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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大迷藏

    我曾經在快要說起歐陽崑崙的那段往事的時候稍事盤桓,轉頭述說著紅蓮同我之間倏忽燃燒起來的一切。我還記得當時我是如此寫的:「『老頭子』沒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東不為別的,祇為了邢福雙說過的八十四顆沉河的佛頭。這,也才引出了歐陽崑崙從拍花賊手上救出個小女孩兒的眞人眞事。關於此事,得從我那彭師母身上說起。怛是我非先繞回頭說紅蓮和孫小六的事不可。」

    那是因為紅蓮乃至彭師母所得知的關於歐陽崑崙的一切都過於簡略——她們從來沒有像一個專門研究中國曆代戰爭史的史政編譯局公務員那樣認識過歐陽崑崙。而身為國防部史編局裡一個官卑職小的研究者,家父從未見過歐陽崑崙——或者應該這麼說:家父一直懷疑他見過歐陽崑崙,但是苦無實證——顯然,要弄清楚這疑惑成為一個佔據他思索、情緒乃至影響了他的人生目標和態度的重大任務。我甚至可以如此斷言:恐怕正是為了弄清楚他是否同歐陽崑崙有過一面之緣,他才在民國四十二年經人介紹,進入國防部任舉的時候,自願到史編局幹一個介乎抄寫手和工友之間的臨時僱員。又在爾後歷經無數次公務人員任用及升級考試,從「禾頭委」經「草頭薦」而「竹頭簡」,一步一步、一級一級爬上他退休之前的「簡任一級編審」的職務。也正是這個近在咫尺、生養我三十多年的、大半生耗在故紙堆裡率領占人上戰場行軍佈陣的老人,讓我發現了我一直以為只有在離家千萬裡以外才有可能挖掘到的動人故辜——那些散落在人世間充滿悲歡離合的秘密。這個發現的起點,可以從孫小六在青年公園擺下「天遁陣」的那幾天重新說下去,|我和孫小六在那個陣裡待了幾天,祇在吃飯和上廁所的時候踩著一定的步伐,沿著一定的路線和方位進出一回——如果到了時辰交接的當口,就要約略做些改變。我祇知依著孫小六的吩咐切實做去,既不知道那樣歪頭踮腳地走路有什麼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那麼做的話會出什麼紕漏。然而,我是一個對「故事」極其認眞的人——雖然那時的我小說寫得極做作、極庸俗,但是不可否認:我非常容易被任何人的任何言語所打動;只要那人肯給我一個故事。

    孫小六在那幾天裡給了我幾個可以用「說不完」稱之的故事。第一個故事裡有個大牙爺爺—!讓我假設他就是汪勳如。第二和第三、第四個故事裡也都少不了那些蹤跡飄忽,行事神秘的老頭子;祇不過他們的出現分別在孫小六七歲、十,一歲和十七歲上——換言之:孫小六已經能稍知人事,甚至很懂點兒事了,是以後來這三個老頭子便益發鬼祟,非但在孫小六面前不肯彼此直呼對方的名字,他們甚至不願意出示本來面目,臉上總罩著一層棉、麻之類材質的面紗,或者是菜市場裡地攤上常見的妖怪面具。民國七十一年的第四個老頭子自始至終以一種新上市的套頭皮膜子面目出現,那皮膜子的臉和當時的美國總統里根一模一樣。孫小六向我縷述這三個人如何將他誘騙、拐架之後授以奇門絕技的時候,所用的稱謂都是:「第二個爺爺」或「紗布爺爺」、「第三個爺爺」或「面具爺爺」,以及「第四個爺爺」或「里根爺爺」。「紗布爺爺」一樣是把孫小六囚在重建之後的新生戲院裡——而且這一次「紗布爺爺」自己放了一把火,沒傷著人,火勢也迅速控制住,不到一個小時就撲滅了。可是戲院又不能開張,而「紗簾爺爺」則可以安心在裡面傳了孫小六一大套「奇門遁甲術」。

    在初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不時地會插嘴打斷他,告訴他「我所知道的奇門遁甲」祇不過是一種和算命、占卜或星相之學相似的東西,哪裡會有汁麼神通。孫小六則不時地這樣答我:「我有時也不相信,我現在也不願意相信,可是我們隨時都可能陷在一個陣裡,祇是自己不知道罷了。我們如果不知道自己陷在哪個陣裡,又怎麼可能不相信到底有沒有那個陣呢?」

    關於「紗布爺爺」、「面具爺爺」和「里根爺爺」與孫小六之間的那三個故事,我必須留待說到我和孫小六大逃亡的時候再作交代。現在我得跳過它們,直接說彭師母的部分。

    不知在陣裡待到第幾天——反正是連「里根爺爺」如何調教孫小六拳掌腰腳功夫的一段也說完了的那天清晨罷?我們幾乎整夜不曾闔眼,已經非常之睏倦了,忽然,孫小六瞪起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朝東南邊一條泥步道上一指,然後用極輕極低的一種近乎氣音的發聲方式跟我說:「那邊、那邊,樹底下,那、那是不是師、師、師父?」

    我順勢看去,見樹下果然有那麼三、四個人,背對我們兩個人站個不丁不八的步子,兩腳跟不時還踮一踮、又踮一踮的老頭兒果然像是彭師父,祇不過他比彭師父胖大許多。棉布無領白線衫和外罩的毛背心也不是彭師父平時穿著的衣物。最不像的是那人的脖子上似乎綁了一圈半黑不黑、半藍不藍,有如刺青般的紋繩——彭師父身上沒這痕記。但是,他手裡的一隻空鳥籠卻正是彭師父「他在陣外,我們在陣裡,」我說,還擂了他肩膀一拳頭:「就算是彭師父,不是也看不見我們嗎?而且他比彭師父胖那麼多,大那麼多。你怕什麼你?」

    孫小六聳聳肩,道:「沒辦法,怕慣了,怎麼都怕的。尤其是那鳥籠子,我一看見那鳥籠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說的的確是實話——大胖子和那些人說什麼我聽不見,而孫小六的兩排牙齒格格叱叱胡亂打哆嗦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鐘,我也打起哆嗦來。那是因為原先站在大胖子對面的一個人閃閃身,向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一張臉來——一張我見過兩次,再也忘不了的臉——是那四個豬八戒裡的一個,幾天之前的那個夜裡唯一沒被孫小六打倒的那一個。

    偏就在這一刻,孫小六低低叫了聲:「完蛋!時辰到了,來不及了。」說罷,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滾,我們便雙雙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樹樁後面,撲鼻罩面而來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從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洗澡不說,連手臉都沒沾過水了。孫小六自然也一樣,可他沒忘了噴出:口又一口的臭氣低聲告訴我:此刻正是七點。卯末辰初,是時辰交接點,不立刻調整幾顆松果的位置,陣就漸漸破了——不消說:樹底下那些人不多時就會發覺:在他們眼前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來只是幻覺,裡頭竟然是個兒童遊樂場,還有兩個骯髒、狼狽的逃犯。正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修補這陣,我們只好儘可能地蜷縮身子,利用那些完全是設計給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一尺、藏一寸、挪東移西,好容易半爬半滾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鬆了口氣——或者該說:才逃出彼此渾身孔穴之中所蒸出來的惡劣氣味。

    「你想師父看見我了沒有張哥?」孫小六依舊顫抖著:「他看見我了嗎?」

    我想了想,腦子裡蹦出來另一番念頭——如果紅蓮所說的沒錯:彭師父就是我解出來的字謎裡的那個「知情」的「嶽子鵬」,而和他正說著話的豬八戒這樣死纒爛打地盯著我,所圖的也和那字

    謎有關,那麼彭師父恐怕才是個藏頭露尾的關鍵人物,我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再者:從背後影兒望去,那提鳥籠子的大胖子少說有彭師父兩個寬,孫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認作彭師父,不過是因為長期過度的恐懼,和一隻也許看來有幾分相像的破鳥籠子。如此說來,倘若我沒有辦法克服孫小六的恐懼,就祇能像個縮頭龜一樣窩巴在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著尿、忍著異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孫小六鎮靜下來,勇敢起來,憑那個豬八戒,和他身邊那兩個老得像癆病鬼似的瘦子,外帶這提鳥籠的大胖子,應該都不是孫小六的對手。於是我假意探了探頭,仔細朝那樹底下覷了一眼,道:「那不過就是個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師父。」

    「不可能——師父的鳥籠我認得,它也從來不離手的。你再看清楚張哥。」這一回我祇好微微側出一隻眼睛寬的臉,忽然想到個詭主意,於是一邊看去、一邊狠聲吼了句:「嶽子鵬!」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並未縝密地盤算過,那樣吼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一個簡單的假設是:彭師父並不是像紅蓮所說的:「就是嶽子鵬」,而樹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師父。那麼,對眼前那幾個人來說,那一聲吼祇如大街上傳來的小販叫賣吆喝,或者一陣即令尖銳刺耳卻距離遙遠的緊急煞車,入耳可以毫無意義。再者,如果樹下那胖子就是彭師父,而彭師父不是嶽子鵬,則照說也不該引起什麼反應。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吼那麼一聲,原本並未期待對方會如何。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

    樹下所有的人都微微變動了一下原來的姿勢,且停止了先前的對話;但是也祇兩、三秒鐘(甚至還不到)之久。大胖子並沒有回頭,倒是豬八戒和另外兩個已經老得不象話的痩皮猴看來力持鎮定地輕輕移轉視線——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著非常熟巧的默契;他們的視線雖祇一掃瞥過,但是方圓三百六十度覆蓋無遺。祇不過我側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沒有暴露出確切的位置。就在那麼掃視一遍之後,他們居然一語不發地朝豬八戒身後的方向開步走去。換言之,!大胖子邁步徑往前行、兩個瘦皮猴分別朝左右轉去、豬八戒則扭頭疾走,四個人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孫小六這時伏耳貼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麼走了?張哥,你會念咒?你剛念什麼?」

    我一把把他推開幾尺,道:「不只你會些邪門外道的玩意兒,你張哥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告訴你!走。」

    「去哪裡?」

    「去哪裡?」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塵埃,道:「去洗乾淨你這一身酸皮臭肉。」

    我們離家並不遠,可是我不認為回家是安全的——起碼還有一個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豬八戒就在附近——至於這個「天遁陣」就算還頂用,我也不想再待在裡面發黴了。此外,我私心還有一個絕大的疑惑懸而未解:樹下那胖子和彭師父,乃至於嶽子鵬,究竟有什麼牽扯?不明白這一點,比一個星期沒洗澡還要教人不舒服。於是我扯起孫小六的袖子,以一種近乎威脅的語氣,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你不跟我來,萬一在外頭東晃西晃,眞碰到彭師父的話少不得要挨一頓臭打。還不如隨我走一遭呢。」

    「張哥你要去哪裡?」孫小六有些猶豫,肘子往後扯了兩扯。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說。

    我們在那個已經破相的天遁陣裡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孫小六終於鼓足勇氣,才瞻前顧後地離開青年公園,來到彭師父和彭師母的家,也是我們全村小孩子總會來受一陣子訓、挨一陣子打,可什麼也學不成,最後祇能蹲個馬步的武術館。從後門溜進去,就是洗澡間。平時附近人家的男孩兒們經常不打招呼,自行從紗門外把扣鉤撬開,拉上簾子,開了水龍就能^澡。彭師父、彭師母向例不聞問,因為自來水不値什麼錢,耐得住用冷水來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誰窺看;是以這洗澡間成年價人滿為患。練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練拳的也常冒進來攪和——據說是為了給自己家裡省幾文水費。總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見什麼人脖子上掛了條毛巾,就準是武術館蹭澡洗的渾蛋,錯不了。

    所以這個佔地很有幾坪大的洗澡間成為我成長歲月中不可或缺的一個記憶場景——長年溼滑而倒影著慘白日光燈管如蠶蛆蠕動的水泥地面、時刻揮之不去滲人心脾的美琪牌藥豈氣味從排水口蒸騰而上直達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托架、向西向南開了兩扇小小方形氣窗透進來的天光之中飛舞著無以數計的浮塵,以至於縱橫盤走於牆沿和樑柱之間到處殷出水漬鐵鏽的自來水明管,它們屬於我的十三歲到十八歲之間、當時看來7無生氣且窒人慾死的抑鬱青春,算是在家和學校之間勉強可以供人短暫盤桓的避難所,意味著其實令人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的巨大命運覆蓋之下一個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幾十個師兄和幾十個師弟都在這裡學會抽菸、說髒話、褪下包皮、討論如何在初夜時避免被女人那兩片陰唇夾傷或夾斷的技巧。

    在這個洗澡間裡進出的不下數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計算可能不下幾萬次,大夥兒共同用掉的水可以注滿好幾座游泳池,洗掉的汙泥爛垢應該種得活彭師母前院的好幾畦菜蔬。可是一旦過了某個年齡、或者說過了某個階段,所謂的師兄弟們在街頭巷尾或者更遠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際,沒有誰會

    提起這個地方——即使我們偶爾還想到「越活越回去大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兒,話題也總是在彭師父不許人露功夫上打個轉悠,停止在「其實他什麼也沒教給咱們」的老詞兒上。在和孫小六分別站在那兩管灰鐵皮蓮蓬頭底下衝著冷水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大概全都遺忘了這個地方。在匆忙逃離青青期而不暇回顧的時刻,我們仍像一群玩著捉迷藏的孩子,在短暫到不及一瞬之間背棄了那曾經蔽匿了我們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沒回來了?」我感慨地跟自己這麼說,又打了一遍美琪藥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罷?」「我還好。」孫小六冒出這麼一句來。

    「什麼?」我瞥了他一眼——這小子的的確確可以說已經長得很大了。令人驚訝得有些陌生。「我常回來洗澡的,其實。」孫小六閉著眼沖水,準準地把一塊藥皂隔空一尺撂回那個老式的塑料網碟裡去,微笑著繼續說道:「張哥你剛說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道理我太清楚了;師父從不到這裡來,我知道的。」

    「你是說就連你『不見了』的時候其實也常回來洗澡?」

    「當然。」孫小六勉強從水簾裡睜開;隻眼,彷佛非常迷惑地盯著我,道:「不然教我去哪裡洗?那些把我搞去學手藝的爺爺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嗎張哥?你一進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裡,埋在一百萬只香港腳底下。還是回來洗好,回來洗如果趕巧了師父不在家,還有故事可以聽。」

    「故事?」我也從水簾裡朝他瞇著眼望去。

    「對啊!」孫小六關了他的水龍頭,渾身的肌肉看似不經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時百千億萬個毛孔裡噴湧出一片白霧也似的蒸汽,蒸汽散處,他身上的水也幹了。他一面穿衣服、套褲子、一面十分狐疑地問道:「你沒聽過師母說故事麼張哥?我臠!之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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