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慘厲怪異,遽然而起,又遽然而止,教人不知從哪裏傳出來,而又不寒而悚。
小初這時正想説些什麼,可是關貧賤此時已然急煞,疾道,“我去看看。”當即展動身形。
小初忽道:“是九霄樓落花亭外的聲音。”
關貧賤急道:“在哪裏?”
小初當即展開身形,拋下一句:“我帶你去。”
小初輕功極快,關貧賤緊躡而奔,這次飛花襲臉,如雪雹霜,再也不是柔軟的了。
小初掠至一座聳然樓塔下,倏然而停,關貧賤隨她目光望去,大大吃了一驚:有兩個人糾纏着,喘息着,一個人面對向他,另一個背向他。
面向着他的人,眼瞳脹大,臉色蒼白,全身幾乎全在抽搐着。
關貧賤認識這個人。
這瀕死的人,便是他師父楊滄浪!
關貧賤驚吼一聲,以全身之力,撲了過去。
那背向他的人,乍聞吼聲,震了一震,立刻撒手跑了。
關貧賤動作在先,如果全力前掠,就算抓不住他,也足以看清對方的臉目。
但楊滄浪一個人在月色下,蹌踉了兒步,雙腿一彎,眼看就要撲倒下來。
關貧賤再也顧不得捉拿兇手,馬上扶住楊滄浪。
楊滄浪張大了嘴,眼神已開始散亂,他的雙手,按在腹中,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抽動着,極其痛苦。
關貧賤哀叫了一聲:“師父……”右手一摸,只覺觸手濕濡,一瞥之下,月芒下盡是黑色的液體,自然就是血!
這時小初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清脆地在夜色中傳了出去,花林枯枝,紛紛落英,響起了一陣輕微的簌簌。
關貧賤又摸到楊滄浪腹部有一件長形的東西。
短劍!
這一柄劍,已全刺入楊滄浪肚子裏,兜搠入胃囊。
楊滄浪左右兩則太陽穴,青筋突突地跳動着,就是因為這一柄劍,令他無法説出話來!
可是關貧賤也深切地知道:一旦拔出此劍,流血不止,只有加速死亡……
他正猶疑難決,楊滄浪望着他,卻似有千言萬語,顫抖着手指,指着短劍,意思是要他拔劍,眼睛還淌出淚水來。
關貧賤知道:這一把劍已奪去了師父的神,也攫走了他的命,師父連拔劍的氣力也喪失了,如果不拔出此劍恐怕師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法子説出來了。
關貧賤下了狠心。
──無論如何,要替師父報仇!
於是他放出了劍!
劍拔出,血飛濺。
楊滄浪張開大口,血卻湧到了喉。
關貧賤攬住師父,正在這時,枯枝上忽“喀”地一聲,有人驚喝:“在這裏了!”
另一人喝問:“誰?!”正是“楚辭一劍”文徵常的聲音。
隨着這一聲吆喝,燈光也亮了起來,平一君和邵漢霄,一左一右,各提一個大燈籠,大步而來,原來他們乍聞聲、即掠出,倉促間仍不忘提燈照着。
“篤、篤”兩聲,兩人自樹上躍落,正是文徵常和魏消閒,兩人嗆地一聲,已掣劍在手。
四人包圍下,再經宮燈一照,平一君叫道:“是──”
邵漢霄驚呼,“四師弟!”
魏消閒詫聲道:“──你!”
文徵常震聲道:“你竟──殺師!”
這時又掠來了一人,待看清楚了局勢,這人吼道:“關貧賤,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這人便是祝光明。他向來涵養極好,對關貧賤也最賞識,但見此情景,真個怒得頭髮炸起!
眾人委實太過震怒,太過傷心,又太過震訝,所以都説了幾句沒有意義沒有意思的話。但這時關貧賤正在全神傾聽楊滄浪説話。
可惜楊滄浪已太過虛弱,無法説出什麼,就死了。就算他能説出什麼,聲音也一樣被眾人震愕中的怒語聲浪掩蓋掉。
楊滄浪死了。“禮樂一劍”楊滄浪死得眼不瞑目,臉部肌肉完全歪曲,雙目充滿不信和憤恨,彷彿還在瞪着兇手,要跟殺他的人拼命。
關貧賤手裏執着短劍,師父楊滄浪近十年來對他教導之恩,一一湧上心頭,手裏仍扶着他,但整個人卻呆如泥塑。
邵漢霄道:“關貧賤,你因何作這等事情來!”誰都可以聽得出他的聲音是強抑着極大悲怒。
關貧賤急道:“不是我,師伯,不是我……”
祝光明怒道:“你手裏還拿着兇器,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
關貧賤只覺一種極之可怖、惶懼的感覺,如巨大的陰影一般,已壓罩了下來,緊緊的箍住他,使他身不由己,動彈不得。這種恐懼不是生死的威脅,而是無常的命運、有口莫辯的冤屈。就像青雲譜中害死了耿大王,就似石鐘山上誤殺了龐一霸,而在這裏……
文徵常看了看旁邊的小初,憤怒得全身骨骼,格格地抖動起來,恍然道:“你就為了師父責罵你幾句,就為了跟這小妖女幽會,給四師哥撞破了,你就下得了這種毒手!”
關貧賤全身也抖了起來,喊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文徵常“花”地劍鋒一劃,挺劍要刺,怒叱道:“你還不認!──”
魏消閒長身一攔,轉向關貧賤,一字一句地問:“你説你沒有殺害四師弟?”
文徵常悲怒地截道,“證據確鑿,我們親眼所見,還問這畜生幹什麼!”挺劍又要將關貧賤斬殺。
魏消閒在青城派中,位居第二,名望也僅次於掌門師兄,派中大小常務,多由魏消閒處理,故魏消閒看似魯莽,實小心謹慎,道:“總要問清楚才殺。”
關貧賤嘎聲道:“師父待我這麼好,教我成人,我怎會殺他──”説到這裏,撫着楊滄浪屍身,聲都變了,聞者莫不心酸。半晌他又接道:“我聽到慘叫,趕來的時候,那殺師父的人,剛剛逃去──”
魏消閒沉吟了一下,邵漢霄問:“你可看到是誰?”他既然這樣問,也就是説,對關貧賤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了。
關貧賤搖首:“沒有。那時我心急看師父的傷勢……”
邵漢霄皺眉又一剔眉,問,“你一個人趕來的?”
關貧賤道:“不是,我是和她……”忽想起這關係一個少女名節,寅夜與男子在一起,如此説出來不知會下會對她不大好,説到一半,噤口不語。
祝光明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而小初又站在他身邊,便知究竟,氣得長髯激飄,罵道:“你果然不聽你師父的話,教女子害了……沒想你在山上,老實模樣,下山來如此胡作妄為!”
這時幾名青城派弟子及劫飛劫等已陸續赴到,聽得關貧賤竟然弒師,莫不大感詫異。
魏消閒沉着嗓子問道:“這位姑娘,你來的時候,可否見着兇手模樣?”
小初似乎一呆,怯生生地道:“大爺,小初有話、卻不敢説……”
魏消閒即向:“你怕什麼?!”
小初眼睛向關貧賤處一瞟,“我怕……”
文徵常大步行前,橫劍當胸,擋在小初身前,大聲道:“你不要怕,事實什麼,你就照事實説好了。”
小初的聲音似一塊冰:“兇手在這裏。”
眾人俱動言問:“兇手是準?”
小初説:“就是他。”她用手一指。
她指的就是關貧賤。
關貧賤做夢都沒想到,小初竟會這樣來冤枉他的,他感覺自己又陷進去了,完完全全地陷進去了,再也拔足不出了。
這剎那間,他沒有憤怒,只有人生中的孤寞和無憑。他甚至忘了分辯。
眾人緘默了半晌,連呼吸聲在鋪坦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辨。
祝光明緩緩拔出了劍,劍氣森寒。
白花枯林枝椏簌簌急響,一連串的飛鳥受驚掠起,沖天飛去。
魏消閒向平一君一欠身,説了一句話:“得罪了,青城派要向平莊主借個地方,來清理門户。”
平一君嘆了一聲,搖搖頭,領着小初退了開去。
祝光明的劍尖遙指關貧賤,握劍的手,如磐石一般穩。劍身在月色下,一片白亮,劍尖卻輕輕抖動着,抖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芒。
眾人本來包圍住關貧賤,現在都退到祝光明的背後。
“詩經一劍”祝光明要出手,誰都不需幫手,關貧賤是死定了。
祝光明平舉了劍,説:“拔你的劍。”
“嗆”地一聲,關貧賤手中帶血的劍,落下。
祝光明冷冷地道,“來吧,像殺你師父一樣,來殺我吧。”
他的劍似拉滿弦的弓,只要一放手,如矢的劍氣將勢無可匹地飛襲出去,然而關貧賤閉上了眼睛。
祝光明怒道:“你閉眼,我要殺你,你不閉眼,我也一樣殺你……”
就在這時,小初忽尖叫了一聲。
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她手指遙指眾人背後。
眾人連忙轉身,只見一條黑影,直閃入林中!
邵漢霄、平一君齊聲喝道:“誰?!”
就在這瞬息間,另一個身形自枯樹林疾閃而出,在關貧賤耳邊説了一句話。
關貧賤猛睜開雙目,那人不由分説,扯了他邁步就逃!
眾人分神回望,不過是剎那間的事,那人抓了關貧賤就跑,祝光明的劍,閃出三點寒花,喝道:“尊駕何人?!”已“刷”地一劍刺了過去!
那人連頭都不回,卻回手一刀,這一刀格開了長劍,兩人身影,均為之一慢,那人卻借反震之力,偕關貧賤向前急掠而去!
那人在電光火石間,帶走關貧賤,格了祝光明一招,魏消閒和文徵常二人的劍,雖離得較遠,但也刺了出去,一劍刺關貧賤,一劍刺向那人!
兩柄劍劍尖離那人與關貧賤背後,不到一寸,但那人開步猛走,關貧賤也全力往前奔,二追二逃,劍尖竟始終離那人與關貧賤背後一寸,遞不進去!
四人只見眼前一排排一棵棵樹木迫撞而來,都在最後剎那間不容髮地避開了去,只聽耳旁朔風怒吼,是追入了林中,眼前巖壁深壘,月芒至此,一光一黯,甚為異常,原來又到了琴心館前的一線天狹壁!
那猛漢當先跑了進去。窄壁僅可容一人通過,關貧賤才不過稍稍慢了一下,背心一痛,已遭劍尖刺入。
那大漢已入壁縫,及時回手一拖,將關貧賤也扯入巖壁之中。
魏消閒、文徵常二人大恨,但這一線天天險奇地,僅容一人勉強可入,若在半途猝然遇襲,就算有天大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來,所以兩人急得直跺足,卻不敢擠進去追殺。
這才頓得一頓,平一君、邵漢霄、祝光明三人均已先後趕到,平一君問:“怎麼了?”
文徵常咬牙切齒地道:“給那弒師叛徒逃進去了……”目光一落,只見邵漢霄橫抱着的正是楊滄浪的屍體,想這幾十年來,自己師兄弟等五人、出生入死,不知幾經風浪,才掙出了今日的地位,而四師弟卻莫名地死於自己等人教出來的一名弟子手中,心中不禁一陣悽然,聲音也為之噎住了,説不下去。
平一君怒道:“我進去看看。”捋起袍裾,就要側身擠進去。
魏消失閒急忙道:“這地方淺窄不便,難攻易守,我們就是因為如此,才窮寇莫追──平兄您──”
平一君氣呼呼地道:“他們在我莊裏,殺人救人,還用我所建的屋宇藏匿,也未免太過欺我平某人了……我拼着一死,也不能對青城派沒有交代。”説着不理諸人勸阻,硬挺身而入。
眾人心想也是。這些不速之客居然在平家往來去自如,還出手救肋殺師兇徒關貧賤,更利用平家莊特殊環境來掩護藏匿,眾人雖沒有説出來,但多少全有些疑慮,只見平一君當先而入,好一會,只聽他喊道:“諸位請入,老夫掩護。”
邵漢霄第一個跟着進去,其他人也緊跟躡入,人人自是小心戒備,以防萬一,雖難以反擊,至少也可以穩守。於是魏消閒、祝光明、文徵常、徐虛懷、徐鶴齡、壽英、滕起義、劫飛劫、饒月半、文子祥及四名青城弟子,以及押後的平守碩、平婉兒與小初,都魚貫進入了狹谷,要平家莊家丁們把守谷口。
眾人都平安無事,通過了一線天。過了狹巖,便是三而靠壁,門對狹口的琴心館。那是這裏唯一的屏遮,也是唯一的建築。四周不是如刀劍陡立的巖壁,就是深不見底的絕壑,隱約可聞激烈洶湧之聲,巖壁聳削,可以説是飛鳥難渡。
祝光明揚劍道:“我們進去搜搜看,如何?”他是尊重平一君,故語氣是向他請詢,只是山壁迴音,反蕩了回來,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倒似責叱一般。
平一君自不反對,只是眾人在琴心館裏裏外外搜了數遍,卻人影都不見一個,琴心館只是一座白木建造之板樓,已十分陳舊,大部分木柱,已有白蟻至齧,裂紋處處可見。
惟木樓內十分黑暗,眾人點着了燭火,才可堪朦朧,閣中並不寬闊,很容易便一目瞭然。
關貧賤和那黑衣蒙面大漢並不在這裏。
積了灰塵的地上,有一架古琴,斷了兩根弦,還有幾滴血跡,關貧賤顯然到過這裏,可是他去了哪裏?
魏消閒輕咳了一聲,向平一君問,“不知琴心館這兒有什麼地道可以跟外面相通的?”
平一君沒有作答,卻負手長吟:“……平生出處天知,算整頓乾坤終有時,問湖南賓客,侵尋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盡日樓台,四邊屏幛,目斷江山魂欲飛。長安道,奈世無劉表,王粲疇依?”
祝光明一愣才道:“怎麼平莊主忽來清興,吟起劉過的詞來了?”
平一君倏然道:“劉改之力主北伐,上書朝廷,他是辛棄疾的好朋友,可惜男兒事業無憑據,僅記當年悲歌擊楫,酒酣箕踞,也算是潦倒半生。世間英雄,大都少懷壯志,老負初衷,敢問諸位腰下光芒三尺劍,還能解昔年燈下夜雨否?還能似血戰紅袍燦耀今古否?”
祝光明大惑不解,問:“你説什麼?我不明白。”
平一君忽問:“當日我們並肩殺敵時,你還記得我用的是什麼武器麼?”
祝光明不明白他何以此問:“你用的是槍。”
平一君緊接着問:“什麼槍法?”
祝光明道:“‘左手釣魚槍’。”他説這幾個字時,聲音充滿了尊敬,彷彿當年來親見這一根槍和使槍的人之威望一般。
平一君點點頭。又問:“你見過我用劍否?”
祝光明覺得他這番話説的不是時候,心中有氣,反問:“平兄會使劍麼?我倒聞所未聞,也見所未見。”
平一君並不置答,只説:“祝兄。很冒昧問你一句,身為一代劍手,如果給你選擇,你情願死在什麼人什麼武器之下?。
祝光明雖不明白平一君何作此問,但他傲然道:“一個劍士,乃為劍而生,為劍而死,假如真要死,我情願死在自己劍下。”
平一君凝視着他的臉,臉色一片慈和:“我敬重你,寧可讓你死得不明所以,也不能讓你對人世間希望絕滅。”
説完這句話,他突然出手。
祝光明驚詫之下,回劍自救,平一君三招內奪得了他的長劍,劍招一展,又三招之內,結束了祝光明的性命。
平一君在説那一段話時,吟哦四子,人人都留了心。所以平一君出手,文徵常”嗆”地拔劍。
可是他聽不到他自己拔劍的聲音。
所以他以為自己的劍還沒有拔出來。
但他卻看見自己一劍明明在手。
可是他並不感覺得自己握着劍。
就在這時,他發覺在月芒下,反映在劍身上,劍變作一條長長的白芒。
他甚至不能分辨出這是不是一柄劍。
他立時感覺到自己的反應已遲鈍,感覺正消失中,而且氣力也正在逐漸消散。
當他醒悟到這一點的時候,“篤”地一聲,一柄劍已從側面刺入他左臂中。
他卻感覺不到痛。
所以他閃都閃不過去。
“哧”地一聲,那劍尖自右臂凸露出來!
也就是説,這一柄劍,自左邊刺人,右邊露出,即是把他身體,如一隻烤雞一般,用鐵叉串在一起。
他只來得及側過身去,親眼目睹了殺他的人。
那是魏消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