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關貧賤更加有信心地苦練,他從青城派武功中所參悟的招式,再以招創招。
為了堅定他的信念,關貧賤時常潛下臭水塘去看那七個字。“看竹何須問主人”。
一直到他直入青城派的第九個年頭,他所苦心修習的不是槍術,不是刀法,也不是劍法,更不是拳腳功夫或暗器,而是順手撿來,不管在當時是一根柔枝、一把泥沙、或是一張凳子、一支毛筆。他都當作非常武器來使,他便是要將任何事物,都能發揮它最大的功用──每一件事物,都成為了他的劍。
可是他的這一身武藝,卻不能為師門所容,所以他也沒敢使出來,而本門劍法,又疏於修習,故在第九個年頭的弟子較技大賽中,關貧賤只勝了一場。第二場便遇着了自己的大師兄牛重山,因招法不熟練,交戰之下,終於落敗。
楊滄浪勃然大怒,心覺這渾小子越來越不學好,越練越回頭,但“春秋一劍”邵漢霄終記得關貧賤兩年前的大展神威,於是圈下了他的名字,他便成了“下山”的“俠少”之一。
這其中“吟哦五子”中的三師兄“詩經一劍”祝光明倒很是贊成。他稍通相理:他一直有一種感覺,這貌不驚人、長得不高的小個子,雖然功力未足,便龍行虎步,已隱然有宗師之風。
“下山”是青城派的大事。
如果“十年寒窗苦讀”是為了“京試”的話,“下山”便是青城派弟子上山十年練武的“赴京應試”。
惟有先“下山”,才有希望在“武學功術院”中得到題名,惟有在“武學功術院”中獲人讚許,才有望在“振眉師牆”上露面。如果説得入“武學功術院”是等於是中了“秀才”的話,能上“振眉師牆”,則是人了“御試”,一旦成為“牆主”,就等於是中了狀元。
這名利雙收,而且威震天下,名動八表的事,哪個學武的人不想,哪個習武的人不望!
青城派之所以遣弟子下山,是要他們自己闖出一些好名聲,以獲得武林前輩的賞識,保薦他們能入“武學功術院”,總之,進入這“武學功術院”的子弟愈多,青城派的基業就越是穩實!
別的門派,何嘗不是這樣。
所以這一陣子,自各門各派出來的“俠少”也真不少,他們紛紛製造令人注目的事件,有時不惜相互火併了起來,引起武林中人或江湖人物的非議與不齒。
他們下山來,要做的事,當然是“行俠仗義。”
“替天行道”──一直是這班少俠要成為“俠少”的職志。
青城派這次精挑細選,挑出一十三人作為青城派弟子代表,實在是十分審慎的。
青城一百二十四名弟子中,只選出一十三人,這是何等嚴苛的數字!“吟哦五子”之中,二師父“尚書一劍”魏消閒的弟子,經過選拔甄試後,只有兩名被選中,三師父“詩經一劍”祝光明,門下僅有三人選中,五師父“楚辭一劍”文徵常,則只有他兒子和一名弟子被選入,大師兄“春秋一劍”為避嫌,也只選中他門下一人,便是徐虛懷。
但這次四師父“禮樂一劍”楊滄浪卻光榮萬分,因他門下弟子中,被選中的居然足足有五人,便是牛重山、蓋勝豪、壽英、騰起義,還有便是關貧賤。
“春秋一劍”邵漢霄曾説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話,來勉勵這一羣即將闖蕩江湖去的未來“俠少”。
“……你們這番出去,要作的是,不要忘了,‘江湖道義’四個字。所作所為,好的也罷,壞的也罷,都是替‘青城派’作的,所以千萬不要折辱了‘青城’二字。……記住,不要貪玩,更不要貪功,把這番‘下山’,當作了體驗磨練,而不是求名求利……”
事後,關貧賤等師兄弟五人回到了師父身邊,楊滄浪帶着三分酒氣七分興奮,叮嚀他們直到東方大白。
“……你們不管如何,一定要為我爭一口氣回來!”
天方破曉,這一十三人,便整裝待發。
每一個人心中都是欣悦的,心情是忐忑的,他們都想下山後有一番“驚天動地”的而且也是“行俠仗義”的行為,以揚名聲、顯父母、榮師門!
十三個人,分作兩組。一組六個人,一組七個人他們約定在六月六的炎夏,在淮北“振眉師牆”下相見。
──那時候再看誰上了牆,誰只是牆下的看客。
他們都雄心勃勃。分兩組是為了要使“青城派”的名望,不至侷限於一隅,分兩組人來行事,看哪一組人博得武林人的稱譽!
他們六人組是向北而去,七人組的則是赴東遠行;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楊滄浪的五個徒弟,便是跟二師父魏消閒的兩個徒弟結伴而行。
這後來又有一個改動:徐大善人愛子心切,既聞兩子皆被選入“俠少”行列中,自然大喜過望,但也希望小兒子能跟着大兒子,好有個照應。“吟哦五子”當然答允,所以魏消閒的另一個弟子,便發至“北英組”去,徐虛懷、徐鶴齡兩兄弟便到七人的“東南組”去。
“吟哦五子”,莫不對這兩組“俠少”,寄於殷望,而沒被挑中的弟子,在羨慕之餘,也期望眾位師哥為“青城派”爭個好名聲回來。
這些少俠的家人,紛紛過來送行,叮嚀小心,贈裘衣、奉金刀,而關貧賤遙望雲山,知道他爹爹殘弱不堪的身形,是再也無法上得山來送行了。
時為初春,徐氏兄弟是柳州大善人的兒子,自是錦衣貂袍,他們兄弟更眉目如畫,腮含春風。
至於牛重山,不愧為“吼天獅王”之子,滿綹虯髯,很有武林人的豪態。蓋勝豪卻短小精悍,走起路來,走一步像釘一口釘子,在馬上像一頭豹子,説一句話像發了個誓般大聲有力。壽英論武林家世,不如大師兄二師兄,論有錢官勢,也不及徐氏兄弟,不過他貌似潘安,而且機警聰明,如簧妙舌,加上噱頭多,應變快,一行人中他和滕起義最會耍寶。滕起義相貌平庸,跟着幾位師兄,人説什麼他跟什麼,該讚的時候贊,該罵的時候罵,總之不會拂逆了他師兄們的意思。
關貧賤呢?他相貌平平,雖説不醜,但也好看不到哪裏去,但他一雙眼睛,虎虎有神,像兩顆虎珠嵌在崢嶸的額下,寡言慎思,最特別的是他令人有一種篤定、安全的感覺。
這個特點關貧賤自己當然不知曉。他們下了氓山,過了川中,一路上因初入江湖,對山下種種事物,都覺新奇,這一行七人中大都有花不完的金葉子,當然不愁沒得玩樂。
滕起義也加進去一齊玩樂。反正幾個師兄們高興,他也不愁沒得銀子。關貧賤也不是不想玩,而是覺得這樣玩沒啥意思,便推説身體不舒服,獨個兒修習武功去了。
這半月來的途中,關貧賤覺得他自個兒所揣習的,跟現世的情況很有些出入。譬如説在青城山裏,內戰多有寬敞的場地,外戰則是高山崇嶺,延綿不絕,但在外遇敵,很可能就要在狹隘的室內、或滑不留足的屋檐上、抑或舟中水上作戰。由於環境的變遷,武功可能無法盡情發揮,這些反省都不斷地修正他對自己所習武功的進境。
闖了十多天的江湖,一路上的鏢局、場子、鄉紳,聽得是青城俠少,吃的喝的皆齊備,他們也希望以此使得有一日要請這幹“身懷絕技”的人來撐場面,常言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知有一天要不要這羣會幾下子的少爺們來助陣?
牛重山等學武功十年,沒什麼樂子,一旦下山,自然要盡情。但對關貧賤來説,這等於又多練了十幾天新奇的武藝,這比他在山中自修一年還有功效。他見人捧酒出來勸飲,便想到:如果酒中有毒。則如何是好?師兄們都醉了,他要怎麼應付?如此下來,一定要想到豁然而通才可以,十幾天來,這方面進步真是一日千里。
這日他們已過了洞庭,來到了長江與鄱陽湖相接的石鐘山附近的南昌一帶。
石鐘山下臨深淵,微風鼓浪,聲音鐘鳴,而且景色奇勝,登上可望長江與鄱陽湖水天相連,波濤滾滾,直奔三吳,在兵家上,也是險要必爭之地,但在武林中而言,“鄱陽湖”有一霸一君。“平一君”在百花洲,向得善名,而且在“武學功術院”中,是歷年蟬聯監察“洞正”之一,這“洞正”之稱,跟書院主持的一代大儒:洞主、洞正、堂長、山主、山長等份位相近。
平一君能位居“洞正”,可以説是武林耄宿了。而一霸則是石鐘山的“龐一霸”、這人脾氣極劣,不善交際。據説這人高興時自動派出衞隊,掩護江上船隻,直護送至馬鞍山為止;不高興起來,銅官山利家寨一門之十四口,竟給他一夜間殺個乾乾淨淨!
這就是江西一帶的“花洲平一君,石鍾龐一霸了”了。
他們這一行七人,來到南昌,便到“福財客棧”去住。那壽英一看招牌,即搖頭道:“不行,不行,我們要住這種貨色的客棧,實在太沒意思了,你們瞧……那招牌的名字多俗氣!”
牛重山望望“福財棧”三字,想想也以為然,便問:“……那麼,我們該往在哪裏?”
壽英點子最多,同伴都稱他作“扭計潘安”,他即嬉笑臉皮道:“唉呀,像我們這等俠少,住在什麼‘福財客棧’、‘悦來客棧’的,多失威啊!……江湖中的俠少,要住就該住在‘天下第一樓’、‘大白樓’、‘黃鶴樓’之類的客棧,試想想……萬一在其中發生武打毆鬥,在“福財棧”中打一場,可多沒臉子呀……要是在‘紫禁之巔’打一場,真是不勝也名動江湖──嘻嘻嘻,我們再選選地方好了──”
眾人都覺得有理,壽英年紀最小,但跟他做生意的父親出來混過,什麼事都較老馬識途。可惜這地方也沒有什麼雅號的住所,走了幾條街,才有一處,出來的招牌叫:“燕子居”。
牛重山等忙問壽英有何意見。壽英皺了半天眉頭,道:“……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畢竟詩家有云,燕子,乃祥物也。好吧!將就將就,咱們這些俠少、今晚就在此打個尖兒了。”
他們住進去才知道,原來“燕子居”是座妓院。
住進了妓院,對這幾位“俠少”而言,卻是正中下懷的的事。
他們嫖飲了兩天,覺得沒什麼意思。這日他們遣去了煙花女子,幾人在一塊兒愁眉不展。關貧賤覺得很是奇怪,便問:“幹嗎今個兒大家不喝酒尋樂了?”
壽英早看這廝不順眼,劈口罵道:“飲酒作樂又怎樣?你以為你很正經呀?!每次別人家尋樂去。你自個兒坐在那兒悶悶不樂,盡在那兒掃興!”
關貧賤自知跟他們很不能一致行動,中心很是歉然,便解釋道:“請三師兄釋怒……我,不敢掃大家的興……只是,只是小弟……天生蠢鈍,學不來……”
蓋勝豪也沒好脾氣,在旁加了一句:“那你不是潔身自愛,把我們給比下去了嗎?”他天天酗酒狂嫖,覺得一股志氣,無處宣泄,但這樣作下去,心裏又暗罵自己不識自愛,所以看見五師弟把持得緊,自得其樂,心中很不是味道。
大凡人若不知檢點,見旁人潔身自愛,乃是最無法忍受之事。關貧賤想想,自己確與眾不合,難免為眾所忌,便道:“小弟確沒有妄自清高的意思……只是小弟覺得這趟下山來,很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做好,有虛此行,心裏很不好過……所以才沒心情……”
徐鶴齡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誰好心情了!”以前他曾被關貧賤擊敗過,心中早有不忿,但關貧賤對他謙恭始終如一,徐鶴齡雖是紈絝子弟,但為人心地還不壞,也就算了。説來説去,還是因為關貧賤不肯與他們同樂,他才瞧不順眼的。
貧賤聽了,心裏十分難過,牛重山重重一捶桌子,沒好氣地喝道:“算了,算了,別難為了小賤了。他是古板腦袋瓜子,不是瞧不起咱們!”牛重山為人厚道,説話也較有分量。徐虛懷是長門大師兄,他心中卻想着另一回事,揪然不樂,便嘆了一聲。
關貧賤期期艾艾道:“……徐大哥,有什麼事,您罵小弟好了,別自個兒唉聲嘆氣……”
徐虛懷拂袖道:“這不關你事。”
壽英卻擠眉弄眼道:“我知道徐大哥想的是什麼事兒。”
蓋勝豪奇道:“哦?”
壽英道:“徐大哥想的是:咱們這次下山來,説什麼行俠仗義,卻大功兒沒立一件,這樣去參加‘武學功術院’,成什麼體統!──這叫大志不得舒展,是不是呀?徐大哥。”
壽英這一番話下來,眾人都靜了下來,臉色甚是難看。
這時鴇母黃婆又帶了兩個女子前來,一面笑得齜牙不見眼地道:“哎呀,諸位少爺,今個兒又來了兩位姑娘……”
忽聽“砰”地一聲,牛重山一拳擊在桌上,震得酒杯齊跳了起來,只聽他喝道:“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