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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了出來,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自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說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裡。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那便分出來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裡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砍了下去。這一下拔劍揮擊,既是突如其來,行動又是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的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裡來得及?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疾向左躍,乒乓一聲響亮,那物撞在牆上,登時粉碎,卻原來是一隻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裡面的漢裝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是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裡來幹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裡,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原有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只配買賣,主人若是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的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鬥?”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兵器?”陳達海心想:“這裡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託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甚是勁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輕輕悄悄的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有脫手。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計老人“咦”的一聲,驚奇之極。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鬥在一起。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個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是從未與人拆招相鬥,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鬥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寧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總是或反打、或閃避,一一拆解開去。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

    兩人鬥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頭,從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金銀小劍,一拔一送,噗的一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喘氣。這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裡抬得起來?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勝。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的。”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輩子跟著我。”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隻手臂都鬆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色都變成了慘白!李文秀嘆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了出來,說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你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的懷裡。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隻手,不住搖幌,道:“多謝你,多謝你!”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各人剛才都注視著李文秀和阿曼,卻給這強盜乘機從後門中逃走了。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颳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氣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勉強掙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壞人。”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性命,他兒子的性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那漢人強盜拼鬥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氣不好。

    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氣不好麼?到得黎明時,大風雪終於止歇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立即出發去召集族人追蹤那漢人強盜。雪地裡足印十分清楚,何況他受了重傷,一定逃不遠。最好是他去和其餘的漢人強盜相會,十二年來的大仇,這次就可得報了。

    哈薩克人的精壯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組成了第一批追蹤隊,其餘第二、第三批的陸續追來。單是捉拿陳達海一人,當然用不著這許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殲滅為禍大草原的漢人強盜。

    蘇魯克和車爾庫作先鋒。他們要其餘族人遠遠的相隔十幾里路,在後慢慢跟來,免得給陳達海發覺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會。蘇普昨晚受了傷,但傷勢不重,要跟著父親。阿曼堅持也要跟著父親,但誰都知道,她是不願離開蘇普。車爾庫挑了兩個徒弟相隨,一個是敏捷的桑斯兒;一個是力大如駱駝的青年,綽號就叫作“駱駝”,人人都叫他駱駝,他的本名反而給人忘記了。

    李文秀也要參加先鋒隊,蘇普首先歡迎。經過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為眾所尊敬的英雄。車爾庫並不反對她參加。蘇魯克有些不願,但反對的話卻說不出口。

    計老人似乎給昨晚的事嚇壞了,早晨喝羊奶時,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給他,他雙手發抖,接過茶碗時將茶濺潑在衣襟上。李文秀問他怎樣,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懼又氣惱的神色,突然回身進房,重重關上了房門。

    遍地積雪甚深,難以乘馬,先鋒隊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裡的足印一路追蹤。眼見陳達海的足印筆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雙臂雖然受傷,腳下功夫仍然十分了得。六個哈薩克人想起自來相傳戈壁沙漠中多有惡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蘇魯克大聲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惡鬼,也非去把強盜捉住不可。

    蘇普,你替不替你媽和哥哥報仇!”蘇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還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卻是在說:“要是你死了,難道我一個人還能活麼?”蘇魯克道:“阿曼,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車爾庫膽小得很,最怕鬼!”車爾庫狠狠瞪了他一眼,搶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無水,只要攜帶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這場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顧慮。雖然不能乘坐牲口,卻也少了黃沙撲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見陳達海留下的足跡越是明顯,到後來他足印之上已無白雪掩蓋,那自是風雪停止之後所留下來的了。

    車爾庫喃喃的道:“這惡賊倒也厲害,這場大風雪竟然困他不死。”蘇魯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個人的腳印!”他指著足印道:“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強盜的腳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來。”眾人仔細一瞧,果見每個足印中都有深淺兩層。

    大家紛紛猜測,不知是甚麼緣故。駱駝忽然道:“難道是鬼?”這是人人心裡早就想說的話,給他突然說了出來,各人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

    一行人鼓勇續向西行。大雪深沒及脛,行走甚是緩慢,當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掃開積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臥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駱駝給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這位漢人英雄,便給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駱駝和蘇普的沙坑之間,七個沙坑圍成一個圓圈,中間生著一堆大火。

    頭頂的天很藍,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陣風颳來,捲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風中飛舞。李文秀望著兩片上下飛舞的白雪,自言自語:“真像一對玉蝴蝶。”蘇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個漢人小姑娘,曾跟我說了個蝴蝶的故事。說有個漢人少年,有個漢人姑娘,兩個兒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許那少年娶他女兒。那少年很傷心,生了一場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經過情郎的墳墓,就伏在墳上痛哭。”說到這裡,在蘇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現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並肩坐著照顧羊群。女孩說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聽著,說到那漢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墳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滿了眼淚,男孩也感到傷心難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蘇普,蘇普卻以為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

    蘇普繼續道:“那個姑娘伏在墳上哭得很悲傷,突然之間,墳墓裂開了一條大縫,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跳了進去。後來這對情人變成了一雙蝴蝶,總是飛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離。”阿曼插口道:“這故事很好。說這故事的,就是給你地圖手帕的小姑娘麼?她死了麼?”蘇普黯然道:“不錯,就是她。那老漢人說她已經死了。”李文秀道:“你還記得她麼?”蘇普道:“自然記得。那怎麼會忘記?”李文秀道:“你怎麼不去瞧瞧她的墳墓?”蘇普道:“對!等我們殺了那批強盜,我要那賣酒的老漢人帶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墳墓上也裂開了一條大縫,你會不會跳進去?”蘇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說的,不會真的是這樣。”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墳上真的裂開了一條大縫,你肯跳進墳去,永遠陪她麼?”蘇普嘆了口氣道:“不。那個小姑娘只是我小時的好朋友。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說著伸出手去,和阿曼雙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問了。這幾句話她本來不想問的,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還是要問。現下聽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

    忽然間,遠處有一隻天鈴鳥輕輕的唱起來,唱得那麼宛轉動聽,那麼淒涼哀怨。

    蘇普道:“從前,我常常去捉天鈴鳥來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個小女孩很喜歡天鈴鳥,送了一隻玉鐲子給我,叫我放了鳥兒。從此我不再捉了,只聽天鈴鳥在半夜裡唱歌。你們聽,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聲,問道:“那隻玉鐲子呢,你帶在身邊麼?”蘇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天鈴鳥不斷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鈴鳥本來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麼傷心的事,忍不住要傾吐?蘇魯克、車爾庫、駱駝他們的鼾聲,可比天鈴鳥的歌聲響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糧,跟著足印又追。陽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氣。但有了太陽光,誰也不怕惡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變成了兩道。那第二個人顯然不耐煩再踏在前人的腳印之中走路。蘇魯克等都歡呼起來。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誰?七人這時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師父居所的途徑。她突然想起:“這強盜恐怕不是去和盜夥相會,而是照著手帕上所織的地圖,獨自尋高昌迷宮去了。”她說出了心中的推測,蘇魯克等呆了一陣,齊聲稱是。

    桑斯兒道:“這一帶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沒有,漢人強盜不會到這裡來的。”蘇魯克大聲道:“他逃去迷宮,咱們就追到迷宮。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捉到這惡強盜。”部族中世代相傳,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宮,宮裡有數不盡的珍寶,只是誰也不認識去迷宮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從來沒有人敢冒險尋訪。但現在有了地圖,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會消盡,後面又有大隊人馬接應,那還怕甚麼?何況,蘇魯克向來自負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車爾庫示弱,退縮了不敢再追。可是車爾庫絲毫沒有害怕的模樣。

    李文秀道:“對,我們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宮。”她想父母為此喪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宮,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遺志。

    阿曼道:“族裡的老人們都說,高昌迷宮中的寶物,能讓天山南北千千萬萬人永遠過快活日子。千百年來這樣傳說,可是誰也找不到。”蘇普喜道:“要是我們找到了,大家都過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難道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快活麼?”蘇普搔搔頭,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甚麼東西,能令他過的日子比現在還快活。

    李文秀卻在想:“不論高昌迷宮中有多少珍奇的寶物,也決不能讓我的日子過得快活。”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跡,進入了叢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難走,好在雪地裡足跡極是明顯,只是山勢險惡,道路崎嶇,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谷間穿行而已,眼見前面路程無窮無盡,雪地裡的兩行足跡似乎直通到地獄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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