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準備就開始的人生
1月23日夜車上
親愛的寶寶:
幾乎所有人,都是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開始我們的人生了。
很奇妙吧?吞感冒藥前多少會先看一下服藥需知,去外國旅行前多少會先看一眼地圖的我們,會這麼莽撞地就開始“活”了。
我們哭了,才知道這就是傷心;我們跌倒,才知道這就是痛;我們愛了,才知道這就是愛。
會因為這樣,就需要一本“導遊手冊”嗎?或者,為所有像你這樣的寶寶們,先舉辦一場“行前說明會”?
我看是不必了,因為人生之所以值得活,就是因為人生是無法解說的。
如果有人堅持要為你解說人生,堅持他握有惟一的“正確答案”,寶寶,你聽聽就好,不要太當真。你也知道,他們自己的日子不一定過得很好,他們必須以“指導員”的身份活,才活得比較有把握。
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你感覺到風時,風才在吹;你把宇宙放在你的心裡,宇宙才存在。其他的、別人替你說的、別人替你相信的、別人替你承認的,你也許要揹負,但時候到了,你也可以放下。
寶寶啊,這些因為你而寫的東西,常常出現問題,原因很簡單:我不確定的事很多,何況我也不想確定那些事。
我只是比你早到而已,我也會比你早走。我趁著比你早到的這些時間,提醒你一些人生不宜錯過的事,以及另一些,最好是錯過的事。
因為和你說話,我才有機會常常回想我最初的狀態,你讓我記起了許多我已經忘記很久的事啊,親愛的寶寶。
瓷罐的歸宿
親愛的寶寶:
我爸爸有一個瓷罐子,有一天被傭人打破了,只剩下一個蓋子。
那個蓋子失去存在的理由,應該被丟掉了。只是我爸爸那一輩的老派作風是不丟東西的,什麼東西都就這麼讓他擺著。
於是這隻罐蓋,也就這麼隱姓埋名的在我們家存了下來,每隔幾年大清掃的時候露個臉,然後又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我後來再看到這個罐蓋,想到它在我們家的輩分,覺得就不要再冷落它了,便把它拿來當個放小零碎的菸灰缸使用。
一天來了一位客,看見這菸灰缸就換了個表情,它悶聲不響起身把這菸灰缸拿去廁所清乾淨了,把這罐蓋子翻轉過來好好的端詳。
他出了一個可以買輛車的價,把這蓋子買走了。
原來他家有個明代的瓷罐,到他手上的時候就沒蓋子了,少個蓋子少了十幾年,這下總算給他補上了。
那個罐,和這個蓋子,各自失去了另一半,怔仲了這麼些年,總算又齊全了。
值得
親愛的寶寶:
雖然不能說得很斬釘截鐵,雖然平常很容易就會感到或多或少的不值得,但是我還是想要試著說出這句話:
寶寶啊,人生是值得活的。
我懂什麼呢?在這麼多這麼多活過又死掉的人生面前,我所依據的,無非也就是我自己這個小小的人生而已。
小小的,沒頭沒腦的人生。
我所出生的這個使用中文的地方,俯拾皆是老氣的人生態度。我小時候手邊堆放的那些厚厚的書、印滿了千百年前的人得到的人生結論,四個字的、五個字的、七個字的,都有。
我隨手翻一頁,就會詫異一次,詫異人是這樣活下來的。比方說,我會翻到一句四個字的,說你如果在別人種瓜的田裡就別蹲下來穿鞋,免得別人以為你找機會偷他的瓜,再翻一頁,又是一句四個字的,說有一個不識貨的暴發戶,明明買到了一顆上好的珍珠,卻只是喜歡裝珍珠的那個華麗的盒子,他竟然大方的付錢買走了盒子,反而把盒裡的珍珠丟下給店家說他不要。
我拿起另一本厚書,隨手翻一頁,裡面的句子都押韻,念起來很好聽,但感情都很特別,這一首是四個字的,說:“青色的是你的衣衫,晃動的卻是我的心。”
再換一首,是五個字的,說:“白天這麼短,夜晚這麼長,當然要點起蠟燭啊到處去遊蕩。”
再換一首,七個字的,“我如果是蠶,我會吐絲吐到我死為止,我如果是蠟燭,我會燃燒到變成灰,我的淚才算滴完。”
我看著這些奇特的字,詫異著達人有這麼多各自找到的,活下去的方法,這麼珍重的想告訴別人,告訴連他們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千百年之後的人。
小時候的我,並沒有因此覺得接下去的人生好像會很複雜,反而興味盎然的翻著這些人認真寫下來的話,想象著各式各樣的人生。
有些小時候讀到的故事也很奇怪。故事可能兩句話就講完了,卻讓我很久很久的發怔。
“有一個人睡著,夢見自己是蝴蝶,結果他醒過來後,就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他睡著,夢見自己是蝴蝶,還是有一隻蝴蝶睡著以後,夢見自己是他?”
“有一個被很多人追著的和尚,逃到一條河邊,結果看見一個屍體從上游漂過來,他靠近一看,發現那個屍體,竟然是自己。”
這一類的故事,藏在沒人注意的這裡那裡,沒事就會讓我眼睛一亮。
我一定從此暗暗的對人生建立了一點點戒備。
我長大以後,喜歡很多幼稚膚淺的東西。我去美國那個充滿陽光和微笑的加州,去學拍電影的時候,一點也不介意我的美國同學們從來沒聽說過深沉的,充滿玄機的歐洲電影;也沒聽說過喜歡搞曖昧、追求意境的東方電影。我喜歡他們理直氣壯的把電影就當成能賺大錢、能逗人大哭大笑、能給人力量,也就讓人逃避的娛樂貨品。
我選課時會選充滿不倫和謀殺的黑色電影,會選充滿愚蠢怪物&爛特效的科幻恐怖片。我喜歡那些故作冷酷的偵探、怪異的殺人方式、孤立的英雄,還有滿腦子漿糊的外星人。
我也喜歡那個年輕國家一些孩子氣的事;沒事就擁抱、同不同意當面說開、隨口開玩笑,以及,很認真的想要相信“誠實、正義”這些簡單明瞭但不實際的原則。
我有些在歐洲求學,或者在美國一些比較森嚴的大學求學的朋友,都覺得我怎麼會在求知這方面這麼不想長大,這麼口味古怪。
寶寶,雖然我很少察覺,但恐怕事情正如一位和同住一島的作家所提示的:
我的靈魂有點太老了,
我太早就聞夠了衰老的氣息,
我只好倒過來活。
寶寶,你所出生的那個家庭,會給你很多東西,有些你會理所當然的收下,比方說名字,比方說他們在這世上存在的方式,他們交往的人,他們的愛或不愛。
你有可能會象我這樣,到某個年紀就掙脫一些,到某個年紀又撿回來另一些。
如果覺得衰老的氣味太強了,就不知不覺的往遊樂園方向走去。如果太受寵愛了,就可能被不把自己當回事的人所吸引。
也許這樣粗糙的描述起來,會給人一種徒勞無功、反反覆覆的感覺。
但那只是描述的語言太無能罷了。
反反覆覆會無聊嗎?
太陽每天都升起一次,降下一次,但只要我從對的地方望過去,日出和日落都還是讓人目眩神馳。
每一場雨都還是能讓人狼狽或感傷,每一道閃電還是有魄力,每一道海浪、每一陣微風……全都是反反覆覆,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寶寶,我對這些從來沒有覺得無聊過。
我的工作,做電視,倒是常令我感到無聊的,原因很簡單:我知道自己在遞送遠超過人生所需要的故事,不管是駭人的、感人的、好笑的,還是好哭的故事。
一個像樣的人生,哪裡會需要知道這麼多故事?會需要看這麼多長得這麼好看的人?
這擺明了是一件勉強的事,參與制造的我,本來就應該感覺到一點起碼的不安。
如果我們所做的是在勉強彼此的人生,這種勉強造成的不安,是會干擾我,但還不足以掩蓋那些很根本的喜悅和悲傷。
我一旦經歷了那些最根本的喜悅&悲傷,我就還是相信:人生是值得活的。那些零碎的不安,沒什麼殺傷力。
縱然我是一個這麼愛懷疑的人,我也願意把這懷疑,當成是人生值得活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也會有人覺得人生是不值得活的。
也會有人覺得想法是不值得這樣花時間寫下來的。
他們又他們面對人生的方法,跟我不一樣,這本來就是一個冰與火都存在的世界。
寶寶啊,我是很好奇,你的人生會走向哪裡?我甚至還在好奇,我的人生會走向哪裡?
但願當你也感受到這份好奇的時候,會欣然同意這好奇的樂趣,而不是負擔。
然後有一天啊,寶寶,你也會微笑的點點頭說:是啊,人生是值得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