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坊內的幾條主街,從血案發生後,籠罩着恐怖慌亂的氣氛。
為使蕃商們安心,官府派遣了百多名士卒,輪流在主街上巡邏。
儘管如此,人們仍然提心吊膽,夜不安寐。特別是歸德將軍府第,除了士卒,還有看家護院,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然而辛加陀羅仍如熱鍋上的螞蟻,寢食不安。
商船被劫,水手們被殺,只有他知道不是突然發生的。
兩個月以前,記得是端午節那天,午飯後他回到蕊樓書房,乍見書桌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把短刀,短刀下釘着一封書柬。大驚之下他旋又抑住了自己,沒有喊叫衞士護院。
他拆開了信,看完之後跌坐在太師倚上,好半天才冷靜下來。
他讓僕人叫來了總護院鐵琵琶洪天龍、總教頭鐵爪萬慶松。
這兩人都是他以重金禮聘來的,在府中已經四五年,彼此相處十分融洽,是他信得過的人。
他把刀子給兩人看了,卻未透露有書信。
於是,自那時起,將軍府外鬆內緊,戒備森嚴。
可是,夜行人照樣出沒將軍府,兩個月來就不下於五次,每次在不同的地方,留下相同的字條。字條上只畫着一把滴血的刀。
刀子上滴血,這含義自是十分清楚。
洪天龍、萬慶松親自值夜,不離辛加陀羅左右。
哪裏知道這刀上滴血的含義,終於在商船劫案中體現出來。
辛加陀羅又驚又怒,發案知曉後當天,派人送了手諭給知府大人,限期破案。
第二天就聽知府派人回報,兇手已捉拿歸案,正追查贓物藏匿之處。
兇犯居然是碼頭上漁民幫會同心幫的幫主,這使他有些不敢相信。
這天晚上,他坐在書房裏沉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突然,後窗被人輕輕敲響,他陡然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張紙片,如雲絮般向他飛來,他慌忙伸手接住。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嬌喝:“什麼人?哪裏走!”
是他最小的女兒達娜的聲音。
緊接着,貼身衞士阿馬爾,艾布闖了進來,站在書房門口。
“有人麼?”辛加陀羅問。
“達娜小姐已經追趕去了。”
“哎呀,這丫頭,快把她追回來!”
“洪師傅、萬師傅都去了,請主人放心。”
辛加陀羅無奈,便在燭光下閲書信。
辛加陀羅閣下:
碼頭血案另有匪人所為,怎能殃及無辜?望閣下明察。據在下查知,同心幫主為人正直,怎能幹出此人神共憤之事?若將他們放了,請他們協助追查此事,案情才可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望閣下三思。
鳳魔劍客拜上
剛把此柬看完,女兒一陣風衝進來了。
“哎呀,女兒慢了一步,要不,今日就把他的頭扭下來示眾!”
辛加陀羅望着美如天仙的女兒,搖頭苦笑道:
“達娜,這些事你不必過問,女孩兒家,説話也這麼嚇人。”
“女兒説得到做得到,下次被我追上,非把他……”
話未完,忽見老父手上書柬,玉手一伸,搶過來就看。
“哼!好大的膽,這傢伙進來了麼?”
“沒有,是從後窗擲過來的。”
洪天龍、萬慶松走了進來,辛加陀羅把書柬給他們看了,二人又驚又喜。
“大人,這風魔劍客是近幾年成名的大俠,名頭在浙江一帶可是響極了,有他相助事情就好辦多了。”洪天龍道。
“這位劍客説得有理,在下也不相信同心幫會幹出這種事!”成慶松道。
辛加陀羅道:
“我也不信,好,明日就到府台大人處提人,並把三位幫主請來府中,由我本人向三位道歉!”
達娜嘴一翹:“你們就那麼聽話?聽一個面都未見過,也不知是不是好人的話?”
洪天龍道:
“小姐,以風魔劍客在武林中的名頭,他的話可不能不信。”
“我才不服氣呢!”達娜一甩大獨辮,走了。
同心幫的三位幫主放了,又在將軍府做了一天客,他們發誓要追查血案,報此大仇。
送走三位幫主,將軍府又出了大事。
辛加陀羅在書房裏,命下人把總管易卜拉欣請來議事。
下人回報説,外院幾進樓房找遍,總管不在。據説,下午外出後還未回來。
就在此時,洪天龍匆匆來見。
內院花園裏,水池邊靠牆的一株樹上,總管易卜拉欣被吊死在那裏,身上貼着字條。
辛加陀羅大驚,拔腳就往外走。
池塘在花園裏的東北角上,頭髮斑白的總管易卜拉欣,早已在樹上氣絕。
太陽還未落山,易卜拉欣充滿恐怖神色的面容,讓人看了揪心。
經洪天龍、萬慶松認真檢查,發現老人筋脈寸斷,想是死前受盡了制穴的苦楚。
老人被掛在樹上,是巡邏的護院發現的。
就是同一夥護院三人,第一次繞行池塘時,並沒有老人的身影,盞茶時分再行經此地,才見老人屍體懸掛。
貼在老人屍身上的條子,只寫着幾個字:“辛加陀羅的榜樣!”
辛加陀羅老淚縱橫,易卜拉欣跟隨他多年,形同手足,想不到竟為他而慘死。
“我對不起你呀!兄弟,願真主保佑你的靈魂……”辛加陀羅失聲痛哭。
總管的兒子阿馬爾聞訊趕來,撲在屍身上大哭。
達娜和母親葉麗蓉也泣不成聲,她們是稍後趕來的。
老總管對將軍府上上下下都十分謙和有禮,他的暴死牽動了全府老幼的心,整個府第中,一片慟哭聲。
夜幕降臨,將軍府充滿了悲哀,也充滿了恐怖。
洪天龍、萬慶松、艾布、達娜,都聚集在蕊僂客室,他們為辛加陀羅的安全操心。
偌大個花園裏,每個角落都潛伏着兵卒和看家護院,辛加陀羅獨自坐在書房裏,內心裏充滿了鬥爭。
把賊人索要的東西交出去,換來太平日子,這該是明智之舉。
要是早在兩月前就這麼做,就不會發生血案、滿船貨物就不會被劫,總管易卜拉欣也就不會慘死。
是的,只有趕快交出去,否則,還要出人命,包括自己的命。
但是,他能這樣做麼?
東西不是他的,他豈能違背誓言,為了自己,做這背信棄義的醜事?
不,不能,他無權把東西交給盜賊。
他不安地、痛苦地思索着,雖然夜靜更深,卻無一絲睡意。
達娜背上插着長劍,一身白色勁裝,俏麗中帶着幾分英氣。
“爹爹,還不上樓歇息,娘來請你了呢!”
辛加陀羅這才注意到女兒身後還有妻子。
“啊,心裏有事,睡不着,麗蓉,你自己歇息吧,過一會我再上樓。”
葉麗蓉四十出頭,丰韻不減當年,她柔聲道:
“老爺,愛惜身子要緊!”
辛加陀羅不忍拂她心意,嘆口氣站起來,跟着夫人走了。
達娜心中暗笑,孃的話,爹爹倒是言聽計從。
辛加陀羅有三個妻子,前兩個都是大食國人,她們也下子女後,思念自己的家鄉,先後回國去了,只剩他一人成天忙於商務上的事,又辛苦又孤獨。後來經朋友撮合,娶了葉麗蓉,生下個女兒,她們一直伴着他,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比的歡欣。
他寵愛嬌妻,她的話,不能不聽。
達娜笑了一會,便到外間巡邏。
她剛從蕊樓的台階下來,便聽見離此五六丈外的磊樓那邊有了動靜。
磊樓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這兩日氣氛緊張,並未有客人住在那裏。
可是,她似乎瞥見磊樓樓上有火光一閃。
她也不驚動別人,提氣一躍,輕輕落在磊僂前,屏息凝神,傾聽樓上有無動靜。
磊樓前後都有大樹,這裏沒人住,也就沒有布上卡。
周圍靜悄悄,並無發現異常。
她提氣一躍,到了二樓走廊上。
二樓一排有三間屋子,右邊的一問,突然有火花一跳,接着泛起了一團熒光,分明有人點起一隻蠟燭。
咦,莫非有鬼?!
她年齡小,沒有閲歷,一時驚得全身冒出了冷汗,差點叫出聲來。
“錚”一聲,她從肩上抽出了長劍。
“什麼人?出來!”她壯着膽叫道。
她沒有發覺,喊出的聲音很小很小。
她用劍尖戳破窗紙,劃開一個大窟窿,房間裏陳設華麗,十分整潔,蠟台上燃着一隻燭火,室內哪有人影?
她想,這是燭火,不是鬼火,那就肯定是人點上的,既然是人,又有什麼好怕的?
她膽子壯了起來,索性一掌拍開窗子,縱身跳進。
乳香好聞的味道,一股股往她鼻裏灌。
乳香的味道她自小熟悉,原來這隻蠟燭裏,竟摻和着乳香呢。
不過,這乳香只屬於第三等級的袋香,袋香中又分上中下三等,這頂多是……
她還沒有辨別清楚,便人事不省栽倒在地上了。
此刻,從桌底下鑽出兩個女子,白衣女子將達娜抱起,撲在紅衣女子背上,然後用綢帶捆紮緊。舉手一揚,滅了火光,又將蠟燭取下,然後從後窗躍出。磊樓離圍牆不過十來丈,只要幾個縱躍,便可逃離將軍府。
兩人剛從樓上躍到地面,就被巡邏的護院發覺。一聲吶喊,衝了過來。
白衣女子左手使劍,不聲不響縱出,攔住衝來的三名護院,紅衣女子並不停留,繞開他們繼續飛躍,兩個起落便到了牆外。
護院的喊聲驚動了園中的守衞,洪天龍、萬慶松如飛趕來。
三個護院與白衣女子交手三個回合,便一死一傷倒下了兩個。
剩下的一個大驚,怯得退後了兩步。
白衣女趁機騰空一躍,竄出了七八丈,只要再輕輕一躍,便可出去了。
可惜,人影一晃,一個五十多歲的長者擋在了她面前。
“還想走麼?姑娘,留下吧!”
白衣女一笑:“老爺子,你自信留得下小女子麼?”
她話聲柔婉,毫無半點煞氣。
但話才説了一半,左手長劍已直指老者咽喉。
“叮”!一聲,劍尖點到了鐵器上。
洪天龍舉起鐵琵琶,擋住了長劍。
“呼”一聲,鐵琵琶攔腰掃了過來,威勢極猛,力逾千斤。
白衣女不敢硬架,急忙一個旋轉,退出一步,同時使個“白蛇吐信”,劍尖斜點對方手臂,這一劍出得又輕又快。
洪天龍急忙雙手往上一抬,避過劍尖,單手掄着琵琶,當頭砸去。
交手三個回合,白衣女發現又多了個人。
這人使一件軟兵刃,用鐵鏈拴扣的鐵爪,鐵爪只三隻爪,鐵尖閃亮耀眼,十分鋒利。
“呼!”鐵爪往她肩上抓來。
面對兩大高手,白衣女毫不畏懼,一支左手劍,使得奇詭無比,瞬間交手七八回合。
此刻,人聲沸騰,滿園的護衞兵丁,點燃起火把,向拼鬥處衝來。
白衣女見勢不好,急欲脱身,但對方一支鐵琵琶、一個飛爪,卻把她纏得脱不了身。
眼看再過片刻,她就要陷入重重包圍。
正在此時,從牆外躍進了一人,只見他人未落地就打出兩股凌厲的掌風,迫得洪、萬二人各退一步。
白衣女雙肩一晃,出了圍牆。
緊跟着,援救她的人也飛出了牆外。
洪天龍、萬慶松哪肯罷休,連忙躍出牆外追趕。
牆外是小巷,連接着蕃坊的主要大街,二人從巷中衝到大街,只見十幾丈外有個白影,便拼命追了過去。
白影動也不動,好好等着。
兩人衝到面前,發現不是白衣女子。
這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年齡三十上下,見他們到來,便道:
“二位追在下有事麼?”
洪天龍也是老江湖,此人若不和賊人一夥,深更半夜怎會來蕃商聚居的蕃坊?
“朋友,何必裝蒜?明人不做暗事,報上名來,然後跟我們回將軍府!”
“好説好説,你這兩頭老蠢驢,還不快回去報知辛加陀羅老渾蟲,他女兒達娜已在我們手中,問他該怎麼辦?聽懂了麼?”
洪天龍瞧了萬慶松一眼,旋即冷笑道:
“真是信口雌黃!小子,訛人詐人的,老夫見的多了,這一套不靈,懂了麼!”
“很好很好,你們既然有此自信,那就回去看看,達娜小妮子還在不在她的閨房!大爺要事纏身,走也!”
“慢,好朋友,來了還想走麼?”
“嘿嘿,老蠢驢,不給你們點教訓,不知大爺的厲害!”
“譁”一聲,書生亮出了一把金光閃閃的銅扇,沒準是摻合了金子打造的。
金光一閃,扇子已到洪天龍眉心,速度之快,令人心涼。
不等洪天龍琵琶撞上扇子,金光一閃,已攻向萬慶松。
瞬間交手十個回合,護院兵丁們已從花園後門湧出,向他們衝來,又喊又叫。
此時,洪天龍一琵琶揮出,書生突地一跳,鐵琵琶從他足下掃過,只要抬高一寸,定可將雙是擊個粉碎,只可惜,就是低了些兒。
見他騰空,萬慶松一爪飛出,朝他背上擊去,眼看擊個正着。
書生背後像長了眼,右手往後一敲,金扇正敲在鐵爪上,“當”一聲,鐵爪“撲哧”一下,深深抓進土裏去了。
緊接着書生落地,鐵琵琶掃空還未來得及變化招式,書生以金扇閃電般點了鐵琵琶一下,“噹啷”—聲,洪天龍拿捏不住,鐵琵琶脱出了手掉到地上。
書生一聲長笑,白影一閃,失了蹤跡。
趕到的護院兵丁,見總護院總教頭愣愣站在原地,見他們來只説了聲:“回去!”便飛躍而杳。
達娜果然失蹤了。
洪天龍、萬慶松呆立在辛加陀羅面前,慚愧得無以復加。
辛加陀羅則魂飛天外,一句話也説不出。
顯然,賊人是以達娜要挾。這一點,他心裏十分清楚。
過了片刻,他才慢慢鎮定下來。
“二位請坐,達娜被賊人所擄,並非二位之過,且莫過於自責。”
洪天龍、萬慶松聽了此言,心裏那份難受,更是不用提了。
俄頃,洪天龍道:
“小姐武功不弱,恐是中了賊人奸計,不然,何至於束手就擒。”
“哎,小孩子家,縱有不凡功夫,也只怕不是人家對手。”
萬慶松道:
“大人,今夜我二人與之交手的書生,武功之高實在罕見。看來,賊人是有謀而動,人數不少,以現有府中的看家護院,決不是賊人對手。因此,還必須邀約一班江湖朋友助拳,不然,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洪天龍道:
“賢弟所言極是,只有再請出一些高手,請他們營救小姐。”
辛加陀羅道:
“全憑二位謀劃,尋找小女之事,也全仗二位了!”
説着,雙目淚光瀅然,不勝悽切。
二位武師走後,他又陷入了沉思:
怎麼辦?是要女兒還是要那件東西?
為了這件東西,代價不是太大了麼?
女兒和道義,他必須選擇一樣。
他面臨着最艱難、最痛苦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