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陵遲疑地望著眼前這個京華鏢局的第二號人物,半晌始道:“前輩此話怎說?”
石奇峰徐徐道:“敝局主制沈兄的手法,那是一種失傳已久的秘傳絕技,放眼當今天下,認得此手法的人少之又少,而能疏解者,幾如鳳毛麟角……”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沈兄被禁於本局密室之中,日夜都有人監視,要說是某一外來之高人為沈兄疏解禁制,石某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卻又不得不信。因此,石某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是……”
沈陵接口道:“除非是什麼?”
石奇峰深深注視沈陵,道:“除非是沈兄自行疏解,否則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不錯,是晚輩自行疏解的。”沈陵不再隱瞞。
石奇峰雖有所疑,但卻不敢肯定,沈陵的承認,仍然使他萬分驚駭。
他博覽群書,見聞廣博,知道能自解經脈的人,必須具備兩個先決條件。一是習有玄門度劫神功,二是本身內丹已成。
沈陵年紀輕輕,竟然達到修道之人夢寐難求的境界,豈不是快成了地行仙?怎不教他震驚呢?
“沈兄真的內丹已成了麼?”一向冷靜沉著的他,臉色有些不正常,嗓音也有點變調,仍然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眼前的年輕人。
沈陵謙虛地道:“晚輩只有少許成就而已。”
石奇峰嘆道:“石某深諳相人之術,並以此自豪,想不到對沈兄看走了眼。沈兄的深藏不露工夫,實在太高明瞭。前些日子在避塵莊,石某縱使不提供絕域十三煞神的攻擊陣勢圖,諒沈兄亦能輕易突圍而出……”
“晚輩為了能使任務得以達成,不得不隱藏部分功力,以免引起敵人的戒心。”沈陵鄭重地道,態度極為誠懇:“對前輩賜予之寶以及提示陣法之恩德,晚輩感激萬分,沒齒難忘。”
石奇峰沉吟了一會,始道:“沈兄如此做,必定有其道理,石某不便置啄。現在沈兄可否再談談天堂鳥的內幕?”
沈陵點點頭,道:“事情的緣起,是這樣的……”
他將鐵面御史張安,在皇上面前參奏主持東廠的梁芳陰謀通敵,張御史午夜飛頭,其子張雲飛攜帶證物逃亡,受秘密託付暗中庇護等經過情形,簡略地說了一遍。當然他將其中的謀略作為,隱而不談。最後他說道:“天堂鳥是此次行動的總指揮,廠衛的人認為只要逮住天堂鳥,將可自天堂鳥身上獲得張雲飛的行蹤,進而逮捕其人並取回證物滅跡。他停頓一下,又道:‘晚輩乃是天堂鳥與秘密組織之間的聯絡人,因此廠衛的人將注意力都投注在晚輩身上,期能經由晚輩身上得知那神秘的天堂鳥行蹤,進而捉拿他。’‘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件事驚動了那麼多人。’石奇峰輕啊了一聲,面上閃過一絲疑色:
‘當今皇上是個昏君,他既然不信梁芳會陰謀通敵,貴組織縱使保有張雲飛及其有關梁芳通敵的證物,又能如何?’
‘等待!’沈陵堅定地道:‘等待昏君死亡,等待東宮太子即位!’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東宮太子秉性仁慈,對朝廷中那些奸閹,已達深痛惡絕的地步,他即位之後,一定是位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到那時候由朝中幾位忠臣良將出面陪同張雲飛面聖參奏,梁芳這賣國賊一定會被送上斷頭臺,而大明江山亦能得以保全,天下蒼生亦可免淪於異族統治之苦。’
石奇峰道:‘據宮廷內幕消息指出,梁芳以及宮中其他奸臣和萬貴妃勾結,與東宮太子暗鬥甚激烈,東宮太子曾在御花園遭不明刺客暗殺,幸侍衛人員及時奮身搶救而倖免於難。
其幕後主使人雖未被揪出,但亦昭然若揭了。事情有一必有二,今後對東宮太子的安全問題,貴組織是否有此因應?’
‘為維護東宮太子的安全,敝組織於發生刺殺事件之後,已派出數名超等高手充任太子的貼身護衛。’沈陵點點頭道:‘但敵方的陰謀伎倆很多,不僅僅是刺殺一種,咱們頗有防不勝防的感覺。’
石奇峰尋思了一下,才道:‘這的確是件關係極為重大之事,你們務必要小心應付才是。
好啦!不管怎樣,天堂鳥之秘大致上已揭開了,目下只有一點疑問,卻怕沈兄不容易自圓其說。’
沈陵既驚訝又有點不悅,道:‘在下說的都是實話,請問哪一點竟使在下難以自圓其說?’
石奇峰道:‘沈兄請勿誤會,石某隻不過指出了你所透露的天堂鳥之秘,與事實好像有點矛盾而已。’
沈陵內心驚訝,實在大於不悅。
石奇峰道:‘這天堂鳥三個字,照沈兄說法以及本局調查所得,連廠衛中也僅有幾個頭子得知,可想而知這是多麼秘密之事了。目前整個京師天翻地覆,東廠和錦衣衛不惜動員全力捉拿沈兄,起因正是“天堂鳥”之故。但是這三個字,最初卻是出諸於一個趕車的小夥子口中,你不覺得有點不合情理麼?’
沈陵心中吃了一驚,表面上卻裝作一怔,道:‘唔!石前輩這麼一說,果然好像有點問題。’
石奇峰微微一笑,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看來充滿了智慧。
他頗含深意地道:‘如果是我石某人在主持東廠的話,我的做法一定完全不同。’沈陵忍不住問道:‘前輩的做法能不能告訴我?’‘當然可以,反正我不會教他們。’石奇峰道:‘我的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這意思是說,我根本不捉拿你,卻將全力用在正在進行計劃上,以上所說的計劃,就是陰謀陷害東宮太子的那檔子事……’他微微一笑,又道:‘目前東廠和錦衣衛,為了捉拿你,將一切的案子和正在進行的陰謀計劃都暫時擱置,那麼我們不妨假定說,有人透露貴組織行動總指揮“天堂鳥”之代號,用意正是要吸引轉移廠衛全部力量,若想不中計,只有反過來不捉你,卻全力進行預定的計劃。一旦他們的陰謀計劃成功,扳倒了東宮太子,貴組織就不足為患了。’
他已發現沈陵那張難得洩露內心情緒的俊面上,有了變化。
他於是語氣一變,道:‘沈兄,石某自願助你一臂之力!’沈陵但覺這位京華鏢局的智囊,真是智慧如海,深不可測,不能不為之心服口服了。
‘石前輩打算怎樣相助?’沈陵誠懇地問。
‘我可以使東廠和錦衣衛繼續忙下去。我先將方法提出來,讓你聽聽看是否可行?’石奇峰徐徐地道:‘我採用兩種手法,一是巧妙地散佈謠言,使對方不間斷地接到有關你的消息;二是我將置三四個地方,然後讓敵方循線找到,他們將發現一些你用過的東西,還有鄰居的證言,指出你會匿伏在這些地方。’
沈陵對他第二個方法,一聽之下,首先是有‘危險’之感,因為這些證人在廠衛拷問審訊之下,很容易露出馬腳。
可是再想一想,石奇峰手下有的是不怕死之人,這是他們京華鏢局的一大特色,死士特別多,所以別人無法找到作偽證的人,石奇峰卻易如反掌。
他點點頭,道:‘石前輩的兩個方法,非常合理可行,必定使東廠和錦衣衛繼續搜捕我,而我亦可伺機搏殺他們的重要人員。’
石奇峰道:‘有一點你要記住,搏殺對方時,不可將對方的高手全部屠光,至少要留下一兩人作為報訊,同時你要保留一些實力,以免嚇壞對方,不敢再派人來追緝你。’沈陵沉默了一陣,才問道:‘石前輩,你為何要這樣做?’石奇峰道:‘我這樣做的理由,和上一次在避塵莊放走了你的理由一樣。’沈陵哦了一聲,道:‘前輩只因為深信在下是該秘密組織中人,所以不惜一切冒險相助麼?’
‘不僅如此,還有其他理由。’石奇峰搖了搖頭,續道:‘一是私人感情方面,你已使小蝶傾心愛慕,她卻是我的義女。二是為你的安危著想,你為了誘敵,勢必不能就此遠遁,必須要故露形跡,引敵來追。石某知道你武功造詣已達不可思議之境,但好漢敵不過人多,何況廠衛之中不乏具有奇技之士,很難防其陰謀算計。為使你能達成誘敵任務,故相助之。’沈陵心中大為感動,他的直覺和經驗都告訴他,這個京華鏢局的第二號人物,可以完全信任,不須多疑,亦不必懷疑其能力。
他感動得向石奇峰躬身,道:‘石前輩仗義援助,在下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石奇峰把他攔住,不讓他躬身下拜。他徐徐道:‘沈兄萬不可如此,也許有一天,你對石某人會覺得恩怨難分。’
沈陵聽了為之大惑不解,心想:為什麼將來會覺得恩怨難分呢?恩就是恩,怨就是怨,大丈夫須當分明才是,究竟在怎樣的一種情形之下,才會發生恩怨難分的局面?
他實在猜想不出,所以也不多問。
石奇峰道:‘現在可以準備一下,說不定那東廠的另外三巨頭,還有錦衣衛的魏濤,會在天色未明之前,突然大舉包圍搜查。’
沈陵道:‘很有可能。’
石奇峰不作聲,走到屋角,扯扯一條垂下來的繩子,片刻間,有人輕輕叩門。
石奇峰走到門口,拉開一點縫隙,低低吩咐幾句話,門外的人迅即去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叩門之聲,這一次石奇峰把門打開,放了一人進來,卻是個清秀中年婦人。
她左手挽著一個扁箱,右手拿著一盆熱水,水盆中冒出騰騰白氣。
石奇峰向沈陵道:‘這位莊三姑專攻易容之道,技巧之佳妙,天下恐無出其左右。現在請她為你易容,包你直出城外,絕無阻滯。’沈陵向莊三姑微微點頭,打過了招呼。
石奇峰又道:‘我已選定了一個特定對象,作為你易容的樣版。換言之,易容後的你,就是那個特定對象的替身,只是我不洩露,就永遠無人知道你是替身。’沈陵忖道: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莊三姑知道啊!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掃向莊三姑。
莊三姑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吧!妾身為你易容之後,馬上自殺,這樣先生就用不著擔心妾身會洩露秘密了。’
‘什麼?你自殺?’沈陵大吃一驚。
莊三姑笑著點點頭。
‘這怎麼可以,我不要易容了!’沈陵的聲音,透出堅決之意。
石奇峰道:‘莊三姑,你用不著自殺,聽見了沒有?’莊三姑欠身道:‘賤妾遵命!’
石奇峰轉眼看沈陵道:‘這樣你放心了吧?’沈陵長長籲出一口氣,決定自己不可再招惹這個烈性的女人。
他無奈地道:‘好吧!你們愛把我變成誰都可以。’莊三姑欣然道:‘謝謝先生。’
沈陵只能苦笑一下,心想:真是豈有此理,動不動就拿性命威脅人家,哼!我看你能有幾條命,早晚會把命玩完。
莊三姑打開那隻扁形箱,取出六七個錫罐子,逐一打開,另外又取出幾枝粗細不等的毛筆,雕刀似的挑板等等小道具。
一時室中充滿了香臭不一的氣味,都是從那些罐子裡發出來的。
莊三姑先用熱水替沈陵洗面。
沈陵道:‘我自己洗吧!’
莊三姑溫柔地笑了一下,道:‘還是讓賤妾動手的好。’沈陵大不服氣,道:‘我雖不精於易容,但不見得連洗面也不會吧?’石奇峰道:‘沈兄,你最好讓她一手包辦。’莊三姑接口道:‘沈先生,賤妾為你洗面的目的,並非為了清潔,而是為了易容。因此除了要去除面上油脂及不潔灰塵等物外,尚須講求面部的皮膚鬆緊合度,方能得心應手。’沈陵一聽原來其中還有學問,於是不再堅持。
他向她請教道:‘面上皮膚的鬆緊,與易容有什麼關係呢?’莊三姑道:‘賤妾的易容術,乃是以秘製的油、膏、粉彩等塗敷面上,塑出另一面目。
因此這些材料好比書法家用的佳墨,先生的面部就是紙箋,越是精選,越能夠得心應手。如果先生自己洗面,不用力則汙垢油脂不去,太用力則皮膚充血而繃得太緊……’她已道出了易容的精要,沈陵坐在她拉過來的高背椅上,面孔仰起。
莊三姑以熟練的手法巧妙地替他洗面。
沈陵覺得舒適無比,而且感覺得出整個面孔無論哪一個部位,都被她輕巧迅快地拭擦過。
這個清秀的中年婦人,手法純熟地使用各種不同的工具,在幾個錫罐中挑出糊狀或粉狀的藥物,弄到他的臉上,又塗又抹,不久工夫,她開始修飾。
她全神貫注地做著,眼中有一種專注忘我的光輝,正像所有的藝術家們在創作的時候一樣。
最後她退開兩步,自箱中取出一幅畫像,仔細地與她的傑作交互審視,口中發出滿意的聲音。
石奇峰也道:‘啊!像極了!莊三姑不愧為易容宗師,每次都沒有讓我失望,這一次亦是如此。’
沈陵道:‘拿面鏡子給我瞧瞧,究竟變成什麼樣子?’石奇峰比了個手勢,莊三姑拿了一面鏡子遞給沈陵。
沈陵攬鏡一照,但見鏡中出現一張成熟而富魅力的男性面孔,雙眉中間還長有一顆色如丹砂,大小像綠豆般的肉痣,更增添了五分男人味。在這張陌生的面孔上,他根本找不到一絲自己的輪廓痕跡。
他再將目光投向那張畫像,只見畫中人與鏡中的自己,簡直一模一樣。
他自己也看呆了,驚歎莊三姑這種神技,委實是巧奪天工。
莊三姑道:‘先生縱使是哭笑喜怒,也不會變了樣,就算是用水洗,也不會掉色,您放心好了。’
沈陵站了起來,苦笑一下,道:‘三姑,你總得給我一點藥物,事後好讓我洗去這副面目吧?’
莊三姑笑笑道:‘當然,當然,這兒有一粒丹藥,只要放在水中化開,就可以洗脫面上所有的藥物了。’
沈陵接過丹藥,慎重地藏起來。
莊三姑斂衽行了一禮,便退出室外。
石奇峰不無感慨地道:‘沈兄此去,安危難卜,因此石某心中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之感……’
沈凌道:‘在下屢蒙相助,實在感激不盡,將來若有寸功微勞,都是前輩所賜。’石奇峰擺擺手,道:‘別提啦,沈兄你出生入死,為的是國家安危,這種大義大勇的行為,石某隻恨不能相隨而已。’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玉瓶,鄭重地道:‘瓶中共有三粒丹丸,但不是刀傷藥,亦不是續命靈丹。’
沈陵訝然道:‘哦?那是什麼藥呢?’
石奇峰道:‘假如有一天,你忽然罹染了怪病絕症,群醫束手之時,你可取服一粒,便能暫時抑制住病情,每一粒丹藥,有一個月的靈效,瓶中這三粒丹藥,你可以支持三個月之久,而三個月下來,你已有足夠的時間趕來找我,尋求療治之道。’沈陵大為驚訝,忖道:這話有點沒頭沒腦,他怎知我一定會生怪病?又如何曉得他的丹藥一定抑制得住?
他本想問個明白,然而一來時間無多,二來這是將來的事,會不會發生,尚在未知之數。
因此他把小玉瓶接過,看了一眼,發現瓶塞的構造特別,看來可以防水,就算丟在水中,也不怕會浸溼裡面的丹藥。
他並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隨著石奇峰走出去,穿過一條甬道,來到了一間貯物室內。
室內有一個車伕打扮的人,已在等候,手中還拎著一個包袱。
石奇峰道:‘他叫馮承中,是本局一名得力人選,精明能幹,武功也不俗,一向安排在一家車行內充任車把式。’
馮承中向沈陵躬身行禮,退在一旁。
石奇峰道:‘馮承中,你聽著,這一去離開京師,沈大俠就是你的主人,須得一切聽命,就算叫你死,你也得照辦。’
馮承中毫不遲疑,躬身道:‘小的遵命!’
沈陵暗皺眉頭,忖道:他們動輒就講到‘死’,這些人難道都活得不耐煩麼?
石奇峰又道:‘沈兄,你們從這道秘門出去,便是隔壁姓萬的人家。這萬家在京師乃是富戶,專營藥材,城外好幾個鄉鎮都有親戚,最重要的是,萬家有三個閨女,都是出名的美女,不過她們名氣雖然不小,卻很少人見過。其中大小姐萬豔香已出閣,其夫乃是宛平府首富凌其昌的獨子凌君強。一句前,凌君強偕妻來京師,祝賀岳父五十二誕辰,預定明日偕妻返回宛平府,你假冒凌君強,絕對不怕被人識破。’沈陵道:‘萬家也是你們的人麼?’
石奇峰頷首道:‘萬家主人深受局主大恩,願銜環結草以報,等於是我們的人。因此,萬家的一切,包括三個女兒,城外的戚友等,都是預先安排。我總認為這種安排,早晚必有利用的時候。’
沈陵再問道:‘那萬家的女婿凌君強呢?他又在何處?’石奇峰道:‘凌君強不是本局的人。他此次來京師,可能由於旅途勞累,得了風寒,臥床十餘日,百醫無效,方於兩個時辰前死去。由於萬家保密得法,風聲未洩,所以外人均不知道。’
沈陵一怔,心想事情哪有這般巧法?本想追問,但旋打消了主意。
他拱拱手,道:‘多蒙前輩處處照顧,將來有機會定必報答,在下就此告辭。’兩人施禮作別。
※※※※※※
沈陵穿過那道秘門,隔壁原來是貯放藥材的倉庫,陣陣藥味,送入了鼻中。
馮承中領他到一座院落內,但見書房中有燈火透出,踏人房中後,發現房中的人還真不少。
一個五十開外的人,迎上來施禮道:‘在下萬祥,見過沈大俠。’此人衣著華麗,不問可知必是萬家主人的身分。接著另一個肥肥胖胖大掌櫃模樣的人,向他行禮,報上姓名是胡長泰。
另外還有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衣飾華麗,一個個報上姓名。第一個的名字就叫萬豔香,沈陵由於要冒充她的丈夫,所以特別多看了她一眼。
這三個女孩子都相當漂亮,尤其是萬豔香,更多了一份青春少婦的風韻。
她們六隻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直盯著沈陵,嬌面上泛起驚詫神色。
萬祥道:‘沈大俠,由於您要冒充凌君強,所以在下把有關係的人都召來,免得一旦受到盤查,在話中露出破綻。’
沈陵道:‘有勞諸位,在下心中很是不安。’為了爭取時間,萬祥向他解釋一些萬家的情形。
萬豔香亦將其夫凌君強生前的日常生活情形、嗜好,以及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詳述了一遍。
沈陵早已作好心理調息,所以很快就進入狀態。
面對著三個女孩子,他心中突然想起了豔絕人寰的胡蝶衣,若是拿她和這三個女孩子一比,那麼胡蝶衣是月亮,她們則是熒火蟲啦!
他又記起鍾子豪自後一直不曾露面,會不會因為胡蝶衣的緣故呢?
想到這裡,胸中忽然湧起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不覺後悔剛才沒有要求和胡蝶衣道別,這樣定可探測出一點眉目。
過了半晌,沈陵把心中千頭萬緒的思緒整理一下,迅即決定了步驟,當下要了紙筆,寫了一封信,密密封好。
封面上他寫的是‘鴻翔錢莊週三爺轉交崔方舟兄收’。寫好之後,託辭練功,先請萬祥等人暫時離開,同時又召車伕馮承中進來。
天色已經微明,他先把這封信交給馮承中,讓他在燈下看清楚了,才吹熄所有的燈燭。
他問道:‘鴻翔錢莊的地點你知不知道?’
馮承中道:‘小的當然知道,鴻翔周家可比這兒萬家有名得多啦!’沈陵道:‘信封套上的週三爺,就是周家的人,也是錢莊裡的大掌櫃,你給我把信送去。’
馮承中道:‘是,小的馬上去。’
沈陵道:‘現在太早了一點,再等半個時辰吧!還有一點你必須記住,此信送到鴻翔,必有賞錢。’
馮承中笑道:‘大爺放心,小的不是貪財之人。’沈陵道:‘你會錯我的意思了,你必須等著賞錢,如果賞錢是一百五十一文,你就回來,不然的話,你就永遠別回到此地來,亦不可與石二老爺他們聯絡。’馮承中吃了一驚,神色極為凝重,躬身道:‘小的明白啦!’他想了一下,又道:‘小的還是趁現在天色還早,街上沒有什麼人的時候出去,免得到時才出門,被人看見小的是從萬家出去的。’沈陵道:‘好,你去吧!’
馮承中施禮退出房外。
沈陵透一口氣,把房門掩起,到榻上盤膝靜坐,調息呼吸。
※※※※※※
萬祥等人在鄰院的廳子中聚集著,這個老謀深算的人,心中十分焦灼,因為沈陵只要在他宅內多呆一陣,便多一分危險。
當然這個心事不便告訴任何人,但見眼前三個女兒,除了大女兒沉默坐在桌旁外,其他兩個女兒在吱吱喳喳地談論著沈陵,心中大煩,在廳中踱了一陣方步,突然停在那兩個女兒面前。他冷冷地瞪視她們,目光凌厲而冷酷,登時將她們駭得花容失色,渾身發抖。
萬祥對她們的失色,毫不動容。他向大女兒道:‘豔香,你到書房門口,等候沈大爺使喚!’
萬豔香應了一聲,迅即走出廳外。
萬祥仍然冷冷地瞧著餘下的兩個女兒,過了一陣,才緩緩地道:‘你們自己把舌頭割下來。’
兩個女兒嬌軀—陣顫抖,卻都不敢爭辯,甚至不敢詢問原因,跪了下去。
萬祥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刀,刀身泛閃出寒冷的精光,一望而知鋒利異常,嗆啷一聲,丟在她們膝前的地上。
這把小刀,立刻被一隻手拾了起來。
不過這隻手卻是男人的手,那兩個少女事實上還未伸手。拾刀的人,正是肥胖的大掌櫃胡長泰。
他呵呵一笑,道:‘老爺,你幹嗎這麼大的火氣?’萬祥眼中的冷酷光芒忽然消失了,嘆一口氣,道:‘我沒有生氣。’胡長泰道:‘那麼這把刀子,是什麼意思?’萬祥道:‘我起先有點心煩,原因的確是她們吱吱喳喳談論不休,但旋即考慮到,以她們的定力和道行,莫說禁不起高手刑術,只怕她們根本就多嘴得自行洩漏機密,危害咱們整個團體。’
胡長泰一愣,喃喃地道:‘這話果然有理……’地上兩個美貌少女更顫抖得厲害了,面色一片慘白。
萬樣慘然道:‘都是我害了你們,唉!如果平日我對你們嚴一點,你們就不會養成這種嬌縱放肆的性格了。可怕的是你們這種性格,乃是最易洩密的典型。’萬祥的話,胡長泰聽了甚有同感。在人類各種性格之中,弱點最多便是受慣父母溺愛,以致嬌縱任性的人了‘
刀祥又道:“你們都沒吃過苦,未受過磨練,絕對經不起考驗,所以,你們惟一保住性命之道,就是割下舌頭,你們明白了沒有?”。
可憐兩個少女,不明白也得明白,反正他的話顯示只有兩條路,一是割舌偷生,一是死亡。
胡長泰不忍地搖搖頭,嘆一口氣,把刀子丟到她們膝前。
他同情地道:“老爺的話,句句屬實,我也是愛莫能助,你們最好還是快快動手,好在咱們有上佳的金創藥,立刻可以止血止痛……”
一個少女身子劇烈震動一下,她大概明白命運已經不能改變,於是伸手緩緩去拾取刀子。
萬祥的表情,看來真的有些不忍,正待閉起雙目。
突然“叮”的一聲,那口寒光冷射的小刀,飛開數尺。
因此,那個少女拿了個空,沒拾到刀子。
萬祥、胡長泰一齊轉眼向廳門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正是沈陵和萬豔香。
沈陵冷冷地道:“萬東主,你何不乾脆殺了她們?”
萬祥躬身抱拳道:“沈大俠有所不知,這兩個女孩子,不啻是在下的親生骨肉,在下如何能下得毒手?”
沈陵冷然道:“既然你視同親生骨肉,但卻想得出割舌之法,豈非自欺欺人?”
胡長泰行禮道:“沈大俠切勿誤會,萬老爺他的確疼愛三位小姐的。”
沈陵哼了一聲,道:“閉嘴,你亦是幫兇!”
萬祥陪笑道:“即然沈大俠出面,在下便擔點風險,饒了她們就是。”,沈陵一瞧那兩個女孩子的表情,就知道萬祥之話靠不住。他舉步入廳,目光如劍般射向萬祥。
他正色道:“我告訴你,如果這些女孩子有事情,我就找你算帳!”
萬祥忙道:“您的吩咐,在下定必遵從,您放心。”
沈陵冷笑道:“你先別高興,我找你算帳,是你我間的私事,但她們的遇害,此仇不能不報。我將代她們洩露你們的秘密,包括避塵莊在內,通通給你們抖出來。”
萬祥和胡長泰面色大變,尤其是萬祥,兩道目光充滿了恨毒,狠狠地向萬豔香射去。
萬豔香登時駭得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沈陵冷笑道:“閣下好威風!可惜你不敢動我,也沒有能力動得了我!”
萬祥面色一沉,道:“在下的確是不敢,但並非不能。”
沈陵道:“很好,你露一手給我瞧瞧。”
萬祥沉思一下,道:“沈大俠,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樣好不好?如果在下輸了,這幾個女孩子,我擔保她們絕對安然無事,但在下萬一僥倖贏了,那麼請您別干涉我們的事,如何?”
沈陵點點頭,道:“這樣很公平,你既不知我手下高低,我也不知你武功深淺。”
萬祥拱拱手,道:“沈大俠,咱們要不要換一處寬敞的場地動手?”
沈陵道:“不必啦,就在此地好了。”
萬祥道:“好,咱們就在此處印證。”
大掌櫃胡長泰插口道:“諸位小姐,咱們大夥兒讓一讓,都到門口去,免得妨礙他們兩位施展。”
當下三個女孩子和這位胖嘟嘟的大掌櫃,都紛紛退到門口。
沈陵心念電轉,忖道:“這三個女孩子都面帶愁容,可見得她們怕我落敗,由於這場勝敗與她們有切身利害關係,因此她們的表情流露,不足重視。
可是那胡長泰卻不然,他顯然很放心的率三女退出,流露出對方必能獲勝的信心,此人的表現,值得重視,莫非萬祥乃是京華鏢局這個神秘集團的特級高手?”
這幾天與這個神秘集團接觸以來,他深知對方確是藏龍臥虎,不比等閒。
萬祥居然連外衣都不脫,抱拳道:“咱們只是印證武功,點到為止,還望沈大俠手下留情。”
沈陵心中已有計劃,他回了一禮,道:“萬兄請!”
只見萬祥左手直伸,右手如抱嬰兒,竟是彎弓搭箭的姿式,箭鋒指向沈陵。
這一招甚為怪異,看起來既不能攻,亦不能守,只有雙手之間的無形弓箭,卻可以射中從任何部位攻擊來的敵人。
這種只有姿式,並無真弓實箭,然而沈陵卻認為並非兒戲。他徐徐提起雙掌,交叉豎立胸前。
這時廳內靜寂無聲,兩個人也沒什麼動作,然而卻有陣陣風力旋轉,殺氣瀰漫。
萬祥右手拇、食、中指突然一放,一股無形的勁力射向沈陵。
沈陵身形不動,左手在胸前一拂,拂向對方射來的那枝無形勁箭,但聽響起一聲呼嘯,那支無形勁箭被拂向牆上,壁粉紛紛下墜,牆上現出一個酒盅般大小的洞穴。
沈陵的身形被震得退後一步,臉色倏變。
萬祥見一箭無功,臉色亦一變,眼中閃過驚詫之色。他踏前一步,三指一放,又射出一箭。
沈陵擋過一箭之後,雙目一直緊盯著萬祥雙手的動作,這時見他撒手放箭,同時由對方左手的高度,測出這支無形之箭乃是射向下盤,於是立即躍身而起。
他隱隱感到一股勁銳的風力從他腳下劃過,迅即扭身斜飛落地,以免對方趁自己身體懸空時再放箭。同時在雙腳剛沾地的剎那,他伸右掌,輕飄飄地向萬祥劈出一掌。
他劈出的那一掌,既無風聲,亦無勁流,只是虛印而出。
但萬祥卻臉色倏變,急忙雙掌立胸並向外推出。
突然間,隱雷殷殷,罡風呼嘯,一聲悶哼,萬祥的身軀被震得向後連退七八步,要不是背後已靠上牆壁,準會跌翻在地。
他的臉色蒼白得非常可怕,呼吸急促,雙目黯淡無光,雙臂痠軟下垂,像是拖了一整天車的老牛。
沈陵淡然地道:“萬兄,是否要繼續?”
萬祥搖搖頭,深深呼吸幾口,等到不喘息了,才站穩身形。
他躬身道:“沈大俠年紀輕輕,但武功深不可測,在下心服口服。”
沈陵道:“既然萬兄這樣說,這三個女孩子……”
萬祥忙道:“沈大俠放一百個心,在下縱使粉身碎骨,亦不做食言背信之事。她們將安然無恙,一如往常地過日子。”
沈陵道:“那麼我告辭了!”
他走到門口時,只見那三個美貌女郎,眼中都含著感激的光芒。至於那大掌櫃胡長泰,恰與她們相反,胖胖的面上,掩藏不住震驚的表情。
沈陵沒和她們說話,一徑走回書房。
他想起胡長泰剛才的表情,顯然深信萬祥一定會勝,結果居然輸了,所以胡長泰駭異不已,由此可見萬祥的武功造詣,不比等閒,在這個神秘集團中,必定是有數人物。
他獨自在書房中靜坐了至少一個時辰之久,突然聽到院門傳來步履聲,面上登時泛起笑容。
轉眼間,馮承中大步走到書房門外,揚聲道:“小的馮承中,謁見大爺。”
沈陵道:“進來吧!”
馮承中進入書房,見沈陵面色如常,毫無驚喜之色,不禁懷疑剛才的任務是不是很重要?
他一邊轉念,一邊說道:“小的見到了週三爺,交上書信,蒙他賞給一百五十一文大錢。”
沈陵道:“很好的,你這一去一回,有沒有人注意你?”
馮承中微微一笑,道:“大爺放心吧!小的步步提防,還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
沈陵道:“那麼咱們動身吧!馬車呢?”
馮承中道:“車子已經備妥,就停在大門前的側門旁邊。”
沈陵起身出去,萬祥、胡長泰等人都來相送。
馮承中拎著一個包袱及數包土產,先送上車,接著沈陵扶著萬豔香上了馬車,軟簾垂下,萬豔香長長透了一口大氣,好像逃出了龍潭虎穴似的。’馬車走了一陣,沒有發生任何狀況。沈陵問道:‘萬祥會不會不守信,加害你兩個妹妹?’
萬豔香搖搖頭,道:‘不會吧?我不知道……’沈陵道:‘他最好守信,否則他將來一定後悔莫及。’萬豔香怔怔地瞧著他,鳳目中露出奇怪的神色,接著輕嘆了一聲。
沈陵心中一動,認為她是在懷念昨日病故的丈夫,頗感歉然。
‘在下深感抱歉,累你在守喪期間陪我歷險,我除了代表敝組織向你致上心意外,天下蒼生亦將會感激你的義行。’
萬豔香搖搖頭道:‘你會錯意啦!我並非是為了先夫難過。他死去或活著,對我來說,都是毫無意義。’
沈陵怔住了,心想:這是什麼話?因此,他不敢接口。
萬豔香瞟了他一眼,道:‘你為何不問原因?’沈陵苦笑了一下,仍不作聲。
萬豔香徑自道:‘家翁是宛平府的首富,亦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實際上他卻是個為老不尊的老甲魚。我婚後的第八天,家翁就藉故對我毛手毛腳,當我將此事告訴先夫時,先夫竟然不以為意,並勸我應順著家翁一些……’她停歇了一下,又道:‘某日的一個下午,我無意間發現先夫和家翁,同時與一名侍妾在房中做那種勾當……自此之後,我對這樁婚姻死了心,恨透了這個家,以及這個家中所有的人……’沈陵輕聲道:‘我很抱歉,讓你勾起不愉快的往事。’萬豔香道:‘往事的確是不愉快,可是現在我卻很愉快,因為我已脫離了牢籠,再也不用回到宛平了。’
沈陵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萬豔香道:‘我還沒有想到今後之事,我目前積蓄頗豐,衣食無慮,用不著急著找男人依靠。’她看了沈陵一眼,又道:‘你知道嗎?你很棒,是我喜歡的那一類型,可惜你我相遇太晚,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
沈陵道:‘你很大膽,不過我並不適合你,因為我像個瘟神,走到哪裡,麻煩就會跟到哪裡。你很年輕,而且非常美麗,將來必能找到一位理想的男人。’萬豔香突然泛起幽怨的神色,垂下頭去。
沈陵不明白她是否觸動了心事,而變得如此難過。
他不想多事,因為他自己的煩惱已經如山之積,實在是無力再替別人負擔了,何況牽涉到男女感情的事,更為麻煩,所以他不但不問,還趕快岔開話題。
他自簾縫中向外看了一眼,輕聲地道:‘外面的情形似乎相當的嚴重,咱們必須小心些。’
萬豔香慢慢抬頭,接著從簾縫望出去。
她見到街上的人,熙來攘往,與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但她不想反駁沈陵的話,便默然不語。
沈陵輕聲道:‘目下尚是在大街上,便已有不少人化了裝在巡弋檢查,若是到了城門,一定更加嚴密。’
萬豔香忍不住問道:‘沈先生,你一直沒往外看,怎知街上情況嚴重?’沈陵微微一笑,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萬豔香將嬌軀向沈陵靠緊一些,道:“我們會不會被識破?”
沈陵道:“我想應該不會,莊三姑的易容技術巧奪天工,你看我像不像凌君強?”
萬豔香點點頭,道:“像,外表太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