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之隔,居然是兩重天地。
客廳後是一間寬敞的温室,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竟然沒有一種是市面上看得到的。一眼看去、這個奇異的温室竟似大得看不到盡頭,一片碧綠的葱鬱。花木間跳躍着羽毛美麗歌聲宛轉的鳥,草地上落滿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從橫河引入了水、樹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過。一隻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過來,親熱地依在蕭音身邊。
在兩人一進來的剎那,彷彿裏面所有生靈都驚動了。鳥兒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輕擺,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昆蟲都停止了動作,向着辟邪和蕭音轉過身來,俯首致意。連温室裏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同一剎那向着兩個人扭轉過來、樹梢伏地。一片綠色的波濤。
顯然,一起進來的一男一女、對這裏的一切有着極強的控制力。
這樣任何人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情景,在這兩人看來卻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這時候艾美這個《遺失大陸》的書迷進入這裏、一定會為發現所有的物種都符合小説描述而大驚失色吧?
蕭音隨手摘了串野葡萄餵給五色鹿,拍拍它的頭打發它走,眼睛卻是一直看着辟邪。
“不能再續約。你知道雲荒不是紙上談兵玩兒的,那是真的存在的國度——我筆下操縱着千萬生靈,不能有絲毫錯誤。”靠着一棵開着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紫衣的蕭音神色慎重,雙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和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支撐雲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須找新的繼承者,不然這個沉睡中雲荒就要崩潰。你是雲荒的守護神,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怎麼會枯竭?《遺失大陸》十年來從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沒有顯出頹勢。沉音,你的創造力是無限的,根本沒有什麼極限!”然而辟邪並不聽女子的解釋,眼睛裏閃着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我們把雲荒交給你,你從未讓任何人失望。以後也不會。”
“別拉下臉訓我——我不是十八九歲了,可不怕你,”吸了一口煙,蕭音苦笑着用指尖颳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鐲子發出脆響,“你也知道《長歌》第十章後、我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居然重複了和《血玄黃》那一卷裏面一模一樣的橋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你幫我‘化夢’的時候看出了破綻,這一下就要闖下大禍了。”
辟邪沉默。
的確,如果那次“織夢”中的紕漏沒有及時補救,破綻一旦被看出、只怕死的人會超過一千吧?那一場“奪嫡”的政變雖然遠離了雲荒大陸中心的三大宗主國、發生在偏遠的曼爾戈部落,可一樣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你是神族,應該也看出來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這幾章,你把關盯得特別緊。”蕭音吸着煙,疲憊地笑了起來,“辟邪,你雖然是龍生九子之一,守護着雲荒大陸。可你沒有‘創世’的能力……你又能補救我多少錯漏?不能再勉強下去了。一旦雲荒裏的人們發覺了自己生活在我編織的‘夢’裏,那麼一切都完了。”
“你只是太累了而已。”沉默片刻,辟邪卻是這樣解釋女作家的錯漏,“我可以去和長老們商量,讓你暫停一下,出去遊玩散心幾日——你的確也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去納木措好不好?”
“納木措?”蕭音怔了一下,眼裏不自禁的泛出歡喜,一聲歡呼,“你終於肯帶我去那裏了?”
“嗯,來回五天也足夠了,”辟邪臉色温和起來,有些哄小孩子一樣的將蕭音從樹上拉起來,“放輕鬆一點,什麼也別想,回來就可以繼續了。”
忽然間歡喜的臉色又消失了,蕭音重重靠回到了樹上。滿樹的白花被震的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皺眉看了看,手指抬了一下,忽然間所有落花都重返枝頭。
紫衣女子哼了一聲:“不去!又哄我。我都那麼老了,別以為隨便許諾就可以讓我答應——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的事,辟邪,我是説認真的。我撐不住了,我要退出。”
細細的ESSE已經抽了一大半,女子指間落了一星煙灰,她低頭看着那煙的屍體,神色疲憊而沉重:“三個月後就是我生日。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能有多少?而我把這十年全給了雲荒。離羣索居,隨時隨地如一根繃緊的弦,生怕出一絲一毫差錯——二十五歲以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後你不得不靠法術來將我催眠。後來偏頭痛的毛病又陰魂不散一樣纏着我,只要拿起筆、稍微一思考,腦子裏就象鋼絲割一樣!”
“你看看,你看看,我還不到三十歲,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一樣,不抽煙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來,活像那些癮君子!我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好幾次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於是自殺,可是你一次一次把我救回來。”蕭音夾着那支快要燃盡的細細的煙,手指點着辟邪的胸口,用一種苦大仇深的語氣控訴,“我受夠了,你以為我是你?人最長只有一百年的命啊,你們當神的這樣壓榨我的腦細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很辛苦,”顯然十年來無數次看過這樣的發作,辟邪耐心很好地勸解,用一半是哄騙一半是誇獎的慣用口吻,“但是沒有你不行,只有你有這個能力支撐住雲荒——十八歲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非你不可。你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語,”蕭音細長的眉梢挑了一下,把抽完了煙彈落,“除了能寫幾個字、我就是一無是處的白痴!什麼天才?——就算是天才,這樣寫了十年也寫殘了。好了,辟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乾乾脆脆問你一句:三個月後契約結束,你守不守諾言讓我走?”
那樣直截了當的詰問,讓對面男子臉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揚起下頷,眼睛裏閃過冷光,“就算那個小丫頭真的有天賦能接替你成為‘織夢者’,我也不會放你回去。”
“你!”氣急敗壞,蕭音一掌打了過去,“你是神!怎麼可以説話不算話?”
“誰説神就一定要説話算話?”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辟邪臉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問,“有誰規定過?又有誰有權力制定這樣的規則?是不是你寫東西寫多了,自以為是編造出來的?”
“你……”蕭音呆住了,愕然看着對方説不出話來。
十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臭臉上出現這樣可恨的表情,簡直……無賴。
但是,説的也是……到底誰規定過神就必須説話算話?奇怪,這個概念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十八歲之前、自己還在“人”的世界裏生活時被灌輸的麼?
多思而敏鋭的女子有着一觸即發的發散性思維、再一次在花樹下陷入了沉思。
終於應付過去了一輪風波。辟邪鬆了口氣,看着臉色蒼白的蕭音。真的是長大了……從第一次接觸雲荒這個異世界開始、十年來她以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不斷深入着一切,思想和技法都漸漸從生澀變為成熟。十年的時間對於神袛來説、不過是一彈指中的十二個剎那之一,而對於人世中的凡人來説,卻已經是過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離羣索居的她、整日埋首於書稿筆墨,大約還不知道外面《遺失大陸》已經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她已經擁有怎樣的財富、榮耀和名聲。
可惜的是,這一切對她來説也是不能享用的——十年來,她遊離於這個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書寫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史詩上。沒有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戀人。那麼多年來,只有他這個“非人”的人陪在身邊,引導她監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孫女一樣、獨居一隅,每日每日不停息地編織着幻夢。
她是太累了……雖然他十年來想盡方法讓她開心、凡是她一動念頭想到的東西都立刻出現在她面前,堆滿室內。財富、聲望、地位,所有人間最耀眼的東西都招之而來——然而十年來,那樣充滿靈氣的雙眸逐漸黯淡了,神態間充滿了疲憊,創造力也開始下降——這樣遠離人世的生活畢竟還是讓她漸漸枯萎。
而現在,她説她要回到塵世中去,讓外面那個天真靈氣的女學生接替她的位置。只要有了繼任者,雲荒的幻夢依然可以編織下去。那一場讓千萬人不醒的迷夢可以繼續——然而他的夢卻要醒了。
“我愛你。”恍惚間,他忍不住再度脱口。
“有誰規定、神可以愛凡人麼?”也許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花樹下的女子已經不再如那夜般吃驚,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一笑。
“有誰規定不可以麼?”辟邪沉着臉,反問。
“可以麼?不可以麼?到底可不可以呀?”蕭音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她的笑容煥發出了少女的光輝,她揹着手從靠着的花樹上蹦出了一步,轉頭看着辟邪,緩緩搖頭,“我説,是不可以的——”
跳着往前走了幾步,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狀的美麗花朵一離開枝頭、立刻在空氣中枯萎了。只是一眨眼。蕭音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駁,笑笑:“嗯,你看,現在我站在這裏——我是一個普通人,最長能活一百年。而你站在這裏——你是神袛,你已經活了多久?五千年?一萬年?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你只要眨一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一下,我就死了。像這花兒一樣。”蕭音用力搖了一下花樹,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撲簌簌飛下,然而在半空中就已枯萎,“別説什麼剎那即永恆啊!——你和我,根本不是對等的生命體。你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好看是吧?同樣,你如果變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嚇一跳——時間、空間,甚至這整個世界,在你我眼裏,都是不一樣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飄落、枯萎、死去,一切只是剎那之間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覺或遙感,透過花雨看着樹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裏陡然一陣恍惚——彷彿蕭音的容顏、一下子從十八歲的明麗少女變幻到了現在的蒼白疲憊,再變成枯槁老邁的白髮婦人。
只是一片花落的短短剎那。只是他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呢,你那麼説我的確很高興——被神所愛、是很了不得的喲!雖然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卻是用輕鬆的語氣説着,笑起來,“可是,我只是個膽怯平庸的凡人,我只想好好過剩下的幾個一眨眼的時間——幸虧和你們只簽了十年的契約,二十八歲回到人世,我還不至於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蕭音跳上來,拉着他的手央求,眼神一半是少女時期的明麗、一半是如今的疲憊,“辟邪,我真的想回去。你們還會有艾美——她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維持這個雲荒大陸的一切。”
辟邪沒有説話,只是看了身側的女子一眼,手指再度點出,所有凌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頭。
“不會吧?別擺着這樣一張臉嘛,我會難過的。真的捨不得我?”蕭音嘆了口氣,“那麼我走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好了。只要稍微閉一下,再睜開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經死啦——沒有什麼難的,是不是?你讓我走吧,我會感激你的。”
“好吧。”許久,辟邪回答了一句,看着枝頭再度綻放的花,“你走,我閉起眼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