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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黑色的箭

    劫飛劫率大夥兒走了一段路,道:“前邊不遠,有座‘孺子亭’,聽説東漢時徐稚就隱居在那兒。”

    壽英讀過幾年書,便追問了一句:“是那個以恭儉義讓聞名於世,稱南州高士的徐稚?”

    劫飛劫點了點頭。

    徐鶴齡哈哈笑道:“恭儉義讓?那是老掉牙的玩意了,現時的人,所謂‘有殺錯,無放過’,有機會不抓住,説什麼謙恭讓賢,倒你個狂犬吠日,枉費心機!”

    眾人皆附和冷笑。滕起義緩緩策馬,貼近關貧賤身邊,説:“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關貧賤不去理他。滕起義又道;“你正在計劃着要不要回去救人,是不是?”關貧賤仍是不作聲,但執轡繮的手背已泛起了青筋。

    滕起義道:“我點你穴道,阻止你這樣做,是為了救你,我心中不難過麼?你要是冒冒然衝出去,難道敵得過巴楞喇嘛?如果萬一敵不過,你自己死了,算是壯烈犧牲吧,那些莊稼漢豈不都為了你這行俠仗義的一救,全部變成了死屍,這冤枉往哪兒申訴去?”

    關貧賤怔了怔,不禁向滕起義望去。這時兩人策馬後行,已落在眾人之後,所以滕起義雖然説話聲音稍大,他們也難以聽到。

    “好,他們殺人,你以為我心中,不想像那些英雄一般作為麼?當一個問心無愧,行俠仗義,救人民於水深火熱中的人,誰不想做?”滕起義單眼皮的雙目,如自淺薄的眼皮裏凸露出來一般,沙啞着嗓子道:“只是,我們出身低微,稍有異動,老父怎麼辦?”

    問到這裏,關貧賤想到辛苦無依老爹爹佝僂的身影,心中忍不住一酸。

    滕起義又低聲道:“你看看,這些人,要是你動手,他們會幫誰?幾個打一個,你又怎是他們的對手?你沒忘記牛大師兄、蓋二師兄的怎樣死的吧?”

    滕起義長嘆一聲又道:“他們不殺你,也許是因為你還有可用之處;他們不殺我……只是因為我似乎很聽話。”説到這裏,滕起義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吞了一隻辣椒之後擠出來的笑容。

    關貧賤不禁衝口問出:“那……可以離開他們呀!”

    滕起義冷笑一下,道,“離開他們?談何容易!我們苦練十載,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功名,圖的是‘俠少’,什麼名兒都沒撈一個,天下偌大,哪有你立足之地?回到青城,怎容你立身?在老父面前,如何交代?何況……你也不是蠢人,該看得出來,姓劫的那些人,不會讓咱們説走就走的。總之一句活:‘謀而後動’。”

    關貧賤聽至最後一句話,變了臉色。這時忽聽前面的“孺子亭”有人揚聲問道:“來者可是近日武林後起之俊‘橫貫諸豪’?”

    只見劫飛劫等紛紛下馬拜見,持禮甚恭,“正是晚輩‘橫貫八傑’及各路朋友,前來百花洲拜會武林祭酒平老前輩。”

    只聽一人哈哈笑着,語音和藹:“客氣,客氣,免禮,免禮。”

    原來真是平一君來接,待上到“平家莊”後,平一君的兒子也已備酒宴恭候,眾人在席上寒暄一會,平一君便直接切入話題:“……這事説來教人笑話……不過也情非得已,要請諸位少俠相助。”説者臉有難色。

    徐虛懷説話最識大體,道:“我們此番來闖蕩江湖,作的是替天行道,圖的是為民除害,只要義所當為,理之所趨的事,都萬死不辭,……但這些微末技倆,在前輩面前,實在不足一哂,若前輩覺得我等有幫得上忙之處,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下來就是,我們無不赴湯蹈火,就算兩肋插刀,也都全力以赴。”

    其實徐虛懷是富豪之家出身,一入平家莊,便知道不但氣派非凡,而且從屬如雲,高手甚眾,財力實力都十分宏厚,而今請到自己幫忙,是件功上添功的好事,但只怕也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平一君貌似婦人,眼角稍有魚尾紋,略為肥碩,十分慈和,説話陰聲細氣,毫無火氣但又有一種令人毫不敢稍有不敬之威嚴。

    “諸位一路上所作的事,老夫亦略有聽聞……近日來“十八子’、‘金重’、‘川真’三大鏢局被劫的鏢銀,好像就是諸位取回來,保住了三大鏢局的聲譽顏面,真是了不起,英雄出少年!……還有‘青雲譜’的盜匪猖獗,‘藍巾賊’橫行霸道,也給諸位少俠破了,替官府立了個不小的功勞,着實可喜可賀……”

    劫飛劫笑着道:“這都不算得什麼,只是路見不平,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理所當然,不值得老前輩如此誇獎。”話題一轉,説:“譬如石鐘山龐一霸之役,龐一霸人多勢眾,按理説我們幾個後生小子,是捋不過他的,但我們基於理義,明知不可為而為,雖死無怨,所以皇天有眼,教我們剷平了勾結流寇,窮兇極惡的龐一霸,也算是‘任他雪山高萬丈,太陽一出化長江’,僥倖,僥倖之至!”

    劫飛劫一番話,聽似謙虛,實則惟恐平一君不知他們蕩平石鐘山一事,而且石鐘山之役,就與平一君獨霸兩湖武林來説,是功不可沒的,平一君既不便提起,劫飛劫就自己先提,領了這個功再説。

    果然平一君道:“憑你們幾個,年紀輕輕,能把龐一霸加以搏殺:實在不簡單……聽説你們有位姓關的朋友,還以一個之力,打敗了龐一霸,着實是武功卓絕,卻不知是哪一位?……”

    眾人向關貧賤望去,目光卻各有不同。

    關貧賤紅了臉,訥訥道:“我……我不是……不是故意……”

    徐鶴齡搶着道:“這位關兄弟是説,也不只是他一人之力,能打敗龐一霸的……是大家同心協力……”

    壽英緊接着道:“是是,我們大家齊心協力,一齊將龐一霸消滅的。”

    滕起義、饒月半也笑道:“是呀,齊心合力。”

    平一君恍然笑道:“是你們同心齊力,將龐一霸打倒的?好,好,現下小女的事,也要麻煩諸位少俠通力相助。”

    劫飛劫知連平一君都要請人來幫忙的事,決不好辦,便問:“坦白説,憑我們這幾手三腳貓功夫,跟前輩相比,還差得遠……我們能幫得上什麼忙,無不全力以赴,只不過怕是橋孔裏插扁擔,擔不起來,丟了顏面還不打緊,只怕壞了平前輩的大事。”

    “唉,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平一君跺足嘆道:“只是小女給舍長房這渾球擄了。真……他也逃不出去,困守在後院的拱壁巖小閣裏,要我們日日送飯進去,他……他神經有些兒……那個的,如果我們硬闖,他會對小女不利的……只有趁送飯的時候……”

    劫飛劫的眼睛亮了:“前輩是説,咱們冒充送飯的,進去偷襲?”

    平一君點點頭,“那舍長房……對莊裏的人,都認識,什麼人武功如何,都有戒心,……諸位去,比較便利一些。”

    壽英不禁問:“若然還是教他看破了呢?”

    平一君嘆道:“那傢伙……他腦裏的東西也真邪門,曾告訴我只要見老夫或老夫幾位在江湖上響噹噹的朋友前來一步,他就要立刻對小女下毒手……如果是年輕小夥子來喂他的箭,他就求之不得……”

    徐鶴齡蹙眉道:“他的箭術很好麼?”

    劫飛劫即道:“徐老弟,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神經刀’舍長房的箭術,猶在他刀法之上,他的綽號全名是‘神箭大保,神經刀客’舍長房,箭術大大有名,別人嫌他外號大煩長,所以只叫‘神經刀’。”又向平一君間:“前輩,舍長房原本不是前輩莊裏的總管嗎?”

    平一君嘆了一聲,頗覺臉上無光,“何止總管,他還是我義弟。我平日待他也不錯,他武功蠻高,就是人神神經經的,隨時發作……諸位想想,他開口跟我言及對小女頗有意思,但,他這一把年紀了,居然看上小女,那,那叫我怎麼承得下啊?──他就居然擄劫小女,來威嚇我,哼!”

    劫飛劫本故意問到正題上來,好讓平一君感覺到他是真正關心平婉兒之安危,聽得平一君生氣,便待勸慰幾句,話中也順勢巴結幾句,但壽英搶先道:“這人忘恩負義,簡直禽獸不如!叫我給逮着了,定必將之剮心剖肺,令他身魂俱滅,為前輩出這口氣!”

    平一君點點頭道:“小女年已及笄,薄有姿色,正待物色如意郎君,沒料發生了這般事兒……唉!”

    眾人都隨着嘆息,心中卻想:平一君這樣胖,只怕女兒也好看不到哪裏去了,老爸男人女相,怕女兒不女人男相?而且平婉兒被舍長房所擄,現下也不知是不是處子之身了?

    這般猜測時,只聽平一君繼續説下去:“……小女若平安,乃仗蒙諸位救她出虎口,老夫不但重重有賞,而且……”説到這裏,有意無意地一頓,正似劫飛劫説話每到精彩處便停了下來,讓人更焦切集神地聽下去一般。

    “……平家莊也正需要一個年輕人來繼承大業……”眾人聽到“繼承大業”,就算戴了綠帽子也不打緊,何況平婉兒還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天姿國色,就算千隻百隻死貓,這一干人也照樣一口吞得下去,了無苦色。

    徐虛懷搶先説話:“為平老前輩辦事,在所不辭,這等小事,是天經地義的,大凡英雄好漢,莫不龍潭虎穴也要一闖,怎談得上酬謝?前輩此言,真當是瞧不起後輩了……”

    平一君撫髯呵呵地笑。劫飛劫給徐虛懷搶了話頭,白了徐虛懷一眼,湊前道:“這事情……我看嘛……”

    平一君見劫飛劫欲言又止,以為他不肯承擔,便坦然道:“這等賣命事兒,若這位劫少俠認為不得當,便千萬不要勉強。”

    劫飛劫假裝躊躇,令平一君對他注意起來,見計得逞,當下一拍胸膛,道:“咱們江湖兒女,義字為先,俗語有道:臨財毋苟免。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事,別説是前輩愛女,就算是普通人家平常人,我劫某人也一樣雖千萬人吾往矣……只是,我是在顧慮,這事,事關於姑娘一生清譽,卻萬萬不能張揚出去……否則……”

    平一君聽劫飛劫掉書袋,蠻有學問的樣子,又關心自己女兒名譽,自對他是大有好感,符合道:“是,是,此事宣揚不得。”

    劫飛劫凜然大義似的説:“所以在場者為示清白起見,都應立下重誓,不可對江湖中人泄露一字。”

    平一君覺得未免太重,便道:“這也不必……”但劫飛劫率先立誓,人人自是怕平一君相疑,也紛紛起而矢誓,慷慨激昂,真有壯士本色。另一方面,心中卻想,若能在此次立功,定心讓平一君瞧得起,以平一君在“振眉師牆”和“武學功術院”的勢力,何愁不得平步青雲?眾人心中都暗自樂乎。

    關貧賤本就不願説人是非,也立了誓。

    劫飛劫見眾人起誓完畢,便加了一句説:“既然如此,此趟兇險,交手難保沒有死傷……死傷的是自己,在下當無怨悔,但若不小心將對方給殺了,也不是諸位的錯,更不是平老前輩的意思!”

    這幾句話説得非常得體,諸人拯救行動時既可放手的幹,同時也可以讓武林中人不説平一君唆使外人殺義弟的惡名。

    這句話自是大得平一君之心,平一君撫髯眯眯笑道:“你是誰人的弟子!聰明能幹,罕見之才。”

    劫飛劫一揖到地,笑道:“前輩過獎。”卻把平一君相問師尊之事,避開不答,另外説:“事不宜遲,如何相救令嬡的事,煩請前輩指示。”

    平一君頷首:“我叫犬子守碩來跟諸位説一説地點的大致情形。”

    平守碩偉岸俊秀,只是一隻眼睛似尚未睡飽,睜不開來,他以冷靜堅定的聲音,一一詳盡地道明瞭舍長房困守之地。

    原來舍長房劫持平婉兒,殺了幾人,退到“琴心館”,那“琴心館”只是一間小閣,背後是山壁,峭峻陡直,就算猿猴蛀蟲,也無從攀爬。四周亦盡是山壁,惟有一條叫“一線天”的棧道,直通“琴心館”。可謂既無路可退,但又易守難攻,因為通道只是狹容一人而已,真是天險,舍長房退到該處,便固守起來,一個送飯過去的丫鬟小初,也給他截住了,不放出來。未到“一線天”前,有幾張石桌石椅,平守碩就在那兒停下來講解。

    劫飛劫冷笑道,“舍長房能退此處,也真夠走運,這地方天造地設,就似專給他來死守城池一般。”

    平守碩同意道:”這地方原是家父練功處,亦因該地不可能有偷窺,只有一條出路,又位於平家莊棧道保護之中,所以設‘琴心館’在該處。”

    眾人都不禁想了一下,人道是“石鍾龐一霸,百花平一君”,龐一霸的“豹神手”威力,眾人已見識過了,但不知平一君的成名武功是什麼?眾人心裏想歸想,卻並不敢相詢。

    關貧賤對救人的興趣最大,問:“既已知曉地點,此時不去,尚待何時?”

    平一君見關貧賤急人之難如同己難,不禁多看了他兩眼,劫飛劫嘴角牽動一下,算是笑了,道:“待會兒正需要關老弟勇救佳人,大展身手。”

    眾人到得了“一線天”棧道,只見兩塊巨巖,一自上而下傾斜,一自下而上凹落,剛好豁出二十來丈一地,供人直入,盡處便是鐵一般岩石凹隆處、有一座雕欄玉砌般的閣樓。

    徐鶴齡道:“這就是‘琴心館’了?”

    徐虛懷道:“真是鬼斧神工!”

    關貧賤問:“舍長房就在裏面?”

    平守碩用下巴揚了揚,“你看前邊地上。”

    眾人望去,只見前面地上有七八灘血跡,有的還鮮紅色,似染上未久,有些已成赤赭色,還有一灘已乾涸成黑色塊了。平守碩道:“這就是要衝過去的莊丁和武林朋友,都給他射殺在這裏。”

    關貧賤聽得勃然大怒,壽英等卻聽得心頭一寒。

    平守碩淡淡地道:“舍二叔的箭法,真是非同小可,刀法也有獨到之處,不是省油的燈。”

    劫飛劫忽然問道:“這通道上的屍首呢?”

    平守碩道:“叫人給移走了。”

    劫飛劫眼睛閃亮一下:“他叫人進去搬走遺骸麼?”

    平守碩搖首:“到了半夜,他肯定外面沒有埋伏時,把中箭死的人都踢飛出來,説是怕屍體發臭,他受不了。”

    眾人都覺這平守碩年紀雖輕,但處事淡定有度,一副足可擔當大事模樣,如果平一君真將基業交於女婿之手,這平守碩難道不會有異議嗎?

    這時只聽平一君反問劫飛劫:“劫少俠是想乘他出來踢掉屍首時動手嗎?”

    劫飛劫點點頭,“或者裝成死屍也不妨。”

    平一君頷首表示嘉許,又搖頭道;“舍長房腦筋雖然亂了,但機警未失,這等伎倆,瞞不過他的。萬一給他瞧破了,那時小女就……”

    關貧賤毅然分開眾人道:“我去試試──”話未説完,兩條人影,已迅疾無倫地掠了出去!

    第一個掠出去的是秦焉橫,他哪裏容得關貧賤屢建奇功?便想獨自先去把平婉兒救出來,在平一君面前顯顯威風;徐鶴齡卻是同他一般想法,怎容秦焉橫獨佔鰲頭,也緊跟而出!

    徐虛懷叫了半聲:“小心──”不敢再叫下去,怕驚動了閣樓中的人。

    兩人身法何等之快,一前一後,已掠出六八尺,偏西的太陽下靜悄悄無半絲聲息,兩人正在狹巖中央,互望一眼,待再竄身,就在這時,閣樓裏卷出一陣鋪天蓋地的笑聲來。

    這一陣笑聲如大浪驚濤,一層層卷湧而來,在巖壁上發出極大的迴響,震得各人心血賁動,劫飛劫沉聲喝道:“快──”

    這一聲“快”字,可以説是“快進”,也可以説是“快退”因為人塞在巖縫中,是極險之地,一定要闖出去,不然寧可退回來。

    兩人稍稍一呆,遲疑一下子。

    這一下子也不過瞬間。

    這時“嘯”地一聲,一支青黑色的箭,破窗出!

    就在同時,秦焉橫已決定進,徐鶴齡已決定退!

    秦焉橫橫刀揮舞撲起,徐鶴齡單掌護體身返!

    説時遲,那時快,那一箭已射到,“當”地一聲,秦焉橫的刀,也格住了箭。

    徐鶴齡舒了一口氣,正要停止飛退之步時,忽“噗”地一聲,一物自秦焉橫背後,帶着血泉,飛射而至!

    徐鶴齡這時已離秦焉橫兩丈之遙,但那事物來得極快,徐鶴齡一呆之下,只來得及出手一捉!

    那是一支箭!

    他及時捉住了箭身!

    只是那箭所挾帶的威力,確是不可思議,“哧”地一聲,竟震裂了他的虎口,餘勁將他手腕帶得往內一插,箭鏃刺入左腹,深達三寸三分!

    隨着眾人的失聲驚叫,秦焉橫仰天而倒,他仍然橫刀在胸,但刀身上,竟崩裂了一個缺口,他胸前心口,多了一個血洞。

    秦焉橫瞪大了眼,已然氣絕。但他至死都不能相信,那一箭之力,竟能將他大刀震裂缺口,穿出刀身,射中了他,再自背門穿了出去,飛射第二人。正如徐鶴齡也不敢相信,自己明明已抓住了那箭,仍然被那一箭之力所傷。

    那青黑色的箭,自那閣樓中射來,竟有如斯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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