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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初晚向北郊道上的新月

    唐甜茫然,不知何適。

    梁鬥在旁,輕輕嘆息一聲,一手搭她的肩膀,道:“明悟自心,徹見本性,是一切之元。心是幻生幻滅終日隨緣的,它暗鈍為無明,能障覆自性為業障,重習纏縛為習氣,動擾不安為煩惱,固執自是為執見,貪戀不捨為情愛,總是生滅的妄心而已。”

    他在暮色裏輕輕説着,為怕唐甜一時間盡破盡滅,年輕脆弱的心將抵受不住,便暗運純陽內力,緩緩地自唐甜“肩井穴”裏輸了進去。

    他這一股真力,在武林中可謂至純至陽的,而且也是不可求得的,梁鬥心存仁厚,不借自己內力,輸入唐甜體內,來解唐甜破滅傷心、真氣逆走之險。

    他卻不知唐甜沒有傷心。

    而且在偷偷把這一股純陽內力,納入丹田之中。

    唐甜依然惘然楞立暮色之中。梁鬥放開了手,嘆了一口氣,輕輕道:“我也不想逼你改變意思,不找襄兒時麻煩,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因,各人有各人的果,該有的,總有,應無的,會無,你自己好好想想。”他説完之後,很有點蕭索之意,向地眼道:“大師,這次我倆連袂南來,看來,武林又多起事端,我們也到了不能不分手的時候了。”

    地眼合十應道:“是。這一路來,老衲與閣下相識,可謂有緣,致使者衲能明心見性,證悟理法。”

    梁鬥道:“在下跟大師,也是修密教理,得益匪淺。”

    地眼道:“閣下又何必客氣,當日之地眼,已非今日之地眼,皆仗閣下行果悟化之故。”

    梁鬥道:“今日之地眼,又何異昔日之地眼……”説着,梁鬥、地眼二人均微微一笑,又俱覺笑意將尺,皆有些蕭索,地眼長嘆道:“各派聯盟,加上‘十方霸主’,‘九臉龍工’,以及‘血河派’,取‘梁王府’,奪天書神令,這等大,老衲還是要趕返嵩山,稟告五大長老為宜。”

    在浣花劍派之役以及峨嵋金頂的血戰中,少林北系的高手諸如:天正、木葉、木蝶、龍虎、豹象等高僧俱已喪生,但是少林五大長老,抱殘抱風抱花抱雪抱月,卻居然仍健存着,在燕狂徒闖少林一役中,施出了駭人聽聞的武功,使北少林的聲名不墜。

    梁鬥道:“大師北上之際,在下正好南下;襄兒武功,年來益進,對門下調訓,亦頗有法度,但以螳臂之力擋車,各門各派的異士,盡是不少……我這個做爹爹的,自也該回去調解調解。”

    地眼默然一嘆,道:“若然當別,終須別了。”言畢地眼合十,梁鬥長揖,兩人在暮色中,一朝南,一北向,各自飄然行去,再不多言。

    梁鬥最後還留下了一句話:“襄兒的武功,非我所授,他自小是武當俗家第一高手‘劍若游龍’卓非凡真傳,又在少年之際,得一異人傳藝,武功高出我甚多……你若跟我兒決戰,我自不想我兒遭敗,但亦不想你枉送性命。請自保重。”

    他的話是對方覺閒而説的。

    方覺閒心裏一陣激動:他幾乎是不為什麼原因的,要殺他的兒子,而梁鬥還是告訴他應注意提防的事。

    梁鬥已飄然而去。

    這時候,也許是夜晚將臨了,西邊的一角豔陽,令人殘豔而不安。那幾位江湖上的青年子弟,也不知為了落暮寒鴉,還是目睹兩個前輩高人的分手,心裏像有一塊鉛,喉嚨有一股鬱悶,都難以舒泄。

    所以一時間他們都沒有説話。

    唐甜是頹然呆在暮色裏,其實她的眼珠在轉動着,向南,那遠去飄然出塵但親切的背影,向北,那巍然高大但孤寂的身影。

    唐甜忽然用力咬了咬唇,拋下一句話:“你們等我一陣子,我去去就來。”

    她似乎決定了什麼事,如風而去。

    他們都不知道她要去幹什麼。

    在初晚,向南的郊道上,一彎新月如鈎。

    唐甜稍微躊躇了一下——只稍稍那麼一跺足——她立即決定了她的方向。

    向北追去。

    北方是地眼。

    唐甜很快就追及了地眼。

    她追近了這位年高時再次悟佛明性的高僧背後,已氣喘咻咻。

    地眼轉過身子來,等她。

    所以他看見一彎新月,就在那奔來的女子頭上。

    而唐甜抬頭也看見,那新月的光芒,照在地眼大師的臉上,那麼慈祥,那麼靄祥,一點也不象昔日江湖上所傳聞的鋼指鐵腕、殺手無情的南少林寺監。

    唐甜哭了。

    地眼驚異地發覺這氣喘不已的女子,滿眼是淚,便問:“女施主有什麼事?”

    唐甜抬起眼,她沒有唐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而且是單眼皮,可是仍有一種説不出的嫵媚,在笑的時候,而現在是一種令人撫然的悽楚,在淚光中。

    她惶惑地看着地眼。

    地眼皺了皺眉,心中默唸了一聲佛號,再次問:“什麼事啊?”

    唐甜用手撫理亂鬢,隱然有汗。

    “大師,我心依然妄息不止,則請教如何解脱?”

    地眼笑了。他的雙目,閃耀新月的清輝。

    “……四祖道信,十四歲時,到三祖僧璨處求情,説:‘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脱法門。’三祖説:‘誰縛汝?’他説:‘無人縛。’三祖説:‘何更求解脱乎?’他便於言下大悟。”

    唐甜仔細聆聽着,也不知怎地,或許是因為一陣晚涼的風吹過吧,也或許這才奔得太急促,她“嚶嚀”一聲,竟然絆倒了下去,跌向地眼大師的身上來。

    地眼忙雙手扶起。唐甜卻依在這高僧的身上。

    地眼心裏一陣亂,唐甜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全身就似糖做的。晚風吹送來的氣息,和她奔走流過微微的汗息,都令一個君子無法不動心,何況唐甜很恰當地把臉埋在胸襟裏,而胸脯的柔軟也微觸地眼的臂膀。

    地眼急長吸一口氣,偏偏吸入的是唐甜身上的微香,他猛張目,只見一彎新月,清明瑩亮,他卻輕輕扶穩了唐甜。

    他畢竟是一位君子,而且是有道的高僧。

    地眼的雙眼,望向月亮,同時間扶穩了唐甜,也推開了她。

    “女施主站好!”

    可是他也因此沒有看到唐甜的臉。

    在地眼推開她的時候,她臉上猝然有一種極其奇異的變化,這種變化,本是在她這麼一個生有一張甜美的圓臉女孩子不該有的。

    這肌肉和神情的牽動與影響,使得她那張甜臉,全部都成了狠毒、殘忍、陰詭的形容。

    她知道她第一步計劃失敗了。

    所以她只好進行第二步。

    她的手緊抓住地眼的雙臂,唉聲説:“我頭暈……”

    地眼十分無法,他用力攙扶着唐甜;一面想着:在這荒郊上,既不能置這女子不理,也不能孤男寡女如此共處——自己還是少林僧人,傳出去可糟透了。他決定先將這女子攙回去交給那一干青年武土一同照料……

    就在這時,他忽覺雙臂一痛。

    就在他感覺到的同時,疼感己消,只剩下了麻癢。

    他大吃一驚,唐甜已放了手,倒竄而出!

    地眼若在感覺到一陣痛之後的一剎那,打出他的“般若指”,唐甜只怕便避不了。可是地眼昔時好勇鬥狠,現在又太宅心仁厚:他在那一剎那,雖然大致上知曉了怎麼一回事,但仍遲疑了一下,不欲出手誤傷了人。

    他現在想要出手,顯然已太遲了。

    正如夕陽已西沉了,要等太陽,那是明天的事。

    唐甜已到丈外,哧哧地笑着。

    她笑得像一隻偷吃了小雞的紅狐狸,正在得意地望着那隻氣急敗壞的老母雞。地眼大師嗄聲道:“你……”

    唐甜甜甜地笑了。那月光的微芒只鋪到她發後和側面上,那微銀的屏芒,使她的笑容看來十分詭異:“我這暗器叫‘倒刺’。在唐門裏,是三等的暗器,高手都不屑用。它的形狀就像‘倒刺’,長在指甲肉旁,我把它改良了,不是把它發出去,而是把它接觸時刺進去……這三流的暗器,卻取了少林一流高手的性命。大師,你説好不好玩?”

    地眼咬牙切齒,猛一聚力,想發出瀕死的一擊,忽覺麻癢已至心臟,然後心口一痛,眼前盡黑,只聽唐甜聲音仍笑着道:“噯,我忘了告訴您,中了這暗器,不發力還好,一旦聚力,它就隨內力刺穿丹田,隨血氣戳人心田……你是中了兩枚,這就叫‘龍鳳會’……”

    地眼自是氣得全身發抖,偏又運不起真力,就在這時,唐甜忽然接近,雙手閃電般擊出,她的出手也決不致於使地眼也招架不了,但是這時地眼也真的無法招架——砰砰兩掌,都拍在地服胸膛上。

    地眼着了兩掌,忽叱聲嘶道:“這是梁斗大俠的掌力……”話未説完,聲嘶力竭。他突然明白了唐甜因何要殺他了。

    唐甜笑嘻嘻地道:“正是。我引他輸我一點內力,又偷偷地蓄存於氣海,然後現在嘛……都打到你身上去了!”

    就在這時,在夜晚忽現兩點厲芒,凌厲得什麼似的,唐甜猛晃,不禁全身打了一個寒噤,癱瘓當堂。

    但厲芒很快又暗淡下去,直至什麼光芒也沒有了。

    原來地眼大師受到心房、丹田兩處慘戳,痛苦萬分,聚半生目力,向唐甜瞪視,地眼天目,本就是少林一脈。兩個目力天賦,異於常人,這一睜目怒瞪,令唐甜驚立當堂,地眼欲運“訶摩指力”殲除此妖孽,無奈力稍聚合,如萬針逆刺,地眼終於慘死。

    地眼倒地而段,唐甜獨兀自呆立在當堂。此時若有任何人施於一擊,唐甜必無法閃躲。好一會,唐甜才回過神來。

    她只覺全身遍體,大汗淋漓,幾乎全身濕透。

    她又過了半晌,一手捂住心胸,細細輕籲,才敢緩緩走過去,審察地眼死了沒有。

    地眼目眥盡裂,又目已無神。

    地眼已死了。

    唐門的暗器,非同小可,“倒刺”雖屬三流,但唐甜以她的狡詐,變成了一流的暗器用出來,而且塗上了一流的毒藥。

    這身經百戰、歷劫磨難的奇僧,也只得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女子的手裏。

    唐甜自己當然知道,適才的抉擇:她要向南去追梁鬥還是北去趕上地眼,便是決定她要殺地眼還是梁鬥,顯然地眼、梁鬥之間,她只能來得及(用計)殺死一個。

    ——地眼上少林!絕不能讓多事而且自居正義的少林和尚,管上這門事!

    ——梁鬥畢竟是返去“梁王府”,那兒正有一批仇敵等着他,夠他應付的了。

    就在他們父子應付這批強敵時,唐甜相信自己已有足夠的時間,把握住線索,找到蕭秋水手中的天書與神令。

    ——就算沒有天書與神令,至少可以毀了唐方,斷送了公子襄!

    所以她決定殺地眼。

    而且在殺地眼的同時,她也等於完成了一些事。

    她現在自懷裏摸出一把精光熠熠、柄上鑲有七顆寶石的匕首。

    她一刀插進地眼的心口。

    ——地眼已死,她為何要加這一刀?她沒有把刀拔出來,卻在臉上露出滿意又詭異的微笑;拍拍手,返身就走了。

    這時北郊道上的一彎新月,正當頭清冷地照着。

    唐甜回來了。

    她的雙頰,泛着喜悦的紅潮。

    大家還是不知道她去做了什麼事來。——當然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殺了當代南少林第一高僧地眼大師。

    蕭七、容肇祖、唐三千都有種感覺,看唐甜匆匆地跑來,眼睛洋溢着喜悦的光芒,仍佛剛作了一件什麼得意的事兒一般,三人都有些代她高興,而且希望她永遠如此快樂着,又怕她太累了。

    可是唐甜只是興奮,一點也沒有美觀感。她説:“我們現在可以起程了。”

    容肇祖、唐三千等以為唐甜在這“龍王廟”前,遇着了大俠梁鬥和少林地眼,算是栽了個筋斗,聽了這些道理,也該醒醒了——沒料卻更是野心勃勃。

    “去哪裏?”還是蕭七先問。

    “到蜀中唐門。”唐甜的甜靨現出一種一世梟雄才有的堅決冷酷之色來:“我們先到‘蓮藕小築’,扎駐下來,再尋遍蜀中唐門。”唐甜道:“不管有沒有神令天書,蕭秋水是死是活,總之若要讓人找到,就得先讓我們找到。我察過公子襄這些日子來搜索得最頻,又最仔細的地方,還是蜀中唐家舊堡!”

    “公子襄不是傻人,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我們應該先去舊堡去搜個一清二楚。”唐甜驕傲地笑道:“我是在那兒長大的,對那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論公子襄再怎麼強,都強不過我,而且在這個要緊關頭……”唐甜得意地笑:“他正在被一羣跟他要書討令的人纏得透不過氣來,而我們才是真正搜索天書神令、尋覓蕭秋水的人!”

    唐甜説着,有點躊躇滿志,覺得自己有點像君臨天下、號令江湖的不世巾幗,最後她説:“我們先到‘蓮藕小築’,那兒是唐家堡以前入口的關塞,還沒被毀去,可以住人,離唐家堡方才九里,很是方便,而且一定安全,沒有人會到那兒去找我們,我們正可以放心地搜尋。”

    “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她是説對了。此刻,公子襄正與各路英雄豪傑應戰,忙得不可開交;翌日地眼大師的遺體被發現,更掀起濤然巨波。但是她也錯了。

    “蓮藕小築”的確是很平靜的小屋。温暖、柔和、寧謐。正如昔日蕭秋水冒死來找唐方時一樣。但是唐甜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他們)會在那兒遇着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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