蘭呢?
納蘭雙目發出從未有過的、決戰之銳芒。
他跟“孔雀王子”廖非同和“太平門”的七名弟子壓低聲音吩咐道:
“你們走。”
“為什麼!?”大家都抗議的低叫了起來。
“這一次,是他們伏襲我們,不是我們突擊他們。他們佈下此局,定有必勝之策,絕對不止捉對兒廝殺那麼簡單;”納蘭道:“所以,能走就走吧,我不想我們間的好手,盡喪在這兒。”
“可是,你呢?”
“我?”納蘭低沉但堅定的道:“我還要到古廟去。”
古廟前就站著他的大仇人。
可是,他沒說下去和說出來的是:
他知道古廟和他之間,還有一場暴風雪。
——要進入“古廟”必須要度過這一場“風雪”。
他能度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