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前,神廟裏那一場神魔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沉默後,虛空裏那個聲音嘆息,雖有不捨,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麼?”白薇皇后靜靜開口,並無不捨。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斕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佈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説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匯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駕於塵世的靈魂,在死後並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從塑像裏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你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將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你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我當然要和你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
彷彿有些意外,虛空裏的人長久沉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一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裏一直藏着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並肩站在顛峯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凌駕於雲荒一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着雲荒上的芸芸眾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一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追隨他的——所以在那一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一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迴歸於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裏的那雙明亮眼睛闔了一下,露出瞭解的微笑表情——那麼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琅,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裏刺痛,再難言表。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一萬年?擁有着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一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一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説,這個大陸上的一切都太過於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裏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着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後,他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一個普通孩子、追隨着一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了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遇到了她。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一顆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時,就脱口驚覺這個同齡孩子的與眾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隨着師傅留在了白家,過起了一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説卻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凝望着她的成長,宛如看着一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它便會凋零成泥。
十年裏,他並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一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裏,天籟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這個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凋的殘花。
記得某一天夜裏,她與他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着漫天的星辰,忽然説:阿琅,你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温和地嘆息,眼睛裏有着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着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着説,怎麼會畢生無法抵達呢?只是一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説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着温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着”的麼?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着的麼?為什麼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裏自己都做過些什麼,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於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將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志、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一直不曾停止過抗爭,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覆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一點刺痛和悸動。
“阿琅,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你一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後一句話。
神廟裏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瓔聽到了虛空中彷彿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一陣清風,神廟裏千重帷幕一齊翻卷,向着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間,她脱口驚呼,不捨,“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虛空裏,遠遠送來一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你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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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終於都寂靜了,神魔俱滅,長夜逝去。
外面持續了一夜的激烈戰火終於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一地的碎屑隨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瓔站在破敗的神廟裏,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着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雙手散開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跡,胸口巨大的創口顯露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麼時候受了傷?方才他根本沒和魔直接交手,怎麼會受了傷!
“蘇摩!”她衝過去,俯身他從地上抱起,急促的喚着,“蘇摩!你怎麼了?”
蘇摩沒有回答,伸手攀着垂落的經幔,似是極力想掙扎着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制。蒼白的手伸向虛空,到一半就頹然垂落。
白瓔駭然抬頭,發現他靠過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紅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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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來前,日光尚未從地平線那段射出的時候,連綿的呼聲響徹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統一帶領下,血戰一夜的冥靈戰士紛紛勒馬,重新集結,掉頭離去,再不戀戰。
前半夜的突襲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帥的徵天軍團猝及不妨,匆促應戰,被冥靈軍團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天馬的雙翅在軍團裏迴翔,無數的風隼從半空裏墜落,帝都被火焰映紅,地面上四處都是墜落後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徵天軍團忽然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在統一的調度下變幻陣法應戰,進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處出擊,統一退回守勢,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無色城!”
雲層灰白,漸漸變薄,朝陽即將破雲而出。帝都上空戰雲翻湧,無數風隼來往穿梭,盔甲閃爍如金鱗向日。冥靈軍團翻身上了天馬,六部旗幟鮮明,分六隊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發出了驚呼——就在這個時候,黑之一族的部隊卻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着守勢的徵天軍團忽然間展開了陣形,戰線在一瞬拉長,分左右翼展開,宛如鯤鵬張翅即合,在瞬間將即將鳴金收兵的冥靈軍團包抄在內!
“九天部分九個方位死守,扼殺所有退路!”比翼鳥內,年輕的滄流少將吐出一口氣,眼神雪亮,“竭盡全力死守,不能讓一個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堅持一刻鐘,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陽便會躍出地平線,這些亡靈便會如冰雪般消融。
“是,飛廉少將!”血戰一夜的戰士都筋疲力盡,但依然戰意高漲。
“各位,拜託了。”靠着比翼鳥內的機艙,飛廉極其疲憊地喃喃,滿面煙火之色,燻的發黑的額頭上有鮮血涔涔而下,他將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講武堂裏教官訓導過的那句話——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叔祖……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守護帝國戰鬥到最後一刻。
在黎明來臨之前,北斗倒轉已經完成。
黯淡的蒼青色天幕下,星辰隱約閃出亮光——破軍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間,懸浮在白塔頂端的神廟,由內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燒,極度耀眼。忽然間,那一團光動了起來,彷彿太陽墜落,一路向着金翅鳥方向急墜而來——只是一剎那,便將迦樓羅上正在和對方搏殺的軍人包裹!
在金色閃電擊下的瞬間,雲煥來不及迴避,發出了一聲低呼,感覺神智在一瞬間遠離。
手上凝成的光劍頹然消失,彷彿有什麼東西急遽侵入他的身體。眼前有無數的幻影沾染浮現,猶如一閃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雙眸……那、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難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樓羅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艙門不顧一切地霍然打開了,內裏飛出一條金色長索,將失去知覺的人捲了回去。整個機殼瞬間發出了耀眼的光,彷彿結界一樣展開,將自身的防禦力量調整到了最大限度。
“龍!”真嵐還要繼續追擊,卻被阻止了。
“來不及了……真嵐,來不及了。”龍神發出低低的嘆息,惋惜不已,“在轉移完成之前、我們無法及時殺掉他,如今已經是太遲了——破軍已經成魔!”
真嵐怔住,回頭看着緊閉的迦樓羅。
“不過,魔這次雖然成功轉生,但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無法將力量完全發揮——否則這一刻的雲煥,便能夠瞬間將迦樓羅重新驅動!”龍神抬起頭,看着半空裏的神廟喃喃,“應該是,他們兩個人聯手重創的吧?”
真嵐不由自主地揚起頭,看着那浮在半空的神廟。
金光盛放過後,那座懸浮的神廟忽然間彷彿就失去了光彩——喀喇聲連續不斷的傳來,彷彿由內而外的逐漸坍塌毀滅,一片一片從九天上墜落,分崩離析。
然而,天際的一陣廝殺驚動了他。空桑皇太子側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靈軍團陷入了重重的包圍——黑王玄羽正在極力衝殺,試圖帶領部下從徵天軍團的圍閤中突出,然而,對方軍中彷彿也有名將指點,進退之間毫無漏洞,竟一連幾次將他擋了回來。
日光即將破雲而出。
“龍!我們去那邊!”真嵐變了臉色,握劍低呼。
龍神點了點頭,轉頭向着戰團掠去——然而剛靠近冥靈軍團,它震了震,彷彿忽然發現了什麼,低低長吟了一聲。龍尾一擺,一股大力將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嵐尚未回過神,一瞬便已經被送到了一匹天馬的背上。
“龍?”他握着闢天長劍,愕然。
然而龍神放下了他,呼嘯着返身飛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閃電。
“怎麼了?”真嵐喃喃,手卻是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風隼發來的進攻,一路殺向了戰團中心,對着黑王玄羽大呼:“這邊,從這邊突圍!”
“殿下!”絕望中的戰士紛紛驚呼,齊齊回身。
“跟我來!大家跟我殺出來!”真嵐顧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戰陣中衝殺,帶領着軍隊向無色城入口方向突圍,血濺滿了他剛剛拼湊回來的身體,“回城,回城!”
在他衝殺於敵陣的同時,萬丈高空上,神廟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個白衣的女子從熊熊燃燒的神廟裏急衝而出,長髮在風中散亂飛揚,掩住了蒼白絕望的面容。
“海皇!”龍神認出了她懷裏抱着的人,失聲驚呼。
白瓔沒聽到它的呼聲,只是不管不顧地往外飛奔,根本沒有覺察最後一道門打開之後,腳下便是萬丈虛空——從萬丈高的地方一腳踏空。
絕望的女子背後,是九天裏熊熊燃燒、迅速坍塌崩潰的神廟。
龍神一擺尾,迅速朝着神廟飛去,凌空接住了墜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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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這一幕,幾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樣啊。”
蒼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飛鳥絕跡,空城寂靜如死,忽然卻有一個聲音笑了起來。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頂,俯視着腳底下的雲荒大陸,神色變幻。
腳下的大地輝煌璀璨,宛如煙火盛放。
——繼七千年前的統一戰爭之後,雲荒動盪再起,即將捲入腥風血雨之中。
洪流滾滾而來,將所有人夾裹而去。歷史大潮呼嘯滅頂,個人的愛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經顯得渺小,每個人都置身其間,順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無法抗拒。
“眼前這一切,又怎生收場啊。”魅婀低低嘆息。
“連我也看不到將來。”慧珈喃喃,抬頭看着最高空裏的日月,天鏡映照着無數星辰,“星盤已經被人力移動過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亂——如今,連神也無法洞察塵世裏宿命的動向了……何況我。“
魅婀長時間的沉默,看着蛟龍馱了白衣女子離去。
“我希望,”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們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搖頭,低聲,“凡是陽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轉生後,能得到幸福。”魅婀長長的嘆息,抬頭看着底下白雲離合中的滄海桑田。
説起雲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頭不語,眼神複雜。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着大地上的某一處,發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裏……三魂七魄,已經開始分別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驚,凝神看向大地——雲荒的六色土裏,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裏閃爍,彷彿露水的凝結。那些光芒從每一寸土地裏逸出,凝聚成縷縷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隨風飄蕩,宛如海上煙霞。
然而,雲浮城的女神們卻清楚的知道、那是純淨之極的靈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稱之為“魂?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衝,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這“三魂七魄”本聚於人軀殼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在人死後便隨風而散,出殼去往黃泉。
少城主執意重返雲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靈體,三魂分離,七魄流蕩,從九天灑落於天地之間各處。化為齏粉的靈體需一年之後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轉往彼岸——於今看來,離湮城主已經感知到了大陸上的種種苦難,已經極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轉生。
誕生於這樣風雨飄搖大陸,少城主將會有怎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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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艙室裏,只有間或響起的輕微嘀噠聲,彷彿水滴墜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臉——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在無意識時、依舊鐫刻着深沉的憤怒和殺意,劍眉緊緊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線。有閃電般的金光在他身體上穿梭來去,彷彿金色的鎖鏈一層層纏繞,將肌體灼燒,鑽入了身體深處。
雲煥緊緊咬着牙,手抽搐了一下,顯然正有極大的痛苦在體內洶湧。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鮫人低下頭,輕聲呼喚,淚水從碧色的眸子裏如斷線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將迦樓羅重新驅動,帶主人離開險境。
擱淺在斷裂白塔上的巨大機械發出一陣接着一陣的鳴動,雙翼顫動,幾度要重新掠起,然而顯然是力量不夠,到最後還是重重一頓、重新挫了回去。
瀟咬緊了牙關,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這架龐大的機械,額頭冷汗如雨。
“師父!”也不知產生了什麼樣的幻覺,金座裏的人霍然睜開眼,失聲驚呼。
雲煥臉色蒼白如死,睜開的眼眸已全然變成金色。
“主人!”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全身顫慄,“你醒了麼?你…你沒事吧?”
然而云煥沒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覺還殘留在腦海裏。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幾乎是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當頭斬下的光劍,和那樣冷如冰雪、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額頭。
師父,你的在天之靈,恨不得親手將這樣的我斬殺,是麼?
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些強權之手如蛛絲一樣的輕輕抹去,卻連一聲悲鳴都不發出!師父,我不甘心!我要報復,要殺盡那些該殺的人,將這個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掃而空!
所以……請原諒,無論怎樣,我都還想活下去!
他緩緩將右手舉起,湊到了嘴邊,金色的眸子裏眼神冷肅雪亮——師父,原諒我。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不惜背棄了天地。
發出長長的嘆息,低下頭,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裏,傷痕斑駁交疊,顯示着他坎坷殘酷的前半生。斑駁的傷痕在年輕的肌膚上重重疊疊,烙印着他二十幾年來最難忘的記憶。
——每一個記憶,都和那個人緊密相關。
然而,他是再也無法觸及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了——就如他再也無法看到雲燭的素顏一樣。上天待他太狠,這個世上,什麼是他所珍視的、什麼就是上天要從他手裏奪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裏的軍人忽然睜開了眼,直直看着艙外已然接近尾聲的戰役,臉色在急遽的變化——彷彿身體裏有一種力量在洶湧,強烈而奔騰,幾乎要突破他軀體的限制,直接化為毀滅一切的紅蓮火焰!
“瀟!”彷彿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將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頭髮出了一聲長嘯,“我給你力量——啓動迦樓羅!立刻啓動迦樓羅!”
“是!”與他背向而坐的鮫人領命,同時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從他雙手上洶湧而出,貫注入整個機械的核心部位。彷彿也能覺察出這種力量的邪異和猛烈,迦樓羅剎那間發出了畏懼般的顫慄,只是一瞬,只見白塔上空風雲急卷,金色的巨鳥披着清晨的霞光,呼嘯着振翅飛起!
“主人,去哪裏?”瀟狂喜地低呼,感受着全新的飛翔的力量。
少將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裏強了數倍!
雲煥靠坐在金座裏,睜開眼睛,冷淡地凝視着艙外九天上的情形,看着即將結束的戰爭,緩緩吐出了一句話:“空桑人,鮫人,一個不留——去!”
“是!”毫不猶豫地,迦樓羅轉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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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入海,宛如閃電。
鏡湖水面轟然碎裂,為龍神讓出一條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憑碧水在一瞬間將他們淹沒——同時,也掩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
“蘇摩,蘇摩。”白瓔緊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聲呼喚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始終無法回答一個字。
在入水的瞬間,他周身的血一下子瀰漫開來,彷彿騰起一陣紅色的霧,將她的雙眼籠罩——那樣的血霧幾乎令她失去了最後一絲保持冷靜的力量。她顫慄地抱緊他,將他的頭顱攬在臂彎內,輕聲在耳畔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蘇摩輕易是不會受傷的,即便是受了傷、也能用術法獲得極快的恢復。而如今,這樣長時間大面積的流血,只能有一種可能——他已經無法保護自己的軀體。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白瓔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在和破壞神的交鋒裏,他只是負責從旁協助阻攔的,根本沒有直接出手對敵,又怎麼會被傷成這樣?!她靜靜抱着他失神的軀體,他身上散發出的血污籠罩了她的視線,她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身體忽然一震,飛速的下沉終於到底,龍神停在了一片絢麗的水草簇擁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經是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
“海皇歸來!”龍的長吟響徹了整個鏡湖水底,“諸位來覲!”
大營裏的鮫人戰士紛紛驚動,從珊瑚裏遊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趕來。個個臉上都帶着狂喜和驚訝的表情,在長老們的帶領下,向着龍神簇擁而來。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懷裏那個血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萬丈深的水底,幽藍的水光如同幽靈一樣在頭頂縈繞。寂靜的深淵裏,只聽得到潛流吹動水草的簌簌聲。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帳子裏,在所有人都退去後,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個失去意識之人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脈搏。
“他……他怎麼樣了?”白瓔擔憂地低語。
旁邊的海巫醫垂首不語,雙手捧着紅珊瑚的藥罐,垂下的臉隱藏在長長的斗篷裏,只有深藍色的長髮翻湧。這個鮫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藥香馥郁的罐子裏,用文火慢慢煎熬。
龍神已經化身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帳上的金鈎,凝視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轉過頭,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權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劍行禮,匆匆離去。
金帳裏,只剩下了數人默然相對。
“蘇摩到底怎樣了?”白瓔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緊握着那隻冰冷的手。龍神無語。舒開身子在水中游弋,盤繞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靜靜凝視。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龍神發出低沉的嘆息,“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靈力,身體和精神毀壞嚴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復。”
“是麼?怎麼會……”白瓔喃喃,不安地望着那個沒有知覺的人,“他的軀體應該根本不畏傷痛——以前每次受了傷,都能極快的恢復過來!為什麼這次……”
龍神搖頭:“恐怕是積勞成疾——他一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太子妃也不必太擔心,”龍神開口,“回到水中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無大礙。”
“沒事就好。我只是覺得奇怪……”白瓔低聲,雙手緊緊握着光劍,“為什麼他會受傷呢?方才在神廟裏,他並未動手、只是從旁協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麼會忽然出現這樣可怕的傷?!”
龍神扭動了一下身體,似有不安,再度安慰:“應該是舊傷裂開了——要知道,他昔年實在太不愛惜自己這個身體,留下了很多隱患,一旦劇烈戰鬥便會發作。”
“是麼?”白瓔低頭看着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發顯得英俊而蒼白,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草一樣漂浮在側臉,緊閉的雙眸和嘴唇沒有透出絲毫生的氣息,彷彿古船失事後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蘇摩……”她喃喃嘆息,忍不住抬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頰。
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靜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和桀驁,彷彿沉睡在光陰的深處安眠。如此孤獨,又如此的脆弱。她從未看到他有過這樣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側,長久地凝望他蒼白的臉頰,忽然覺得心裏有無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該回去了。”彷彿也為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龍神翹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語氣開始變得莊重,“空桑人此刻應該也已經撤退回了無色城吧?——真嵐殿下率兵血戰歸來,太子妃應該早日前去接風才是。”
白瓔一怔,眼神在瞬間雪亮,整個人震了一震。
龍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長:“我想,太子妃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開了自己的手,低聲,“龍神提醒得對——我是該回去了。這次讓海皇受了重傷,空桑上下均為此感到萬分抱歉。”
“不客氣,空海已有盟約。”龍神微微頷首,轉身向外,“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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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鏡湖深處後,龍神呼嘯了一聲,轉向一旁的巫醫。
“好了,她走了,我們來説實話。”龍神低聲,“海皇的傷勢如何?”
“不樂觀。”海巫醫手裏握着煎出來的一盞褐色藥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頭,給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迅速蔓延開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讓周圍的水藻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顏色。
然而,那樣強烈的藥力,卻依然無法讓對方恢復一點知覺。藥順着緊閉的唇角滑落,然後消弭在水裏。蘇摩的眼睛依然毫無生氣的緊閉,臉色蒼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醫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身體——蒼白而堅實的肌膚上,縱橫着無數細細的痕跡。這些應該都是非常嚴重的傷口,然而癒合得非常好,肉眼幾乎看不到傷痕。
——唯有胸口上那個對穿的大洞,是最新的傷口。
海巫醫的手指輕輕敲擊着傷口,眼神凝重:那個傷口,正在用人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的癒合——平常人需要花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復的傷,在他身上的癒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幾倍!
海巫醫霍然抬頭:“龍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麼術法來催合身體上的傷?”
在他抬頭的瞬間,風帽滑落,亂髮下的臉蒼白而英俊,不過三百餘歲的年紀——這個海國最負盛名的醫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輕。
“知道。”龍神凝視着昏迷中的人,眼裏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不用藥物,直接在短時間內強迫傷口癒合——你想想,用什麼方法才能做到這樣?”
海巫醫一驚:“莫非……是‘縮時’或者‘寸光’?”
龍神嘆了口氣,沒有否認。
“天……”海巫醫脱口驚呼,“真的是這種禁忌之術!”
“縮時”,是一種在雲荒大地上早已失傳的上古咒術。傳説中,這種術法可以操縱“時間”,能夠讓時間在“某一點”上加速或者減緩。施用此法術,不僅可以令對手一夕白頭,同時也可以令自己的身體產生同樣的反應。
這,本是一種“偷竊時間”和“燃燒生命”的術法,在雲荒早已失傳。不知道這個傀儡師,一百年間去了六合裏的哪一個地方,居然重新學到了這種可怕的術法。
海巫醫低首,凝視着蘇摩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攏,令見多識廣的巫醫眼裏都露出了既崇拜又驚懼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傷口邊緣正在延展的筋絡,發現那裏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於鮫人一直冰冷的體温。
“天啊……”蒼老的醫者低下了頭,眼神恐懼。
“現在你明白了?”龍神頷首,低聲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懼損傷,是因為他對自己施用了‘縮時’之術——在每次受傷後,他會讓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個月才能癒合的重傷,他卻只要一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海巫醫以手掩面,吐出一聲呻吟似的嘆息:“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是,他知道這種術法的奧義。所以,也知道這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在燃燒生命的禁忌之術。每一次癒合傷口後,都要減去一段生命!
百年來,留下無數傷口的這具軀體、又曾透支過多少生命?
海巫醫看着昏迷中的海皇,眼裏忽然露出一種洞察的悲憫,低下頭去用手抵住額頭,感覺自己心裏也有什麼埋葬已久的東西試圖湧出——是的……是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和自毀自棄,他完全瞭解。
因為百年前,他也曾經像這個沉睡的海皇一樣、經歷過同樣的事。所以,即便是成為了海皇,他還是這樣無所顧忌的揮霍着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經在跟隨藩王進入帝都朝賀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那個被青王帶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師,絕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裏卻隱含着深不見底的陰梟惡毒,讓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覺得心裏寒冷。從此後,雖然聽説過這個人的種種傳奇,卻在百年裏再無相逢。
一百多年的時光裏,這一路上、他又經歷過什麼樣的黑夜與白晝,看過什麼樣的風景、遇到過什麼樣的人?
生命漫長而絕望,他心裏是否燃燒着一種火,催促他不顧一切的向着終點狂奔?
蘇摩……蘇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傷,又怎能彌合你心裏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見面,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過,還有一點很奇怪……”海巫醫回過了神,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種種可怖的傷口,“根據剛才太子妃所説,海皇他並沒有和破壞神直接交手,又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您看,這些傷……完全是出自於力量極可怕的攻擊。”海巫醫從逐漸癒合的傷口裏,用銀針挑起了一絲殘留的引線——那種介於有無之間的細細引線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心口上的那處則更加奇怪,您是否發現,這居然也是引線造成的傷?!”
海巫眼裏有掩飾不住的驚駭:“龍神,海皇身上的傷竟然是來自於他自己的手!——這是怎麼回事?”
龍神沒有説話,彷彿被問住了似地,默然垂下頭。
“不必再多問,我想海皇也不願別人窺探他的內心。”龍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體盤繞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蒼白的肌膚上,癒合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最後完全停滯了下來。黑洞洞的傷口深不見底,刺穿了那個單薄的身體。
蘇摩……蘇摩,目下的你,居然連為自己療傷都作不到了麼?
“龍,我回去給海皇煉藥。”海巫醫不再詢問,只是默然行了一個禮,退出。
在醫者離開後,帳內又恢復了寂靜。龍神纏繞着昏迷的人,凝視了許久,眼裏的神色不停變幻。最終,探出首俯下身子,翻開了蘇摩的雙手——在蒼白的手心裏,赫然看到了一處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個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閃爍着某種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風”之術啊……龍低低的嘆息,能在蘇摩手心畫下這個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沒有料錯,另一個逆位的五芒星,應該印在剛剛離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蘇摩……龍神俯下身,看着那張毫無生氣的俊美容顏——這位碧海之王彷彿在水裏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驁開始收斂,彷彿一隻收起了刺的獸,如此安靜,如此温馴,就像一個在大海深處睡去的孩子。
看來,早在未上白塔時,他便計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誰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當神廟裏破壞神現身,當內心的黑暗被魔物喚醒,當劇烈的攻擊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體;當他跌落黑暗地面、藍色的長髮沾滿灰塵、神智將逝之際,他又在想着什麼?他碧色的雙眼又看到了什麼?
——是白塔頂上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歲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還是那雙純白澄澈的雙眸?他的孤獨,他的驕傲,他的夢想……他畢生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一切也結束於開始之後。
蘇摩,蘇摩……為什麼會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國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龍神將身子繞緊,金光便慢慢蔓延開來,籠罩了昏迷之人的身體——蘇摩的身體懸空浮了起來,在水流裏上下浮沉,被龍神纏繞。在幻力的金光中,那個巨大可怖的傷口再度被催促着生長,一分一分,終於勉強癒合。
龍神眼裏露出了疲憊的表情,頹然鬆開身體——
蒼梧之淵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騰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結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戰,已然筋疲力盡。竟然連催合傷口這樣的事,都做的力不從心起來。
然而,正當龍神鬆開身子,將他放回榻上時,水裏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紅!
無數道口子在一瞬間裂開,血霧籠罩了全身。蘇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舊傷口一起裂開!彷彿瞬間有一張無形的紅大網張開了,裂口縱橫蔓延,剎那覆蓋了全身。
龍神看着忽然間裂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騰起了血霧,彷彿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從中四分五裂——沒有喀喇的開裂聲,那些裂痕只是悄無聲息的在瞬間蔓延,彷彿身體裏有某種力量再也無法受控地往外翻騰。在裂開的蒼白肌膚裏,忽然射出了一種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彷彿要溢出一樣,在裂縫裏湧動,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麼?蘇摩體內那種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陰暗邪異,帶着某種凌厲的不甘和憎恨,極力想從這個軀體裏掙脱出來,打破一切禁錮重返人間!這……是純粹的“惡”的力量……是躲藏在他體內的另一面!
那個東西、就要出來了!
龍神凝視着那湧動的光芒,低吼一聲,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鐵爪。
“拜見龍神。”帳外,忽地傳來左權使炎汐的聲音。
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龍神聞聲收住了爪,在水中一個轉折,宛如金色閃電一般地掠向了門口,現出了巨大的金身,盤繞在了帳頂上,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帳外參見的人。
左權使炎汐帶着一個女子跪在帳外,雙手捧起了一顆光芒耀眼的明珠:
“參見龍神,復國軍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營覆命!”
——純青琉璃如意珠!
龍神一個折身,猛然張開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從口中激射而出,將那顆如意珠捲入了體內。只是這麼張口一吸,整個鏡湖水底登時暗流洶湧,凝成了巨大的漩渦——這一次水流之劇,竟比蜃怪一年一度開眼之時更甚!
“龍神!”整個水底響徹了驚慌的呼聲,無數鮫人從水草中驚起掠出。
龍在瞬間閉上了巨口,巨大的潛流登時中止,整個水底凝固得彷彿冰塊。
金黃色的蛟龍盤繞在鏡湖大營上空,現出了真形,片片金鱗如日光耀眼,巨大的雙目如明月皎潔——一呼一吸之間,居然潛藏着控制滄海的力量!
“神啊……”復國軍大營裏的鮫人戰士們齊齊抬頭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着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一切桎梏,重歸於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鏡湖底下七千年後倖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頷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後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着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一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迴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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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熱的情緒瀰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一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麼?”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裏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一個吧?”
那笙撥弄着自己的手指,一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雲荒不過短短半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闢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嘆了一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
“炎汐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一旦做出,她心裏霍然一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一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羣的鮫人戰士裏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着碧一起來到這裏的,可是這個傢伙看見自己卻一直板着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着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傢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麼一板一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你終於來啦!”
“那笙姑娘,”對方彷彿頗為尷尬,往後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帶着兩名復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温和,態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你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隨我來。”
“幹嗎這麼正經啊……”那笙嘟囔着,眼裏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一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後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一個温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後襟。
復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個迷途孩童一樣的被牽着往前走,眼裏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一直一直悄悄地牽着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一貫温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着一絲温暖的笑意。
這一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