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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麾戰(1)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著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裡,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云:"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戶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裡,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裡,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於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著族裡的長老拔劍相向,彷彿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錮,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著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著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著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於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裡帶著顫慄——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於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將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盪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後,以雷霆手段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內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錮,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燬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標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徵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將領;

    重開講武堂,從倖存者中重新徵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餉;而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於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的捐贈——奇特的是這一筆鉅款並不是買命錢,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亂的貴族在辛錐手下已然捱了十日,遭受了各種無法想象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輾轉呼號之聲達於刑部大獄內外。全其所在一房驚恐萬分,紛紛將財產女子全數獻出,以求早日了斷。然而,雲煥對金錢和美女方面卻顯示出相當的冷淡,在轉手將鉅額金錢贈與鐵城平民後,依然沒有大發慈悲賜與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爭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著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三月一日,葉城之戰爆發。

    徵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一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佈,連日光都不曾透入一絲一毫。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雲煥卻並未立刻啟動兵端,反而下令徵天軍團圍而不攻,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佔了隨州、潛風、樅陽和瓊林等地,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於兵鋒之下。並派軍在葉城外挖長壕二道,內壕用於圍困葉城,外壕用於阻擋援軍。

    葉城孤懸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內巫羅與飛廉宣佈進入戰時狀態,派兵接管原本屬於商會管理的一切,統一調配糧食布匹等資源,率軍萬餘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然而,雖然將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部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整個繁茂的城市顯得一片蕭條。巨賈們爭相走告,閉門徹夜商談,為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擔憂。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一場長達數年的戰爭裡,前朝空桑名將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血戰,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還是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裡密議,合謀毒殺守軍、將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禍。

    三千御前驍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裡,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裡。

    那一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昇平裡成長起來的一代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重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裡的葉城一片寂靜,沒有平日的歌舞昇平燈,只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馬蹄聲得得遠去,苗人少女縮在客棧窗下,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將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而領隊的年輕將領彷彿覺察了什麼,霍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嚇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麼久了,怎麼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裡,一個少女跺著腳嘀咕,恨恨的看著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黯淡,一閃不閃。

    那笙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什麼也沒有。

    “到底剩下那個封印在哪裡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裡的凳子踢得喀喇響,“都困在這裡半個月了,哪裡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黴,本來順著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然而不知為何一到了此處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再無動靜。她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卻怎麼也不見彌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這幾日無法陪著她,只是每日裡喬裝潛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這一段時間裡,葉城氣氛日漸沉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出門也只能看到一條條壁立的街道,根本無從找起。那笙被一個人扔在客棧裡,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日,漸漸情緒有些焦躁。

    星海雲庭已經被抄沒了,東西兩市也因為戰火逼近而關閉,這個葉城裡幾乎看不到還有鮫人活動的跡象——炎汐又能去哪裡呢?再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聽說帝都裡頭,那個魔王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辦法來呀!雖然殺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麼多人同時被殺,那笙就覺得全身發冷,感覺北方吹過的風裡都帶著血腥,令人顫慄。再想起鏡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復國軍,任是她素來沒心沒肺、也不由覺得焦急。

    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見蹤影,她漸漸覺得疲倦,靠著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一聲,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你去哪裡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輕微吐出一口氣來:“去了巫羅府裡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驚,看到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的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羈押在那裡。”

    那笙給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討好地奉上:“他們怎麼樣?”

    炎汐搖了搖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彷彿陷入沉思。

    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一時間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說,只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著他,眼珠骨碌碌的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彷彿有極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乾著急,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

    “那麼……要不要先休息?”她陪著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著——怎麼可能睡的著?”

    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拳擊在案上,霍然抬起頭。那笙被他眼裡密佈的血絲嚇了一跳,他重重拍案,彷彿心裡有難以壓抑的殺氣和憤怒,嘶聲:“怎麼可能睡的著?!他們、他們都在大牢裡!我怎麼能睡的著!”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裡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說話,只是側臉看著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復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過去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我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

    “那……我們慢慢再想辦法?”那笙低聲,捧著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嵐——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只有殺了他們!”

    “什麼?”那笙大吃一驚,瞬地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我把關在死牢裡的復國軍全殺了……只有殺了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在酷刑之下洩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傢伙,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劇烈發抖,“他們哀求我動手——因為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著夜空,燈火映照在俊秀的側臉上,一明一滅,聲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隨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瀰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臟,在燈下微弱地閃著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殺的一瞬間,都沒有人發出一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尤自柔軟的心臟,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將你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一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覺的心裡難過已極。她默默走回來,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著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實都一樣……都一樣。”炎汐喃喃,看著東方的天際,“聽說澤之國的總督高舜昭前幾日也死於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應該和湄娘他們一模一樣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將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溫度,她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房間裡坐著,一直到外面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於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我餓了。”

    枯坐一夜,復國軍左權使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一笑:“好,去吃早飯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將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見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說了最後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說她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復國軍的事情,牽連出不少同伴——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個海魂川的暗線,卻死守這最後一個秘密不放,想來其中必是極大的干係。

    炎汐緩緩開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藏了起來。”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還活著。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瞭如意珠,但隨著右權使前去西荒的復國軍全數犧牲,沒有一個人返回——除了湘。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肯定遲早會在星海雲庭病逝。但是,她居然還活著。”

    炎汐闔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一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一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一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遍尋不見。

    “湄娘一直咬牙守著的就是這個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著外面,“空海之盟……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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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笙走在葉城街道上,抬頭仰望著天空裡密密麻麻的風隼,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麼多軍隊堆在這裡……一打起來,這個城市就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帶著風帽低頭匆匆趕路。

    那笙連忙低首,嘀咕:“啊,乾脆用隱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里之外,炎汐想了想,看著街上隨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也好。”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一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一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風繞側而過。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面已然是一片荒蕪,昔年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血腥味不曾散盡。

    狼藉滿地的室內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地上血跡隨處可見,不由喃喃。

    她低頭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光線黯淡的室內不見一絲光芒。她不由有些遲疑:“炎汐……真的是在這裡麼?”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聲開口,隨即轉身朝著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一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沿著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樓上跑,一路只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

    通靈的少女感覺一路上都彷彿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著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裡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著緊跟炎汐。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怨氣?百年來曾經死過很多鮫人吧?

    炎汐卻只是毫無感覺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蹟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牆上浮出了一道門。

    那扇門本來是和牆面齊平的,彷彿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面。機關一啟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咔噠一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裡面赫然有一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隱隱有金光浮現,隱含著強烈的靈力。

    那笙只看得發呆。她雖只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裡存在著一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著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是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炎汐低聲。

    門打開的瞬間,那笙右手上陡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剎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一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

    “在這裡!”那笙喜悅萬分,顧不得別的,“炎汐,在這裡!”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裡一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炎汐大驚,不顧一切地掠來,試圖將她拉回身後,然而卻慢了那麼一剎。

    “叮”,一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你沒事麼?”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才,竟然還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一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皇天已經復甦了麼?

    黑暗裡有簌簌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急促地敲打著石壁,想要出來。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只有一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一片的房間裡殺機四伏,顯然裡面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只是一動、便會引起裡面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麼?”炎汐將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復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麼?”

    “是炎汐。”終於,黑暗裡有人微弱地開口了,“讓他們進來吧……”

    喀嚓一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將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

    一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著來人。雙眼一邊空空如也,另一邊深碧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燈下之人,宛如厲鬼乍現,不由嚇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牆角,靜靜看著同僚,渾身包裹著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蹟般地、那些遍佈全身的傷口卻已經癒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左權使,多虧了海皇賜與的藥、和湄孃的捨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了很久。”

    她周圍的人齊齊抬頭,看向前來的復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是一名紅衣女子,懷裡抱著一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著那笙扯著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動又是狂熱。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顫,縮了回去。

    “是你!原來是你!”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衝了上來,“帶著皇天神戒的少女,解開宿命封印的人……我們找了你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一看到對方懷裡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緊她的手,發出劇烈的鳴動,那笙一個箭步上前,感覺那裡面有東西蠢蠢欲動,試圖破匣而出,她顧不得害怕什麼,一把奪了過來,“天啊……就是它。這是、這是那個臭手的另外一隻手啊!”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裡,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拍打著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裡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一邊看著,眼神複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麼?”湘喃喃,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麼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麼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復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裡懷著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復了昔年的力量……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復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麼用?我們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裡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只為看到迴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裡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裡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蕩。

    霍圖部一行人一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裡封印的卻是一隻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將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麼?”

    那隻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著霍圖部人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著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裡,趁早脫身。”

    ――――――――――――――――――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裡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嵐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復國軍。”

    “我們也得去一趟復國軍大營,一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盪,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真嵐動作停頓了一瞬,卻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瓔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語。

    -

    待得從復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裡被送出——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一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係,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一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裡,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復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著千年的宿仇,儘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龍神已經率復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裡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著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裡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藥香瀰漫,隱約可見裡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抬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只是對著碧微微頷首告別,隨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麼?”走出了一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角、低頭匆匆趕路,彷彿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髮在水裡漂浮,彷彿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鑣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彷彿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佇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金帳裡,紅衣的女祭聽著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於嘆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盪漾,讓榻上之人的長髮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彷彿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髮根到髮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髮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裡,面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裡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麼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一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捲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象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火,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裡浮動著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裡的黑色光芒隱約閃爍,似乎想趁著他如今的衰弱,掙扎出軀體取得控制權。

    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制著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體,彷彿把他連著身體裡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一起封印。阿諾,阿諾……是否,只要我還活著一日,便不能擺脫你?

    但是,這一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結了……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

    “不必再說什麼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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