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劍光迅速,不消多時,便到邊嶺。九姑見天還未亮,便請眾人暫停,向阿童、二甄師徒四人詳指婁山關九盤嶺的地形、途向,請其先行。最好暫在當地隱伏,等把金、石諸人引往金石峽秘徑,趕去見面,再行下手。如趕不到,或看出事情容易,便在未申之交破法救人,以備雙方同時發動,使妖僧無力兼顧。又將鮮果分了一籃與石完帶去,另一籃交與靈奇,請大家隨意吃些。眾人見她意誠周到,便令靈、石二人接過,分途行事。
阿童等四人去後,九姑隨說:“妖僧邪法厲害,諸位道友自是有勝無敗。我真形已被攝去,恐其情急反噬,受他暗算,再往前去,便須隱卻身形了。”金蟬道:“這個無妨。本門隱形法甚是神妙,對方決查看不出你的形跡。等引我們入了秘徑,你自趕往婁山關,我們算計你快要到達,再行出面便了。”九姑為人謹慎,知道妖僧厲害,真形被攝,本心是想金蟬贈她一道附身隱形靈符,便可萬全,只不好意思開口明索。及聽這等答法,暗忖:“彼此道路不同,已出大力相助,怎不知足,還要求全?萬一他本門靈符不應傳諸外人,不允相贈,豈非掃臉?好在仇敵驕狂,事出不意,此時也許正在煉法入定,只要天明前趕到,當可無礙。”便未再說。當由金蟬等行法隱形,加急前駛。趕到雲霧山後,九姑暗幸天還未亮,忙引眾人飛入,將那幾處極隱秘曲折的螺徑山環走完,到一暗洞之下,方始匆匆辭別,往九盤嶺飛去。眾人見她神色惶遽,行時只打手勢,連聲都不敢出。
那條秘徑果是難行,不特上下回環,而且到處棒莽載途,灌木怒生,險阻非常,歧路更多。有兩處地方已因年久山崩,將路堵塞,還須經由崖石裂縫,以及高和寬都僅有三數尺的黑洞之中穿越過去。即此還是妖僧特意開通,以待與他有緣人犯險走進,不然簡直無路。妖僧這條路又只留備常人通行,上空依舊設有禁網,由上飛越,立被警覺。
眾人如非有人引路,照樣不易走入。好在前半艱險,易於走迷的一段已然走完,前行更無歧路。穿過洞去一看,曉色迷茫中,現出一條彎長峽谷,谷徑尚寬。沿途野草怒生,蛇胞伏竄,又在將曉之際,景物更顯荒涼陰厲。眾人在雜草上緩緩飛駛,行約七八里,快到盡頭,方始尋見九姑所說一條又深又窄的斷崖夾縫,一同飛入。內裡深約數十丈,暗如黑夜,仰視上方,斷斷續續微現一痕天色。又進數里,地勢逐漸高起,裂縫也自展開,陽光下照。知將達到,各自戒備,飛出口去一看,地勢忽然開朗。前面大片平原,三面奇峰錯列,由各峰崖缺口處掛下大小七八道飛瀑。有的匹練橫空,雷轟電舞;有的玉龍倒掛,銀蛇斜飛;有的珠簾十丈,霧湧雪靠,玉毅千層,流霞綺散。到了山下面,再匯成大半環清溪,繞峰環野而流。泉瀑溪流之聲,合成一片潮音,因地廣大,只覺幽籟娛人,並不垢耳。全峰崖上全是黛色深深,吃水光一映,老遠便覺涼翠撲入眉宇。這等幽曠所在,偏生著不少花樹。最妙的是桃、梅、玉蘭、山茶之類同時盛開,偏都因勢散植,各具形勝。崖上更多奇峰怪石,俱不甚高,雲骨撐空。間以修竹古松,陪繞其問,倍饒佳趣。那條溪流廣約三丈。兩側一面是峰崖,一面是一行粗約三四抱的玉蘭花樹。
樹下生著不少山茶,花朵甚大,好看已極。沿溪往右,行約二里,忽一奇石阻路,碧苔如繡,上面滿是倒生蘭蕙。花正盛開,長葉下垂,宛如人發,人在數丈以外,便聞幽香。
那石一角突伸,壓向水上,遠望彷彿連溪隔斷,路已盡頭。近前一看,底部竟空出一段,約有二三丈寬,不曾沾地。近溪一段,離地更高約丈許,形成一個四五丈深的石洞。兩面石上,垂絲蘭葉,長者竟達兩丈,絲絲披拂,恰將洞口遮住。眾人早聽九姑說過,這便是妖僧所居金石峪人口。昔年並無此石,經妖僧在別處移來,為防外人人內,並設妖法禁制。來人如在峽外流連觀賞,不遇妖徒捉弄,或者無妨;只一進洞,峽中設有照形邪法,立看出來人形跡。如是常人,他僳放其自進。如系道術之士,不問是否有心相犯,上來便先盡情侮弄個夠,再問明來意處治。
眾人來時,本定四人一同現身,引妖僧出來。到後,石生忽用本門傳聲告知眾人:
且勿同進,將靈嶠三仙所贈金牌交與金蟬,以免寶光外映,被其看出。令金、二易、靈奇四人留在外面隱伏,裝作新從師修為不久的道童,無心誤人,看他如何,再作計較。
金蟬因聞妖僧邪法甚高,先覺石生一人勢孤。繼一想:“同門中只自己和石生福澤最厚,開府以後,法力更高,後援近在洞口,決可無害。九姑等想還未到九盤嶺,正可藉此拖延時刻。”石生又用傳聲力請不已,只得依他,略微商議下手應援之策。石生人甚機智,特意飛回原來路出口處,方始現形跑出。故作發現異景驚奇之狀,一路東張西望,左折右轉,欲前又卻了好幾次。最後才裝作愛玩溪流花樹,沿溪往前走去,裝得極像。石生身材矮小,本似十一二歲幼童,又生得粉裝玉琢,行動天真,誰一見他,先就喜歡,眾人全被引得好笑。因石生行時曾說靜俟傳聲,方可下手,當地景物原好,便各在外留連等候。不提。
石生行近崖石之下,並未直入,又假裝觀看了一陣,方始暗中戒備,試探著往內走進。九姑所說人口兩層禁制竟未發動,容容易易便穿了過去。只出洞口時,似見右側臨溪一面有一片青光,略閃即隱。看出是妖僧隔斷水陸兩面的禁制,分明誤認凡人到此,特意撤禁放入。心中暗喜,假裝見光警畏,立定不前,先用傳聲告知金蟬:人己穿洞而過,未遇阻礙,行即深入腹地,照自己觀察,決不妨事。說罷,一看形勢,相隔半里,現出兩條谷徑,一條便是沿溪來路的上流發源之地,左側這條谷徑甚寬。一面是危崖削立,甚是雄峻,一面盡是高高下下的奇峰怪石平地拔起,時斷時連,參差位列,順著谷徑排向前去。比起外面所見還要靈秀清奇,石色如玉,寸草不生。時見古松二三,由峰腰石隙中盤拿夭矯而出,粗均合抱以上,宛如龍蛇飛舞,鐵幹蒼鱗,勢絕生動。梢頭一段,又似亭亭華蓋撐向當空,美觀已極。兩峰中斷處,更有翠竹奇花點綴其間。再往前走二三里,谷徑越寬。忽往右折,迎面一座十來丈高大的玉石牌坊,上有“金庭玉府靈巖十四洞天”十個朱書古篆。側過牌坊,便聞清音娛耳,聲如金石交鳴,自成幽籟。石生聽出是泉瀑之聲,方覺與仙府仙籟頂靈泉之聲相似,猛又瞥見七八道青光一閃而過。
再走不遠,各徑忽又回折。地面直似一片整塊的黃玉。左崖苔蘚益發肥鮮,上面滿生瑤草琪花、靈芝幽蘭之類。山光如綠,嵐氣欲活,花林處處,五色繽紛,景愈繁富。右側石峰已往遠處展開,勢更孤高奇秀。途望各峰腰上,時有白雲如帶,環繞浮旋,因風舒捲,美不勝觀。只前面快盡頭處,有一孤峰矗列,往右側花林穿入,伸向遠處。左崖也向峰後環抱過來,蜿蜒二三里,吃兩座高峰擋住,便不再見。
石生心想:“前面峰後便到盡頭,景物如此靈秀,怎會一人不見?”邊想邊走,不覺轉向峰後。乍看危崖繡合,除正對孤峰凹進一片,像個崖洞外,別無他異,也未見人。
方覺古怪,猛覺峰後瀑聲有異,忙一回看,奇景立現。原來那峰高只三丈,本是色如黃玉,峰後一面,通體卻是蒼苔密佈,峰勢甚奇。前半玲瓏剔透,孔竅甚多;後半卻是平直削立,頂上圓凸。離頂五六尺,忽往裡凹進一條橫長丈許的裂口,宛如巨吻開張。那條瀑布便似天紳下垂,整整齊齊直落峰腳一條凹槽之中。水槽與地齊平,長也丈許,寬只尺餘,恰巧不多不少,將那瀑布接住。槽為瀑掩,不知多深。妙的是那麼大瀑布,望似長鏡高懸,銀虹劍掛,偏不見一絲水霧濺珠,槽邊也無水溼之痕。瀑聲鏗鏘,如笙簧交奏,匯以金鳴玉振,不似常瀑,轟鳴震耳。
石生方訝:“這瀑布怎會如此平瑩?憑自己的慧目法眼,竟未看透瀑布後面苔痕石色。”猛覺那瀑布直似一面極高大的晶鏡,裡面竟有人物影子閃動。再定睛一看,不特影子越真,並和走馬燈一般不住變幻過去:先是大片高山林野,好似來路經行之地,有一極淡的少女影子正向前急飛,眼看快到前山,忽由斜刺裡飛來一片暗赤光華,少女真形立現。剛認出那少女竟是黎女雲九姑,緊跟著又是兩道青光交馳而去,同時現出兩個相貌奇醜,穿著非僧非道的怪人,雙方鬥在一起。九姑神情似頗惶急,幸而法寶甚多。
先只往前衝逃,相持了一陣,見難脫身,方始施為,連破了敵人兩件阻路的法寶,怪人也受傷敗退。九姑雖獲全勝,神情反更惶急,竟舍原路,落荒急駛飛遁。飛出不遠,忽又迴轉,追上兩怪人,卻不再動手。正在互相爭論,忽然雙方分途。九姑神情較佳,仍往原途飛去。同時另現出谷外景緻,石生正由出口跑來,所有做作經過全數現出。此外,九姑仍是一人,在亂山中向前飛馳不已。金、石諸人卻一個也未現形。石生不禁暗贊,本門隱形真個神妙,眼看自己已由人口走來,快要到達當地。方想:“妖僧攝形照影之法,果有異處,九姑這等情勢,必入險境。所幸阿童等人未現,但盼能夠趕上會合,或可無事。照影邪法既然發動,怎會無人?先見崖凹正對瀑布,似一洞穴,莫非連人隱去,卻加暗算不成?我早有戒備,難道怕你?”心念才動,一片煙光閃過,瀑布立復原狀,影跡皆無。
同時聞得身後有人喚了聲:“娃娃!”石生忙即回顧,只見面前站著一個瘦小枯乾,面黑如漆,卻生著一雙火眼的怪人,正是先前和九姑對敵未受傷的一個,料是癲僧門下妖徒。見他身材比石完高不多少,卻喊自己娃娃,又生得那等醜怪,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俊眼一瞪,故意問道:“你是人是鬼,還是怪物?突然出現,先前怎未見你?還敢無禮,誰是娃娃?你真像個活鬼。這是什麼地方?”小黑人見石生髮怒,並不生氣,反笑嘻嘻湊近身前,笑道:“我見你年輕才喊的,你莫生氣,我不喊就是。這裡地名,你來路牌坊上有字,想必認得,現在又叫癲師谷了。我名姜黑。師父神通廣大,千里內人物動作宛如掌上觀紋。適才瀑布上現形影,你也見到了,俱是實景,那便是我師父的法力。我和二師兄迎敵的是一黎女。因她有一兄弟來此盜藥犯禁,被師父擒住,她來救過兩次,均遭慘敗,又不肯用寶物來贖。末一次被師父攝了真形,禁制起來。本定一年之內不聽良言,便下毒手。她不知逃往何處隱避了些時,今日忽在近山一帶出現,恰被二師兄偶然行法查看發現。一面通報師父,一面和我由這瀑布中水遁趕去,攔向前面。本是好言勸她降服,不料她欺我師父不在,毀寶傷人,想要逃走。後又覺出真形受禁,一逃更是死路,知她形跡必被師父查知,故意回身和我們講理,說師父已然限有時期,現未逾限,為何食言作難?如有本事,她三日之內定有人來破法報仇,問我師徒可敢放她逃走。後來師父傳聲令其自去,實則知她快要一年不見,突然來此。必有詭謀,故意欲擒先縱。
果然查見她要往一處鬧鬼,救她兄弟。她已發動,自不能算師父違約。因見你到此,不知是什來路用意,多捱了一會,方始要去。照師父說,他自修道以來,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好資質。雖見你行動天真,沿途東張西望,像是無心走來,但你來路十分兇險,即便與我師父有緣,能夠勉強到此,人也九死一生,決不似你這等乾淨,膽又這大。越看越覺可疑,斷定此來縱非仇敵所遣,也必有原因。但那邊的事關係頗大,必須先往。依了二師兄之言,本想先將你擒住。因師父見你根骨雖好得出奇,彷彿道術已有成就,終覺年紀甚輕,看來時情景,不似有什伎倆;再說本山禁制周密,稍有不合,立可擒住;大師兄又催得緊,我再一說好話,才未給你苦吃。命我暗中監察,相機行事。
“師父走時,你剛快到峰前,我實愛惜你這人,恐你到處亂走,誤入禁地,就師父不要你命,也須受上許多活罪,還不知他何時回來。幸而師父為人奇特,法令雖嚴,只要不預先招呼,便可任性行事。尤其是一經交派,即有權力處置,不容第二人過問。此時除非師父回來,便兩師兄也不能絲毫阻止我。於是我先把瀑布發出異聲,引你回顧,再將經過重新現出,使你知道厲害,就便暗中觀察你的來意。雖還不曾得知,但這靈泉照影十分神妙,只是師父、師兄均是行時匆迫,不暇推詳。我自你一現便留了心,適才行法察看你以前行縱,仍由來路崖縫裂口突然出現,以前形影竟未現出。師父、師兄本就疑心,回來再見你來路如此隱秘,定知我師徒的底細,就不為仇,也是想盜本山所產靈藥而來。只因你知我師父禁制厲害,又有昔年信條‘常人到此,不與計較,反倒降福’,行到崖口,故意現身,假裝凡人走人,以便明偷暗盜。這裡自來不許外人佔便宜,除非來的是常人,或是有心拜師。只要來人原有師父,或是道術之士,決不容其善走。
你分明是看我師徒不起,又想取得這裡的靈藥奇珍,行徑詭詐,上門欺人,最犯師父戒條。等師父事完回來,察知詳情,你便不死也去一層皮,如何禁受?我此時本有權力,只教你一套話,便可放走。一則,我自見你,便極喜歡,不捨你走。二則,二師兄適才不聽我的良言,執意和那黎女為難,逼人太甚,平白毀了兩件法寶,人還受傷,因此恨極雲九姑。除非她肯獻寶,嫁與師父,否則休想活命。你來得恰是時候,致生疑心。他平日最喜捉弄生人,性又忌刻。我初來時,幸遇見的是大師兄,如遇見他,就不敢違背師父信條,也必遣走,不會引進,有今日了。如此我才現身,想和你商量。我師父法力甚高,不久便可取還本山舊存的末幾章道書,神通更大。我料你必已拜師學道,受人慫恿而來。目前已入險境,危機四伏,一觸即發。我也不問你來意如何,只要肯拜在我師父門下,不特救你免難,並還能夠得到不少好處,我也得一同門好友,不是好麼?”
石生留神察看,對方相貌雖極醜怪,人卻天真和善,根骨也好,不帶惡質。對於自己更是惺惺相惜,一番好意。便不肯去傷他。正想:“九姑曾說,癲和尚門下只有三怪徒:大徒姬蜃,乃救他的毒蛇轉世。另外二徒一名吳投,一名韋蛟。怎又多出一個姜黑?”隨口問道:“你師父門下,連你共有幾個徒弟?各叫什名字?”小黑人笑道:
“連我共只三人。你這好資質,如肯拜師,定比我還愛呢。”石生脫口又問道:“你不是姓韋麼,怎又姓姜?”小黑人面色驟變,急道:“如此說來,你不但是奸細,必還與黎女一黨。否則,我不似二師兄,拜師以來輕不在外走動,今日遇敵動手,還是湊巧;我們照例在外不說真實姓名、來歷,只雲九姑姊弟和有限兩人知道。如真是她同黨,你更是死數。還不快說實話,趁師父、師兄未回,也許還可設法救你。”
石生見他已然識破自己的來歷,仍欲暗助脫身,毫無加害之意,覺著左道門下有此存心,也是難得,不由更生好感。心想:“自己本為好奇好勝,獨身犯險,相機行事,引癲僧出門,未把對方放在心上。現在九姑行蹤雖吃癲僧警覺,大家所約時限已到,阿童等四人必已下手。此係癲僧根本重地,有警定必趕回,一樣可使其手忙腳亂,不及兼顧。”便喝道:“那你定是韋蛟了。我從小隨師學道,不是被人嚇大了的。你且說說這裡厲害與我一聽,也許我看你雖在左道門下,不似好惡一流,還救你呢。”小黑人道:
“不錯,我名韋蛟。姬蜃、吳投皆我師兄。你休大膽,這裡共有七層禁制,便這正對洞門的瀑布,也有極大威力妙用。本來你可早被我擒住,只為不願傷你。這裡和婁山關九盤嶺設有仙法,我師徒四人往來兩地,神速如電,晃眼即至,並且所設埋伏均有感應。
如肯乖乖受擒還好,萬一持有什厲害法寶、飛劍,或是略知大概,強行相抗或想衝逃,師父、師兄立即警覺趕回,豈不是糟?你哪知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