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勳如是在什麼時候寫成這本書的?一個基本的疑問。我翻閲這書的封底蝴蝶頁,上面註記着幾行資料——出版者:革心出版社/發行者:汗勳如/社址:台北永和秀朗路一〇八-二號/辦事處:台北市和平東路陸裝二村三四號/內政部登記證內警台業字第三〇四號/中華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台初版。
一九九二年,民國八十一年六月六日,高陽謝世。七月十三日,我讀完了汪勳如的著作。我猜想是高陽那種考古工匠式的瑣碎好奇心在我身上醱酵作祟着了;我對汪着的出版日期有着骨鯁在喉一般的不安和狐疑。
質言之:以汪勳如例舉實事為證,試圖揭露天地會暗中破壞社會秩序、製造大眾驚擾的動機而言,他為什麼只寫了一宗疑似跳樓,目殺案、一宗墜機案、和一宗未及其詳的暗殺案;而未及新生戲院的那場大火?
再者,「我等亡命天涯老兒」這話説得似乎同孫小六幼時印象所及的類似,也就是「有時一、兩個」、「有時五、六個」的數目,似與「我等」(而非『我』)暗合。孫小六出生於民國五十四年八月中,到了第二年一月十九號那天新生戲院便失火了。假設孫小六分別在兩歲和七歲上兩度「住」在新生戲院裏的經歷亦屬事實,而汪勳如又曾經趁他還是個幼兒之際傳授了他一套《呂氏銅人簿》的醫道口訣,則必須是民國五十六、七年間的事。此後孫小六再也沒見過汪勳如了。從這些散碎零落的事實上看,最合理的一個推測是:民國五十四年八月,發生「萬老爺子硯方無故殯命」事件之後,汪勳如寫下了這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至少這本書(於民國五十五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勳如尙未遭逢、亦不可能預見新生戲院會發生一場大火,是以像火災這麼明顯的人為災難,並未見諸是書文字。反過來説、。或許正因為汪勳如寫成這部書,公然販賣於市,致使有心人在讀過之後,無論是從內容或編校印刷——也就是出版和營銷這條管道——循線發現了汪勳如及其它老人在西門町新生戲院落腳藏匿的蹤跡,而後僱請縱火專家,出手處置;這是有其可能性的。
高陽曾經不只一次地告訴我:一本不管它是什麼樣的書、裝幀成什麼德行、寫了些什麼內容、提倡了些什麼想法,祇有「一個鬼柬西」是完全不能改變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書印出來的那個日期,就宣示了此書「再無其它可能」;換言之:出版日期是一本書最篤定也唯一篤定的內容。除此之外,一本書裏的任何內容都「見仁見智,言人人殊」。而出版日期則可以告訴我們很多很多我們誤以為沒有意義,卻也因之而料想不到的事。
抱持着這個想法,我冒雨徐行,回到家中,再把另外那六本書從先前撕破了的包裹裏二取出,細細翻看。我赫然發現:除了《神醫妙畫方鳳梧》書末全無出版單位、日期,而僅止印以「著者自刊」和「總經銷:人文書店/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號」的字樣之外,另外五本書都是在民國五十四年十一月以後陸續出版的:直到民國六十六年為止。其中《食德與畫品》出版於民國五十四年十一月,《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出版於民國五十六年一月,《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出版於民國六十一年一月,《七海驚雷》和《奇門遁甲術概要》分別出版於民國六十六年一月和七月。這裏面有幾個小小的、引人想象的關節:第一,《神醫妙畫方鳳梧》應該是民國五十四年八月以前寫成的——因為著者萬硯方死於是年是月。但是高陽所給我的這個本子的封底上另外有油墨打印的一行小字:「五十四年:一月人文自售」。這行小字的意思非常明白:起碼這個本子的《神醫妙畫方鳳梧》一書是在作者死後三到四個月才由人文書店自售問市的。這樣;行小字所標示者非徒此也——試想:總經銷的單位自售其書於門市,而非經由中盤商、書店,層層輾轉的系統,則表示此書應該不是;本舊書——或稱「回頭書」、「風漬書」——這標示乃是總經銷為區別於經由正常發行管道而販賣者,它可能比較便宜,但不意味着質量不好;之所以打印言明自售,也是為了明確限制這樣的書不該出現在一般書店之中。
倘若這個推測成立,則這七本書上市的先後次序不意卻正是多年前我在三民書局之中瀏覽它們的順序,這一點有什麼意義我還不敢説。然而就在翻看這七本書出版日期的時候,我發現了另一個値得注意的線索,這七本書的總經銷都是同一家:人文書店。
此外——不知是否出於我主觀的附會——由於民國五十六、六十一和六十六年這三年之間各相隔五年之久,我便不停地在想:什麼事情是每隔五年發生一次的?以及什麼狀況之下會使得這七本書中的後四本要每隔五年才能出版其:?這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問題,可是,它也像我經常打的一個可以名之為「皮下癢」的譬喻那樣,暗暗搔動着我:五年。每隔五年發生一次。五年一本書。……
我於是乾脆把這七本書的書名、作者、出版年月依次列了一張表,抄寫在書卡上:
《食德與畫品》魏誼正54、11
《神醫妙畫方鳳梧》萬硯方54、12(上市時作者已歿〕
《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汪勳如55、1
《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陳秀美(疑為錢靜農化名)56、1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陶帶文(即李綬武之化名)61、1
《七海驚雷》飄花令主66、1
《奇門遁甲術概要》趙太初66、7
之後,我又在書卡上端寫了斗大的「人文書店」四字,並附上了這書店的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號」。
反覆讀着這張卡片,我的思緒非但不曾變得清晰,卻越來越胡塗了。窗外的雨勢傾江倒海似地澆注下來,天色在不知不覺間益發昏暗——而我,或許是由於一直在緩緩沉入陰暗的過程之中,是以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直到「咔」的一聲,室內燈光乍亮,我才猶似驚夢乍醒一般打了個哆嗦,發現午睡剛醒的家父站在卧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口上,他捧了杯顯然已經祇剩茶葉渣子的茶水,問道:「看書怎麼不開燈?」
我説沒有看書,在看卡片。他説有什麼分別?然後邁步去給茶葉沖水。這我才忽地想到:這老人已經從國防部退下來好幾年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看報、剪貼(如果有的話〕我發表在副刊上的文章,裝幀成冊,然後等郵差來收掛號信(如果有的話〉,跑郵局、存匯票,接下來的大事就是吃午飯了。飯後他會趁晴天去打個綱球,趁雨天睡個午覺,陰天就抱個球拍猶豫着該打球還是睡覺?生命中已經沒什麼太大不了的決定——他已經完全從古人的戰場上撤退下來了。
家父在衝他那杯已經衝不出多少顏色來的茶水的時刻,我隨手將先前抄出的那張卡片扔在几子上,被一個念頭如此打攪:我怎麼還是離不開這裏。而家父則十分困擾地坐下來,一面問道:「怎麼有股子尿騷味兒?」
也就差不多在他抽動着鼻翅到處嗅聞的時刻,不意間瞥見了小几上的那張書卡,他第一眼沒仔細看,想想似乎不對勁兒,又看了一眼,口中發出我們山東人最常使用的一個語氣詞——帶有驚耗、疑問甚或不滿的諸般況味——:「咦——欸?」這語氣詞的讀音應該像「爺?」
便在這一聲突然發出之際,他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砸了個碎屍萬段,連家母都從後院裏急急喊了聲:「怎麼啦?」家父誰也不理,只垂手拾起那張書卡,看了個仔細,然後深呼吸一口,轉臉對我説:「這是你的字嘛!」
家母這時已經進了屋,一邊擦着髮梢的雨珠子,一邊抱怨杯子打了也沒個長眼睛的會掃一掃,説着,又去找笤帚去了。
「好好兒地你怎麼會去看這些書呢?」家父抖了抖書卡,作勢要還給我的樣子——忽然又後悔了似地縮回去,又端詳了一陣。
「高陽給我的,這是他的遺物。」我一向不騙他,所以淨揀些不重要也不傷實的部分跟他説。家父點點頭,道:「跟你老大哥沒關係罷?」
「我多少年沒見到他了?」我説,當下心念電轉,不知怎地居然立刻想到了紅蓮——倘若牽絲攀藤、探其緣故——應該説是我先從老大哥和萬得福在將近十年前給我看過那一首豔詞想起,其間
可不是好多年沒再見過他們了?想到那豔詞,自然想起這十年來時不時與我同修肉體歡愉的那女人。就在這中間,家父又問了我一句什麼,我沒聽見。他着急起來,咬牙切齒地喝道:「你説啊!」
「説什麼?」我從紅蓮豐聳挺立的乳房和修長白皙的美腿之間掙出來,渾身一片燥熱。
「你去過這個『人文書店』了麼?」他指了一下我抄在書卡空白處的四個大字。
「我去那裏幹嘛?」我一面故作輕鬆地反問着,一面猛裏抽身而起,覷準他顫顫巍巍的手,一把搶回那書卡來。心想:你這樣緊張兮兮,我不去走一趟人文書店才怪暱!
家父這時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意,抬手扶了扶眼鏡,抹一把臉,又搔了搔後腦勺,好半天才放低聲跟我説:「這些人千萬可別招惹,一個弄不好,什麼樣的臭事都會跟你一輩子!」
他的話、紅蓮的話、孫小六的話,用語不同,可是意思卻顯然是一模一樣的。彷佛寫這幾本書的老傢伙眞是那種魑魅魍魎一樣揮之不去、驅之不走的鬼東西。然而越是這樣恐怖其説,反而越是挑起了我無限的興趣。只不過此刻的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很能夠巧妙應付,甚至操控我自己的父親了。我於是儼然像個和他一般年紀的成熟男子那樣攤掌向椅子一比劃:「坐,爸。」
他——可以形容為「乖乖地」一屁股陷進椅墊裏,感慨萬千地説:「你——唉!不能再讓我們操心了。」
家母聽見這話,連一秒鐘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説這話就好比放屁一樣,老大不小了還是孤魂野鬼一個——人家小五等去等來等來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讓人操心?見鬼了他!」
碰上這種責備,我的慣常反應是抱着“迭書本衝回房間,並視情況嚴重與否而決定要不要反鎖房門,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隨便找個什麼清靜的所在讀它幾個小時。然而這一天,沒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家父卻豁地回了頭,以我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兇狠態度對家母説:「你給我閉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説是從未接應過這個陣仗才對。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圓,圓到差不多接近彭師父常在手裏把玩的三顆銀丸子那樣。我猜她並非氣忿,主要還是驚訝——漫説她無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會如此講話,且對象居然是她。連我都吃了一驚——家母就那樣瞪眼看着他,過了大約有十秒鐘,才像是回過心神,手上的笤帚和簸箕齊齊撒脱落地,人已經朝屋後的小院子裏走去。
家父當時心裏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間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間突然發生過一次史上空前的嚴重齟齬,但見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點了點,道:「我告訴你:不管這些書是高陽還是矮陽的,也不管它是遺物還是國寶;總之你是不許再讀了!全放下。我也敞着跟你説:我會把它燒得一乾二淨的。」説着,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過:交出來。
我當然不肯,卻假意點點頭,抬腳勾起地三一個書袋,一氣兒把所有的書裝進去——還順手將高陽自己寫的一大迭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問説:「是你燒呢還是我燒?是連着包兒燒呢?還是不連着包兒燒?」
家父也許是沒料到我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反而遲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總之是燒了。」
「我總得知道為什麼罷?」我偷眼覷了覷自己和房門之間的距離,分心想着:該先移退到長茶几的另一側,才好一步跳過去,開鎖出門。
「可以告訴你的。」家父低聲應了一句,——這是十二萬分令我意外的答覆,一時之間,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個打算。但是,他祇停了一秒鐘,又接着説:「可你得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惹上這檔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抬頭,扶了扶眼鏡——這是表示他認眞起來的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隨即冒出一句像是隱忍許久,終於按捺不住的話:「你招惹上警備總部的那幾個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我的確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點印象!——他説的會是十年前闖到我宿舍裏去翻箱倒櫃,後來又被孫小六給打了個七葷八素的四個豬八戒嗎?
「沒錯兒!」家父嘆了一口氣,道:「人家教你夥着不知道什麼來歷的一個流氓給打了一頓——傷了兩個、殘了一個;你以為事情過去了就算了?你以為這是村子裏小太保鬧意氣,打破頭拉個手就過去了?你以為滿世界都是像你似地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鬧俚戲?你以為讀了兩本書、寫幾篇文章,就成了他媽的英雄人物了?你以為你在外頭瞎闖胡蕩的和家裏人沾不上一丁點兒關係?你以為人家放過了你,難道就順絲兒成理也放過了我,放過了你媽麼?」
他從來不曾用這樣的語氣跟我(或者任何人)説過話,我感覺非常地不習慣,這種不習慣的感覺要比捱罵本身還窩囊;坦白一點説:是這個剎那,我忽然不認識陷在椅子裏這憔悴但堅決的老人了。我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被他訓斥或責備過,簡直忘了他還有訓斥和責備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這也恐怕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次,我重新體會到畏恐父親的滋味。於是我結結巴巴地把老大哥受傷入院,萬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請教〈菩薩蠻〉藏字謎語,四個豬八戒找到宿舍來,以及孫小六出手助拳的幾個片段都説了;唯獨沒提紅蓮,我認為那可以是無關緊要的——起碼在我自己尙未摸索清楚的拼圖板上,紅蓮祇是一個我過去十年來從未想要進一步擁有,或者退一步捨棄的性伴侶。我們這種見了面脱衣服,辦完事道再會的關係是一種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無法理解或諒解的關係;我當然説不出口,也當然不認為有什麼値得説的。所以我省略了這個部分,並以為這個部分之於家父,就該像是無窮無限的宇宙奧秘之於凡夫俗子一般,絕對是可以錯身而過的一個問號。
可是我錯了。家父聽完之後,緩緩睜開了眼皮,一雙或許是因為長年罹患糖尿病而略顯向外脱眶、看起來不能聚焦凝視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視鏡片後頭迅速眨了幾下,沉沉問了句:「那麼歐陽崑崙的女兒又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