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起,一輪冷月懸掛在天際。
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機艙裏,聽完了下屬回報的人正在沉思,緊抿一線的嘴角鐫刻着某種仇恨的力量,長久不語。
“稟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頭也不抬,只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將領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説動,已經陸續趕來增援,”最終開口的,卻還是季航,“少帥,屬下以為、攻佔葉城應速戰速決啊!”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裏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説透麼?一羣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叱,“葉城算什麼?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麼大陣勢,一直圍而不攻,你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嚇城裏那些豬玀麼?”
左右一震,看了一眼彼此,卻不敢接口。
“葉城不過是一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準備站在飛廉那邊和我作對的,到底有多少!”雲煥咬着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一個一個的解決了!”
諸位將領心頭一寒:“少帥英明!”
雲煥吐出一口氣,冷笑:“説穿了才明白,已是無益——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你們早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一戰;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一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將,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將包圍圈鬆懈分毫。”雲煥的聲音冰冷,“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發出襲擊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絕對不能讓他們匯合!”
“是!”新晉的將領們齊齊俯首,第一次對這個以力量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雲煥和飛廉,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神色凜冽,聽取了後繼幾位將領的報告,大都一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
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將軍川胤上前,低聲稟告:“澤之國那邊,一切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後,青水水質迅速惡化,復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一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雲煥的手指輕叩着扶手,冷笑起來,“復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呵呵,你們猜,為什麼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聲自語,卻彷彿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
“蘇摩他,一定傷得很重吧?”雲煥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神廟上那一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雲煥霍然抬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將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的發動攻擊,散佈幽靈紅藫,讓復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
“是!”川胤點頭。
“而這麼做的原因,在於牽制龍神——龍神不會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們集中兵力,對付普通的鮫人和復國軍,自然就能牽制住它。”雲煥冷冷,眼裏有惡意的笑,“這就是做神袛的累贅啊……為了區區一些螻蟻,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
諸將沒有回答,只是恭謹的點頭。
雲煥俯視着夜色裏靜謐的鏡湖彼岸——那裏,北方盡頭的神廟裏,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着無色城。他低聲喃喃:“至於無色城裏的冥靈,的確是個棘手問題。白瓔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嵐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只擁有夜的戰場,戰場的壓力也會減輕一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你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將齊齊點頭,有長出一口氣的輕鬆:“是!”
眾人魚貫而下,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着立住了腳。
“稟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稟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將明茉夫人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一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去了哪裏?”
“少帥説送的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將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盤。我知道你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只是低聲,“空寂城裏的宣武將軍,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裏,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麼?空寂城……”雲煥喃喃,一時間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裏也好,蒼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在那些將領退下後,迦樓羅機場裏重新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瀟坐在金座上,煉爐裏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鍛燒着成千上萬條魂魄,漸漸凝成一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彷彿火力燃燒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一等,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雲煥眼裏浮出了殘酷的表情,看着血腥遍佈的大地,漠然,“讓那些傢伙都聚到葉城來吧——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顫,瀟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説一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麼,從懷裏取出一物,“一起煉了吧!”
“鎮魂珠?!”瀟失聲,感覺珠子剛一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一。”雲煥懶懶開口,手指一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瀟失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珠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躥起一丈高!迦樓羅發出一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一陣顫慄。
“主人……這東西太過於陰毒,”瀟的聲音也帶了顫慄,“只怕難以控制。”
雲煥卻是不以為意:“從帝都新死的人裏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麼?瀟,你不要怕什麼難以控制——有我在,怕什麼?”
他的手落在鮫人的肩膀上,帶着不容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彷彿有神奇的力量,瀟全身的顫慄漸漸平定。
“好了,不要怕。”雲煥微微點頭,鬆開了手。
瀟沉吟許久,終於開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雲煥詢問地抬起眼睛,審視着這個一貫温馴的傀儡:“説。”
瀟的聲音有些顫慄,帶着怯怯的表情:“聽説……聽説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鮫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
她眼裏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只要他們臣服於您,求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頷,冷冷:“誰讓你來求情的?誰告訴你的?”
瀟側首無語,臉色蒼白。
“聽着,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一族!”雲煥低下了頭,一字一句的回答,寒冷徹骨,“瀟……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鮫人都和你一樣!問我為什麼不寬恕?因為正是你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的低微,説到最後一句已然輕如夢囈。
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瀟再也禁不住地渾身顫慄,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裏有某種奇特的力量,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你知道麼?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你知道麼?在她最後説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就連落在辛錐手裏,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來——”
“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一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的喘息,彷彿心裏有難以控制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鬆開了捏着瀟下頷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瀟,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一路撐下來,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復仇,選擇饒恕,那麼,我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麼?”
瀟長久地無語,彷彿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顫慄。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於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麼,主人……就這樣憎恨着,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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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並加以分別消滅的戰術意圖,決意不再拖延,率先開戰,於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徵天軍團控制線。
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衞瀚海驛的齊靈將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一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整個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的帝國軍失敗了,那麼帝國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將徹底滅亡;如果雲煥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將會陷入包圍,成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一旦和各地援軍匯合,將會極大程度的成為撼動新帝國的主力軍。
雙方彷彿都橫下了一條心,必欲死爭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於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一動不動。
攻城戰鬥於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裏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閤家躲進地窖,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嚇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説什麼!”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將她拉回,緊張,“哪有那麼快!”
——飛廉少將所率的徵天軍團一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麾戰,應該沒那麼快就被攻入市內之理。
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一起抱着頭縮在地窖一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颶風從頭頂上空捲了過去,將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的將臉貼在地上,眼角的餘光裏,她看到了一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樣掠來,貼地一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麼……怎麼回事?風隼怎麼忽然來到了內城,彷彿在追什麼一樣!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一片喧譁,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鑑於百年前那一場兵禍的教訓,不少鉅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將忙於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於管理,奴隸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
“看來這場仗還是早早別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楊公泉,都怪你這個死鬼!”風聲過去,婦人只覺一股怒氣從心而起,一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點錢,就想着搬來葉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現在可要連累我一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一味陪着笑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一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忿忿罵,“由得你把我們黑心昧來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麼?”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頭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後一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回過頭去。只見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隻手在窗欞上一拉,一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低聲:“別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婦人嚇得顫慄,癱軟在地無法回答。
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髮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裏逃生,劇烈地喘息着,臉色蒼白,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鮫人?!婦人嘴唇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衝到了口邊的驚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闖入的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異族少女,彷彿受了傷,被那鮫人半扶半架着進來,毫無生氣地倚着他後背。
血!成灘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兩位爺……”婦人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顫不成聲,“我們只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裏沒什麼可以搶的。”
“你們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我不殺人——有傷藥和繃帶麼?”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將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聲開口,“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蹌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神色極為焦急。那個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麼東西一刀砍開,鮮血泉般地湧出,散亂的長髮披滿了臉頰。
婦人不一時便回來,手裏拿着一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只找到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裏,死去一般一動不動。寂靜中,只有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着她,將藥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注的血流沖走。
他只覺血往上衝,大腦一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麻煩。
戰爭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一行的撤退計劃。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不容城內外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一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佈重重機關,一踏入便被發覺。
他帶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戰。在逃回內城的時候,他們和葉賽爾一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裏。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無法止住,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於透出一口氣來,悠悠轉醒,眸子卻黯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抬起,將懷中護着的一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還、還在呢……沒丟……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顧不得她懷裏的東西,只低聲,“你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慄,“你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只剩下這隻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温熱一層層從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只覺手中很快就有鮮血的濕潤。那一道風隼凌空發出飛箭而造成的傷,不知為何竟分外的嚴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將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鮫人冷血,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不該這麼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太沒用了……”
“不關你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彷彿還想説什麼,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裏,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彷彿攢足力氣一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吧——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你扔在這裏,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裏……我還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可你是戰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務。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也都會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並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説服着彼此,眼裏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一對虛與蛇委應付了他們半天的夫妻正趁着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彷彿被什麼絆了一下,一頭從台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滾回了房間裏。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着一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一隻蒼白的斷手,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你、你什麼時候……”
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裏,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説,你們兩個人只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男女?”那隻手從旁邊扯過了一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將這對夫婦捆到了一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訥訥,這才將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見過他們!”
“見過?怎麼可能!丫頭你才來雲荒多久啊。”那隻斷手一邊説話,一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裏翻檢,然後彷彿發現了什麼,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指間居然還挾着一物,“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麼?”
炎汐一見斷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聲:“瑤草!”
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卻不料在這個地窖里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卻是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那笙,這下你有救了!”
他將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着草葉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彷彿活了起來,自動捲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隨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只是一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一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的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蹟般地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麼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一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着那兩人嚷嚷,“果然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裏還有瑤草,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羣人裏好像是有一個姓楊的!”
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審視半天:“富態了那麼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態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貪財的傢伙,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的腦滿腸肥。”
“哦……”真嵐不知還有這段歷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氣。”
那笙看到他抬起了手,對準兩人的後腦要害,不由失聲:“別!”
然而真嵐的手已經揮落,重重在一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麼一打,從昏迷中懵懂甦醒過來。然而一看到一隻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放心好了,我從不亂殺人,”真嵐無奈攤開手,“是他們自己嚇自己。”
那隻手動作卻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一對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裏塞進木櫥,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靜。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説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兩個人,哼了一聲,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別感到奢靡,額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差點我和慕容修就被他們送掉了一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拿了瑤草揍他們一頓,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説完,忽聽外面又是一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牆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嵐和炎汐同時脱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牆顯然已經被轟塌了一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着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後,甕城成了下一個爭奪點。出乎意料的,形式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衝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帝都軍隊猝及不妨,後方被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登時打亂了前衝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後方。
趁着這個機會,退守甕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一輪血洗,徵天軍團裏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族滅,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無法恢復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徵天軍團雖説在數量上明顯少於帝都軍隊,然而戰術的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的嫺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一時間,新一輪血戰重新開始。
“這樣下去,只怕葉城也撐不長久啊,”真嵐喃喃,手指輕輕叩着地面,“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對了,他為何還不出動?他在等什麼?”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緩緩道,“聽説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一直在辛錐手裏活着——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説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嵐也是沉默。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於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將是一個極大的災難!
“你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嵐苦笑搖頭:“只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麼會?”那笙驚呼,“有你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麼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他兼劍聖技藝、護之血統於一身,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掛——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真嵐的手敲着地面,顯然無色城裏那顆頭顱也在沉吟:“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確是尚有勝算——只是……”
“只是什麼?”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裏獲得力量,”真嵐眼神漸漸嚴肅,看着外面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着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伽樓羅的底艙。他的聲音低沉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來,低聲:“那麼,我們儘早動手罷。”
“不行不行,”真嵐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你們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説。”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麼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裏的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面的天又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裏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倒也詳盡,地窖裏飲食被褥一應俱全。他弄了一些那笙愛吃的糕點,又找了幾個饅頭,拉開櫃子塞在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嘴裏。
當夜無話。第二日一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嵐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一個大大的符咒,將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嵐抬起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在地窖裏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你們——”
“喂喂,你幹什麼?”那笙失驚,“你要自己跑掉?”
“丫頭,你是不是已經把湘和葉賽爾他們忘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裏不管。”真嵐停住了手,指着復國軍戰士,“炎汐,你看好這個丫頭。”
“喂!”那笙看到那隻手朝着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你還沒恢復!怎麼可以亂爬?至少讓得讓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會死得更快些。”
斷臂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罵裏迅速爬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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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瓔,我要出去找一個人,等找到後,你在入夜儘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
無色城裏的頭顱在那一瞬短暫的睜開了眼睛,對着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後魂魄便再一次轉移到了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只有一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嵐外表雖看似隨便,但做事一向縝密。究竟是為了什麼,卻要這樣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瓔心懷複雜地回過頭,看着一邊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嵐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闔起,剛縫好的身體鬆軟地堆在一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真嵐……百年的掙扎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瞭解彼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