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那一綠一白大小兩團影子,已由遠而近,快要飛到眾人身前。三人中趙霖早聽嵩雲說起過兩異獸的底細,噴雲神徐卻是初遇,王、朱二人更連神獸連喬也未見過。降服碧狳與救靈嬰經過,也只王謹聽韋萊略說了幾句,語焉弗詳,只知三人涉險,死裡逃生,便由於這兩怪物一個噴毒,一個收毒之故,別的多未知悉。這時見那噴雲神獸碧徐生相果然威猛,身長足有兩丈左右。生著一顆比圓桌面還大的頭,上生六個酒杯大小怪眼,睜合之間,金光閃射,遠映數丈。大鼻掀空,宛若仰盂。一張連腮血口微一開張,便有一蓬白色濃煙噴出,剛噴出來,離口不過三五尺,突又吸進,勢甚急驟,略現即隱。通體翠綠色長毛虯結,看去爛糟糟的,彷彿披了一身絨球,腿短而粗,腳爪也吃綠絨球遮沒,身後一條扇形短尾,豎起約有三尺高下,上面絨毛更是厚密。頭間隱坐著一個兩三歲大小的嬰兒,生得齒白唇紅,膚色如玉,修眉插鬢,目射精光,手如鳥爪,看去英悍異常。裝束也極華美:頭戴束髮金箍,肩披翠羽織成的荷葉雲披,下穿黃色短褲,胸前掛著一片古玉符。手腿赤裸,乍看也無什特異之處。
等近前細看,精靈矯健,邁異常嬰,四體筋肉直如精金良玉一般堅實。語聲甚是清越,發聲稍洪,便覺震耳。動作尤為輕快,無異飛鳥,相隔還在兩丈以外,一聲長嘯,便離獸背飛來。被嵩雲一把抱住,二人頗為親熱。碧狳也便立定,咧著一張血盆大口,七隻怪眼齊射金光,註定嬰兒,一眨不眨。後面連喬也同時到達,卻是又醜又怪。生著一具長方形的平扁身子,下面四足直棍也似立在地上。前面雙頭連肩,縮向頸內。三隻怪眼半睜半閉,雖然隱蘊碧光,並不似神塗目光之烈。身子只有二尺多高下,活似一具長方形小桌,上面雕著兩個獸頭,看去本就矮小,再吃碧狳一陪襯,越顯得神態猥瑣,醜怪無比,一點也不顯眼。
王謹知道當地景色人物多半靈奇,還不怎樣。朱人虎方想:“這些東西怎如此醜怪?
看它行動雖然神速,似此矮小,如何能乘二人?”連喬倏地三目齊睜,精光立時暴射出來。三人中只趙霖一人對於連喬威力曾經耳聞目睹,看出朱人虎意有抑揚,深知此物通靈,恐被察覺,忙朝朱、王二人說道:“此是神獸連喬。我三人來謁青衫老人,一時迷路,誤走危壁,神獸碧狳為主忠義,錯會了意,以為有心相犯,用腹中丹氣將我三人噴倒。多蒙主人帶它同往,特來此地,用它內丹解救,才得回生。雲姊已經謝過,因不知神獸住居何處,救命之恩尚未拜謝呢。”說完,連喬目光忽斂。趙霖也率朱、王二人趕前拜謝。連喬好似不肯答禮,低嘯了一聲,便自縱開。嵩雲方始勸止,趙霖又故意道:
“這兩位神獸均在仙山修煉多年,乃通靈神物。神徐忠義威猛,已見一斑,不必說了;這位連喬也是通靈變化,能大能小,它只一聲怒吼,立時身軀暴長,目光如電,絕跡飛行,頃刻千里,同時狂風大作,走石飛沙,聲勢之猛,威力之大,我竟從未見過。此時想是見雲姊與我們在此談話,怕嚇了我們,才格外客氣文雅呢。”二獸聽人贊它,似甚心喜,各偏頭望了趙霖一眼,低叫了兩聲。趙霖瞥見嵩雲暗中點頭,知道話說得好,又略說了遇救經過。朱、王二人才知崖上獸吼巨聲,便是連喬所發,大為驚異。嵩雲也似成心要使趙霖恭維二獸,等話說完,才請上路。
那嬰兒偏磨定嵩雲,要她同乘,否則便由嵩雲抱了同行。碧徐偏又死心眼,執意要小主人騎了它走,不令外人獨騎。嵩雲無法,想了想,只得抱著嬰兒,騎向神狳後臀。
大小三人剛剛騎上,忽聽遙空中傳來兩聲極嘹亮的怪鳥嘯聲。朱人虎已知嵩雲是個奇女子,不是好惹,偏又一騎同乘,不但不敢再存妄念,反倒矜持起來,這一過分小心,聞聲並未在意。心想:“連喬那麼小身子,如何能載兩人飛馳?趙大哥說它通變靈化,能大能小,不知怎樣變法?”正尋思問,又聽遠遠嘯了兩聲,緊跟著震天價轟的一聲怒吼。
當時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四山回應,震耳欲聾。同時猛覺神徐身上絨球般的綠毛全數鼓起,身也離地而起,升勢特急,往前斜衝,一下升起二十來丈高。朱人虎驟出不意,又當耳鳴目眩之際,如非武功還有根底,幾乎甩落。可是一到空中,便即平穩如舟,騰雲駕霧一般,往前平飛過去。先前丟過一次大人,已成了驚弓之鳥,不敢怠慢,便用一手抓緊神徐項間絨毛,以防不測。一面留神四顧,見那神狳飛將起來,端的快極。只聽耳際風聲呼呼,沿途泉石林樹疾逾奔馬,往身後來路閃將過去,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暗忖:“騎在獸背上憑虛御風而行,已有如此豪快,那飛仙劍俠一流人物絕跡星馳,一瀉千里,想必比此還要強勝得多。適才神狳和連喬一同飛到,此時尚未發威,看去已極迅速,如此急飛,不知連喬可否跟得上?”有心回顧,嵩雲抱了嬰兒正坐身後,恐其多心,欲看又止。
朱人虎正尋思問,忽聽嵩雲喝道:“前面就到錦春峽,入口不遠便是小瀛洲。阿雪不許恃強,須要留意緊隨阿碧身後,不可多事。趙、王二兄坐穩,一切由我應付便了。”
朱人虎忍不住回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連喬身子已經暴長,比起神徐身長雖差不多,因是形體方扁,看去寬大得多。兩顆連肩並生的怪頭約伸出了大半,三隻怪眼青光電閃,口裡青煙綠火突突亂噴,也是隨吐隨收,周身白毛根根倒立,映日生光,那形象比起神徐似乎還要猛惡。這等從未見過的怪物,竟會一天見到了兩個,性情偏又如此馴善,聽憑主人驅策,真個難得之奇。
朱人虎正回顧尋思間,忽又聽嵩雲低喝道:“錦春峽到了,阿碧留意!”聲才入耳,猛覺身子往右一側,眼前一暗,已經飛人一條峽谷之中。神塗飛行特快,人正回顧,沒看到前面人口形勢。只見兩旁危崖參天峭立,壁上滿生苔薛藤樹。一片青蒼中間,現出一條谷徑,寬約三丈左右。壁高二三百丈,由下望上,天色宛如一條翠帶,蓋在上面,時有白雲飛渡。谷徑更是蜿蜒彎環,曲折如螺。境地幽渺,氣象雄深,從來未見。只是光景稍微陰森,有點美中不足。神狳阿碧在前,連喬阿雪在後,本來魚貫而行,在離地四五十丈兩崖腰的中間,朝前飛駛,甚是迅速。人谷之後,忽將速度減低一半,比前看得稍微清楚了些。因谷中形勢曲折迴環,時進時退,峭壁陡峭險峻,入在獸背之上朝前飛駛,眼看前進無路,對面那片參天危壁又迎面撲來,快要壓到頭上。神徐獸頭一偏,略微轉折,前面又是一條深長谷徑出現。再往前去,不是白龍倒掛,界破山青,霧毅冰紈,珠噴玉濺,便是古松盤舞,蒼虯欲飛,雲骨撐空,奇峰獨秀,移步換形,在在都有奇景,引人入勝。加上泉響松濤,古籟清洪,好鳥幽禽,鳴聲細碎,耳目委實應接不暇。
飛著飛著,神徐忽向左側轉進,倏地眼前又是一亮,壁縫忽然展開了數十丈之寬廣,兩邊崖勢宛如雙龍並駛。到了前面盡頭之處,再由左右兩側掉轉頭來,往中心聚攏,連成一體,變為兩座並體相連的山峰。由這未段人口起,再到盡頭,長約五里,寬約二里。
所有峰崖上下,滿是一種不知名的花樹,每株高達三丈以上,一色粉紅,花大如杯,枝繁萼密,開得正盛。遠望和梅花相似,略帶桂花香味,奇馨陣陣,沁人心脾,好似萬丈繁霞,千重錦雲,將那一片峰崖蓋上。只有苔痕濃淡隱現其間,襯得青山紅樹奇麗無儔,好看已極。朱人虎心想:“照小瀛洲水閣這等地名來看,必是臨水一榭。沿途雖有幾條瀑布,並未見有湖蕩。前面已是盡頭,不特無水,也未見有房舍和款客之所。莫非峰後還有奇景?這座峰崖,神塗也能飛過不成?”心念才動,三數里短短途程,晃眼便已飛近。那兩座奇峰,一邊各與左右二崖山脈相連。高山崖頂只十餘丈,僅露兩個峰尖,自頂數丈以下,便連成了一體。天生一般形式,高低也差不多,全都向外傾斜,勢欲壓倒,比沿途所見,還要險峻得多。上面更有不少奇石突出,洞窟甚多,不可數計,為花樹所掩,不易看出。
趙、朱、王三人見二獸快到前頭,飛勢忽然轉急,比初飛時還要加快,真似要朝那峰壁上撞去。趙霖在後,又見嵩雲忽將嬰兒放落,突然起立,站在獸臀之上,似有什麼急事發生情形,心中奇怪,一眼瞥見前面峰下現出一座石門,約有兩丈方圓,上有“小流洲”三個擘案古篆掩映花間。才知峰腳下設有洞門,因二獸飛離地面有數十丈高下,石門外面開滿繁花,數抱粗細的花樹將門遮蔽,不到近前看它不出。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心念微動的瞬息之間,忽聽時的一聲銅鐘崩倒般的怒吼,神徐頭昂處,早有一蓬白氣,朝上噴去。並聽嵩雲口喝:“你們如若背主妄為,我要不客氣了。阿碧也無須理它。”緊跟著玉臂揚處,先有兩道青線往上射去,人也離卻獸背,隨聲飛起。同時猛覺身子往下一沉,眼前兩條彩影疾如電掣,由頭上飛過。也未看清是什麼東西,只聽坐下連喬也是震天價一聲怒吼。想要仰視嵩云何往時,連人帶獸已似弩箭脫弦一般,往那石門當中射了進去,隱聞身後峰崖之上禽鳴獸吼之聲囂然大作,好似遇驚逃竄,由近而遠,紛散如潮,一時俱寂。那石門厚只二十餘丈,晃眼通過,目光到處,只見前面流波滾滾,水光接天,倏地展開極大一片湖蕩,當中湧起一座孤嶼。當時只覺山青水碧,嶺列峰連,別有天地,無限香光。未及看清,二獸已由單行變作並排,一同踏波飛渡,往對面湖心孤嶼上駛去,一晃到岸,二獸停止,知到地頭。
剛下坐騎,韋萊同了另一少年已從對面一座樓廳內迎出,揖客人內。同出少年先朝來客含笑為禮,忽然轉身喝道:“今日在此宴客,你小主人也在其內,你和阿雪俱都不能走進。你如不放心,仍是寸步不離,只好由你小主人騎你回洞,他只能吃那尋常飲食,吃不到好的,也和我們玩不成了。”話未說完,嬰兒早縱向神徐身上,一面抱頭親熱,急叫道:“你今天不要進去,聽三哥的話,讓我和他們玩一會兒多好。”神狳還未答話,嬰兒性暴,已經發急,兩手抓住絨毛亂扯,口中急叫:“我非一個人玩,你莫再管我!”
神徐任他亂扯,全不倔強。七隻怪眼,齊射金光,朝敞廳上下細看了看,忽然低叫兩聲,神情甚是親馴。嬰兒原通獸語,知已應諾,似悔不該扯痛了它,忙伸雙手緊抱塗頭,一面親熱,一面給它抓撓,口中喊道:“綠哥哥,我不該抓你頭髮。少時回去,我再愛你吧。”神狳也將大頭向他連連挨蹭,兩下里神情親熱已極。眾人聞聽回顧,正看著好笑,忽聽嗖的一聲,刺空直下。韋萊方喊:“雲姊回來得這麼快,想無事了。”話還未完,面前一道青光閃過,現出嵩雲。嬰兒立舍神塗,縱將過來,拉手叫道:“姊姊,你的大猴子猩猩呢,我怎未見?綠哥哥答應我,跟哥哥姊姊們玩呢,還吃好東西。”韋萊和那少年,也問事情如何,峰頂埋伏,欺人太甚,是否山女所為?嵩雲笑道:“沒見你們兩個年紀都已不小,也和靈弟嬰童一樣,不知亂些什麼。客人還站在門口,也不接待,不會入座再說麼?”韋萊笑道:“我本來陪客走進,因靈弟和神徐說話親熱有趣,才同轉身回看,你就來了。”隨說,隨又揖客同行。
趙霖方覺這兩位男主人禮貌殷勤,獨對朱人虎一人淡漠,有點兒難堪。嵩雲已湊向韋萊和那少年身前,低語了兩句。韋萊隨向趙霖等三人笑道:“水閣共是兩層,此湖雖不如柳湖廣大,也還小有水竹花樹之勝景,席設上層,可望全景,容小弟僭先領路吧。”
說罷向前,眾人隨後。但見那敞廳約有十丈方圓,下層廳事,已極美煥崇閡,陳設精美。
等轉過當中照屏,登樓上去一看,比起下層還要高些。通體香楠木建成,不假雕漆,自然古趣。一切陳設,更為雅潔。傑閣凌空,在水中央,加以軒窗不設,四望空明,清風吹袂,時送幽馨,還未坐定,便覺心清神爽,塵慮悉消。席設後樓左角,憑窗臨水,極目滄波,遠峰縈青,使人意遠。三人連聲贊好不置。
賓主七人落座之後,趙霖等三人重又禮謝。剛間知那少年名叫丁韶,便見一個丫角青衣端了酒菜上來,桌上已設有四盤酒菜。還沒下箸,趙霖看出那些菜看樣樣精美,所用盤碗更是獨饒古趣,除先見四盤一色羊脂美玉外,下餘形式無一雷同,都是出自前宋哥、汝等有名官窯。笑謝道:“主人如此盛情厚待,真教人慚感無地呢!”嵩雲一面舉酒屬客,殷勤勸飲,隨口笑道:“家父昔年未成道時,常說美食不如美器。一般世俗傖夫,每喜定製成套盤碗,繪些俗惡花樣,刻上人名堂號,競稱富麗,以為排場。實則盆碗羅列,腥膩滿前,形式既等排班,咀嚼並無雋味。偶為餓夫解饞,自可飽餐快意;用以日常飲食,非但陳設惡俗,滿桌火氣,而且胃弱的人入眼便飽,逞論下嚥?所以那些富貴中人只知濫用金錢,競為奢侈,不知飲食器用,適體充腸,娛目賞心,也有一種學問,不是身無雅骨的人所能講求得來。最可笑是常年如此宴集,連自己都吃得又煩又膩,每以酬應為苦,偏還要以此請客,視為交友之道,營競所須,豈非笑話?真要餚參五味,水辨溜繩,佳作精製,保其原腴,再復巧思獨運,推陳出新,只非素惡,斷無吃厭之理。
所以家父當年向不正經請客,每遇芳辰令節,美景良宵,多半約上三五知己,茗碗酒杯,清談飲酌,往往經日連宵,興猶未盡。待客菜餚,只重清潔,數並不多。所有器皿,大都唐宋名窯,形制古雅,每式只得一件,方圓大小,各不雷同。一般父執,不是當時退隱公卿,便是山林高士,飲食之餘,復相觀賞,齊稱雙絕。家父也頗以自豪。二十年前辟穀終南,這些東西久已棄置。去年元夜宴客,是我偶然想起,既有好瓷器,為何不用,這才取了出來。因三位嘉客昨日到此,尚未進食,恐早腹飢,特令從速端上,用的是尋常器皿,菜餚也極草率。且等日後再到荒山,專程奉請吧。”
趙霖先見嵩雲上下青冥,分明是劍俠一流。乃父辟穀終南,想已成仙。聞言驚異,還未及答,韋萊已忍不住,插口道:“姊姊只說這些閒話,那事情怎麼樣了?”嵩雲笑道:“你總是性急。此時我們正在飲食,便說出來,也不能辦,何苦徒亂人意呢?吃完見了母親再說,省得掃興,還多費一回唇舌。”韋萊道:“話不是這樣說。適才六哥同五姊揹著老人來看白猩子,曾對我說,去年那兩位朋友今日要來,四哥也暗中幫忙。有這幾位兄弟姊妹,天大的事也不要緊。龍家近來委實狂得厲害,我氣也生得夠了,偏吃師孃攔住,無法與拼,一直生著悶氣。索性約了這幾位兄弟姊妹,給他看點顏色,以免他們動不動尋人麻煩。你看如何?”丁韶插口先笑道:“萊弟仍是當年小孩脾氣。其實龍氏全家雖然驕狂,仗著老的尚能遵守天都、明河二位長老(天都、明河二老為青城派長老,是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的師叔,與峨眉派開山祖師長眉真人同時人物,已於元初仙去)遺命,法令尚嚴,並不怎樣為惡。何況這次又是朱兄一時見獵心喜,稍微冒失了些,其曲在我,不能怪人。我知你那心意,是為龍家兄妹先後向你雲姊糾纏,吃師孃阻止,一口怨氣無從發洩,意欲借題發難罷了。”嵩雲笑道:“三哥所料不差。家父和老人都說萊弟天資極好,只是好些行徑均非修道之士所宜。我看他脾氣老改不掉,恐將來成就有限呢。”韋萊笑道:“我是鈍根,也不想什大成,只想……”嵩雲風目含苯,搶口問道:“你想,想做什麼?沒出息的人,還好意思說呢!”韋菜見她有氣,慌道:
“我只想永遠住在這等世外桃源,日常笑做煙霞,做一散仙道士,天長地久,永享清福。
偶然遊戲風塵,專管世上不平之事,扶持良善,拯救孤窮,便是快意稱心。但求長生,於願已足,何必非做神仙不可呢?”
嵩雲不再理他,轉向丁韶道:“此事固由朱兄疏忽生事,那麼趙兄出來連正眼也未看她,如何也要動強相迫?不過單就朱兄一人而論,除非依她入贅他山,不特一天雲霧皆散,還套上了交情;如不依她,曲在我們,話還真是難說,偏巧一個看上趙兄,兩事合而為一,她再無理取鬧,行事就方便多了。適才送客來時,她帶著那些畜生,竟敢埋伏在人口峰崖之上,想乘便把人擒回山去。這等上門欺人的行徑,誰能忍受,我還當這群猛禽惡獸承顏希旨,背主行事,不值計較。等我追去,那隻獨臂老猩竟在暗中主持,我才生疑。龍家姊妹已聞得阿碧、阿雪嘯聲,乘駕飛來,一味向我說軟話,裝三花臉。
聽那口氣,埋伏雖非二女授意,卻是明知不間。準備事如稱心,便任憑白猩子抱了趙、朱二位,騎著禿頂老鷲,飛回山去。她再向我苦口求說,以為我平日和她姊妹相交還好,來客又是無心請來的新交,沒有她厚,只要服低,決不至於和她翻臉;如見事不湊巧,或是我們不肯舍這臉面,任一夥畜生上門欺人,將來客擒去,出頭干涉,她再裝作不知,來打圓場解圍。事雖可氣,但是龍家姊妹為人還算不差,我雖沒拿她們當知交密友,但相處頗好。而人又美秀爽直,不像另外那些男女山人討厭,本談得來。她們又一再老臉賠話,求我助她們成就此事,不特無法翻臉,反覺她二人痴得可憐哩。我與龍家姊妹相交在前,就有蠻橫無理之處,也應原諒。她們那樣求我,不幫她們忙,反而為害,於她們不利,也實欠通。說起來仍是那場一年怨氣一直未消,無心中對她們存了歧視。現在想起,彼時她姊妹也實有難處,我又大意了些,才致幾乎吃虧。我因趙兄志行高潔,前途遠大,又說朱兄家有妻兒,此舉由於中毒初醒,神志昏迷所致。後再暗中觀察,委實不是我們所料那等樣人。人誰無過,況在年輕,龍家規矩,又屬不情。雖打算管這閒事,也只想釜底抽薪,事前打消她們的妄念而已。萊弟想借此報仇,不特使其難堪,還要殺傷多人,結仇一深,勢必互相報復,弄得不好,舉族均不免於傷亡。就算李家兄弟姊妹和那兩位小太歲肯出全力相助,我先不幹,何況母親那麼慈善溫和的性情。再說因人成事,也不光彩,何苦來呢?”
趙、朱、王三人知主人不喜俗禮,腹飢之際,佰餚又好,便也不作客套,大吃起來。
嗣聽轉入正文,照所見所聞情景,多料事情難辦,便留了神。及至嵩雲說完,韋萊沉吟不語,在想什心事。嵩雲道:“你休胡想,你知六哥心意麼?他和你年紀差不多,一樣童心未退,看中人家那兩隻墨猴。老龍近年越發荒淫,兒女子孫個個驕狂。六哥前聽我說,便已有氣,曾說如果照他和四哥心意,這等惡人索性除去。只恐父母嗔怪,不敢發難。恰巧出了這事,那兩位又來,都是年輕喜事,正好下手。卻不想此舉亂子多大,他固無礙,結局要傷多少人呢?”韋萊爭辯道:“姊姊你雖料事如神,六哥實是和我交情太厚。休看他平日課嚴,不能與我們相聚,其實隨時都在關心。這是代我出氣,你說他想要山丫頭所養畜生,那太冤屈了他。憑六哥的本領,哥哥姊姊們又個個愛他,要什好東西找不來,卻要山女的?”言還未了,忽聽對面窗外有人喝道,“大兄弟說得對,果然是好朋友。你師孃已去我家,命我來此傳話,請來客吃完,略微遊覽,等到申初,由雲姊一人陪去我家,與家父一同相見,無須先去壽青亭見你師孃了。”
趙霖等三人雖見閣外景物清麗,波瀾壯闊,因是初來,主客禮見周旋,又要顧吃,又要顧聽,未及細看。這時聞聲注視,才見對面水中央孤立著一根石筍,上下碧苔佈滿,間以紅花,上突下削,甚是靈秀,約有三四丈高。相隔也只五六丈許方圓的平頂上面,站著一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幼童,生得又白又胖,目蘊精光,英秀之氣現於眉宇。說話聲如洪鐘,清亮異常。那石宛如朵雲升空,孤立水中,四外清波浩渺,毫無依附,竟不知怎麼來的。方在驚奇,嵩雲忙喊:“小六哥,怎不進來,是怪我麼?”小孩答道:“你背後說得我那麼小氣,當著外人,還當我想吃白食呢。”嵩雲笑道:“你不想那小墨猴才怪。你和萊弟老出花樣,狼狽為奸,留神我告訴爹爹去。”小孩方答:“我不怕,愛告不告。”韋萊插口喊道:“為何不要我陪客同往,只令雲姊一人?”小孩答道:“這是你師孃說的,我不曉得。二師兄來時,自會同來尋你,我走了。”
趙霖聽出是青衫老人之子,正要招呼,小孩說到末句,只見一片銀霞微微一閃,人己無蹤。以趙霖等三人目力,也未看出他怎麼走的,俱都驚讚不已。嵩雲道:“李家兄弟姊妹一共七人,本領都大著呢。尤其二姊、六哥,劍木既高,人更熱腸,聽說六哥前兩世便是青衫老人愛子,因他生有自來,夙根深厚,初生是個獨子,又以前孽未消,從小多災多病,最得父母鐘愛。為感父母深恩,曾經許下極大宏願:非俟父母成就仙業,決不獨自成道。已往歷劫三生,所投俱是前世父母,其問經過,也說它不完。只知他發願之宏,與所受災厄苦難,簡直非人所堪。雖然轉世一次,道力越高,落生便具法力智慧,無如道長魔高,願心大大,結局仍為邪魔仇敵圍困,終於以身殉道,應了他初生誓願,重去轉劫。而他每生不滿十歲,必要一個人離家外出,尋訪那甘願為他遲卻多年證果的兩位恩師。聞說今年三月,已將前世恩師尋到。只為孺慕心切,不捨就離父母,因向乃師請求,再承父母一年色笑,然後再返師門,領取前生留存的法寶,出外行道。他每次由出生到應劫兵解,至多不過一甲子。這次年已四十,明年方始出山行道,恐沒幾年又要應劫了。本來他早成了大人,因戀父母太甚,百計博取親歡,每生均是幼童示相,不肯長大,相貌也一點未變。一班仇敵妖邪,無不恨之刺骨,這麼一來,自然極易辨認,無端添出許多危機阻害。但他從來行事光明,向無畏怯隱藏之事,全憑定力信心,踐那昔年宏願,任何險阻艱難,皆非所計。此時法寶尚未發還,只領到了一口飛劍,乍看還顯不出他的威力。明年出門之後,如值歸省,再要遇上便驚人了。按說他有這麼高的道力,年紀又非真個幼小,言動偏是那麼天真熱誠,有時還喜鬧點小孩脾氣。我們大家都和他好。他對萊弟情分更是最厚。可惜不能常去他那裡相見罷了。”
韋萊道:“三位少時前往,必能見著。六哥為人真好!此一遇合,緣分不小,早晚必能得他的助力呢。老人近年不大管人閒事,一則為他出山期近,想父子多聚些日;再則又因他前世強仇個個邪法高強,他一出現,立時到處騷動傳揚,紛紛勾結尋仇不已,來勢兇惡,實非小可。怕他未返師門以前,萬一把這些邪魔引來,於他不利,就自家也是麻煩,難於應付之故。”趙霖等聞言,益發驚奇。尤其趙、王二人,心生嚮往不已。
那靈嬰名叫卜天童,生具異稟。人雖精瘦,卻有兼人之量,自從入座,便大吃起來。
除那小孩來時看了一眼,始終不曾開口。趙霖想問他的父母來歷,怎會被神塗帶往方竹澗危崖洞中藏伏?才一開口,便被嵩雲暗使眼色止住。嵩雲隨口岔道:“六哥名叫李洪,此去必可相見,別位兄弟姊妹卻說不定。聞說兩老夫妻再有五六十年,也要轉劫。三位得老人垂青,召來相見,福緣不淺,再晤不易。便連我們,只是一山之隔,除家母與兩位老人多年知好外,我們小輩輕易也見他不到。這等良機,千萬不可錯過,有何心事,明言無妨。約在申刻,為時還早,別人的事暫休過問,且先把話想好。還有山女的事,老人必盡知悉,他如肯管,必定暗中為力,否則求也無用,如不問起,不要求說。趙。
王兩兄對友情熱,莫為此誤卻一見良機,幹事無補。”
趙霖剛謝完了指教,眾人已經酒足飯飽。只靈嬰卜夭童仍然吃之不已,忽把筷子一放,反手一把抓住嵩雲肩膀,急喊道:“那六哥真好!和我爹孃一樣,也會那好飛劍,而且飛得更快,只一晃,便往右邊山崖上飛去,光也好看得多。我要他教我,大來好報殺我爹孃的人。姊姊快帶我去,好東西我也不吃了。”說到未兩句,一雙精眸亂轉,含著一包眼淚,雖忍住不落下來,神情甚是悲壯,英悍之氣現於眉宇。話說完,便聽神狳連聲低吼。天童回首喊道:“我曉得這裡沒有惡人,不會被仇人聽去的。不叫我跟去,卻是不行。”神狳又低吼了兩聲才住,雙方擬在問答。嵩雲嗔道:“沒對你說,不能把心事對人說,什麼都不許莽撞麼?好好說話,使大力做什?幸虧是我,如換常人,你這一抓,誰當得了?再這樣,我們都不愛你了。”天童鬆手,慌道:“好姊姊,我天天睡不著,老夢見爹孃要我報仇,罵我不乖。又知道這裡哥哥姊姊們全打不過仇人,心裡真急。阿碧教我大天求神佛保佑,要我快氏,偏長不大。好容易看到六哥哥,想他幫我,教我飛劍,越想越高興,抓得重了一些,姊姊不要怪我,再也不敢莽撞了。”
趙霖知道嵩雲已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這一抓尚且覺痛,神力可想。小小年紀,辭色那等悲壯,嵩雲又不許問,料知事關重大,不是尋常,忍不住讚道:“這位小兄弟小小年紀,不特至性過人,單這膽力聰明,也是平生僅見,真難得呢!”天童突把怪眼一。
瞪,微怒道:“我不喜歡聽人說我小。你要不是趙兄,換別一個人,我就要抓你了。”
嵩雲接口喝道:“胡說!趙兄是我們的好朋友,六哥的父親青衫老人便喜歡他。你再放肆,少時隨我去見老人,如知你得罪了他,老人一生氣,將來連六哥也不幫你。”嵩雲原防天童性暴力猛,又要上手,故意如此說法。天童卻著了真急,身子往上一縱,便隔席朝趙霖飛去。趙霖早防他動手,又想試試他到底有多大力量,剛把氣力暗中運向兩臂,哪知天童已向身側縱落,並未動手,只紅漲著一張臉說道:“趙兄,你是好人。天童娃兒家,不曉事,不該得罪你。趙兄少時如見六哥,不要告我,好幫我一幫,我爹孃在天上也說你好。”
趙霖明白嵩雲意思,見他言動天真,時以父仇為念,誠中形外,甚是憐愛嘉許。無奈自己雖和老人相識,照著主人口氣,分明是位齒德俱尊的前輩仙俠,少時見面,連自己說話尚須恭謹小心,不敢造次,那眾人稱六哥的幼童李洪更連話也未接談,嬰兒身世來歷俱都未悉,如何代他求話?當時難以答覆,微一沉吟,天童已不快道:“我不過說了一句,並沒真抓,趙兄你還怪我麼?”趙霖忙分辯道:“我實憐你愛你,只借無力相助。便真抓我,也無怪你之理。我是想未學後進,人微言輕,少時拜見老人,如何代你進言罷了。”天童回嗔作喜道:“我原說呢,這裡的人沒一個不好,這兩位哥哥姊姊,更是愛我。你是姊姊朋友,怎會生我的氣?你果然是個好趙兄。你說的話,有兩句我沒聽懂。我只要你見了六哥不要告我,再說我乖點,最聽他話,我就更喜歡了。只要沒人說我不好,我就有法拜他為師,不怕他不肯教我,你說我乖就好,他不答應,沒你的事。”趙霖連聲應了。嬰兒聞言甚喜,側身一縱,又自飛回。眾人知他年才三歲,如此矯捷輕靈,聰明伶俐,雖然性野,更顯天真,都被引得笑了起來。
嵩雲笑道:“看你跳跳蹦蹦猴兒一樣,見了老人、六哥,也是這樣神氣,怕人家不要你頑皮娃兒做徒弟呢。”天童笑道:“方才三哥不教過我了麼?我記得。不信,我演一回與好姊姊看。”說罷,跳出位去,故意慢慢走了兩步,算是到了地頭。恭恭敬敬站了一站,再緩步前行,忽然拜倒在地,帶著哭音喊道:“弟子卜天童,父母一向隱居修道,不料為兩個仇敵暗算所害,仇深山海,不共戴天!無奈年幼力弱,父仇難報,位血椎心,恥為人子。幸蒙老人賜見,伏乞老人、六哥恩施格外,鑑憐弟子血誠孤弱,收歸門下,立時往報父母之仇。”話未說完,嵩雲插口道:“單請老人收你為徒,不要六哥。”天童含淚回答道:“六哥本事大呢。”嵩雲道:“胡說!老人是他爹爹,本事更大。再說你年紀還小,如何去得?”天童答道:“我心裡急。”嵩雲說:“飛劍仙法,不是一時所能煉成,你急無用。縱有你爹孃所遺奇珍異寶,不到年限也難運用。如能耐心靜守,誠毅用功,不問是老人自己收留,或是引向別位仙長門下,見你這樣,俱都相愛,盡心傳授,不但能報仇,本領更大,也更顯出你的血誠苦志。你每晚常夢爹孃,那是思念過甚所致,你爹孃決不願你送死。似此浮躁,誰也不會要你,那就糟了。”天童急得淚花亂轉道:“六哥呢?他已飛走,還對我笑著點頭哩。”嵩雲道:“你總忘不了六哥,他明年便離此山,自己還找師父,怎肯收你為徒?好師父包你有,不要固執,更不可發急。不信,你問阿碧去,你不煉到功候,它肯容你去不?適才丁三哥隨便教你幾句話,難為你記得一字不差,以此聰明,何求不成?其實老人早已知悉,只要見時規矩一點就行。三哥是想教姊姊哥哥們憐愛你罷了。十年八年的光陰,一晃即至,仇人又死不了,忙他做什?”眾人見天童言動沉穩,裝得極像,與前判若兩人,所說雖然不免稚氣,更顯出他的天真至性,堅毅誠篤,全被感動,愛惜非常。
韋萊昨晚曾與長談,知他心性,便笑慰道:“天童弟,不要苦想了。六哥雖然不會收徒,但他和我至好,等見面時,我必代你力說,請他將來出力相助,必使你手刃父仇如何?”天童聞言,忙跑過去,抱著韋萊喜道:“哥哥真好!等我報完父仇,為哥哥死了也願意。”隨又站起,伸出兩雙鳥爪一般的手臂,向空揮舞道:“我如捉到仇人呀,定把他抓死!再把他全身肉和骨頭咬成粉碎,吐在地上,踹成稀爛!可是我爹孃那時會不會回來呢?”說時咬牙切齒,目射兇光,頭上短髮根根倒豎。等說到爹孃會不會回來,忽又悽然淚下,神情悲壯已極,令人見了,自生同情之感。只是性情既猛,相貌又怪,秉賦雖佳,不免帶有乖戾之氣。幸而神獸忠義,精誠感召,因而得到青衫老人機緣遇合,上來便遇正人,不致誤入歧途。如被好邪惡人收羅了去,染上惡習,似此美質,豈非可惜?
內中嵩雲、丁、韋等三人知道來歷根腳的,尤其為他擔心。因料此去也許不會再來,短時日內難得相見,再三勸勉,告以清修為人之道:“野性暴戾,必須改過,務要躁釋矜平,始能成大器。學成之後,親仇自然該報,切忌妄啟殺機。你一個三歲嬰童,父母為仇人所害,尚且日夕悲痛,立誓報復,誰無子女親友,你殺了人,不是一樣?似此循環報復,不特有違修道人的本志,大誤修行,並且殺孽日重,上犯天怒,下啟人怨,樹敵眾多,終必慘敗,步你父母后塵,得以兵解,尚是幸事。千萬留意,將人心比己,莫失恕道。”天童倒也聽話,一一應了。趙霖,王謹二人聽出三人口氣,天童前途遠大,安心結納,也乘機從旁勸勉,獎許備至。幼童天真,多喜戴高帽子,對於趙、王二人大生好感。
朱人虎覺得自己一時冒失,鑄錯丟人,尤其韋萊對己厭惡非常。自從到時,嵩雲向丁、韋二人低語之後,相待稍好,稱謂也和趙、王二人一樣,不再歧視,神情終較淡漠。
又想起山女厲害,吉凶難料,好些心事。席間見嬰兒吃得狼狽相,相貌又怪,不免多看了兩眼,天童當他輕看,心中有氣,先因顧吃,沒有發作,後雖岔過,終非所喜。朱人虎兩次插口,天童不理,一賭氣,便起身走向一旁,去看閣外景緻。起初只顧飲食,聽眾談笑,僅覺樓外景物甚好。及至往四面一觀望,才看出當地真個仙景無殊,清妙已極。
原來那片湖蕩四外俱有峰崖環鎖,不似柳湖千頃汪洋,環湖花樹林野,土地平曠,乍看彷彿要小好些,這時細一查看,竟是從未見過的奇境。湖面也甚寬曠,波瀾浩瀚,浪駭濤驚,洶湧澎湃,擊石怒鳴,比起柳湖的水還要清深雄奇。尤其是四山環擁,宛如城堡,曠字天開,一鏡中涵,湖心更矗立起一座沙洲樓閣。環湖峰崖滿布苔薛,上面卻生著無數奇花異卉,秀木嘉林。憑窗遙望,無論哪一面,都是花光照眼,無限芳菲,翠色慾流,映人眉宇。偶然一陣清風吹過,便覺芳馨拂鼻,神智為開。端的水木清華,景物奇麗,已人仙境,不是人間。那美妙之處,簡直說它不兀。
朱人虎方在樓側憑欄觀賞,忽見碧塗、連喬二神獸由水面上凌空飛行,繞樓而過。
隨聽趙霖在呼二弟,連忙應聲趕去,只聽韋萊遙對連喬道:“連我還不叫去呢,你也跟來做什?”丁韶笑道:“雲妹,由它同去吧。阿碧雖然大小由心,但是出口中一段太窄,你們主客大小五人,如何同乘?阿碧又守定它主母臨難遺囑,明知無事,也不肯與天童離開,就你一人獨行,也不好坐。索性把連喬帶走,仍是分騎了去吧。”嵩雲道:“不是不許它去,只為昨夜萊弟憐它受傷,把老人賜我的靈丹強討兩粒去與他吃了,怕老人看出見怪呢。”韋萊道:“我們什事能瞞老人?你當人家不曉得麼?師孃就許先說了。”
嵩雲笑道:“固然如此,不眼見總好一點。你還說呢,我想六哥指名喚人,必是老人嫌你不肯上進,懶得相見,三哥也連帶受累了。”丁韶笑道:“這倒未必。老人素極期愛後輩,有時高興,還特地把我們全召了去,或是自去聚上一半日,對我們三人尤厚。我們不能常往,那是師孃吩咐,恐耽誤眾兄弟姊妹的功課;又恐交往太密,大家喜事,私自聯合出山,生出事來惹厭。師父終南未歸,和上次一樣,我們惹了事,卻由老人出來擋橫,雙方雖是多年至交,總覺不是意思。老人始終也未露出一點不願人去的意思,今天還真頭一次。依我看來,不是另有原因,便是小六哥想出什花樣,單約小師弟別處相見,以防同去被老人看見攔阻呢。你沒想起是哪二位仁兄今日也要來見老人麼?”韋萊聞言,似有什事,起身說道:“時已申初,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嵩雲方笑說:
“我知你們鬧鬼。”便被丁韶岔開道:“雲妹你看,阿雪因你不肯帶往,大約想起事由阿碧而起,在那裡遷怒發氣呢。你就準它去吧,省這兩個畜生打架。”說完,韋萊已和趙霖等三人作別先走。
嵩雲聞語,憑欄一看,二魯果在對立發威,各瞪眼怒視,十來道金碧光華互相對射,似恐主人責怪,並未出聲吼嘯,神態俱都猛惡已極。靈嬰卜天童見狀,急喊:“兩頭小白狗,敢欺綠哥哥麼?抓死你!”語才出口,飛身便往樓外縱去。吃嵩雲一把撈住抱緊,佯嗔道:“你還是這等性急莽撞,我又要不愛你了。”天童目注連喬,忿忿道:“我知綠哥哥怕它,姊姊不許它欺人,我就不抓。”嵩雲隨喝:“阿雪快些收風,我帶你走就是。你兩個以後要互相交好,再敢打架,看我怎麼責罰你!天亮時我們說的,你們也都答應,隔不半日,就忘了麼?”話未完,二獸目光齊斂,身上毛也全倒,反而互相依傍,口中嗚嗚,親熱起來。天童忽然改怒為喜,歡呼道:“原來它兩個是假裝打架,想姊姊連阿雪也帶了同走呢,白叫我於著急。”嵩雲道:“可見什麼事都急躁不得。你如冒失傷了它,固是不該;它再情急傷你,更是冤枉。下次不可這樣。”天童笑說:“姊姊不要生氣,怪我不好,下次改了。”嵩雲隨喚二獸近前,自抱嬰兒,先坐向神狳頸間。令王謹坐在獸臀,趙朱兩人同騎連喬。趙霖等三人依言縱落,分別坐定,方迴向丁韶舉手作別,便聽嵩雲道,“阿雪,水洞你曾隨小師兄去過,等穿過去,再指給你方向,以免由上飛越,又遇那些畜生惹氣。”說罷,連喬和神狳便將身一沉,貼波而駛,往右側飛去。
到了右崖危壁之下一看,那地方乃是一片崖夾縫。來路一面,危崖側突水中,又有藤松掩蔽,比起前洞,更為隱秘。縫並不深,寬約二丈,彷彿五丁開山,神斧中劈。才一轉折,前面便現出一座三丈高大的水洞,洞外藤樹離披,飄拂水上,洞內隱有光亮透出。趙霖坐在前面,方疑外觀崖勢雄峻,內裡竟有天光透人,怎如此薄法?連喬雙口張處,壁上藤蔓齊向兩面吹起,隨即飛進。只見洞內和外面一般高大,只是深得出奇。形如螺盤,轉折甚多,天光決透不進,但是全洞光明,景尤奇絕,三人均覺奇怪。滿洞壁上苔痕濃淡,花卉繁生,時有矮松怪木突出石縫壁隙之中,鐵幹蒼麟,龍伸虯踞,勢欲飛舞。更有無數石鐘乳自頂下垂,華蓋垂纓,晶屏煥彩,形式不一,備極光怪。再被水光苔痕一映,越發金碧流輝,奇麗無濤。只查不見發光所在,心正奇怪。
忽聽嵩雲道:“三位看這水洞景緻好麼?這條水洞本來沒有出口,直到去年春天地震,崩去一片崖石,才得發現。不久李家姊妹來遊,覺著此洞光怪陸離,幽深奇麗,只是洞中暗如深夜,美中不足。恰巧老人昔年偶遊普陀,在海灘上和一道友閒眺落霞,忽見海面上狂風大作,駭浪滔天,數百條打帶魚的魚舟當時翻了一半多,遠方天色海景仍是好好,心疑有異,趕往救援,無意之中殺死一條長約二十丈,形似蜈蚣的海怪。落水漁人除已被海怪吞吃外,全數救起。本心是想海怪身上油多,打算運上岸去,貼補遭難漁人。後發現那東西奇毒無比,人挨不得。將它消滅,又恐遺毒水中生靈。只得二人合力,將那怪屍移向海中一座無人大島之上。先用飛劍斬碎,深埋地底,再用真火化煉,以防死灰復燃。彼時老人法力尚不如今日之高,哪知一念之善,竟積下無量功德。
原來那海怪竟是小南極磁光圈外光明境海外第一妖物萬載寒-的孽種,不知怎會生下之後,未照慣例被乃母吃掉,逃到當地。這東西自古以來只有一條雌的,秉天地奇毒窮陰之氣而生,兇殘惡毒,無與倫比。出世不滿百年,已具不少神通。通身皮肉筋骨全都有用,脊樑上並孕育著無數大小形式不同的夜明珠。雖然不知用法,老人和那位道長只將寶珠取出,怪屍全部糟蹋,但是這類天生異物,身上無一處不啟妖邪怪物垂涎。如在海中消滅,用飛劍斬碎,腥血四流,遺害已是無窮。再用火燒,立發出一股異香奇腥之氣,遠近妖邪精怪聞味趕來,群起劫奪,多大本領也難應付。再如將南極光明境老妖驚動(小怪乃它元丹所孕,視同至寶,生後不久,必要自行吞吃,與尋常烏魯蟲魚生育不同),如被趕來,立即惹下滔天大禍。老人先並不知這等厲害,惟恐火化的腥毒隨風遠揚,為害生靈,防範甚是周密,四周均有禁制,加以地穴又深,竟把極大一場亂子從容消弭,一點沒有露出形跡。他們連守了七日夜,才得完功,每人分了兩鬥明珠回去。
不久聽一老前輩說起,才知就裡,除留下兩成於道家有用的大珠外,下餘暗命門人子女分頭往海內外換了金銀濟貧,至今還未用完。因此珠兼有闢御毒蟲蛇蟒之用,除內有十粒分送與我們外,餘下全數嵌向洞壁之上。東西不大,嵌時我們合力選擇地勢,換了又換,忙了半日,掩藏極巧。此珠最能照遠,再加鍾乳晶光反映,不上洞頂尋視,自然不易看出來了。”
水洞曲折迴環,二獸飛行較緩,也飛出不少的路。一會前路忽變高窄,連喬自己縮小三分之一,仍須擦壁而過。再經兩折,便是出口。外面乃是一道清溪,晃眼二獸飛上對岸,緩緩往前跑去。那溪平闊,既清且淺,水深只有數尺,白沙如雪,間以碧苔,吝帶飄拂,游魚往來,清澈見底。對崖便是危崖水洞來路。沿溪一行桃柳,綠蔭如畫,綿亙不斷。右側平林森森,芳草如茵。景物不算十分新奇,卻難得乾淨整潔,見不到一點塵土。這時二獸俱經嵩雲吩咐,改慢了些。一會溪流背崖,轉入竹林深處,萬竿修竹夾溪而生,都是大碗粗細的巨竹,參天排雲,森森矗列,映人眉宇,皆成青色。溪中疏落落長著大小蓮花,花徑尺許,紅白相問,竹籟蕭蕭,溪聲活活,荷香陣陣,翠蓋亭亭,交相陪襯,倍覺清麗。遙望林外,峭壁橫空,山容如黛,甚是靈秀。
約有裡許竹徑不曾走完,天童忽在後面探頭喊道:“七姊來了。”嵩雲笑道:“你知是誰?隨口亂喊。這是三姊,不是今天早上你見到的那一位。”說時,忽由前面竹徑上走來一個十六七歲的紫衣少女,看去似比嵩雲年輕美秀,用花鋤挑著一個花籃,款步走來,漸漸走近。趙、朱二人方覺此間幾曾見有這等人品?嵩雲已命二獸停步,帶了天童迎上前去。雙方引見之後,三人方知來者便是老人的三女李賢。嵩雲笑道:“三姊今日出山採藥麼?”李賢笑道:“六弟今日不知出什花樣,假說飛雲嶺出了成形苓兔,想把我支開呢。”嵩雲道:“三姊還沒有去,怎知六哥假話?”李賢道:“這還用去?他最愛豢養精靈古怪的東西,尤其那東西越生得靈巧,他越心愛。照他所說,苓兔生得那麼靈巧,他早無日無夜守在那裡,非弄回來不可了。就說洪、阮二位師兄要來,他不會到時趕回來麼?必是我那地方設有優曇大師所施佛法禁制,只他一人可以不經我開閉出入,又隔爹爹所住的壽青亭較遠,地勢最僻,不定約了什人商量什事。依我想,弄巧就是你那一位魔星呢。我本想叫穿,一則我是姊姊,禮應讓他幾分;再則他見我不似二姊那樣方嚴,從小便和我親近些。他也實在真好。反正就闖了禍,憑我們這兩家小弟兄姊妹,再加上洪、阮二位師兄,也能收拾。飛雲嶺苓兔雖未必有,好獲苓卻不在少數。娘目前曾命我閒時採些回來釀酒,本打算去,樂得依他。並還暗把禁法威力減卻大半,省他出入費事,難於還原。他大概是打算我如看出,便和我求情軟磨。見我好似信以為真,又覺不該欺我,話又改不過口。我不願露出同謀,萬一亂子較大,又受二姊埋怨。聽他說話故意露出破綻,想等我一盤問,便說出實話,我連忙走出,先去娘那裡坐了一會。
你們怎這早就來?”
嵩雲說:“六哥傳命,只命我一人引了三客同來,我因嬰兒卜天童已由家母先容,才帶了來。他說申刻起身,怎說早呢?”李賢笑道:“你們兩人全想左了。他只算計你們越崖可以過來,自然要走老大一會,卻沒想到水洞捷徑,兩隻神獸俱都能飛呢。我算計洪、阮二位師兄來路,此時雖應到達,必被六弟迎前接去,總有些耽延。固然家父什時都可相見,但是三位外客與山女有了糾葛,見了家父,最好能捱到他兩人來時,把前事略提再走。他兩位如肯伸手,不是好麼?”嵩雲道,“六哥所約如系萊弟,定必為了此事,怎還要等他兩位到後才走呢?”李賢道:“六弟行事時常出人意外,我料他今日將我支走,雖然必有用意,約的是誰,卻拿不準。你不知阮師兄一向看人行事,若不對他的勁,任憑怎說,就是對方多惡,也只事後尋那惡人晦氣,當時決不肯出力。所以你們幾面都須顧到。今早聽大哥說,近來龍家勢力著實不弱卜仗著得天獨厚,慣拿當地出產的靈藥向人討好獻殷勤,頗交結了幾個能手呢。”嵩雲道:“三姊不但賢慧,名如其人,而且行事謹慎,胸有成算,故此從未落過下風。像我粗心,就差多了。”李賢笑道:
“你總喜說這些世故話。你引來客進見無妨,只記著那兩位人來再走,最好由一人提說。
二獸可留於此。我要走了,少時還要趕回來,有話和阮師兄說呢。”說罷舉手作別,沿溪穿林而去。說時阿碧首先鳴嘯點頭,阿雪也隨聲應和。嵩雲便命二獸林中候命,阿碧這次竟未倔強。前面不遠,便是谷口,眾人由此步行入內。
趙霖見李賢步履從容,以為所去相隔不遠。及至一問嵩雲,已遠在點蒼山外,來往有好幾百裡。並說李氏全傢俱是散仙劍俠一流,屢生修為,名輩甚高。為求天仙位業,每次都是全家尸解。洪、阮二人,一名洪-,一名阮徵,也相隨了兩世。內中阮徵夙根最厚,是個十六七歲的美少年,人最愛好,每次轉世,從不肯捨去前生容貌,也必生在姓阮人家,連姓名也不肯改。和李洪情分極厚,心性也差不多。仗著屢生修積,功力甚深,每一降生,便知修為,法力俱在。前生師友,又極期愛維護,就被仇敵發覺,也無奈他何。自知相貌易認,樹敵又多,一班好邪恨之刺骨。青衫老人今生功行已滿,全家隱退已近百年,正在山居靜修,內功未完。李洪恐把群邪引上門來,生出纏擾,妨及清課,為此永和洪、阮二人在外行道修積,向無一定地址。對外只說前生師長名諱,永不提起老人。每隔一兩年,必來見師稟命,蹤跡甚是隱秘。晤時遇機告以經歷,既是老人座客,必無忽置。雖不便求說,在外相遇,只作素不相識,如有指點,自會開口。谷口設有禁制,外人休想入內。阿碧竟肯放棄成見,不堅執與小主卜天童同行。此獸通靈,目力至強,看那神情,李賢是誰轉世,必已認出,或是舊主在時,何處見過,知道此舉關係他小主成敗之故。
眾人邊談邊走,趙霖等自是驚奇,不覺走進谷口。見那地勢並沒先前所見諸景廣大雄深,但是崇崖翠蟑,峭壁雲橫,清幽已極,仙境無殊。最好的是從地皮直到所有峰崖峽壁,到處都是整片大理石,暈痕深淺,自然成章,纖塵不沾,溫潤如玉,蒼白相間,不著半點苔薛。偶然看到一兩株青松,飛舞突出於絕壁危崖之間,華蓋亭亭,蒼然如染,越具古潔高華之致。順著谷徑,只兩轉折,前面現出一座高僅三十丈峰崖,峭拔玲瓏,雲骨獨秀,石質更比沿途所見細膩瑩滑。全峰洞壑幽奇,彷彿甚多。每一較高大的洞穴外面必有平地,方廣至少丈許,有幾處洞門分外修整高大。洞外平地或突崖之上,並還建有樓閣亭臺之類,通體也均大理石所建,或以人力就原石挖制而成,形式古茂,各有勝場。只全峰不留寸土,無什草木。三人方覺玉峰聳秀,通體一質,可惜不能兩全。忽聽泉聲如濤,清籟湯湯,隨嵩雲繞過峰左,忽見一條白龍,由右側絕壑對面蒼崖上倒掛下來,玉濺珠噴,龍飛電舞,轟轟發發,自空飛墜,往千尋大壑中直瀉下去,老遠便覺涼氣侵肌,疹人毛髮。比昨晚所見靈泉飛瀑大好幾倍,壑寬十丈。對崖比此峰幾乎高出兩倍,前行已是無路,只峰腳下有一條人工修成的瞪道,因勢迴環,蜿蜒如帶,斜附峰上,又滑又陡。好在三人俱是一身好輕功,迎風附壁而行,腳底石級雖是滑溜奇險,上並不難。只天童人小足短,每級非縱不可。儘管天生異稟,身輕如燕。嵩雲終因一面臨著絕壑深潭,恐其滑落,遂將他抱緊,等三人將要到達,抱了同上,不令自行。
三人提氣繞行峰壁之間,接連幾個轉折,回顧嵩雲、天童沒有跟來,方覺上去無人領路先容,忽聽頭上喚道:“壽青亭在這裡,那是往峰頂的路,不要前進了。”三人抬頭一看,近側還有七八級石階緊貼壁上,又斜又陡,嵩雲和一個年約十六七歲,著白色蟬翼紗的少女,並立在石級盡頭左側石崖之上,正在說笑。天童不知何往。那少女和李賢一般秀美,相貌也極相似,如非衣色不同,乍看幾疑李賢去而復轉。三人連忙改道循級而上。這面峰形陡峭,二女立處那一帶更是壁立如削,崖上的景物,一點也看不見,及至走將上來一看,不禁叫起絕來。
原來那地方乃是半峰腰上一片絕崖,地廣不過三四畝,但是其平如鏡,石質光滑,可以鑑人毛髮。背倚孤峰,面臨危峨,大壑中分,玉龍飛舞。明明是片寸土全無的大理石地,崖左右地上卻挺生著百十竿翠竹。那竹也有異尋常,色作正碧,生得又細又高,森然挺立,鐵骨穿雲,翠條迎風,與泉響松濤相互應和,發為清籟。正面峰壁之上,又有兩株古松。一株節錯根盤,約五六匝,彷彿怪蟒怒極發威,盤踞在彼,大敵當前,欲進又卻,蓄勢待發,就要暴起搏噬之狀。一株也由石隙縫中迸出,宛若游龍舒展,附壁斜行,向上伸出了兩三丈,忽又掉頭下顧,狀甚暇逸,松針細長,枝葉繁茂,直似一張華蓋撐出絕壁之間。峰前竹亭高敞,亭頂鋪著極長的鳥羽,五色燦爛,金碧生輝。亭側一株牡丹,其高竟達兩丈以上,粗如巨樹,花大如盆,徑周尺許,千葉重臺,似有三四種顏色,奼紫嫣紅,脂融粉滴,花開正盛,花朵又多,宛如千重錦霞,齊幻彩光,活色生香,絢麗絕倫。
趙霖方想花時早過,怎此花長得如此繁茂?覆亭鳥羽比雀屏雉尾更長更寬,不知何鳥如此好看?一眼窺見亭中坐定一男一女,面前跪著卜天童。女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男的正是前年見過的青衫客。老少三人,正在問答,連忙示意朱、王二人整肅衣冠,準備進見。嵩雲已笑指身旁少女道:“這是七姊李政。”三人通名禮見之後,李政方說:
“家父正等三位嘉客來呢。”說時青衫老人也款步走出。三人忙即趨前致詞,正待拜倒,老人含笑,用手微擺道:“我們忘形之交,三位今日怎拘此俗禮?”三人立覺有什麼東西擋住,拜不下去。嵩雲又在側搖手示意,只得長揖而止。老人還禮,請客入內,隨指那少婦道:“此是三位昨夜居停朱仁嫂陳夫人,只行常禮好了,不必太謙,坐下來再談吧。”三人看出老人心性,依言禮見歸座。嵩雲進亭,向老人禮拜之後,朝少婦低語了兩句,便和李政走出,自去花下觀賞不提。
卜天童仍然跪地不起。老人笑道:“你跪地有什麼用處?我與你無緣。你說那六哥,他自己還要去找師父,如何收你?我代你尋那師父,此時實比我強,不特於你心性相宜,還可免你一劫,離你仇人巢穴又近,一舉三得。你只顧性急,如何能行?”天童道:
“恩師不說這師父住在海外土木島,遠得很麼?”老人道:“你的仇人,原是海外來的,恐事不成,來時用面具幻出異相。你母后來發現,又防神狳粗心性急,棄你前往復仇,自投虎口,所以未說。你只告知神狳,仇人是十年前在黑沙島採藥所遇妖人,它便明白了。你非我門人,不要叫我恩師。”說時,天童忽由地上縱起,撲上前去,急喊道:
“仇人也在那裡,再好沒有,恩師快將師父喊來,放出飛劍與我看過,要是好時,才肯做他徒弟呢。他不比恩師,你的本事我沒看見,卻看見六哥飛劍,你是他爹,自然更好。
我爹就比我厲害得多。”說完又哼了一聲,憨態可掬,大有氣吞全牛之概。老人、少婦都被引得笑了起來,老人拉著天童的手道:“我最愛有至性的人,可惜你我無緣。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哪有師父降尊就你之理?你如不信,少時便有人來,我便命這兩人護送你去。論飛劍法力,比你師父土木島主商道友還差得多,如比此時你信服的六哥就強了。你不會也以此作比嗎?你不是我徒弟,不要再叫恩師了。”天童道:“我是娃兒家,不曉得,那是姊姊教我的。我該怎麼叫你?”少婦笑道:“老人與你師父是朋友,你叫他師伯好了。”天童道:“好師伯,來送我去的兩人,我叫他們什麼?”老人道:“那是我的門人,一姓洪、一姓阮,你叫他們世哥好了。”天童悽然道:“師伯還是有徒弟,還教了那麼大本事,偏說無緣,不肯要我。如要我在這裡時我會口甜,說聽話,就聽話。
不等飛劍學成,哥哥姊姊們一見我乖,就幫我一同把仇報了,那該多好!”眾人見他說時似頗傷心,俱覺小小童嬰,竟時以親仇為念,人又那麼智慧天真,好生憐愛。少婦隨將他拉向身前,溫言撫慰不提。
三人既知老人來歷,又當與天童問答之際,恭坐於側,不敢插言。反是老人先笑說道:“三位遠道來訪,恰值有事,未及命小兒女輩往迎,以致誤走方竹澗。雖然因禍得福,但也飽歷驚險,生出許多枝節,令我愧對。趙、王二位來意,我已盡知,無如我等六小兒一去,不久閉關,此後數十年面尚難見,緣分只此。適和朱仁嫂談起,你們遠來不易。朱道友正在終南清修,門人也頗多,雖以志樂逍遙,不肯上修天仙位業,然從他學道,實比從我要少去許多艱難辛苦。我少時當修一書轉介,二位本身事完,隨意往投,有我薄面,必蒙收容。另外丹藥三粒,你三人分服,便不能入山學道,也可得修高齡,不在此行艱危呢。”三人忙即拜謝。
朱人虎不知趙、王二人到前曾經不約而同各在暗中默禱,伺言猛想起今日所遇均是神仙中人,怎把千載良機失之交臂?聽老人口氣,趙、王二人已得仙師,自己獨獨落空,好生難受。雖有心求告,一則嵩雲、丁韶先後叮嚀,意似只令趙霖一人答話;二則老人已有暗示,求未必允,徒自當眾無趣。又為老人沖淡清穆之氣所懾,自然生敬,不敢冒失。略一遲疑,老人說要修書,便自出亭往竹林中走去。
趙、王二人見那少婦看去二十三四歲,貌絕美秀,意態嫻雅,知是未來師母。適才雖然禮拜,未及通誠,便由趙霖為首,重又禮拜,謝了救命之恩,二人均稱師母,趙霖並把誤服靈乳之事引咎說出。嵩雲之母陳淑均人更謙和,雖是未入門的弟子,仍自起立,還了半禮。笑道:“此是定數。趙、王二位日後至終南見過外子,更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倒是那靈石玉乳,雖不及千載空青,修道人服下後,實有不少益處呢。”
天童聞言拉手跳到:“什麼石乳?娘給我吃一點。人家拜師,那麼容易。”淑均笑道:“還不是和你一樣,轉引進到別人門下去,這也吃醋?土木島靈乳,且比我的好呢。”天童道:“趙兄他們日後能在娘那裡修道,我卻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這兩個世哥還不來,要是今天就走,和山人姑娘打架,捉大猴子就看不到了。”說時,忽聽破空之聲,嵩雲、李政同聲在亭外笑道:“你盼的人,不來了麼?”話還未畢,便見東南方天空中一道金光,一道紅光,疾逾電掣,長虹經天一般,直往亭前飛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