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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花洲

    過了三天,有人快馬送來了一封信,那送信來的人縛藍色護手,英悍精壯,正是平一君的門人。

    平一君的門人,送來的當然是平一君的信。

    劫飛劫見是平一君的信,一顆心忐忑狂跳,拆閲後,又讀了一遍,謝了來使,送出門後,扶柱哈哈大笑不已。

    眾人都急於知悉書信內容,劫飛劫盡是大笑不語。此際牛重山、蓋勝豪已死,憑青城之力,已未必是劫飛劫等三人之敵,徐虛懷等心中恚怒,卻都不敢造次,只得耐心等候。

    終於劫飛劫笑説,“你道平一君來函作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只待他説下去。若是蓋勝豪在,早已老實不客氣地催促,牛重山在,則非捶桌子不可。幸好才頓了片刻,劫飛劫便道出了原委:“平一君來信説我們平青雲譜之寇,定龐一霸之亂,大大有功,所以會主推薦我們入‘功術院’,至於‘俠少’之名銜嘛……”

    眾人一齊伸長了頸,瞪大雙眼,劫飛劫笑罵道:“瞧瞧瞧,小小一個俠名,你們就似引頸就宰一般德性兒!”

    眾人心裏也暗罵:若不是你先看了,還不是一樣猴急!

    幸好劫飛劫也過於興奮,無心訕罵下去,按着道:“平一君信上説:‘俠少’名頭,保我們不難,然平一君有事相求……”

    壽英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劫飛劫遊目一巡,滿臉春風地道:“現在平一君家裏,來了位惡客。”

    壽英等均莫名其妙。劫飛劫道:“平一君有位客人,忽然發了狂,見色心起,抓住平一君的閨女,説什麼也不放;平一君也不讓他們走出平家莊一步,兩方僵持不下……嘿嘿嘿,往下的,就要靠我們了。”

    滕起義不禁喃喃地加問了一句:“什麼要靠我們了?”

    劫飛劫趨勢喝了一聲:“這都不懂,蠢材!”

    滕起義的臉色,變了一下,但立即垂手應道:“是。”

    劫飛劫看在眼裏,卻佯作不知,道:“那是平一君門下熟客,所以平一君無法救他的寶貝女兒回來……我們去,比較不受懷疑,或許能一擊奏效。”

    秦焉橫問:“是什麼人那般厲害,竟製得住平一君的女兒,連平一君都奈何不了他?”

    秦焉橫的話和他的刀一般有分量,劫飛劫不好不答,便道:“舍長房。”

    眾人不敢置信地道:“舍長房?!”

    饒月半詫問:“‘神經刀’舍長房?!”

    劫飛劫點了點頭。

    徐虛懷皺眉道:“舍長房不就是平家莊的二莊主麼……怎會──”

    劫飛劫一揚手中信柬,道:“這是裏面所寫的……我也是想不透。”

    “哥哥,”徐鶴齡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向徐虛懷道,”其實這也不奇,二莊主暗戀大小姐已久,想染指又礙着老頭子,只好用強了,誰料平一君來真的……要不是‘家醜不可外揚’,平一君怎會用到我們一這些初出茅廬的‘小子’?”

    徐虛懷頷首道:“説的有理。”

    壽英喜道:“這樣的大好時機,不可放過。”

    秦焉橫卻道:“看來這事也不簡單……連平一君都要請援手的事兒……還是小心點兒好。”

    徐鶴齡和饒月半都感無稽,一個道,“哎呀!連龐一霸都教咱們給掀翻了,還怕個什麼勁兒!”

    一個説:“不幹白不幹!”

    但秦焉橫的話卻使劫飛劫心中一醒,他本來不想關貧賤去搶功,但迴心一想,平一君武功絕不在龐一霸之下,也要請救兵,只怕舍長房的武功決差不了哪裏去,有關貧賤,可替自己打前鋒,當下便堆起笑臉,向關貧賤笑笑吟吟地道:“這一趟,關老弟是非去不可了。”

    關貧賤心情很鬱悶,不知答應是好,還是不答應,只瞥見滕起義不住向他猛頷首示意。徐虛懷見關貧賤猶豫不決,他和劫飛劫一般心思,便道:“舍長房擄劫人家閨女,罪大惡極,關師弟俠骨仁心,自沒理由見死不救……何況舍長房是個硬爪子,師弟不去,難道巴巴的由得師兄們去拼命麼?”

    關貧賤一聽,便點了頭。劫飛劫:徐虛懷二人對望一眼,皆臉有喜色。他們自龐家堡一役後,已確知關貧賤是他們裏面武功最卓絕者,關貧賤若去,他們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時只饒月半笑嘻嘻地自言自語道:“沒料到這番戰鬥下來,哈!哈!名利雙收……‘功術院’有了地位,‘俠少’的名頭也坐穩了,連平一君都有事求咱們,萬一……勇救美人,護花有功,嘿嘿,郎才女貌,達啦哩地達……”最後他唱的是婚禮時的嗩吶奏樂。

    平一君之女平婉兒,是武林中有數的美女之一。不少武林中的年輕俠士,趨之若騖,但都未受青睞,而今這大好時機,怎可放過?既在官方有功,又佔領龐家堡,再成為了平一君的乘龍快婿,天下尚有何事不可作?尚有何取不可為?……此刻劫飛劫、徐虛懷、秦焉橫,徐鶴齡,饒月半、滕起義等人所想的,竟都和壽英近乎一樣。

    百花洲在南昌大湖,是水澤之鄉。

    太湖又名東湖,廣十里二百二十步,湖水清澈,直連贛江,後來湖面淤塞,分成東、南、西、北四湖,湖中洲渚斷續,最大的就是百花洲。

    走了不久,只見前面有一輛裝飾得豪華的馬車,車後跟有隨從八人,四男四女。跟在車後,臉上露出疲態,滿身灰塵。那馬車足有房子般大,四個趕馬的家丁,也涎着臉並不忙於趕路,車中傳來盡是狎笑之聲。

    眾人一看,只見那些隨從、婢僕、家丁,都是漢人,而車內劇烈抖蕩着,隱約有嬉戲之聲,劫飛劫等聽得那男聲是蒙古語音,便繞過去張望,一個漢人管家模樣的人呼道:“賊頭賊腦的,看啥看的!”

    壽英忙走馬湊前,賠笑道:“我説老丈啊,裏面是哪個官家爺兒,忒也威風的。”

    那總管撇起嘴一副妄自尊大的模樣兒,不屑地道:“車裏是忽圖,是市舶司大人之第十九位幹侄兒.豈是你識得!”

    “市舶司”是元人通商船舶的管理處,至於這第十九位的侄兒──-而且還是幹侄兒──都有抖不完的威風,花不完的財富。在當時,最窮最賤的,還是在中原地區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壽英聽了。微微一笑,勒馬讓開,這時裏面一人胡嚷着探身出來,正正反反給了那總管七八個耳括子,用蒙古語罵道:“你在外邊吵什麼?打擾了爺們的興頭,看我不斬了你全家!”

    那總管撫着被摑得腫起老大一塊的臉皮,苦着臉不敢聲張,只狠狠地瞪了壽英他們一眼,樣態卻恭順得像夾着尾巴的狗。

    這時只見一雙塗滿鳳仙花汁丹蔻的手,咿唔着把蒙古人給拖回去,用生硬的漢語學着蒙語道:“唔,你氣個什麼嘛,讓奴家跟你消消……”狎笑之聲又不住傳來。

    然而就在那蒙古人探身出來的剎那,徐氏兄弟已看見那人未及中年,肚腩大大的,一身緞錦華服,喝得酒氣熏人,兩腮居然也撲得紅粉粉的,在蒙古人黝黑的臉上,紅粉加上酒氣一衝,也真紅得發黑。

    徐鶴齡忍竣不住低聲笑道:“塗得像馬騮的屁股……”

    徐虛懷卻低聲慨嘆道:“這些韃子,一入京城,才幾十年光景,就被富貴榮華搓得像個軟麪條似的,也忘了他們老子是怎麼打江山來着……”

    徐鶴齡聽及此,也臉色一整。這時背後忽響起一陣急遽已極的馬蹄聲,劫飛劫沉聲喝道:“小心──”眾人耳際只聞蹄聲如風捲狂飆而至,宛似數十鐵馬,但其實只有一騎,劫飛劫才叫了兩聲,蹄聲已奔近他們身後,眾人都不禁將手搭上了劍柄。

    關貧賤才翻身坐起,那一騎已越過眾人,只見白馬背上閃幾顆灰黑,如潑墨在一白緞子上,馬前掛着左右八個鈴鐺,走起來和着蹄聲一清一沉,很是好聽,紅色皮鞍上竟是一個着蒙古婦女衣飾的老婦,約莫七旬左右,灰髮散揚,目如鷹,鼻如隼,身手十分敏捷。人貼在馬背上,不管馳得如何顛簸快速,她的身體始終不隨着抖動半下。眾人卻都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這馬越過自己等人,顯然不是衝着他們來的。

    這時老婦人的馬長嗥一聲,停了下來,原來是截住前面的馬車。那婦人一探手,五指如箕,就將布簾內那大肚脯的蒙古青年揪了出來,用蒙古話罵道:“你好學不學,學了玩女人,不好好騎馬,卻坐在這種軟綿綿的東西里,你爹爹當年在你這個年紀,可像你這般軟弱無能!他抓弓搭箭射漢人的本領,你還剩下哪樣!”

    那老婦人看樣子像是青年蒙古人的媽媽,青年人只敢點頭説是,不敢抗辯,那車裏塗胭脂的女人探首出來看,老管家也圖相勸,老婦自後飛起一腳,踢倒了篷車,又一個反肘,將那老管家撞得沒哼半響,便飛了出去,只聽那婦人兇狠狠地罵道:“你們漢人不是好東西,殺了我丈夫,還來迷我兒子,使他手軟腳輕的,不似人形。”説着以臂彎夾着胖子,飛上馬背,單手策馬,不管她兒子掙手撐腳的,嘴裏吆喝一聲:“喲!”馬起前蹄,疾馳而去!

    眾下見那蒙古老婦人這般好身手,直禁不住想高聲叫好,但回想她是蒙古人,年邁如此威風,自己等人的騎術,與她仍差上那麼老大的一截,心中也覺慚愧。再想深一層,蒙古人如此剽悍,大宋之所以斷送江山,以當時朝政日菲,民不聊生的情形,也屬無可避免的。只是那蒙古青年,活力身手,反面遠遠不及其母親,關貧賤瞧在眼裏,心中暗忖:

    ──若是蒙古人個個都縱情聲色,荒功廢業,大宋江山未必不可恢復……

    想到這裏,關貧賤又不禁暗罵自己一聲,沒志氣!男兒應自圖振作立業自強不息,而不是祈盼他人折墮靡頹,使自己有機可圖!

    這時篷車翻倒在路邊,車內那妓女哦哦哎哎的呻作一片,那些奴僕慌忙牽馬推車,有些過去攙助摔個半死的那老管家,眾人自不理會,繼續策馬前行,關貧賤對這些人卑屈媚敵,也不予理睬,心中只是記住這一段強烈對比的遭逢,百花洲縱風景再美,關貧賤也無心欣賞,只覺河山景色,腥腫污濁,一日不得以澄清,總是滿目瘡痍,滿目蒼涼而已。

    關貧賤想着,覺得這時候正是黃帝子孫好好苦學圖強,以圖日後掙回一席之地的時候。武林裏“幫、派、堂、院、牆”中,“院”是“武學功術院”,“牆”是“振眉師牆”,但這二者俱是各派推出代表甄選的,而各大派實力多已由蒙古人控制,所以武林五大主流中,“派、院、牆”是公定的,但也是對元朝最恭順伏帖的,倒是幫會中的“白蓮教”“紅巾軍”等徒眾。而堂口裏也有“藍巾軍”、“意思堂”等徒眾,都是抵抗蒙古人的暴虐行為的組織。一直在山上的關貧賤,只能算是略有所聞而已,説細情形就不清楚了。

    ──只是,抗元的漢人人數既不夠眾,又貧乏無武器,加上在蒙古人嚴密惡毒監視下,消息也無從傳遞,又如何能予元軍迎頭痛擊呢!

    關貧賤想着時.劫飛劫、徐虛懷、徐鶴齡、滕起義、饒月半、秦焉橫等六人走在前面,其他十幾二十個武功較差、名頭不響的跟在後面。一行人策馬而行,滾滾沙塵飛揚,大日頭下很有一股剽悍豪氣。

    徐鶴齡不覺在馬上張開胸懷,哈哈笑道:“咱們結在一起,也算威風!”

    劫飛劫斜掃了一眼:“可不是嗎?”兩人意氣風發,在馬上抽了一鞭,當先越去。

    徐虛懷等也策馬跟上,忽見前面兩馬,去勢減慢,後蹄因急奔勒止而濺起塵沙,將後面的馬罩住。徐虛懷等一面暗罵:“兔崽子,忽慢忽快,幹什麼的!”當下打馬越過他們,忽聽前面有喧鬧聲,也就勒馬慢行,看個究竟。

    原來前面。一大羣鄉民,跪在地上,不住以頭叩地,雙手合拜,前面有一間茅屋,不住發出女子的驚呼哀號聲,夾帶者一種粗澀的淫笑聲來。

    眾人都是一呆,只見有十五六名蒙古兵,守在茅屋前,對那羣鄉民不住大聲呼喝;鄉民連頭也不敢抬,連連叩頭。

    這時茅屋裏的女子,發出一聲淒厲已極,比死還痛苦的尖呼聲來,這聲音藴含着莫大的痛苦與屈辱,一個老人這時巍巍顫顫地站了起來,全身沾滿乾硬的泥上,啞聲呼叫道:“──阿蓮!”

    一個百夫長裝扮的蒙古人,長刀一揮,帶起一道血光,那老人人頭落地,眼珠沾了泥,還在瞪着,乾枯的身子還抽搐了幾下!

    關貧賤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向騰起義道:“四師兄──”滕起義臉色也寒了,點了點頭,和關貧賤一起站了出來。

    那老人身首異處,也沒人敢理,只是叩頭更加搗蒜泥般,全身發抖,只有一個老婆婆哭着跑出來,哀呼:“阿蓮的爹──”

    那百夫長呼喝一聲,揮刀又斬,關貧賤大喝一聲:“禽獸,住手!”

    那百夫長給他一喝,一失神間刀砍了個空,幾乎斬回了自己,其餘十多名蒙古兵,都給喝退了半步。

    那百夫長原本見這羣青年,趾高氣揚,鮮衣怒馬,怕不好惹,於是也沒有去理他們,如今卻惹上門來,可謂大膽至極,當下刷地將腰刀指着關貧賤,高聲大喊下來,那樣子就像一個主人在罵一個極其低賤的奴僕一樣!

    關貧賤大聲道:“韃子如此殘殺良民,是大漢男兒的,便該挺身出來!”

    騰起義走出來,應了聲,“韃子可惡!”

    關貧賤喊了數聲,再也沒有人走出來,那百夫長猶用刀指着他,意思是要他下跪,滕起義本來一股豪氣,要支持關貧賤的,見沒有人附和,心中有了計議,靜悄悄地退了回去,於是場中只剩下了關貧賤一人。

    那百夫長見漢人並不團結,有勇氣叫陣的似只有這小子一人,膽子也大了起來,怒氣衝衝地走過來,要將關貧賤一刀砍了。

    這時老婆婆正抱着老人的頭,抱在心口上大哭,又踉蹌着走到老人的屍身去,將頭駁到斷了的脖子上,嚎哭道:“……阿蓮爹……你死了……死了乾淨……阿蓮她還在受苦……還有我這個老孤憐仃啊……”

    關貧賤聽得心頭火起,暗裏打定主意,只要那百夫長一近來,他就動手,將這一羣慘無人道的劊子手殺個精光。

    這時劫飛劫突地躍在兩人之間。關貧賤見劫飛劫出手,心中大感欣慰,那百夫長卻眼前一花,忽多了一人,那百夫長也是見過世面的,知對方人多勢眾又身手不凡,得要小心應付,於是戳指劫飛劫,大聲喝罵了起來。

    劫飛劫忽掏出了一面銅牌,在那百夫長面前晃了晃,那百夫長瞪着眼睛,退了一步,神情便不那麼囂張了,原來劫飛劫掏亮出來的.便是前破青雲譜立功的蒙古人賞牌,那百夫長自然識貨,既然是長官賞識的漢人,便是自己人,藉這個勢兒氣焰倒壓下來了。

    只見劫飛動用蒙古話問了幾句,那百夫長也咕嚕呼嚕地答了幾句,眾人都聽不懂,壽英是湖北富家之子,早在生意場上已結蒙古人慣了,會聽蒙古話,便笑説:“原來是這樣。”

    徐鶴齡不禁問:“怎樣?”

    壽英故作訝異道:“也沒怎樣……啊,你不會蒙古語麼?”

    徐鶴齡被他一窒,登時出不了聲。饒月半笑道:“問你老大去吧。”

    徐鶴齡望向徐虛懷,徐虛懷怕面子掛不下來,裝着聽懂,假裝不耐煩地向弟弟搖手道:“也沒怎樣……沒什麼好問的。”

    劫飛劫這時微笑看走回來,那百大長也威風凜凜地大步走回去了。

    關貧賤走上前去,第一句就問:“他們在幹什麼?”

    劫飛劫一繃臉孔,道:“你不要管。”

    關貧賤再也忍不住,大吼道:“什麼不要管?!人家殺我們漢人,高興殺就殺,喜歡辱就辱,我們不管這些,管什麼?”

    劫飛劫知關貧賤絕不吃硬,便倒:“剛才我跟那蒙古人説情了,他們只是借個農家女子樂一樂,這些農家人便呼天搶地的,所以罰他們跪着聽,等玩完了,一開心,定必把他們都給放了,也沒什麼事兒!”

    關貧賤聽得好似有一盤燭水在心裏滾滾燃燒,握拳怒道:“這叫沒什麼事兒!……”下面的話,氣得一時説不出來,楞在那兒,那百夫長及蒙古兵以為這羣漢人在互罵糾葛,都哈哈謔笑起來,齊往這邊看,耳邊聽着屋內的哀號呻吟,看他們樣子都甚為快樂。

    這時跪地的人堆裏,有一人呼道:“嗚呼,狼無狽不立,狽無狼不行,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關貧賤循聲看去,兄見一人生得白淨,頷有長鬚,原來長相十分清秀,但遍身沾滿了泥污,也知他言詞中的意思是罵自己等人跟蒙古人狼狽為奸,心中大是慚愧。

    那班蒙古人大部分不諳漢語。就算懂得也是粗通而已,自然聽不懂那人在説什麼,聽那漢人跟這幹青年説話,因對劫飛劫手中持有功銅牌顧忌,只喝了一聲,踹了那人一腳,不准他説話。

    劫飛劫冷笑道:“你們讀書人,蒙古兵來了之後,只排到第九,連娼妓都不如,只比乞丐好一些,而今放到這兒來耕田,還掉什麼書袋!”

    那白淨書生一臉悲憤之色,“呸”了一聲道:“眼下劉大將軍義軍四起,看韃子還能橫行到幾時!”

    原來蒙古人以武功立國,對專門讀書講道理的儒家、書生,認為如同廢物無疑,所以將人民分為十等:即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讀書人或道學家比娼妓都不知,地位僅在乞丐之上,可謂是對讀書人極大的污辱。

    那書生説到這裏,劫飛劫臉色陡變,忽揚聲説了幾句蒙古語,那百夫長虎目一瞪,上前去一刀將那儒生殺了。

    關貧賤初以為劫飛劫要百夫長釋放那書生。卻沒料到是這般下場,欲救無及,大吼一聲,就要掠出,劫飛劫作勢一攔,道:“救不得!”

    關貧賤再也不信他的話,劫飛劫冷笑道:“你可知屋裏幹那玩意的人是誰?”

    關貧賤一聽更遏不住怒:“我管他是誰!”

    劫飛劫向關貧賤背後點了點頭,道:“是巴楞喇嘛,紅袍活佛,巴楞喇嘛。”

    關貧賤稍稍一怔,他也聽過這些所謂以慈悲為懷的法王活佛,侵佔田農,逐殺農民,任田地荒蕪,長草畜牧,所過之處,僕從如雲。強佔屋宅婦女,甚至屠城,濫用私刑如割舌剜目,而且武功都相當不錯。其中一個叫巴楞的喇嘛,數十年前已有“紅袍老怪”之稱,後來在中原武林吃了虧,回去苦練一番,這次在蒙古統治下君臨,被尊稱為“國師”,對漢人更盡殘戾惡毒的手段,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這時屋內的女子呼叫聲,驟然全寂,關貧賤怒呼:“巴楞喇嘛,滾出來──”忽然後腦“新建”、“環中”穴懼是一麻,砰然倒地,知是遭了暗算,而站在他背後,便是滕起義,滕起義這樣下手暗算他,是他所意料不到的,當下痛心疾首。

    只見劫飛劫向那百夫長咕嚕幾句,似是道歉,回來向關貧賤罵道:“巴楞喇麻,武功蓋世,你得罪他,不想活了?我們這是救了你!”

    説着一揚手,滕起義將他放在馬背上,催馬便行,竟要繞道而去。劫飛劫揚起了手,向着茅屋揮動,徐氏兄弟也跟着效法,狀甚親密,好似茅屋內是他們爹孃一般地恭敬。那些蒙古武士見狀,都哈哈地笑了起來。

    忽聽笑聲甫落,緊接着鼓也似的馬蹄聲,飛卷而來,只見三匹黑馬,馬上三個全身黑衣蒙面人,貼在馬背上,完全跟馬背連在一起,就像三支箭一艦,自水田處濺泥而近!

    蒙古人中閃出個頜有灰須的瘦漢子,大呼道:“肽!來看何人,還不下馬,巴楞活佛在這裏!”這人敢情是漢奸走狗之類,是這些蒙古人中的通譯。

    只見馬上三人也不打話,説時遲,那時快,三騎越過匍伏的民眾,闖入蒙古軍中,刷地三人同時抽出一柄又彎又長的腰刀,一刀一個,直如砍瓜切萊,轉眼間已幹倒了八九個蒙古人。

    饒月半一晃身,趨上前去問:“老大。咱們要不要……”

    劫飛劫神色疑重,搖首道:“咱們先看看對方來路再説。”饒月半隻有退下。

    這時茅屋裏一人怪聲怪氣地道:“哪裏的小兔崽子,佛爺我正樂得成仙,你們來壞我的道行,真活不耐煩了?!”那陰陽怪氣,但在日頭下空蕩蕩地傳出去,教人心慌惶,渾是沒了着落兒。

    中間那匹雄健黑馬上的人,熊背蜂腰、雙目有神,揚聲道:“紅袍老怪冒大飆,你充什麼法王活佛的,十八年前我門中原武林人物趕跑了你,而今你變了個閻王的爺爺回來,咱們也一樣把你給擺平!”

    只聽“哦呀”一聲,木門打開,一人笑道,“好!有種!只是十八年前多少武林高手圍攻我冒大飆,老夫還是照樣逍遙自在,現在來的是哪座山頭哪根葱,乳臭未乾的傢伙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來了?!”

    只見那“活佛”人甚枯瘦,臉貌慈祥,赤精上身,什麼也沒穿。下身只圍了塊黃巾,渾身肌肉軟垂,甚是難看。

    當中那黑衣蒙面人道:“冒大飆,你惡貫滿盈,要不是當年七大高手饒你狗命,你早就死了二十年了,而今尚不知悔改!”

    巴愣活佛哈哈大笑道:“你怎麼這般羅嗦!我冒大飆當了活佛,第一件事,便是要這七個人死乾死淨,雞犬不留!”

    三人齊聲大喝,怒馬齊嘶!

    左邊一人,當先策馬衝向茅屋,馬首直向巴楞撞去,左足在馬上閃電踢出,無論巴楞喇嘛左閃右避,這一腳居高臨下,算準了踢出去!

    他原本之意,先向這喇嘛揣倒,再生擒回去處置。

    巴楞笑眯眯的,對馬首衝來,稍稍一讓,然後“呼”地一聲,也不知怎的,馬上的人那一腳,竟然會踢中自己的後腦,“波”的一響,腦漿迸濺,如遭石砸,人也自馬背上晃跌了下來。

    這一招間死了一名高手,而巴楞喇嘛看來只不過稍稍避讓了一下而已,不但馬上兩人大驚,連徐虛懷等都為之變色。

    巴楞喇嘛攤了攤手,笑道:“年紀輕輕的,死了也真有點可惜。”

    馬上另一人虎吼一聲,一陣急蹄,衝至巴楞喇嘛身前,遽然彎身,一刀劈下,彎刀劃一個半弧型,發出一聲極鋭厲的刀風,一道極淬厲的刀芒!

    驟然之間,巴楞喇嘛的袖口似揚了揚,那馬下的人,咕哆一聲,摔下馬來,弩刀完全嵌進自己的腰腹間,幾乎將自己斬為兩戳。

    巴楞喇嘛攤攤手,笑道:“沒辦法,你們是雕花匠的行頭兒,動手就錯。”

    剩下的大漢一呆,倏然一揚手,“嚓”地射出一道白光,直打巴楞喇嘛胸膛,他自己也不看是否命中,打馬轉身,狠命地逃!

    那漢子跟巴楞喇相隔甚遠,可是漢子腕力甚強,那白芒閃電般已到了巴愣喇嘛胸前,眾人眼前一花,驀見白芒一折,打入那漢子背後部!

    關貧賤雖穴遭受制,仍禁不住叫了一聲:“小心!”

    劫飛劫臉色一變,喝道:“別惹他,走!!”也打馬飛馳,往另一條路上撤走,怕給巴楞喇嘛找上自己似的,別的人自然也都限上。

    在調馬飛騁之際,關貧賤的馬是被滕起義牽着疾馳的,在這剎那間,關貧賤還及時看見那白芒仍追上那馬上的漢子,只是漢子及時一低頭,白芒射空,但那漢子也駭得打馬急驅,伏在馬上,拼命遁去。

    關貧賤因穴道受制,只能急卻無能為力。

    眾人策馬飛奔時還聽見巴楞喇嘛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拿下青雲譜的‘俠少’是自家人,活佛爺我才不追。”

    這半死不活的聲音可把徐鶴齡等嚇得半死不活,更奔馳了好大一段路,才勉強歇會兒,這時劫飛劫才暗示滕起義把關貧賤的穴道給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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