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雲荒大地已經一片肅殺,水下的無色城裡,卻也是厲兵秣馬。
真嵐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瓔擔負起了國主的責任,出動六部,調兵遣將,準備入夜後突襲葉城,將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點兵完畢,卻獨獨不見赤王紅鳶。
“稟太子妃,”有侍從上前低語,“今日一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復國軍大營。”
“什麼?”白瓔失驚。
紅鳶是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長,做事嚴謹周到,手段靈活多變,她所以一貫視其為長姐——卻不料,在如今這樣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她卻平白無故地忽然做出這等反常的事來。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後還是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鮫人迷的神魂顛——”
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憶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諸王都微覺尷尬。白瓔不動聲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轉開話題:“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們先行議事吧——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諸位,最後的一個六合封印已經找到了!”
諸王面面相覷,即便是活了百年,還是在激動之下發出了歡呼。
六部王者和冥靈戰士的歡呼響徹無色城,白瓔將手按在光劍上,聲音卻轉低:“但是,目下雲荒大亂,滄流帝國內戰四起。葉城戰火頻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內無法離開——所以,今晚我需要帶一隊冥靈戰士跟我出發,去葉城將其迎回。”
“聽憑太子妃調遣!”諸王齊齊俯身。
在安排定了當夜計劃後,眾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一個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瓔坐回塔下,抬手輕輕揉著眉心——星魂血誓改變了她的體質,令她從冥靈回覆成一個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軀體卻帶來了另一種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樣,毫無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側。真嵐的軀體依舊還在座位上沉睡,意識遊離於外。
她看著那張百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忽然看出那張從不見衰老的臉上卻透出同樣的疲倦,不由在內心輕輕嘆了一口氣,抬起手輕撫他的眼角眉梢。
真嵐……真嵐,這一路的跋涉,你是否也已經困頓不堪?
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佈戰火和敵人的圍城裡,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開了水鏡,集中靈力凝視著水波離合的鏡面,開始遙遙地感知陸地上方那個人此刻的所作所為——凌亂的場景開始浮現:隆隆的炮火,瀰漫的硝煙,滿地的屍首狼藉……這是葉城的哪裡?他究竟在何方?
視覺漸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那隻斷手,卻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識退開了一步。
——那隻手,緊緊握著另一隻女子纖秀的手,正在一路狂奔。紅裙在戰火中獵獵飛揚。
“啪”,華蓋失手落下,重新覆蓋了水鏡。白瓔怔怔地看著關上的水鏡,眼前彷彿還拂動著那一襲熟悉的紅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這個人……居然又是這個人?
真嵐,你這樣不顧一切的冒著危險出去,就是為了找到她麼?
她定定看著神遊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臉上帶著一種彷彿睡去一樣的寧靜,唇角依然噙著平日常見的不經意的笑,還是那樣隨意而灑脫,溫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覺得他的笑容裡隱含著太多東西,無法看到底。
白瓔坐在光之塔下,將光劍橫於膝上,平息心緒,默默凝神。
后土神戒在她指間發出純淨的光芒,靈力漸漸凝聚——今晚需要帶兵殺去葉城,奇兵突襲地殺入重圍,將那一行人帶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闔起了眼睛,靈臺漸漸一片空靈。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襲紅衣,令她眼角一跳。
不……是赤王紅鳶。美麗的紅衣女王不知何時返回無色城,駐足在她身側,不知站了多久,眼裡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卻終究沉默。
“赤王?”她隨即平定了心神,開口,“你回來了?”
紅鳶表情奇異地緩緩點了點頭,彷彿明白她未曾說出口的責備之意,單膝下跪:“紅鳶擅自離城,錯過今日會議,還請太子妃責罰!”
白瓔連忙伸手扶住,卻看到她面上尤有淚痕,神色鬱郁,不禁驚詫:“怎麼?復國軍大營裡,有人欺負了你麼?”
“不不,”紅鳶連忙搖頭,臉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瓔舒了一口氣,心下卻更是奇怪:“那麼,你去那裡究竟是……”
“不敢隱瞞太子妃,”紅鳶低下了頭,輕聲,“我去復國軍大營,見到了治修。”
“治修?”白瓔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依稀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在空桑貴族裡一度私下流傳熱議,極力回憶,忽地抬起了頭,“難道是那個……那個……”
“是,”紅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是那個人,又回來了。”
白瓔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間忍不住顫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聽過這個赤王的種種私下流言。聽說這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赤之一族公主愛上了一個鮫人侍從,大膽妄為到幾度拒絕承光帝的賜婚,從而引起了整個空桑貴族階層的議論。她的父王逼迫她,有一度,甚至傳出過她自殺的消息。
後來流言漸漸平息,她只聽說老一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儲終究在艱難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她身側沒有看到那個形影不離的鮫人。不到一年,為了鞏固新生的王權,她聽從帝都安排,與藍之一族的貴族結親,舉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當日,新娘身側也不見那個鮫人的影子。
——而且從此後,再也不見。
赤王出嫁後,彷彿換了一個人,少女時代種種叛逆不甘全都不見了,成為全族上下稱讚的女王,處事幹練,態度沉穩,內外都井井有條。第三年上生下了一個王子,讓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繼承人。
她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終於漸漸平息,彷彿一切都被人遺忘。
再後來,便是入侵,便是傾國。在冰族在智者帶領下從西海歸來,登上狷之原侵入雲荒時,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擊。剛生產完畢不久的赤王帶著族人奮起反擊,一邊向帝都緊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敵之強大遠遠出於想象,而帝都政局腐敗不堪,久久不見援兵到達,苦苦支撐數月後,赤水流域全部淪陷。
她的丈夫死於那一場戰爭,至死手裡還握著長刀,未曾後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撲倒在屍體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乾淚水咬牙站起後,卻繼續面對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裡有一個母親維護自己孩子時的瘋狂無畏。
三個月後,赤王帶領殘餘的精銳部隊撤離領地,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王宮和家園。
一年後,葉城淪陷,她隨著諸王撤回帝都伽藍。
十年後,帝都伽藍孤城告破,她隨著其餘六王殺出重圍來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壇前祈禱,然後在傳國寶鼎之前橫刀自刎,決然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無色城打開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兒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為冥靈進入異世界,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安眠。
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種方式在繼續,卻早已和那個鮫人無關。
然而到了今天,已經生死相隔之後、命運竟讓他們又重新聚首了麼?
白瓔握著赤王的手,俯下身看著這個紅衣的女藩王,眼神複雜的變化——作為空桑王族裡地位最高的兩位女性,她們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運。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來,低語,“祝你幸福。”
紅鳶顫了一下,抬起眼睛,苦笑:“怎可能還有幸福……作為六星,沒有未來。”
“不,不是的,”白瓔搖頭,一直以來她還沒有機會和空桑族人說出星魂血誓的發生,“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紅鳶——空桑重見天日之時,並非六星湮滅之日,而是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和新生的時候。”
“……”赤王不解而驚訝地看著皇太子妃,對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一日,所有人都能在藍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愛其所愛,無拘無束。”
“那一日已經不太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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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賽爾在街上狂奔,背後遠遠的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識一片空白,狂奔中,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掩著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恥辱和羞憤的紅暈依舊在臉上未曾褪盡。
“我跑不動了……”狂奔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的體能到了極限,再也無法支撐。她在一條巷子中停下來,用手撐著牆壁劇烈喘息,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著手,試圖將那隻一路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放開,“我實在跑不動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來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葉賽爾背身抵上門,靠著牆壁劇烈地喘息,看到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正是這個從石匣裡出來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在巫羅府邸,順手拔出掛在床頭金鉤上的彎刀,對著將那個壓在她身上的豬玀狠狠刺了下去。然後帶著驚魂未定的她從巫羅府邸裡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這裡。
聽到她這樣的話,那隻手卻微微一震,忽然間彷彿有幻聽出現——快跑,真嵐,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那樣熟悉的聲音彷彿在腦海裡迴盪,穿越了長久的光陰而來,帶了遙遠的暖意。
那隻手忽然緊了一緊,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蹌進入一間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間,背後的巷子口已經出現了追兵的身影。
這宅子的主人大概為了避兵禍,已經逃離了葉城,只留下一個華麗的空殼子。
“神……神啊。”她看著石匣裡的那隻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隻斷手卻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忽然間,她耳邊聽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聲音,鎮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們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書坊——有座門上貼著一對送財童子的院子。”那隻手一邊警惕著外面,一邊迅速地說著:“你去那裡和那笙他們匯合。”
那種語氣不容決斷,葉賽爾看著這隻會說話的手,敬畏地點頭。
“快躲好,”聽得外面的馬靴聲已經近在咫尺,那隻手比了一個手勢,“他們一走,你就逃!”
還不等葉賽爾明白他準備幹嗎,只看那隻手在地上迅速地劃出一個極其複雜的符咒,然後低低喝了一聲,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憑空便出現了一襲紅衣。
“啊?”葉賽爾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眼前已經站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那個幻化出來的紅衣人,居然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外貌!
真嵐變身為女子,拉開了門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紅衣一閃,投入了門外寒冷的空氣裡,一路狂奔而去。紅衣耀眼,追兵們立刻發現了這個目標,發出了一陣喧譁,腳步聲紛紛隨之遠去。
葉賽爾咬了咬牙,再不遲疑,從後門悄然離開,奔向那個指定的地點。
在進入甕城後,眼看就要追上那個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彎,轉過去卻立刻失去了目標。追兵們大惑不解:甕城和外城部署著眾多軍隊,這條路又沒有其他分支,兩側壁立,那個紅衣女子穿著如此顯眼,怎麼可能憑空忽然消失?
甕城裡一片血汙狼藉,日前的攻城戰留下的屍體尚未清理乾淨,斷手殘肢橫陳滿地。冰族軍隊向來律令森嚴做事嚴謹,不惜搬開了整座屍山,冒著血腥味一個個的翻過來查看,卻始終沒發現要尋找的人。
“難不成真的會飛?”隊長喃喃,詫異地翻檢著死屍。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鳥類那樣飛走,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該死的臭娘們!”翻遍了一條街,染了滿手血腥還是一無所獲,冰族戰士心裡的憤懣到達了極點,用刀槍在屍堆裡亂戳一氣,“回去請求少將把她的同黨一個個都吊死在城頭上!看這個臭娘們還敢不敢繼續逃,敢不敢繼續和我們作對!”
在那一隊人馬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屍體堆裡一隻手悄悄伸了出來。
扒拉開了那些壓在上面的沉重屍首,以指代步、一溜煙地沿著牆根噠噠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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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混跡在沿路的屍首堆裡、回到楊公泉那個小院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是下午。
葉賽爾和那笙已經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裡,看到地窖門開一線,立刻就跳了起來。斷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幾個人平靜:“好了,現在暫時安全了——大家在這裡等到天黑,空桑那邊會來救我們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會來麼?”那笙歡喜,“那就太好了!”
葉賽爾休息了一段時間,顯然體力漸漸恢復,神智也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這裡了……我要出去。”
“什麼?外面很危險,你出去就是送死,絕不可以!”那笙吃了一驚,連忙阻攔。
“是的,現在請你暫時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攔住了紅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還在巫羅那裡!我怎麼能扔下他們不管?明天他們就要被殺了!”葉賽爾霍然站起,“我是他們的族長,一定要回去救他們的!”
她回頭看著盤在一旁不說話的斷手,恭謹地單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預言,無論怎樣顛沛流離也保存著這個神聖的封印。我們相信,當把它交給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時,宿命便將改變……”
“可是,我們信奉神的旨意,卻更無法捨棄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頭,眼神決然。
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那隻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動了。只是指尖一動,便將紅衣女子定在了當地,葉賽爾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動彈半分。
“我不能讓你去,”真嵐的聲音不容反駁,“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為什麼要管我死活呢?!”葉賽爾不甘而憤怒,眼裡含著淚水,言語之間漸漸失去了冷靜,“在我願意選擇和族人同死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阻攔我呢?霍圖部的人,大漠上的兒女,沒有一個可以忍受這樣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嵐卻是毫不動容,“因為我也算是半個霍圖人啊。”
葉賽爾一驚,卻聽到那隻手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沉鬱而堅定:“百年前,我眼睜睜看著許多霍圖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所以百年後,我不希望這一幕會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著那隻斷手,那一刻,這個向來灑脫開朗的聲音裡帶著某種沉重的東西,令她聽了感到心下難過。
“所以,葉賽爾,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斷手發出了一聲嘆息,“不過,我向你保證——今夜我們走之前,會把你的族人都一併救走。”
那隻斷手重新向著地窖門口走去:“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巫羅府邸打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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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廉是被外面的驚呼聲從側廂裡引出來的,湘方才敘述的一切還在他腦海裡迴盪,那種種激烈低迴的情緒在胸臆裡激盪,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間覺得眼前葉城動亂的一切都仿非真實。
——原來這一切,其實不過是荒漠裡那一場死亡引起的後果……正是從那座古墓開始,那個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絕路!
“少將!那個賊女人、那個賊女人……”巫羅府邸裡的總管從內院跑出,臉色驚得煞白,“那個賊女人,傷了巫羅大人,跑掉了!”
“什麼?”飛廉看到滿院子已經是侍衛,吃了一驚,“怎麼會讓鎖著犯人跑了?”
“這個……”總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時有些為難,半晌嘴角浮起一個曖昧的笑,低下了聲附耳,“少將,巫羅大人他拷問漂亮女犯人,一貫都是在床上……”
“住嘴!”驀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飛廉只覺的無窮無盡的噁心。
“是,是。”總管連忙噤聲,心下卻暗自不屑——巫羅大人坐鎮葉城百年,什麼樣的聲色慾望遊戲都不足為奇,玩一兩個沙蠻女人又怎麼了?帝都門閥出來的紈絝子弟,又能幹淨得到哪兒去?還在這裡裝什麼清高?
飛廉轉身往後走去:“到底傷得怎樣?快帶我去看看巫羅大人——這個當兒上,巫羅大人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將會是整個葉城的麻煩。”
“是。”總管忙不迭的往後帶路,抹了一把汗,“已經傳醫生進去了,少將放心。”
兩人往後走去,剛進了後院,就聽到裡頭髮出一聲斷喝,一盞藥碗被從裡面扔了出來,在院子裡摔得粉碎。巫羅的聲音直傳出來,顫巍巍的衰弱異常,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殺氣:“飯桶……飯桶!給我……都給我拉出去殺了!”
“是!”裡頭有侍衛拉了人,便從偏門往外走,留下一路呼號。
“怎麼?”飛廉看到那個人是太醫服色,不由吃驚。
總管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跑到一邊向侍從問了一遍,臉色也漸漸變得不好起來,一陣紅一陣白,尚未想好要怎麼和飛廉交代,卻見對方已經推開了門。
“巫羅大人,晚輩來探望您了。”飛廉在門外說了一句,便準備進去。
“出去!出去!”然而裡面的人卻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長者風範,嘶聲,“滾出去……不許進來!誰都不許進來!”
飛廉一怔,頓住了腳步:“我是飛廉,巫羅大人。”
“也一樣!誰都不許進來!”巫羅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傳來,微弱而暴虐,彷彿又轉頭問下一個醫生,“你說,能不能治?快說!”
“這……這……”一個人伏在榻前,顫得帷幕不斷抖動,“刺客這一刀太深,依然傷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還陽’之丹入藥,或許尚有……”
“閉嘴!”巫羅的聲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媽的早死了!現在來說這個幹嗎?你、你給我老實說……還能不能治?”
“……”那個太醫跪在帷幕裡,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篩一般。
“飯桶!”巫羅的聲音重新嘶啞響起,陰梟暴怒,“拉出去,斬了!”
飛廉站在門口,看到那個醫生被侍從從帷幕里拉出,瑟瑟發抖地押出去。前頭的侍從已經回來稟告,金盤上託著剛剛被斬下來的太醫的人頭。眼看第二位醫生又要被押上斷頭臺,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攔。
“別,別,”總管眼見不對,連忙低聲勸阻,“少將使不得……大人正在氣頭上呢。”
飛廉不悅:“就算醫術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殺人,實在也太過了。”
“唉……”總管跺了跺腳,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少將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個沙蠻女賊,逃時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飛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傷在哪裡了?”
總管側過頭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飛廉臉色驟然一變,露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卻一閃即收,訥訥:“哦,原來如此……實在、實在是……”
總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將此刻還是稍做退讓的好。”
“明白了。”飛廉忍著嘴角一絲笑,轉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嘆,“那請你轉告巫羅大人好生修養身體——目下葉城危如累卵,還請他早日康復,共同對敵。”
“是是。”總管巴不得送走這位爺,連忙點頭。
飛廉正準備離開,忽地看到第二個太醫的頭顱又被端了進來,眼角一跳,有怒意難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轉身,拉住了總管:“飛廉還有一事相求。”
總管剛舒了一口氣,立刻又繃緊了:“請少將吩咐。”
飛廉指了指門內,低聲:“如果巫羅大人再要濫殺無辜,請你想個方法遮掩。”
“這、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總管白了連,連忙擦汗,“巫羅大人的脾氣少將也知道,敢說一個不字,小的腦袋就落地了!”
飛廉嘆了口氣,指指外面:“總管不必為難,大人的命令可照辦不誤——只需從前方取幾個死屍首級回來,面上抹了血送去給大人消氣便是。”
“哦……”總管鬆了口氣,想了一想,點頭,“少將說的是。”
“那拜託了。”飛廉轉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趕來的狼朗。那個來自西荒、有著棕褐色肌膚的軍人大步而來,沉聲:“少將,裡頭怎麼了?有奸細麼?”
“不,不是,”飛廉搖了搖頭,嘆息,“巫羅大人想要非禮抓來的一個沙蠻女子,結果被傷了要害,正在裡頭大發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樣不解。
“也是報應,”飛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彷彿在裡面壓制多時的笑意再也無法掩飾,失聲笑,“巫羅大人……咳咳,估計日後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聲,“那不是被……”
“噓。”飛廉連忙阻止,咳嗽了幾聲,“你怎麼來了這裡?外頭戰事吃緊著呢。”
“還好,昨夜傷亡雖然慘重,但白天裡他們沒有再進攻。”狼朗簡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卻看著帝都方向——那裡,白塔已經攔腰折斷,但是萬丈高空之上卻有一片金色的浮雲停駐。隱隱約約,彷彿底下的伽藍帝都裡升起無數如縷的紅色霧氣,不斷往伽樓羅底下收進。
——那樣可怕的機械,幾近於“神”的創造,只要一動、葉城的這些血肉鑄成的防衛便不堪一擊。以區區百架風隼和數架比翼鳥,又怎能與其抗衡?
“為什麼伽樓羅還沒有出動?”他喃喃,眼裡有著某種擔憂。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飛廉嘆息,“或許,是因為破軍胸中殺氣尚未消除,還忙著屠戮;或許……只是因為驅動伽樓羅的力量還不夠一擊即潰?”
狼朗狠狠一頓足:“那麼,我們難道就在這裡坐以待斃?”
飛廉霍然回頭,彷彿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圍?”
“是。”狼朗斷然,“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商量這事——葉城無險可據,又毗陵帝都,在迦樓羅的攻擊範圍之內,絕不可久留。我看破軍目下困住我們,必然是有所圖謀,我們必須趁著伽樓羅尚未出動儘早撤走!”
飛廉苦笑:“就算突圍了,又能去哪裡?”
狼朗也是沒有主意:“或者,晚上抽個時間,召集眾將再來商議?”
兩人商量未定,卻又聽到外面一陣喧譁跑動聲,不由齊齊吃了一驚,大步走出外面:“怎麼?叛軍又開戰了?”
“稟少將!”一名士兵氣喘吁吁地稟告,“是那群沙蠻子又走脫了!”
“什麼?”飛廉吃了一驚,想起那群被鎖在庭院裡的西荒人,“不是被鎖著麼?”
“是啊……本來是鎖得好好的,周圍的看守也未曾大意過!”那名戰士也是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個給偷偷開了鐐銬,放跑了那群沙蠻子!”
話音未落,卻聽到外面一陣吵鬧,伴隨著粗暴的喝罵聲:“小崽子,我讓你跑!”
飛廉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軍人拎著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裡打的力氣,一腳踢出去,身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那個孩子隨即飛出了一丈多遠,後背重重砸上了牆角才止住去勢。
“打的好,衛默公子!”周圍的軍士發出轟然的笑聲,帶隊的衛默再度拎起那個孩子的頭髮,狠狠一腳將他踹了出去,彷彿把連日來戰場上受的不順都出在了對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默不作聲的一下下承受,口鼻裡都沁出血來,卻不求饒也不躲閃。
那樣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圍得軍士更加暴躁,好幾個人步出行列,想參與這一場虐殺。
“住手。”飛廉適時開口,攔住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戰士。
他認出正是那個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視著那些下屬,最後目光落到了衛默臉上,緩緩開口:“各位,你們難道都忘了講武堂的訓導了麼?‘榮耀與夢想同在’——如今外敵當前,你們不思血戰衛國,卻在這裡虐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這是你們的榮耀麼?這是你們的夢想麼?”
被少將罕見的嚴厲語氣逼得窒了一瞬,半晌衛默才抗聲分辯:“少、少將……那群沙蠻子居然敢逃跑,我們半路上只截回來這一個。”
“截回來就活活打死?”飛廉語氣更加不善,“你們還算是戰士麼?”
“我們確實是在為保衛帝國而戰!”衛默也是出身門閥的貴族子弟,雖然身份職位都不如飛廉,但心氣卻比飛廉更高,當下冷冷反駁,“什麼講武堂訓導?講武堂訓導的是‘七殺碑’!——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無信之徒,就要一概殺無赦!”
“住口!”飛廉再也忍不住變了臉色,厲叱,“這裡是葉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殺,為何不一併去和帝都那叛逆為伍!”
衛默冷笑:“破軍殺我兄長族人,我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逐漸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斷,卻是狼朗,“只是一個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將既然心懷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麼?”衛默一愣,卻看到飛廉已經點了點頭,舉起了雙頭金翅鳥令牌:“諸軍聽令,一律不得阻攔!”
令符一出,帝國軍隊律令森嚴,服從便是天條。所有戰士齊刷刷讓開一條通路,卻個個心有不甘。那個孩子從地上掙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飛廉他們一眼,終究沒有力氣站立,就這樣用雙臂撐著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離開了這條街。
“還愣著幹什麼?”看得那個孩子離開,狼朗低叱了一聲,“都該回去守城了!”
“是。”戰士們發出悶悶的回應,垂頭喪氣地離開,個個眼裡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樣的表情,冷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衛默肩膀,“你以為飛廉少將會白白放跑一個造反的沙蠻子?——一這個小崽子遲早會爬回去找他同黨的,少將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連窩端了!”
“什麼?”衛默和諸軍齊齊一驚,回頭看著飛廉,驚詫中帶有欽佩。
飛廉一愣,隨即明白狼朗是在幫他找臺階下,嘴角牽起了一個捉摸不定的笑,揮了揮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別為這種小事分了心——一個時辰後,各隊的隊長來府邸裡匯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議。”
“是!”諸位戰士齊齊俯首,各自離開。
在眾軍退去後,兩人返身向著巫羅府邸走回,一路低語。
“多謝你幫我圓場。”飛廉嘆息,“否則我和衛默,非撕破臉不可。”
“哪裡,少將心懷仁慈,本是難得,”狼朗搖頭,眼裡露出複雜的笑意,“只可惜時候不對——亂世用重刑,不是講仁恕的時候。少將為一個沙蠻小孩冷了下屬們的心,實在不值得。”
“我知道。”飛廉喃喃,“但我總不能看他們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個孩子——何況現下的情況,哪裡是追究這些小事的時候。”
“但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飛廉也是苦笑:“正在氣頭上,要做偽也太難了。”
“得,你做事貴族氣,不肯輕易低頭——那少不得我就是偽小人了。”狼朗無奈地搖頭,又走了疾步,忽地抬頭,正色,“飛廉,方才,我已經想到了突圍後我軍的最好去處。”
飛廉霍然住腳,轉身看了過來。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頓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營。”
飛廉一怔,隨即搖頭:“也是,那裡是你原來所在的部隊,或許會有一些軍隊願意支持我們——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裡,終究也無險可據,一樣會被伽樓羅追上殲滅。”
“不,那裡有天險可守!”狼朗卻眼神灼灼地盯著他,低沉地吐出了幾個字。
飛廉一震,彷彿想起了什麼,久久無語。
湘方才的追述還在耳畔迴盪,激起連綿的幻象——冥冥中他彷彿可以看到那個人在漫天的風砂中崩潰,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著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個石門背後,幽冷的泉水裡,埋葬了他畢生再也無法獲得的至愛。
初起的暮色中,徵天軍團的少將轉過了身,面向西方盡頭喃喃——
“是的……古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