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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臨(2)

    伽藍城裡風雲變幻,然而與之對應的無色城裡,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歸來,六部戰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於地,在聚精會神地縫著什麼,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瓔將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回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著,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彷彿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確實還是存在的啊。”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著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復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拼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復國軍大營面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嘆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怎麼?”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麼。”白瓔將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該還在養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只會令事情尷尬。”

    真嵐聳了聳眉頭:“沒關係,本來也就很尷尬了。”

    “……”白瓔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頭。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嵐,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想,”她輕輕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隻手揹回來?”真嵐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心啊。”

    “別轉移話題。”白瓔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裡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裡,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隻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復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準,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麼?”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覆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慄。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慄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麼?”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捨——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盪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裡。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復?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捨,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裡,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拼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臺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痠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扎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隻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裡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只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只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只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髮,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髮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髮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彷彿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髮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

    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裡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只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制、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覆蘇——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制、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盡,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裡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髮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扎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裡……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嘆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只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彷彿在腦海中再度浮現,如此親切,卻帶著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面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麼?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捨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該服從你的決定?

    -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捲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將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隻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著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面的族人都還等著你帶他們迴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著,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驁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著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麼,”蘇摩卻是淡淡轉開了話題,“龍,外面的情況怎樣?”

    剛和復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出嘆息:“不大好。”

    “怎麼?”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住帝國內部的形勢,應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只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奸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默少將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復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復國軍中有內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裡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裡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知道這些內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鮫人裡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奸細——聽湘傳過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常收到來自於復國軍內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肅,“不過,據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彷彿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鮫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裡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裡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鮫人,記得她被眾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裡被藥物強迫變身的悽慘呼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裡。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回頭看著海皇,“我不是很瞭解復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復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確經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鮫人妓館老鴇了。”

    龍神一怔,沒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荒的齷齪。

    “當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裡吃過的苦頭,不下於今日的泠音。”蘇摩望著頭頂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靠著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裡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復國軍,主持著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態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鴇,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復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裡,她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視其為母,”蘇摩低聲,嘆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只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標。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於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不寬恕,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復仇。儘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復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復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隻是一個復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彷彿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了開去,“方才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復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嘆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裡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迴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復,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裡?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盪,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裡——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後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袛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回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里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捲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裡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麼?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嘆,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裡,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彷彿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

    龍神一驚,順著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面射落,在復國軍大營上方盪漾離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回答。

    “帝都裡,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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