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烈日轉眼間已經西墜,可腳下的沙地還是熾熱得讓人不忍下腳。鏢師秦重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大小姐,讓弟兄們喝口水再上路吧,天黑以前準到得了太平客棧!馬背上那纖細窈窕的姑娘並不回頭,仰首看了看西沉的紅日,無語片刻,方大聲說:不能停!沙暴說來就來,天黑到不了太平棧,弟兄們全得死在這兒。你走鏢幾十年,怎麼就沒走出點樣子來?口氣老到幹練,簡直沒把秦重這個鏢頭放在眼裡。說罷,她一拉轡頭,玉獅子馬咴咴低叫一聲,刨著蹄打了個旋兒,夕陽溫和桔黃的光影裡,出現的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美麗至極,她正是長安蘇家大老爺的掌上明珠蘇雪聆。
蘇雪聆倒不是對秦重真有什麼氣,這趟鏢實在丟不得!要不是它如此要緊,養在深閨中的蘇大小姐也不會閒著沒事,來漫漫風沙的大漠溜達。
蘇大小姐當然不會為人保鏢,這就是蘇家自己的貨物,貨物也並非多麼昂貴,但貨物的買家卻著實是了不得的人物大漠裡出了名的豪客,回疆的小賢王。小賢王在回疆獨屬一支,手下的牛羊和人口十分密集,家當大了,與中原往來的貿易也就很驚人。長安蘇家正是靠和他的貿易名振京城的,蘇老爺子也因而成為長安富商中的第一人。每年長安的絲綢銀器,小賢王的牛羊駿馬,在西北的大漠上來來去去,蘇家的銀庫也就漲得不成樣子。靠著蘇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尤其是蘇老爺子蘇天海手中的一柄破天不語刀,蘇家才硬是在這片荒蕪的大漠上站穩了腳跟。可居然就是有人敢來摸老虎屁股,一連三個月,蘇家給小賢王的幾十車貨物全讓人劫了!這對蘇天海來說,一方面是面子丟盡,一方面又深有麻煩。小賢王的脾氣向來不太好,沒有中土的各色貨物,奢靡的享受便是個大問題,他的反應應當是很可怕的,所以在沒有徹底惹毛了他之前,蘇天海趕緊又整治了一批各式各樣的貨物準備給他送去,以壓壓他的火。貨物是備齊了,蘇天海發現府裡竟然沒有了合適的高手可派,前幾次的失鏢頗是損了不少好手,劫鏢的人又非等閒之輩,派一般的鏢師去,豈不是羊入虎口?船漏偏逢頂頭風,不巧皇上的禁宮出了飛賊,掛著刑部五品的蘇天海給聖召去守了宮門,他的摯友,蘇家二當家雙飛神劍趙飛劫又一病不起,簡直快要嚥氣了一般,只得準備送回老家治療,也好料理後事。實在不得已,蘇大小姐只好受命於危難之際,走出深閨,踏上江湖。
蘇天海不忍心把寶貝女兒送去冒險,要不是趙飛劫斷言府內只有大小姐能力挽狂瀾,打死他都要把女兒拴在褲腰帶上。
蘇雪聆倒是不怕,,她雖然名門深養,倒是蘇家數得上的幾個高手之一,自幼師從峨嵋相忘師太,一手迴風舞柳劍法敗人無數。蘇天海在千叮嚀萬囑咐之後,終於派出了最強的鏢隊,隨蘇雪聆奔行了幾百裡深入大漠來送這趟貨。
這蘇雪聆心思縝密,她知道自己家裡那些好手的功夫和閱歷都不是凡品,馬賊既然能狠到一個也不給放回來,可見實在不是泛泛之輩。臨走前,她曾和病床上的趙飛劫仔細討論過路線,認定這是最隱密的一條,只要今晚到達太平棧,明天便可直驅小賢王的地盤。她蘇大小姐的第一次江湖之行,也就圓滿完成。
馬隊又前行了十幾裡地,遠遠的黃沙裡,灰色的土城一點一點出現在地平線上,土城只剩半人的高度,在細細的沙風裡孤零零的很是有一些悽清。離太平棧還有四五里路的樣子,蘇雪聆突然下令休息,直到她叫人去前面的客棧看看的時候,秦重才不由得讚歎這個丫頭狂是狂一點,做事實是周密穩重。蘇雪聆傳令大家整理貨物,自己翻身下了玉獅子馬,找了個乾淨的角落休息。靜靜的古城因為很多人的到來,忽然間熱鬧了起來,她卻扯著一株小草站在一邊,顯得百無聊賴。
秦重看著她嬌嬌柔柔的樣子,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來這裡,半大小夥子說是暗地裡傾慕大小姐,來陪著裝英雄還說得過去,自己怎麼為了一點銀子也自告奮勇地跑這一趟呢?秦重的感嘆還沒有完,眼前一閃,蘇雪聆的身形已陡然拔高了七尺,素衣揚塵,人在空中輕折,雪玉一樣的長劍唰地出鞘,落地時,劍尖已直直地點在一個人的喉嚨上!荒城裡還有別人!秦重沒回過神,蘇雪聆卻已一臉尷尬,手忙腳亂,她的劍正頂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神情倒比蘇雪聆還自然一點,不慌不忙,只是被劍指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剛剛從一堵土牆後跑出來,手裡拿著一隻破陶碗。
小男孩個子不高,一張小臉上滿是灰塵和草葉,一雙大大的眼睛晶亮如水,正怔怔地看著蘇雪聆。蘇雪聆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自己用劍指著一個孩子,更是害羞。她不願給別的鏢師看見,趕忙收劍回鞘,蹲下身,猶豫了一下,還是撫了撫孩子的小腦袋,問道:你有沒有受傷?孩子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忽然出現一抹非常燦爛的笑容,使勁搖了搖頭。蘇雪聆不知怎麼搞的,對這個孩子一下子就喜歡起來,關心地摸摸他的脖子,給他撣去頭上的草葉,拉他坐下,說:對不起啊,小弟弟,姐姐不是故意的,沒有嚇著你吧?孩子又使勁搖搖頭,好像生怕蘇雪聆自責一樣。
蘇雪聆看看四周,鏢師們對她的莽撞出手並沒有什麼偷笑或不屑的表現,她忙從衣袖裡拿出很多果子遞給小男孩。她自己好吃零嘴,衣袖裡的東西委實不少,也很精緻,不料孩子又是搖頭。蘇雪聆幾乎懷疑他是不是有一點傻,這時,孩子開了口:姐姐,給我一點水好麼?蘇雪聆這才注意到他手裡的陶碗。大漠裡的水珍貴得如同黃金,蘇雪聆他們人多,所以帶得很充足,她不是小氣的人,何況是孩子的請求,她拿了水倒進孩子的碗裡,孩子甜甜地說了聲謝謝,急忙拿著水跑了。
蘇雪聆一時好奇,跟上幾步,看著孩子直跑進了土城深處,繞了好幾個彎,進了一棟很大的土屋,土屋的半邊屋脊早被風吹塌了,剩下的也好不哪裡去。令人驚奇的是,屋子的外面拴著一匹黑馬,那黑馬高大異常,骨骼俊秀,顧盼之間,大有龍行之勢。見到有生人來,它低低地吼了數聲,揚蹄縱身,未剪的馬鬃飛舞起來,簡直如狂龍欲搏人而噬一般!
蘇雪聆暗暗讚了一聲:好馬!她懂馬,這是一匹從野馬馴化來的坐騎,只有沙漠上的馬賊和很少見的一些馴馬人才會有這樣的烈馬,馬性之烈決非長安城裡那些走馬鬥雞的紈褲少年所騎的駿馬可比。她驚而不亂,想到可能是個陷阱,一下抽出雪劍,橫胸一掠,一步踏進屋裡,同時舞劍封住一身罩門。雪一樣的劍光裡,她抬眼四望,再一次深感尷尬,因為屋裡根本沒有什麼兇惡的馬賊,只有那個孩子蹲在角落裡。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她才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一個黑衣的男人,正坐在地上,那孩子在喂水給他喝。他艱難地仰著頭喝了幾口,孩子小心地幫他擦著嘴角的水漬。那漢子喝醉了,並非身患重病或受傷之身,滿屋燻死人的酒氣已經讓蘇雪聆大感不耐,沒想到,漢子喝完了水,二話不說就在孩子頭上重重拍了一巴掌,罵道:小兔崽子,怎麼那麼慢,老子都渴死了!這下,蘇大小姐可忍不住了,她兩條清亮亮的眉毛一揚,雪劍一指,嬌叱道:你是何人?那孩子一回頭,注意到蘇雪聆正站在身後,趕忙搖著漢子道:爹,就是這個好心的姐姐給我們水的!漢子一聽,趕忙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拱著手,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身子一晃,卻又靠到孩子的身上,忙亂中推得孩子一個趔趄,道:去,小王八崽子,不要在這裡打岔!蘇雪聆一見之下,怒火又起,長劍一揚,幾乎就要跳起來。這時候,孩子擋在漢子前面說:姐姐,你不要生氣,我爹是個好人,就是今天賺到錢喝酒喝多了一點。你不要生氣好麼?蘇雪聆這才想起自己只是一個外人,又跳腳又發火實在可笑,便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摸了摸孩子的頭,回頭看那個漢子,他還在作揖不止。蘇雪聆禁不住想:這傢伙徒然長了一副高大的身形,一臉絡腮的鬍子,和一張頗有些男子氣概的臉膛,弓著腰,便和欠了自己錢一樣,猥瑣二字實在再合適他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