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鐵頭崑崙」的出身來歷,紅蓮其實並沒有說這麼多。她只告訴我:從前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每天跟著母親到一座橋底下玩兒,有那麼一回,母子倆忽然發現緊挨著河水的橋孔裡有一十二顆佛頭,這小小孩兒便依那佛頭上鑿成的大小凹洞的排列,練成了一種奇怪的功夫,還在五歲那年無意間出手,從幾個拍花賊的挾持之下救出一個小女娃兒。
據紅蓮所知,這外號人稱「鐵頭崑崙」的小小孩兒的鐵腦袋瓜兒,後來還成就過不少豐功偉業,祇可惜就因為他長大之後,「腦袋一天比一天鐵」、「硬得轉不彎來」,終於為奸人陷害,死的時候腦袋和身體分了家。之所以告訴我這些,據紅蓮自己說祇不過是因為看我讀書讀多了,把腦袋讀硬了,應該引以為戒。
我聽她那樣說的時候宿醉未醒,且一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國王,滿心巴望著她能永永遠遠地坐在我床邊,隨便說什麼都好地一直地說下去、再說下去。為了拖延她停留的時間,我會不時地插嘴追問她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比方說:「那些佛頭是哪裡來的?」「一個五歲的小孩再厲害,怎麼可能打敗好幾個拍花賊?」「那『鐵頭崑崙』後來成就了什麼豐功偉業?」……諸如此類。紅蓮也許答了、也許什麼也沒答。總之我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個三言兩語、有如電影院門廳裡發放的那種本事一樣的情節摘要,以及——最重要的——紅蓮曾經伸出她那隻白淨、柔軟、粉嫩光滑的右手,在我被酒瓶重擊的傷處撫摸了好一陣。說也奇怪,她的掌心——也就是醫書上稱之為勞宮穴的位置——竟然傳來一陣又一陣猶波似浪的推擠之力,其溫熱如漿、其輕軟如綿。然後——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我的幻覺——我聽見她說了聲:「改天再陪你睡,嗯?」
應該就是在那一刻之後不久,紅蓮一聲不響地消失了;更正確地說:是我睡著了。而我當時不可能知道:紅蓮如何在之前或之後替我收拾房間的過程中從字紙簍裡取走了我解出的那一張〈菩薩蠻〉的字謎。
然而一覺醒來,銘印在我腦海裡撣之不去的卻是那一小則殘破不全的、有關「鐵頭崑崙」的故事的印象。而且這印象還隱隱約約和我曾經在圖書館、重慶南路的一些室曰店——比方說我提到過的三民書局——以及我自己的書架上的一些書裡讀到過的小數據可以相互印證。
在那個時節,我應該專注於我的碩士論文寫作的,可是——套句我們村子混過血旗幫的軍火大王徐老三的話說:我是「只聽二哥、不聽大哥的」。徐老三這話的意思是:男人經常因為荷爾蒙分泌過盛的緣故而喪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用在當時我的處境上,「只聽二哥、不聽二哥的」這話眞是再恰當無比了。我一心祇想著百分之百的紅蓮,以及她所說的一切——其中最令我好奇不捨,念之再三的幾句話是她在撫摸著我的「鐵腦袋瓜」的時候說的。當時我好像是隨口問了這麼一聲:「你是從哪裡讀到這個『鐵頭崑崙』的故事的?」紅蓮笑了笑,道:「我這人是不讀書的。這故事也用不著讀;它是我爸爸的故事。」
無論與荷爾蒙分泌量有多麼密切的關係,從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一個關於愛情的定義——至少到今天為止,我依然信之不疑——那就是:一旦愛情發生,它便會激發你對所愛者的無窮好奇。在這樣的好奇心驅策之下,我幾乎忘記碩士論文的事,卻跑了幾十趟圖書館和重慶南路,終於在汗牛充棟的紙堆之中找到了幾本和紅蓮的身世有關的書,其中當然包括一本署名「陶帶文」——其實就是李綬武——所寫的《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和一本署名「飄花令主」所寫的武俠小說《七海驚雷》。
這兩本書在不久之後被緬甸或者越南借走,恐怕早就已經流落到南洋某國的華文舊書市場上去了。若非歷史小說家高陽過世前遺贈我的七本書裡也包括了這兩本——坦白說:我是根本沒有能力去滿足我對紅蓮那狂熱痴迷的好奇的。當然,如果我沒能從紅蓮的身世中無意間拼湊出幾十年前的幾個石沉大海的小案子,也就不至於陷入那幾個鬼魅也似的老傢伙的網罟之中,脫身不得——這個處境居然和我一向看不起的孫小六如此相似,又如此轇轕不清。
時至今日,歷經許多我根本無從逆料的世事!——包括突如其來的初戀、翻雲覆雨的性愛、眞槍實彈的格鬥殺伐、撲朔迷離的逃亡、追逐、偷盜、恐嚇、綁架以及毀損國家資產……等等,我已經不能清楚地記得:當初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機緣之下得到這兩本書的。也許——我祇能說也許——是因為之前我在三民書局隨手翻看書籍,巧遇趙太初的那一回,看到這《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和《七海驚雷》裡敘述了一些和「鐵頭崑崙」的故事十分相似的情節,於是當紅蓮跟我說過「鐵頭崑崙」之後,我便去搜購了來。另一個可能是紅蓮告訴我「鐵頭崑崙」的故事之後,我或買、或借而暫時擁有了這兩本書,之後書被僑生們幹走,我才遇到趙太初的。無論是哪一個情況,總之在我為了瞭解紅蓮的身世而仔細推敲這兩本書的那段時間裡,從來沒有把紅蓮和趙太初想在一起;換言之: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並不知道紅蓮涉及了一個和大歷史緊密互動的陰謀,也不知道紅蓮之所以同我如此親近竟是這陰謀的一部分。當然,我更無從想象:在大歷史的角落裡,無數個和我一般有如老鼠的小人物居然用我們如此卑微的生命、如此猥瑣的生活,在牽動著那歷史行進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