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是相對的。
你不需要最毒,
你只需要比你在流浪時意外遭逢的毒物,
再毒一點點就可以了。
決定選修“恐怖電影分析”課時,事先並不知道同學也會挺恐怖的。
我們這組人主要是學拍片,算是所裡的“武班”,跟專門念電影理論的“文班”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所裡還是規定我們要點綴式的選幾門分析研究的課,我心中有黑暗小世界,常常鬧鬼,理所當然選了“恐怖電影分析”。
教課的愛紋教授非常白,白到呈半透明狀,講話輕聲細語,像怕吵醒鬼。愛紋教授把這學期要看的片單發下來了,從德國的黑白默片“吸血鬼”開始,到丹麥默片的“吸血鬼”,到好萊塢最早的“吸血鬼”,到好萊塢最早的“木乃伊”、“狼人”、“金剛”、“科學怪人”,再到“豹人”、“活死人之夜”、“德州電鋸大血案”、“突變第三型”、“大法師”、“異形”,一大串片單拿在手上,好像會滴血、流粘液、外帶冒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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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時,一條長桌子,教授端坐上首,學生分為文武陣營,左側,坐的都是像我這種學電影製作的學生,右側,坐的都是修電影理論與電影史的,博士班的學生。
我們這些學實際拍片的,是沒有博士學位可唸的,美國的研究所大多為“勞動型”或“實做型”比較強的學門,設一種叫“專業碩士”的學位,比方說學舞蹈的、建築的、雕刻的、攝影的,都是拿這種“專業碩士”的學位,就算你想念博士,研究所也不提供博士學位給你念。博士學位,是給那些修建築理論的、藝術理論的人唸的。建築學博士多半一輩子也不蓋房子,藝術史博士多半不雕刻不畫畫。
我們這些拍電影的學生,大概都不很喜歡跟這些修電影理論的博士生聊天,尤其不喜歡跟他們聊電影,原因很簡單,我們流血流汗拍的一場追車,在他們眼中只是無意義的垃圾,而他們讚賞得要死的某些“風格”,常常根本是我們光圈調錯或者底片漏光才出現的“錯誤”。所以,我們常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相對的,他們一定也很容易就覺得我們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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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班有時會出現白髮蒼蒼的學生,這很自然,人年紀大了,想在知識上更近一層,就鑽回學校來修博士,也是很愜意的過日子的方法。可是我們“恐怖電影”課上,出現的這對老夫婦博士生,是在老到超過大家預期的程度。他們二位老到幾乎已經沒有辦法坐直身子,直視老師。老夫妻中的妻子叫香坦,她的頭部始終都輕微顫抖,配上一頭戟張的白髮,看著很像隨時會隨風而逝的蒲公英。老夫妻中的丈夫叫道格,戴一付會把眼球極度放大的厚片深度近視眼鏡,像一尾深海怪魚。
這兩位老到這樣了,竟然還來修“恐怖電影”,堪稱是壯舉。很多人誤以為老人家活久了,一步一步逼近生命盡頭,一定比年輕人從容,累積了足夠智慧,能直視死亡。據我觀察,真相併非如此,像我已昇天的伯父,九十歲開始,不願一人待在屋中,只要他發現落單了,即使傭人只是出去十分鐘買個東西,伯父也必然立刻奪門而出,寧願呆立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也不願一個人待在屋裡。我猜他是怕沒人在場,他會悄無聲息被“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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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在長桌的對岸看見這對老博士生時,還挺佩服的,覺得要是自己到這麼老,大概沒法這麼好學了。可是,在課堂上幾度交手下來,我們“武班”發現“文班”這二老滿腔怨毒,很像武俠小說裡隱居老怪、天殘地缺之流的人物,不可理喻,出口就要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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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電影”課,要討論“金剛”。老香坦發出嘶啞的聲音,開口了:“金剛,這隻大猩猩,就是紐約的黑人。”
“何以見得?”兩、三位黑人同學反問。
“用看的,小鬼們,用看的!”老香坦很不耐煩:“你光看金剛那張猩猩臉,不活脫就是照黑人的五官做的?”
香坦的話也許有她的道理,也符合電影分析課探討精神,但她的措辭實在應該小心一點。
“你是說黑人長得像猩猩嗎?你這個老潑婦!”非洲來的贊那布同學立刻發飆。
“你看看電影最後,金剛這隻大猩猩,綁架一個白種人美女,爬到象徵文明社會的紐約帝國大廈上去,跟美國空軍作對,這就是白種人對入侵紐約的黑人的恐懼啊!”道格老雖老,喊叫起來還挺有勁的。
老道格說的,其實很能反映在種族歧視依然嚴重的三十年代,主流白種人的心態,可是天地二老的態度,卻比較像是藉著恐怖片裡的黑暗元素,來鑄造自己的毒飛鏢,在課堂上對年輕同學隨手發射。恐怖片,本來就是被全社會的怨念激發出來的產物,當然可以提供二老源源不絕的黑色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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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香坦和老道格這對夫婦,也就開礦般的不斷從恐怖片中挖掘出毒液,在課堂上四處潑灑——
“單親媽媽根本沒資格照顧小孩!‘鬼娃恰奇’就是在講這個道理,嗤,沒時間陪小孩,就把小孩丟給洋娃娃做伴,小孩怎麼可能不出問題?”
二老招惹完黑人同學,又招惹了班上幾位單親媽媽,接下來呢?
“男人逃避婚姻,就會製造問題,像‘科學怪人’那樣,好好的婚不結,兩個男人躲在古堡裡‘製造生命’,不就造出了一隻誰都對付不了的大怪物出來,鬧得雞犬不寧,男人搞同性戀,就是製造麻煩!當然會被全村的人拿著火把追殺!”二老說。
這又炮打同志了,不要說是班上幾位向來公開自己是同性戀的同學,連其他異性戀同學都聽不下去,跟二老爭辯起來。搞到愛紋教授只好常常要出面勸架,並且訓誡二老:“電影研究的目標,並不是要研究誰對誰錯,如果一心只想責備和自己不同的人,那直接去教堂就夠了,不必硬要在研究所裡找知音,研究所不是干涉別人生活方式的地方。”
不過二老顯然也不很在意愛紋教授的話,二老加起來活了近兩個世紀,不甩一個四十歲的教授,天經地義。我們聽說這兩位已經在研究所晃盪八年了,看來他們根本不在意何時拿到博士學位。況且,據說他們交的報告水準很高,旁徵博引,壓倒不少年輕教授,所以教授們也拿不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學校呢,樂得年復一年的收他們學費,反正電影理論博士班的名額也不是多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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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教授放完經典恐怖片“異形”以後,要全班同學在紙上畫出異形這隻外太空怪物的“頭形”,大家正在畫時,老香坦就已嘟著嘴拋下畫筆。
“太低極了,我不畫。”她說。香坦把筆一丟,順手也把老道格的筆抽掉,不讓他畫。
愛紋教授笑咪咪的要大家把畫好的“異形頭像”一起張貼到教室牆上,貼好後放眼一看,全班“譁”的起鬨。
怪物異形的頭部,根本就是依照男人的器官在某個狀態下的樣子設計的,非常明顯,只是電影拍得夠緊張、觀眾被嚇都來不及,誰有空去注意異形的頭長什麼樣子。直到這時教授要我們畫出來,大家才赫然發現這隻怪物渾身都是“性”味,尤其頭部真是勇猛到不行。
無怪乎老香坦一下就識破機關,不肯畫完,香坦和道格抗議了——
“這是很沒品位的東西,不值得討論,太粗魯了。”他兩人拒看一牆壁大大小小的器官,轉臉瞪著我們。
“放鬆點嘛,性,本來就是很多人怕的怪物呀,異形最後是被女英雄打敗的,表示女生終於不再被性這件事迫害了,我們女生該讚賞這部電影呀。”葛洛麗亞同學鼓勵香坦。
“連恐怖片也墮落了!”香坦抱怨:“以前恐怖片的性,最多就是吸血鬼優雅的吻住女人的頸子,哪裡會這麼低級,把男人的器官設計成一隻怪物。”
我看著這兩位博士班的老學生,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跟什麼東西鬧彆扭、搞對抗,即使明知自己討人厭也無所謂。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生經歷,造成了這二老的古怪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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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恐怖片分析”下課以後,本班最憂鬱的提姆·賈維苛同學,飄到我旁邊來。
賈維苛非常聰明,大學時念的是哈佛的經濟學系。可是他不快樂,超級不快樂。班上的人都不太理他,好像怕被他的沮喪感染到的樣子。
賈維苛告訴我他的爸媽都是有名的心理醫師——
“你能夠想象這種同年有多麼痛苦嗎?”賈維苛慘淡的回憶著:“在一對心理學權威的專業輔導下長大,爸爸像探照燈、媽媽像顯微鏡——”
我噗嗤笑出來。賈維苛無奈的扯起嘴角,陪我苦笑一下,說:“這實在不是件好笑的事。我從小就被他們看透透,我根本沒機會探索我心裡藏了什麼,他們全迫不及待的替我挖出來了……”
賈維苛講到這裡,忽然轉臉看我,眼睛發亮的說:“我討厭香坦和道格,我討厭這一對尖酸刻薄的老傢伙!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呀!”
我嚇一跳,不知賈維苛是怎麼從他爸媽身上,忽然跳接到天殘地缺身上的?賈維苛抓住我手臂——
“大家都以為這對老傢伙刀槍不入,我才不信。他們兩個脾氣這麼怪,一定是受過什麼打擊,只要找出他們的罩門,兩個老傢伙一斗就垮!”
我想到賈維苛同學家學淵源,要洞悉人性的弱點,肯定有獨到的家傳功夫,所以連連點頭。
“康永,你看著好了,下禮拜輪我上臺報告,我一定有辦法刺到他們的痛處,讓他們這對膨脹到不行的老氣球被我一刺就‘砰’的破掉、癟掉,哈!看他們還能不能繼續囂張下去!”
我還是連連點頭,目送賈維苛抖擻精神而去。這實在是開學以來未有的異象,老是垂頭喪氣的賈維苛變得這麼有活力,連說話都不結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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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禮拜,輪到賈維苛報告了,他的題目是:“恐怖片中厭憎父母的怪物”。
他報告中,引用了好幾部以“恐怖兒童”為主角的經典,像“受詛咒的村子”、講核變怪嬰的“他是活的”、用飛行餐刀一把一把活生生把老媽釘死的“魔女嘉莉”,還有沒事亂噴綠大便、還把老媽頭不堪的按向自己下身的“大法師”。
當賈維苛開始播放“天魔”的片段時,我就察覺老香坦與老道格有點坐立不安了。
“天魔”裡面,葛雷哥萊畢克演的堂堂美國大使,竟然死命抓住自己的稚兒,要把兒子殺了,為被兒子害死的太太報仇。這情節當然很駭人,但同學都看得眉飛色舞,會來修這門課的人,想也知道都不會太正常。但怪的是平常張牙舞爪慣了的二老,卻漸漸垂下眼睛,不看這些畫面了。
我有點困惑的看看臺上的賈維苛同學,他對我眨眨眼,然後擺出悲慘的臉色,繼續報告:
“父母跟小孩的關係,不一定愛恨交織,有時候甚至只是純粹的仇恨而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香坦和道格一眼,接著說:“父母因為一時的歡娛,或者更糟一點,因為一時的疏忽,就製造出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如果心懷怨懟、拼命報復,也是可以理解的。”
說到這裡,我都覺得老香坦的呼吸聲變粗重了,我轉眼稍瞄一下,發現她正惡狠狠的瞪著老道格,而老道格賭氣似的低著頭,撕扯著自己手指頭上脫落的壞皮。
“接下來,屠殺親生父母的經典,史蒂芬·金小說改編的能使死去寵物都復活的‘寵物墳場’!”
賈維苛選播的片段,正是“寵物墳場”中,被車撞死的可愛男童,硬是被雙親從死亡世界逼回到陽世,卻變成了不死不活的邪惡存在,五歲小孩血淋淋的把自己老媽扯得血肉模糊、掛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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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播到這裡,全班正惡成一團,老道格忽然推椅而起,粗魯的把書本筆記亂收一氣,頭也不回的走出教室。
只是他年紀大了,動作很不利落,顫巍巍剛走兩步,就被老香坦氣呼呼的拉住——
“你又想逃走了,對不對!”香坦大聲罵:“你把我們的兒子逼瘋了,讓我一個人對付他!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們推到地獄裡,地獄裡!你知不知道!”
“是你要那個兒子!我早就不要了!”道格拼命要甩脫香坦的手,力氣又不夠,兩個老人拉拉扯扯,大家都錯愕的看著。
而賈維苛卻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把播放影片的音量又調大聲一點,大家免不了又轉頭去看畫面——
畫面上已經演到“寵物墳場”的結尾,可愛但僵硬的金髮小男童,拿著鋒利的刀子,跟自己的爸爸搏鬥著,把爸爸拼命要把手上的針頭插進自己愛子的脖子,稚兒則拼命要用刀去割爸爸的脖子!
老香坦看著這個畫面,呆住一秒,然後就掩面大哭,再也不管道格,自己跌跌撞撞跑出教室。
老道格也追出去,桌椅撞得乒乓亂響。
全班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這時只聽賈維苛同學清一清喉嚨——
“呃,我的報告,就結束在這位可愛的小殭屍,被親生爸爸再殺死一次的畫面吧……”
只見畫面上,幼小男童終於掙扎不過成年大人的爸爸,被爸爸插了針管、注射了針劑,小男孩沒有立刻倒下,他像個壞掉的洋娃娃一樣,歪歪斜斜的在家裡又走了幾步,嘴裡嘟嚷著童語:“好不公平喔……不公平……不公平……”然後才終於倒在地上。
賈維苛同學揚一揚眉毛,做了結論:“這個父親給了兒子第二次生命,也第二次奪走了兒子的生命,我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自己的。死,不恐怖……活著,活在地獄裡,才恐怖。”
賈維苛說完,走下臺,全班沉默,看著老香坦和老道格留下的兩個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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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後來沒有再出現在我們班了。
而賈維苛同學跟我說,他會把他這篇報告列印好、裝訂好,寄給他的父母,請他們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