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進入天津口岸,林南奎對着桅杆出了一會神。
頓了頓,他朝韓瑛道:“你二師兄那邊雖也同時送了信,可他在我走時還沒到,不知有沒有出什麼事情,待我去看看。”
“啊呀,這裏離黃龍山有一百多里哩,洪二哥又不是小孩子,説不定他早到了。”南宮博插嘴。
林南奎道:“但我總有點不放心。”
韓瑛垂着雙目,道:“那你去吧。”
林南奎上了岸。
他回頭時看到南宮博目光中露出的不安和怨毒。
林南奎的師弟叫薛世雄,外號“薛霸天”,性如烈火。經師傅指點,五年前就去黃龍山蟠龍洞苦修歸元功。
三年前,也就是在韓瑛去峨嵋山前靜儀師太學丹陽功之前,韓翔天曾找林南奎商量,欲招薛世雄為上門女婿。林南奎滿口贊成,並建議當時在長白派作客的南宮雪為媒。當時,韓翔天就把這個意思向南宮雪説了,南宮雷欣然前往,回來卻對韓翔天説,薛世雄一心修煉歸元功,不敢考慮兒女之事。韓翔天聽他這麼説,就暫時收了那條心,待女兒練成丹陽功再説。
林南奎嘴上表示惋惜,心裏卻竊笑,他早堅信南宮雪決不會真給師弟做媒。
林南奎在師傅被仇家打散真元后,是派了人去黃龍山送信的,不過那人走京城不遠,就被他殺死丟進湖裏。
因為,師傅如果活着見到師弟,即使來不及與女兒見面,也可能在嚥氣前立下遺囑,把家門交給薛世雄掌管。
現在,為了使南宮父子的陰謀不致得逞,他卻只有演“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前提是不能讓南宮博先期到達。但去黃龍山卻要兜許多路,為此他動了一番腦筋,終於找到極好的辦法。
他暗運功力使船兒桅杆受傷,不用多久桅杆必然折斷,船就行得慢。當然,如果再在哪裏擱淺更好,這就得看老天爺肯不肯幫他的忙了。
※※※※※※
林南奎上岸後在朋友處借得一匹西域宛馬,連連加鞭,不到一個時辰就趕到了黃龍山蟠龍洞。
蟠龍洞曾有虯龍盤踞,後因私自降水救災觸犯天條被誅,碎屍萬段丟入海里餵魚,留下空洞為後人作修武、煉丹之地。
林南奎翻過一架小山,再爬上山頂,下臨峭壁幽深,對面,亦危崖如削,苔蔓附生,幾叢淡黃色的迎春花迎風含笑。
澗上橫拉一根大拇指般粗細的鋼索,懦夫不敢登臨。
當然,武功低的人可以用手拉着蕩移過去,一等高手則可以從鋼索上走過去。
林南奎踏上鋼索行走,悠閒如在庭院中散步。
到達彼岸,他攀援石根、石隙,來到蟠龍洞口。
一個穿皂色直綴的人背洞口而立,喝道:“何方來客?”
“嘿嘿,是我!”薛世雄馬上起立,他身高七尺,面龐清瘦,濃眉,郎目,看上去十分威武。
他朝林南奎施以大禮。
林南奎道:“自家兄弟何須如此?”
薛世雄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師兄,自從前年重陽節你陪許道長來訪,小弟已與你一年多沒見面了!今天可得好好敍談敍談,小弟在武學研習中碰到許多疑難問題也正要向你請教!”
他正想搬石凳,林南奎卻擺了擺手,道:“別忙,我們得馬上走!”
薛世雄一愣,道:“嗯?為何走得這樣急?”
林南奎道:“你大概沒有收到我的信吧?”
“沒有啊!”
林南奎頓足道:“咳,送信人一定遭到暗算了,師弟,我們長白派出了大事啦。”
“什麼大事?”
“師傅在前幾天被仇家毒掌所傷,真元已散,危在旦夕!”
薛世雄一驚,道:“什麼,師傅這樣大的本領會被人打傷?你別開玩笑了!“林南奎正色道:“誰開玩笑?那仇家也真夠狡猾狠毒的,連你們都不知道,他卻知道師傅的練功罩門所在,因此預先躲在茅房裏。待師傅蹲坑方便時,他旋發毒掌拍師傅肛門。仇家能夠摸到這秘密,也可説是個厲害‘角色’,師傅怎會防備有人在這種地方襲擊?”
薛世雄怒道:“到底是誰暗算我師傅他老人家?”
林南奎道:“據師傅説,是‘蓋世儒俠’秦英。”
“秦英?他不是死了好幾年了嗎?”薛世雄驚訝地問。
林南奎沉吟了一下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不過,現在有另外一件事比報仇更重要!”
薛世雄道:“還有什麼比報仇更重要的事?”
林南奎道:“咱們長白派遇到撈稻草、摘桃子、不流血不流汗城頭上面換旗號的頂兒尖兒人物了!”
薛世雄一愣道:“怎麼?”
林南奎道:“哼,他們想佔大便宜,本來與我無關,可我是你唯一的師兄,你是我唯一的師弟。我二人雖非一母所生而勝過同胞兄弟。我不能眼看你吃大虧而不管,所以急急忙忙趕了來……”
薛世雄皺起濃眉道:“你説了半天我還不知道指的是誰?為了什麼事?”
“哎啊,喔,好好,我告訴你,此人是南宮雪和他的兒子南宮博!”
“嗯!”薛世雄凝神傾聽。
林南奎道:“南宮雪這老狗早就有心讓兒子當師傅的上門女婿,這次一得師傅他老人家病危的消息,一方面趕來京城總舵,一方面派兒子去遠迎趕回來的師妹。師妹人見人愛,否則南宮小狗未必肯當上門女婿。在路上,師妹正巧碰上謀害師妹的金龍社、黑鳳嶺一夥仇家,他救了師妹,師妹對他感激不盡。
正巧我也前去保護師妹,一路上他拍馬屁、獻殷勤、飛媚眼、表忠心,我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我氣炸了肺啦,後來實在看不下去,就跳上岸來找你……“薛世雄國字臉白了紅,紅了白,鼻孔如拉風箱,捏成拳頭的指關節咯咯作響。
他敬愛師傅,更深愛師妹,為了能夠匹配上她,他發誓練成絕世武功,遂在此苦練神功。
但這種心事即使對情同手足的師兄也難以啓齒。此刻,他恨恨地道:“師傅果真看上他們的話,就算他們祖宗積德、青墳冒煙!”
林南奎叫了冤枉,道:“哎呀,你怎麼能夠説出這種沒力氣的話,師傅看中的是你啊!”
“真的?”
“三年前他親口對我説要擇你為婿的事,我竭力贊成。他老人家就派南宮雪來做媒,南宮老狗回來稟告,説你講‘一心修煉歸元功,不敢考慮兒女之事’,他老人家才作罷論。”
薛世雄急道:“這老狗,那次來壓根兒沒提到那事,憑空捏造!”
他想到那時若是師傅換了別人來做媒,這時他與朝思暮唸的師妹恐怕早已拜堂成親,滿腔惱火只是要找地方發泄,於是見什麼砸什麼,把石凳、石桌、石缽之類搗個稀巴爛。
林南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拉住了勸説道:“過去的事情不談了,機會還是有的,師傅他老人家心中想着你,趁他還有一口氣在,你快去表明心跡。”
薛世雄道:“嗯,還來得及?”
“怎麼來不及!不過,你若不去,師妹可要被南宮小狗佔去啦!”
“好,我們這就走,師兄,到時候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那還用説!”
※※※※※※
小船正張帆疾駛,桅杆卻突然斷掉了,船家只能用櫓。這樣一來,船行速度大大慢了下來,直至太陽懨懨下山,才抵達永定門外。
長白派的總舵叫韓家堡,位於京城城郊,有住宅千間,良田萬頃,莊主韓翔天即使不居長白派幫主的位置,也是個喝一聲都能地動山搖的大富豪。
長白派本在關外稱雄,近年來,為了到關內來擴張勢力,便將總舵遷來京都,建了這個韓家堡。
韓瑛和南宮博直闖韓翔天的卧室,還未進門,就聽到激烈的爭執之聲。
只聽薛世雄跪在師傅跟前剖白心跡道:“師傅,你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麼會不識抬舉呢!”
他轉臉又道:“只是那天雪老叔上蟠龍洞來,對那事隻字未提,直到剛才師兄問起……
我才知道……另外,我也根本不知道你老人家貴體有恙,不然早就來伺奉湯藥了,哼,那送信人準是被他們殺掉了。”
“撒謊,完全是撒謊!”
南宮雪站在盟兄牀前滿臉激忿,道:“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薛賢侄,當初你可是親口回絕我的呀!”
頓了頓,他又道:“我還勸你三思而行,你卻説大男人先立業、後成家,豈可迷戀兒女私情。如今卻矢口抵賴,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啊!”
薛世雄臉都氣歪了,發誓道:“老天在上,我薛世雄剛才若有半句謊言,日後必遭亂刃分屍,南宮的,你也發個誓!”
南宮雪心虛但沒有露怯,壯起膽子大聲道:“我剛才説的話若是假的,就讓毒蛇咬死!”
韓翔天躺在牀上,臉如灰土,雙目呆滯,不過神智還是清醒的。
他聽了徒弟的表白,感到慰藉。當然,他也不希望是義弟在講鬼話。
不過,即使説謊,他也不想追究了,當務之急是擇婿確立掌門。
南宮雪前天趕到韓家堡就提出讓兒子入贅的要求,由於他態度誠懇,韓翔天已經答應了。
可是二徒弟現在也來求婚,他感到十分為難。
林南奎立在牀邊一言不發,心裏卻盼望南宮博早點趕到。
突然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只見南宮博和韓瑛已匆匆進門。
林南奎見南宮博腳步匆匆差點將蠟燭帶滅,暗暗好笑。
他假意苦笑着招呼道:“你們怎麼這時候才到?”
南宮博看見薛世雄在此,明白是林南奎搗的鬼。
不過這時他無心與他論長短,只是朝韓翔天道:“侄兒向伯父大人請安!”説着跪了下去磕頭。
韓瑛緊隨南宮博走進房中,見燭光下的父親的臉是男那樣的蒼白憔悴,鼻子一酸,哭着撲倒在牀前。
她哭道:“爹,三年前女兒離開時,你是那樣健康快樂,現在……這仇家好狠的心啊……”
韓翔天用手摸着女兒的頭,吃力地道:“爹能看到你回來就好,你也別太難過,這些年死在爹手下的人還少嗎?”
“可爹沒做壞事……”
“被爹誤傷的人還是有的!”韓翔天喉結動了動道。
他道:“爹最後一件心事就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薛師兄或南宮侄兒入贅到我家,爹都沒話説,你的大事自己做主,選中誰就是誰了!”
薛世雄抬起頭,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着韓瑛。
韓瑛窘迫地低下頭。
她一句話不説,似乎對二人都難以割捨一樣。
南宮雪舔了舔嘴唇乾笑一聲,對韓瑛道:“你南宮哥從小就曾照顧你,他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哪!”
“難道我是假心?”薛世雄此刻顧不得許多,出氣不勻地頂撞道。
南宮雪臉一板,正想斥責。
林南奎開口道:“師傅,兩邊都是親近的人、叫師妹難以抉擇呀!”
頓了頓,他又道:“大家也不該在這件事上傷了和氣,依徒兒看,師弟和南宮賢弟德行都沒話説,我們就想個辦法讓他倆比試一下,誰武功了得,誰就做您的乘龍快婿,我們長白派也好代代相傳啊!”
林南奎見韓翔天眨着眼睛不吭聲,迅速接下去道:“師弟和南宮兄弟武功高超,伸拳伸腿,動刀動槍都是不妥,傷了誰也不好交代。徒兒有個辦法,就讓他們在逍遙牀上顯顯功夫,你老以為如何?”
韓翔天嘴唇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只點了點頭。
林南奎便向南宮雪、薛世雄招了招手,二人便乖乖地站起身來。
林南奎得到師傅許可,親自帶人把兩張逍遙牀抬進房中。
這牀實際上是兩塊木板,木板上貼着刺蝟皮,刺蝟針根根豎起。
薛世雄、南宮博臉色凝重,各自脱得只剩一條短褲,穩穩地躺了上去。
這刺蝟牀跟一般的牀不一樣,刺蝟針根根豎起,托住兩人的身體,躺在這種牀上需要有軟硬功夫才行。
若只有硬功,會把那針壓扁下去,若只有軟功,又無法承受大力。
林南奎很快命人把一塊塊千斤大石壓到了兩人身上。
薛世雄、南宮博二人面不改色,吐納自如。
他們的身上漸漸有了五千斤的份量,而身下的刺蝟針仍根根豎起。
軟硬功乃武林之上乘功夫,練成它絕對不易。
要想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非具有一等一的內外功修養不可。
能夠在逍遙牀上一躺的人,在強敵面前就能縱橫自如,恣意往來,逍遙牀由此得名。
按韓翔天的規矩,能在逍遙牀上躺半炷香的才算功夫到家。
他二人此時對比都是駕輕就熟。南宮雪對兒子充滿信心,眼巴巴地盼望薛世雄落敗。
韓瑛當然希望兩個人都成功,與她親近的人應該都是武功高超的才對。
韓翔天竭力側過身體,定睛細看,一個是愛徒,一個是義侄,他也不希望任何一方落敗。
林南奎悠然地手拍大腿打着拍子,臉上浮起不易察覺的陰笑。
當半炷香只剩大拇指那麼高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不對勁了。
南宮雪發覺兒子出現以往躺逍遙牀從未有過的異狀。
南宮博開始臉皮發紅,額頭沁出細汗,哎呀,怎會出現這種情況?
幸而薛世雄也同樣出現了這種異狀。堅持,堅持,南宮雪目示兒子南宮博,要他務必挺住。
其實,不用他吩咐,南宮博即使掉腦袋也不會先下逍遙牀的。
但薛世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倆全力忍受着煎熬。
初時,他們只感覺到接觸刺蝟針的部分毛孔發癢,後來癢到體內,體內漸漸發熱,像烈火炙烤。
他們都意識到有劇毒進入體內,這劇毒是從刺蝟針上傳入的。
不好,必是中了旁人的奸計!
但既然對方也同樣中毒,就應堅持,誰後下逍遙牀誰就是勝利者。
薛世雄以為是哪個仇家乘機在逍遙牀上施毒,而南宮博卻認準了是林南奎所為,有朝一日,他要算這筆帳。
林南奎這時已是滿腔的得意,他早就預計到兩方爭着入贅的可能,因此把刺蝟皮先在眼鏡蛇等七種劇毒之蛇的毒液裏浸過後,再粘貼到平板上。
若在平時,武林高手一旦發覺有毒質浸入,即可運氣抵禦,但躺在逍遙牀上後,軀體既半浮於針刺之上,又須承受幾千斤巨石的重壓,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無法運功抵禦,毒質就乘隙通過針尖進入毛孔中。
韓翔天瞧了一會兒,發覺不對,急忙大叫道:“牀上有毒,快下來!”
南宮雪一聽,臉色大變,急忙去救兒子。
然而,南宮博已在此時脱力,大石壓迫下來,他狂叫着吐出滿口污血。
薛世雄也同時發出狂叫,林南奎則裝模作樣去救師弟。
身上的大石搬開了,然而兩人身上的任督二脈已絕,都暴睜着雙眼死去。
南宮雪弄巧成拙,伏在兒子身上號啕大哭。
韓瑛則對着兩具屍體抽泣不已。
林南奎裝模作樣地頓足捶胸。
燭光搖曳着,黯淡了。
韓翔天眼見如此慘事發生,一口氣接不上來,終於逝去。
燭光劇烈地晃了幾晃,終於熄滅。
一顆流星從天上劃過。
韓家堡爆發出一片哭聲。
※※※※※※
南宮雪咬牙切齒地馱着兒子走了,臨走擱下一句話:“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林南奎對這句話並不重視。
他在人們逐漸停止慟哭後,把大家召集到大廳裏。
屋中只剩下韓瑛對着父親和二師兄的屍體悲泣。
大廳裏,鯨油燈異常明亮。
林南奎道:“各位,國不可一日無君,長白派也不可一日無主,師傅斷氣前並沒指定由誰繼承衣缽,現在請各位議立!”
韓翔天在世時朋友交了不少,嫡傳弟子卻只有兩個,並且薛世雄還沒有開山門,因此,此刻站在大廳裏的長白派門下無一不是林南奎的徒弟。
韓翔天平時為人較陰沉,朋友不多,即使有一兩位聞訊趕到,家務之事又不是外人所能插手的。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為韓家做事的帳房、伙伕、佃家、奴僕,他們人雖多,卻沒有説話的份兒。林南奎的徒弟齊聲道:“師傅是師公的首徒,當然該由師傅繼任掌門!”
林南奎裝模作樣喝住徒眾,向旁人徵求意見,卻沒聽見有人提出由韓瑛繼任掌門的話。
於是他説聲慚愧,極不得已地成為本派掌門。
到了這時候,林南奎才派人把韓瑛請入大廳,他以非常謙虛不安的口吻,宣佈了本派門徒的一致意見。
韓瑛從來沒有想當掌門,加上心亂如麻,當然沒有二話。
她的這種態度,也在林南奎的意料之中,讓她自己在眾人面前説出,是為了堵住內外敢於對他掌門人地位表示異議之人的嘴。
韓瑛只提出一個要求,儘快將殺死父親的兇手正法,以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這事,林南奎自然滿口答應。
其實韓瑛不要求,林南奎也要藉口找金龍社的麻煩。
在他看來,秦英一定是金龍社的人假扮的,意在尋釁,既然如此,林南奎就要反擊。他早就想擊垮金龍社,將北方盟主的位予取而代之。
第二天,林南奎就以長白派新任掌門的身份,為韓翔天和薛世雄發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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