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
到了第二天,徐虛懷等人出去一趟回來,買了一大堆乾糧之類的東西,笑着解釋道:“青雲譜已苦守多日.總得要為他們張羅點什麼吃的。”
關貧賤聽了,自是高興,捶着自己腦袋自罵為啥沒有想到。
日正當中時他們一行十人,浩浩蕩蕩進入了青雲譜。哨子早已放報,只聽號角吹響,黃沙彌漫,在這清秀山村中,馳來了一彪人馬,當先的正是耿奔,他一見關貧賤,即在急馳中棄馬落地,任由馬飛奔回去。
耿奔敞開胸膛,哈哈大笑,抱住關貧賤,喜道:“兄弟,你可來了!”
關貧賤被他摟着,只覺耿奔豪笑中一下下拍擊着自己的背心,這一股親切,也就如栓子一般釘進心坎裏去。一忽兒,關貧賤才省起道:“……大王……我的師兄,可都來了……”
耿奔“哦”了一聲,抬頭望去,這時,徐虛懷、蓋勝豪、劫飛劫三人互望一眼,劫飛劫低聲道:“徐兄,請。”
徐虛懷疾道:“劫老大先請。”
兩人僵持了一下,耿奔已張開雙臂,表示歡迎,蓋勝豪在中央。左右狠狠盯了兩人一眼,突然道:“有什麼好讓!”
説着當先走去,也張開雙臂,和耿奔攬個結實。耿奔微微有些錯愕,向關貧賤問:“這位是?”
關貧賤正想回答,蓋勝豪卻説:“你的索命人,”耿奔一怔,突覺兩脅一陣劇痛,低首一看,原來蓋勝豪左右手各執牛耳尖刀,已刺入了他的身體內,直沒刀柄!
耿奔嘶聲道:“你──”
蓋勝豪拔刀欲退,耿奔暴喝一聲,一出手,已抓住蓋勝豪門頂。睚眥欲裂,轉頭問關貧賤:“為什麼──?”
這時蓋勝豪已將刀自耿奔胸內拔出,“哧哧”兩聲,兩股血泉迸噴而出。耿奔痛不可遏,發力一扭,“格”地一聲,蓋勝豪的脖子便被扭斷。
這時徐虛懷和劫飛劫雙雙欺到,徐虛懷一劍斬斷了耿奔的手腕,扶起蓋勝豪,蓋勝豪四肢抽搐一下,眼見活不了。劫飛劫又自後一劍,刺進了耿奔寬厚的背心之中,耿奔晃了晃。關貧賤乍逢此變,駭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本來跟着耿奔馬後的一騎,嘶吼一聲:“大王!”人飛身而降,正是雲天功,他一手扶住耿奔,大吼一聲,一眾人均為之震住,雲天功也嘴角崩裂,戳指關貧賤,撕心裂肺地嘶叫:“你──”
關貧賤也失魂落魄,想趨身過去探視耿奔傷勢,雲天功以為這人還要來加害,匆忙間一拳擊了出去,關貧賤心中恐慌,不知閃躲,便被一拳擊個正中,“篷”地仰跌出去。
就在這時,壽英和徐鶴齡,雙劍刺至,雲天功既失神於耿奔之死,又分神於應付關貧賤,“嚓嚓”兩劍,透心而過!
雲天功慘呼倒地,關貧賤大吼了一聲:“不──!”
壽英、徐鶴齡二人已獰笑着將帶血的劍抽拔出來,濺起兩道血光。
那邊的饒月半和秦焉橫,各自唿哨一聲,登時殺聲四起,原來四周早已不知匿伏了多少蒙古官兵,殺將過來,這下變生肘腋,“藍巾軍”羣龍無首,在埋伏四起,兵力懸殊下,被殺得屍橫遍地。
關貧賤被打中了一掌,咯了一口血,他勉力站起,掙扎到耿奔那兒,卻見他已斷了氣。關貧賤的眼淚,便不住的流落下來,他看見耿奔沒有瞑目,便用手給他合起了眼皮,卻覺觸手微温,想起耿奔對自己情義之厚,以及適才那毫無戒備的擁抱,關貧賤用力抓住自己的衣服,全身由於內心的痛苦而抖了起來。
這時場中的喊殺,驚天動地,人們悽呼、哭號聲,夫喚妻,母喚子,兒女喚父母的哀聲不絕,關貧賤胸中想着耿奔對自己的種種好處,而眼前所見蒙古兵大破“藍巾軍”,飽施淫擄,也只覺猶如置身炊甑之中,天愁地慘,恨不得一死了之。
這當兒鐵騎奔馳,血腥沖天,卻未踏着關貧賤。直至“噗”地一聲,地上趴倒一人,這人滿身帶血,吃力地爬到關貧賤面前,顫抖着帶血的手指,咯血的口艱辛地逼出了幾個字:“你……要不是你引狼入室。……殺死大王……我們也不會到這步田地……你……你這小人……萬……死不贖其辜!”言盡聲滅,這頭系藍巾的大漢也嚥了氣。
關貧賤只覺轟然一醒,正想起來,但因胸膛中拳,又過度傷悲,久蹲未起,血路筋脈,為之堵滯,忽然起身,但覺天旋地轉。正在這時,一蒙古百夫長騎馬掠過,砰地撞中了他,重又跌坐在地上,那百夫長待補上一矛,另一個百夫長急呼:“慢。這人是告密那一夥的,”
原先的百夫長便收矛笑道:“真不好意思,原來是有功之人,差點誤傷了。”
另一百長夫冷哼一聲道:“殺錯了個漢奴也不算什麼。”
那些蒙古人説罷便疾馳而去,關貧賤倒在地上,只覺比死還難受,恨不得死了的好。他奮起精神,想替藍巾軍引一條出路,卻地上橫七豎八,大多是額系藍巾的勇士,其他都是無辜人們。
走了幾步,聞淫笑聲和女子慘呼聲,關貧賤貼着窗口一望,只見一家農舍,一對夫婦,流血在地上,一個女子正被三個蒙古兵施暴。關貧賤看得怒火如焚,正待破門面入,卻有人在屋角另一邊哀求道:“大爺,大爺別殺小人……”
只見一個百夫長獰笑道:“咱們掠擄便得屠村,不屠可背了法制!”跪着這人瘸一條腿,發育不全的腦袋搗蒜似的磕頭,額上已腫起了一個大包,那百夫長看也不看,腰刀一揮,這殘缺不全的人便了了賬。
關貧賤怒急攻心,押劍砍上,蒙古人以為他是報官那一夥的,自不去理他。關貧賤這時卻見自己的師兄們.正與劫飛劫等追殺着“藍巾軍”,關貧賤只覺血氣翻騰,大叫了一聲:“師兄──!!”
這時一名韃子的長槍上,正挑着一腹破腸流的嬰兒屍身,疾馳而過,“砰”地撞中關貧賤。關貧賤跌撞在一土牆上,一時怒恨、懊悔、懺痛齊作,彷彿看見耿奔披血而立,戳指道:“我跟你枉相識了一場──”怒急攻心,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待關貧賤再醒來時,他已在黝黑中。
他霍然而起,胸口一陣劇痛,觸手之處,盡是軟被衾枕,知是牀上。
這時房中極其幽暗。關貧賤隱約可以感覺到房中桌子之旁,坐有一人。
那人似也知關貧賤已甦醒過來了,卻也不言語。
隔了好一陣子,關貧賤覺得自己唇乾舌焦,全身發燙,知自己在病中,那人這時沉聲道:“你在發燒,別亂動。”
關貧賤聽聲音才知是大師兄牛重山。在殺耿奔及雲天功時,牛重山一直沒有出手,卻聽他道:“蒙古兵踐蹂青雲譜的事,確實做得太過火。劫飛劫和徐師兄的決定,卻讓二師弟打頭陣,使他平白犧牲,未免太絕。”
關貧賤失聲問:“二師兄他……”當時變起驟然,饒是關貧賤平日自己訓練有素,但猝遇此事,傷心之餘,卻比平常人還不如。
牛重山沉聲道:“死了。”
這時隱隱傳來隔壁的飲酒猜拳聲,關貧賤這才知道自己乃在燕子居中,關貧賤跪在牀上,哭道:“感謝大師兄救我回來……”
牛重山一揮手説道:“小意思,師兄弟一場,我總不能見你死在村裏。真正扶你回來是小滕,我背的是二師弟的屍體。”
關貧賤“哦”了一聲,這時忽有燈光,自外面窗欞,透入房內,只聽壽英的聲音嘻笑着問:“大師兄,牛師兄,怎不去尋歡作樂?”
牛重山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想理睬。又聽一人温和地問道:“牛師兄,出去喝一杯,不要給那小賤種拖死了。你把他救出來,已是仁至義盡了,誰叫他去勾結賊匪呢!”
那正是徐虛懷的聲音,只聽劫飛劫也淡淡道:“牛兄,請過來從詳計議。”
牛重山知道這三人齊出,已推辭不得,便向關貧賤道:“你養病吧,我出去一趟。”説罷也不待關貧賤答話,便已開門出去。
關貧賤見大師兄高大碩壯的身軀在門口消失後,心頭一陣悵然。
這時人影一晃,一人閃了進來,關貧賤大是警惕,喝道:“是誰!”
那人“噓”了一聲道:“是我。”
關貧賤叫了一聲:“四師兄。”原來進來的人是滕起義。只聽他道,“你剛才有些發燒,現在可好些麼?”
關貧賤沒料到這四師兄平素喜與三師兄等混在一直,到有事時,卻護着自己,心下很是感激,道:“四師兄,多謝你援手……”
滕起義在黑暗中,面對關貧賤坐下來,道:“快別説這些。我到這裏來,是有話跟你説。”
關貧賤坐起問:“四師兄,什麼事?”
滕起義嘆道:“小賤,你我的出身,皆不很好,我在青城時,就發誓要有一天,振作起來,在武林中享得盛名,好教人不要瞧不起我含辛茹苦的老父親。我想……你也是一樣。”
關貧賤低首道:“是。”
滕起義道:“就看着我倆出身類似的份上,我才告訴你這幾句話。學得好武藝不是一切,在江湖上,身不由己的事多得很,你武功高又怎樣,一山還比一山高呀──所以要在江湖上成名,什麼自創武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別人肯不肯捧你,你的關係做得好不好,你對別人的武藝熟不熟……”
最後一句話關貧賤聽不懂,便問:“別人的武功,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滕起義冷笑道:“你多知曉一些別人的武功,就可以談話間恭維他,這樣別人才能對你有印象。”
關貧賤低低應了一聲:“哦。”
滕起義道:“像你這種尊高自潔的態度,要想在武林中,撈出點名望來,可以説是難上加難……我就本着這點心意,來告訴你這些。你看我這等身份,跟那些富豪子弟,鬧在一起,欺壓貧窮,心裏不難受麼?只不過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呀!”
關貧賤低首靜了一會,問:“今天帶蒙古兵摧毀藍巾軍的事,是誰的主意?”
滕起義嘆道:“主意還不是劫老大和徐大哥的,壽英和徐鶴齡一力贊成,説實在的,這事也太作孽了。”
在青雲譜一役搏殺耿奔、雲天功時,滕起義跟牛重山一樣,都沒有出手。這點關貧賤是知道的。
滕起義又道,聲音帶着些微的奮悦,“你可知道這次我們因告密,以及剿平黨寇,有多麼出名!京師已貼出榜文,説我們平亂有功,已有成為‘功術院’中‘俠少’的資格,能不能真的成為‘俠少’,就看這幾天的表現了。江西行中書省、安撫司還大大褒揚我們一番,説江湖少年兄弟,應以我們為榜樣為民除害,除暴安良。徐大哥和劫老大都説,只要我們再整垮龐一霸,‘俠少’名頭就垂手可得了。劫老大還笑着問大家:‘怎樣,我的計劃是不錯吧?’大家都歡聲擁戴劫老大。
……那場面真是熱鬧,可惜你沒見着。”
關貧賤顫聲問:“四師哥,為了‘俠少’……那青雲譜的血案,難道就此算了?那些無辜貧民,難道就此白死了?”
滕起義語音一塞,即道:“唉呀!那又有什麼?蒙古人慣於屠城。這次青雲譜還留工匠一百三十七名,已經不錯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可不能食古不化!宋朝早就滅了,有宋一代,出過多少大英雄,大豪傑,都挽不回大勢,何況是現在想恢復,你有多大道行?簡直是荒唐奇談!識時務者為俊傑呀……關老弟,我瞧你就是勘不破這點,所以特地趕來勸你。否則,死也是白死啊!”
關貧賤只想到耿奔在青雲譜教人們從事工藝的印象,此刻想來,彷彿那一場血案只是一襲華衣中的蟻螻,原不該存在的。
滕起義看他默然不語,又聽隔壁愈漸歡濃的恣意笑聲,夾雜着女子的狎笑聲,滕起義皺了皺眉,搭一搭關貧賤的手,覺得好燙,心中一驚,縮了回來,心忖,敢情這小子被燒瘋了。便道:“明天我們攻打龐一霸,是件大事,你最好一起去。”滕起義起身要走,關貧賤慌忙起來相送,滕起義按住他肩膀道:“你有病,不必起來,睡下。”頓了一頓,又説:“你看我的出身跟你差不多,可是錢有那些大少爺替我付,名又有那些世家子弟替我掙;你呢?”
滕起義深深地故意地嘆了一口氣,道:“可就慘咯!”
他臨行出房門時還加了一句:“明天你最好也去。龐一霸是個惡霸,你也想剷除這等人吧?何況……”説到這裏,滕起義已走出房門,四周張望一下,隔壁仍傳來狎戲之聲,肯定附近沒有人,才湊近窗欞,傳回來這一句低聲語:“你再不去……劫老大這等人,也不是好惹的……蓋師兄就不是這樣死的嗎!”
滕起義走出去後,關貧賤一個人在黑暗裏,心裏翻翻滾滾,胸中亂亂糟糟,也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