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民公社。
房子好久沒有裝修看起來有些腐朽陳舊,三兩張破舊桌椅隨意擺放不具備任何美感。
冷僻、乾淨,大概這是這間茶館為數不多的優點。
茶館裡沒有其它客人,除了剛剛走進來的方炎就只有一個正躺在藤椅上面打瞌睡的茶館夥計。
方炎故意加重了腳步,想要把茶館夥計給吵醒。沒想到夥計睡得香沉,也不知道是否聽到腳步聲音,只是翻了個身繼續昏睡下去。
方炎無奈,只得出聲喊道:“夥計,來壺龍井茶。”
夥計終於驚醒,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髮微卷,臉色蒼白。抹了把嘴角的水漬,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看著方炎問道:“要什麼?”
“來壺龍井茶。”方炎再次說道。
“沒有。”夥計說道。
“那你們這兒有什麼茶?”方炎問。
“毛尖茶要不要?只有毛尖茶。自己家種的,手工炒出來。不加香料茶精。”中年夥計開始給自己的產品打廣告。
方炎仔細打量著中年男人,問道:“你是老闆?”
中年男人苦笑,說道:“也是夥計。”
“怎麼稱呼?”方炎問道。
“朱堅。”中年男人說道。
方炎重新站了起來,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笑著說道:“我是方炎。是我約你見面。”
“方老師?”朱堅滿臉震驚的看向方炎。“你是方炎老師?”
也由不得朱堅驚訝。
朱堅今天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自己是朱雀高中九班的現任語文老師方炎。
雖然朱堅不願意再和那所學校有任何交際,但是,對方一再勸說,並且說他能夠想辦法幫自己恢復名譽。朱堅再三猶豫,終於還是答應和方炎見上一面。
那件事情彷彿一根細長尖刺咔在咽喉,讓他食不知味睡不安然。
文人重名節,勾搭女學生這沉重的包袱讓他在家人親友面前幾乎抬不起頭來。
他需要解脫,需要一個輕裝上路的機會。
方炎的話正中他的心事,讓他難以拒絕。
他原本以為方炎也會和自己一樣是個中年男人。但是,面前這個年輕人是不是過於青春稚嫩了一些?朱雀高中的宗旨不是精英辦校嗎?怎麼會隨意就把人招了進去?
“是我。”方炎說道。他看出朱堅眼神里面的深思質疑,說道:“我們坐下來談談?”
“我給你泡杯茶。”朱堅說道。
毛尖茶不及鐵觀音香郁,不及龍井茶清秀窈窕,但是,她卻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魅力。
細小的毛尖在開水裡翻滾幾次緩緩的舒展開來,一層細小的白色毛屑在玻璃杯裡飄蕩起伏。初看過去,就像是茶葉沒有清洗乾淨。其實不然,這些白屑就是毛尖茶的精華之所在。
愛茶人稱之為‘白毫’,裡面含有豐富的對人體有益的物質。喝茶時要將這些白毫一同飲進肚裡。
方炎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茶水,細細地感受了一番,笑著說道:“好茶。”
朱堅面無表情,對方炎的稱讚不以為意。場面上的話,又有幾句值得相信的?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些茶樹生長在山頂。風吹雨打,陽光暴曬,所以讓人覺得葉色不青茶色顯老。”方炎又喝了一口,品評著說道:“不過,採茶的人很下功夫,每一片茶葉都只取嫩芽。這就把一棵茶樹的精華全都給摘取了。”
“炒茶人也是高手,用燒過的炭灰烘烤,不重火不大力,留住了茶尖的嫩和茶葉天然的香。正如你剛才所說,雖然沒有加那些什麼香料茶精,但是這茶的口感反而因此更上一籌。”
朱堅深為震憾,說道:“方老師是茶道高手。這茶是家裡的老父親所種,分得的茶山恰好在山頂,山頂上的茶樹澆水難,恰好這幾年豫南天氣乾旱,所以茶葉顏色灰暗,很不好看。為了賣個好價錢,我要求父母只取其尖,也就是茶樹嫩芽,然後親自回去烘炒——後來工作沒了,想到自己平時喜歡喝茶。就在這小區門口開了家茶館。你也看到了,因為本錢不足,地理位置太偏僻,度日都很艱難。”
剛剛朱堅還對方炎有輕視之心質疑之意,現在再不因他面嫩而有敷衍了事的心態。
方炎笑,說道:“我來不是和朱老師品茶的,想必朱老師現在也沒有品茶的心境。”
朱堅苦笑,說道:“確實。”
方炎正色看向朱堅,問道:“朱老師,學校傳聞是真的嗎?”
朱堅不答,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方炎,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來問我這個問題?你代表誰的立場?你自己?朱雀高中?”
“我代表我自己。”方炎說道。
“因為同情?還是好奇?”
“有同情。也有好奇。”方炎無比坦率的說道。“還有理解。”
“理解?”
“同病相憐的理解。”方炎說道。
“什麼意思?”朱堅不解。
“前段時間,我差點兒因為和女學生在酒吧跳舞事件被學校開除。當然,如果媒體大肆報道的話,恐怕就不只是簡單的學校開除了。”方炎說道。
“你和女學生在酒吧跳舞?”朱堅看向方炎的眼神充滿了警惕和——鄙夷。這是什麼人啊,你當我是和你一樣的貨色所以就跑過來尋找安慰了?
“另有隱情。”方炎解釋著說道。“事情其實很簡單,沒有外界猜測的那麼齷鹺。”
“為什麼媒體沒有報道?”朱堅問道。“媒體不是最喜歡這樣的新聞嗎?”
“因為有很多正直的人站出來幫我說話。”方炎把玩著手裡的玻璃杯,笑著說道。“他們不相信我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看來你比我運氣好多了。”朱堅感嘆說道。他的事情炒的眾人皆知,導致他被整個花城教育界排斥,那名女學生更是不甘受辱轉到其它城市去讀書。
他知道他們是清白的,可是,誰願意相信呢?
“我不否認這一點。”方炎說道。“我的運氣一直很好。”
“因為你有過被人冤枉的經歷,所以你就想過來聽聽我的故事,如果可能的話,你會想辦法幫我翻案?”
“最重要的是還你一個清白。”方炎說道。“這頂帽子太沉重了,壓在人頭上怕是一輩子都輕鬆不了。還有那個女學生——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但是,如果她真是被冤枉的,那麼這件事情可能就把她毀掉了。”
“是啊。”朱堅面現痛苦之色。雙手捂著臉,眼淚從瘦長的手指縫隙間流敞出來。手指溼了,又流向手背。“把她毀了。”
方炎輕輕嘆息。
良久,朱堅把雙手從臉上挪開,眼眶仍見淚痕。
“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們是清白的。”朱堅說道。“我用我的人格——不,我的一切發誓。”
“我相信。”方炎點頭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是九班的班主任,鄭國棟你認識吧?”朱堅問道。
“認識。”方炎點頭。“和他有關係?”
“我剛剛擔任九班語方老師,就和他發生了多次衝突。他翹課喝酒,毆打同學,是班裡的小霸王。而且他和社會上的一些流氓混混有來往,做事手段不像是一個學生——”
“他在雀河河邊非禮女同學,恰好被我撞見。我呵斥把他趕走,然後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女孩子的身上——沒想到這一幕卻被人拍了照,成了我摟著女學生在河邊行苟且之事的證據。”
朱堅一拳擂在厚實桌面上,吼道:“我朱堅看了一肚子書,怎麼會做這種禽獸之事?”
“你向學校解釋過嗎?”方炎問道。
“誰會相信?”朱堅紅著眼睛嘶吼。“誰會相信?鄭國棟的父親是學校校董,誰會相信?”
方炎沉默。
朱堅的事情確實棘手。一方面,他和自己一樣被人拍了照片。而且比自己更不小心的是,他的衣服穿在女孩子的身上。他摟著女孩子走出樹林。如果他說自己和女生什麼關係也沒有,恐怕極少會有人相信。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如果朱堅和那個受到傷害的女孩子同時站出來指責鄭國棟,事情也不是沒有反轉的機會。
最關鍵的問題是,鄭國棟的父親鄭天成是朱雀校董。誰願意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寧願得罪鄭天成仍然願意站出來替朱堅翻案?
“我相信。”方炎一臉認真的說道。“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
朱堅看向方炎,一臉訝然。
“我會幫你翻案,我會還你清白。”方炎接著說道。
“為什麼?”朱堅問道。他都說的很清楚明白,鄭國棟的父親是鄭天成,為什麼他還願意捨身冒險?
如果他因為自己的事情得罪了鄭天成,他還能夠繼續留下來擔任九班的語文老師嗎?怕到時候和自己一樣落個被學校驅逐的命運吧?
“因為我們都是讀書人。”方炎正色說道。“他們不相信書生講意氣,文人有風骨。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