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死謂「崩」。相傳有個儍秀才作亂,身後跟著一批比他還不識字的農民,人多勢眾,居然成了小小的氣候。傻秀才自立為帝、道寡稱孤,很過了一段時間的癮頭。可是好日子沒過幾天,前來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亂事,驅捕了從犯、少不得也拿問了主謀。判刑確定,攜赴法場之日,傻秀才之妻牽衣頓足、攔道大哭,傻秀才卻意態從容地回頭對她說:「崩即崩耳!世間豈有千年不易之王朝?」這眞是好大氣魄。
在江南八俠之中有個周潯,氣魄也差堪比擬。前文曾經提到:江南諸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畫鷹,其下數傳而有方練、而有萬老爺子。另一個擅長繪事的即是周潯。周潯擅畫龍:《畫徵錄》稱道其龍「為三百年來大手筆」。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遺傳,抑或是後出苦修,這一門匠作有個獨特的機巧;那就是能將極為繁瑣、複雜的機械工具乃至宮室宅邸畫在一張素紙或素絹之上。以後世之建築專業視之,這祇是十分簡易的入門功;然而於此門姑可以「圖匠」稱之的專技之人而言:能將業主所需所冀的宮室屋宇繪於紙上,則是極其高明、且不輕易外傳的一個行當。周潯——在他周家門裡的自己人看來——正是個既無才、又無心、不可能承繼此行衣缽的子弟。周潯生性佻達,自幼即不安於業,一心只想比拳試腳,勉強在父兄的脅迫之下從描圖、寫物到
臨摹繪本,學了幾載畫藝,然而始終不像是個能在匠作這一行裡謀個生計的人物。長到十六、七歲上,周潯忽然因細故忤逆族親,被逐出家門,偏偏遇上了個丐幫裡的長老。那長老看他體魄非凡、骨格健碩,傳他一套「穹窿掌」——所謂「穹窿」即是「空洞」之意——蓋行乞之人,衣衫襤褸,身上所著之物多不能蔽體,故名之曰「穹窿」。這套掌法為後世淺妄之人以訛傳訛,美稱之曰「降龍掌法」或「降龍十八掌」,實屬大謬。蓋「穹窿掌」根本與武術無關,它祇是走投無路的乞丐如何藉由一隻手掌向人行乞,而另隻手掌則乘人不備,取其財貨。質言之:不過是行竊之術而已。
那丐幫長老也是個扒手出身,一心祇想養育、調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後得以出師入世、供奉這為師的後半生慘淡吃喝而已;豈料周潯手底下的畫工了得,不意間一曙這長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層樓的想法。
這長老先在蘇州東山西卯塢紫金庵後找了個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潯往廟中巡看一遍,回頭再至棚中伏案作畫。舉凡廟中神佛菩薩、羅漢觀音乃至柱上雕龍、簷角翔鳳,但揚目所見,無一不可入晝。畫時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來棚中圍觀,人人稱道讚賞;非徒出資將畫像請回家中供奉,且不乏當場齎發賞錢給這小畫師的。之於這長老,就怕無人來此遊、不怕來人擠破頭;人一多、場面一亂,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潯在畫工上賺的銀錢、再加上長老「趕白集」行竊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葉以降、丐幫子弟溷跡江湖、很難再靠乞討維持幫中行政開銷,也才有了不禁個別乞丐幹上扒竊勾當的例規;可是無論行乞抑或行竊,所得財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統並未動搖。不過,這長老同周潯所合計合作的這部生意的帳又該如何算呢?小小年紀的周潯每日作畫收入幾是長老的數倍,但是長老執意將兩人所得一併上繳丐幫蘇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潯頗不愜音心。加之這長老脾性火爆、動輒施以拳腳。周潯終有隱忍不住的一日。偏有這麼一天薄暮時分,人潮即將散去。長老見時機不再,偷聲催促周潯手筆加緊、多畫兩張,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潯腹飢口渴、肝火大熾,豈耐他這般催促?登時一翻腕,把筆扔在畫紙上,將一幅即將畫成的觀音像扔了個通紙墨汙。出資購畫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緣故,當然不肯罷休,當下便吵嚷起來。周潯亦益發光火,手起腳落掀翻了文房四寶,指那長老背影叫嚷起來:「你這趕白集的老渾蟲!小爺打從今日起不伺候了!」說時眾人瞿然一驚,瞧出了奧妙,立時將那長老擒住。小周潯見狀情知不妙,尋個間隙便逃逸無蹤了。可這長老畢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給拿進官去卻也無贓無證、沒罪可問。只在衙裡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書吏隨口問訊幾句,畫個花押便釋放了。他,又豈能善罷罷休呢?於是隨即夥召群丐,傳令散出「隨口風」——命四鄉八鎮各路行乞子弟會同通報信息,務將周潯拿回蘇州本堂受刑、絕不寬貸。
是時周潯不過一個浮浪少年,哪裡知道世途艱險?人還沒跑出三十里地去,便教一群散丐圍住。眾人一眼認出他就是西卯塢紫金庵後畫像的少年,豈容分說,掏出「牽羊繩兒」上前就綁。說來也算周潯命大,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橫裡飛過來一個黃澄澄、圓溜溜、似碟似盤的物事,猛可將那幾條繩索打斷,又飛了開去——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著袈裟、手持鐃鈸、頭頂上燒了九個大戒疤的胖和尙。胖和尙隨即惡吼、聲,道:「呔!哪個不要命的臭叫花敢傷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這個一樣——」說時手起鐃飛,眨眼間在空中繞一圈又回到他手裡,可群丐身後丈許遠處術一株徑可合圍的柳樹已然應聲倒了下去。有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還有什麼計較?一聲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廟後畫佛畫龍的那個畫師麼?」這身長七尺有餘、濃眉大眼,還留著圈兒紫色絡腮鬍須的胖和尙道,!「來來來!你給了因畫上一張像。畫得像了,就算報答了我救命之恩;畫得不像,就吃我一鈸也不為甚!」
周潯逃過前狼、避不過後虎,正暗自叫苦,卻別無可計,祇得哀告道:「我身上沒有紙筆,怎能作畫?」
了因和尙笑道:「這有什麼難處?」說罷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樹樹身一欺,祇見他使袈裟袍袖往樹皮上一拂,剎那間煙塵四逸,但見煙塵散處露出一大塊青白無皮的裸幹。那和尙順勢衝左方擊出一掌,掌心如噴烈焰,頃刻間將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樹幹和枝葉焚了個焦黑。
「你便使這炭枝往這樹上畫個佛爺罷!」了因和尙又是一陣怪笑,同時身形一矮,盤膝趺坐,閉目調息,儼然就同一座羅漢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俠的民間傳統之中,這一節「紫金庵周潯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書一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潯的過節。結果周潯的圖畫頗令了因滿意,兩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俠之中最早結識的一對盟友。日後七俠合力襲殺淫暴無行的了因,周潯不得不成全大義、舍脫私誼;了因伏誅之後,周潯遂遠走西北,不再同其餘六俠往還。且於此後的風塵行路之上,周潯落得個酗酒沽醉的毛病。呂四娘刺殺雍正得手,朝中偵緝四出,撒下天羅地網追捕諸俠。諸俠皆伏匿,唯獨這周潯在將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傳授給一名乞童弟子之後,日日至市面街頭狂言:「我即當今武林第一謀逆周潯是也!」且足跡所過之處,輒當衢於壁上畫龍形,由於畫工極好,圍觀者往往不下十百。畫畢一條龍,便至酒家狂飮。某日在逆旅之中為偵緝虜得,少不了一場大戰;偏因他不勝酒力,即刻成擒,給判了個斬首之刑。死前周潯放聲笑道:「畫龍者,龍也!我乃當世人中之龍,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劊子手手起刀落,祇見那人頭不朝下墮,反而教一股頸中噴湧的鮮血衝入半空,忽隱忽現,果然是顆龍頭。眾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卻揭露廣謎底:原來當初了因迫周潯為之繪製肖像之時,周潯斜眼乜視,發現斷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裡是什麼和尙?卻是一條蜷曲的紫須黃鱗龍;乃據以圖之。是後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參識和尙本相,亦人中之龍也。」無怪乎江南八俠的民間傳說在敘及七俠襲殺了因一節時所題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俠結盟誓/白泰官三飛屠蛟龍」。而在周潯既死之後,說書人的贊詩卻是這麼寫的:「無為習繒藝/乞飼且圖神/敢效狂龍舞/何愁豈隸巡/行俠須仗義/反目豈報恩/醉向刀頭臥/還酬救命人」。這首小律道盡了周潯一生的顛沛與糾結;尤其是「行俠須仗義/反目豈報恩」兩句詩眼,更道盡江湖中人不斷在公義和私情間盤桓躊躇的矛盾與錯愕。
周潯的事蹟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語漸悄漸遠之後仍有餘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這丐童並無姓氏,亦不詳其身家;祇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繪畫,且有個「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潯之前便常在街頭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筆,同時為四人寫像,所繪之人無不畢肖如生。周潯見之如獲至寶,遂將自己一身的畫技和武功盡皆授之。此童長成之後便靠畫工謀生;妙的是他的生計卻是周潯自幼遁逃避走的家業:造屋建宅的圖工。
話說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錢載、字蘀石者中了進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愛飮酒劇談;嘗與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過從,終夜講論學問經術,常達旦不寐,猶不盡興。壬申這年得中進士的考題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錢蘀石參加鄉試時的試題一模一樣。為了紀念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為,方便他與同儕好友縱談助酒、雄辯佐觴,遂延請匠人至家,起蓋了一幢一樓一底的小閣。樓下是飮宴之所,樓上是書齋,閣名「念平樂」,念字為「廿」的音讀,且蘀石名「載」,合念載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紀念其二十年苦讀雙捷之意;「平樂」則典出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之句。從這「念平樂閣」的完圖、起造到竣工,長達三年之久。凡一磚一木、片石片瓦,皆經錢蘀石之手,而為他製圖的正是這小丐童——祇不過此時丐童已經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長,成為一方名匠,人皆以「齊兒」呼之,蓋取諧音「乞兒」,但是齊兒也全然不以為忤。三年閣成,錢蘀石早與這齊兒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遂收之在府,專事研究建築圖制,每有發明,即由錢蘀石薦與那些宦囊甚豐的官人,為之建造林園房舍。朱竹石的「釣滄樓」取境杜牧之〈旅宿〉:「滄江好煙月/門系釣魚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樓」取境柳宗元〈溪居〉:「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等,皆出於齊兒之手。錢蘀石甚至出貲鳩工,為齊兒印行了一卷《雅閣圖譜》,並親為作序。這圖譜便是以齊兒之名署撰——他於是有了個和錢蘀石一樣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錢濟,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點水的偏旁,可能與《雅閣圖譜》序稱其「尤善於水上造閣,波波迭映,蜃影千端,非凡師俗匠可及也。」有關。
錢渡之從此有了出身,也正因為朝夕往還、耳濡目染於錢蘀石的書生氣質,是以教養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這一門便出了四個舉人,其中還有一人會試中了進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論是否有功名在身,這一支的後生代代傳習下去的一門畫功始終不曾中斷過。
據聞錢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為某次替一道觀畫工圖而結識了一個叫吳燕然的老道,老道問了他一句怪話:「大匠起樓造舍凡數十年,可曾拆過一屋否?」錢渡之聞言大驚,從此轉入了另一個境界——但聞他鎮天價枯守在一池中小閣之上,日夕繪圖,動輒數月。待工圖製成,立刻僱工興建,經常亦須費時一年半載。一旦竣工之後,這錢渡之便召來親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樓宇旁圍觀。此時錢渡之便昂聲喊道:「但看他起高樓,但看他宴賓客,但看他樓塌了。」說時遲、那時快,這看來美輪美奐的屋宇應聲便倒,落地便成為碎瓦破磚,並無一材半料可以再資利用了。後世建築工匠切口稱「淺肚子匠起朽木頭樓」,指工匠本事不濟,房屋蓋得不牢靠,其實說的就是錢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為遊戲的掌故,外行人誤以為錢渡之三字為淺肚子,非其原本也。但是,古代建築工匠卻明白:錢渡之並非眞地痴狂,而是另入一層匠作的化境。署名「陳秀美」撰寫的《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約可稱為近世碩士論文中最為宏偉的鉅作,全文連註釋近千頁。此書於一九六七年一月由臺灣某知名水泥公司資助出版,出版單位為與該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會,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冊。此書體制之所以如此龐大乃在它並非徒為上海小刀會之背景來歷作考據、論證,它也旁及於又稱洪門的天地會勢力所及的諸多行業、生意和底層社會生活狀態。不過分地說:此書其實是清代中葉以後華中、華南各地民生實況的一個百科全書式的總紀錄。其中即有「建築門」之卷,對《&年錢渡之臨老成狂的行徑有非常精關的析論。著者如此寫道:「錢渡之從道士吳燕然那裡體會到建築物的『非恆性』。這種體會不祇是融佛道『即生即滅』之理於道家『絕聖棄智』、『忘機去巧』的思考傳統,更牽涉到一種極其複雜的匠作技藝。就技藝來說:這種在構造完成時異常堅實、牢固的建築物可因一個非常輕巧和細微部分之破壞而整體崩毀,它其實對匠作這一行作了雙重的嚴酷挑戰。一方面,建築物的設計者必須從起造整幢建築物的開始便構架出摧毀它的機關,使之一觸而解、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時摧毀創造者精心設計,甚至親自動手施工的建築物則確實考驗、也顚覆了其人對物、對成品、對藝術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樣在這本卷帙浩繁的書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後小刀會眾——其實也就是天地會系統的洪門光棍——為了向老漕幫勢力展開致命的打擊而利用這種建築物殘殺敵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發生於光緒年間,小刀會為向遍及全中國各地的天地會黨人顯示此一新興勢力的竄起企圖,強行綁架了錢渡之的七世孫,勒令此人以一個月為期建一小樓,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會方面供應。且答允:小樓築成之後,小刀會非但立即放人,並在這錢氏匠師平素往來的票號戶頭中匯入大筆銀兩,以表感謝。可條件之一是:這小樓其實藏有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機關。
嗣後未幾,小刀會首親自具名撒出一式數十份的請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幫內三堂的首領。給老爺子的請柬上附了封密函,說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會前人洪氏英雄將本會「海底」獻出,交絡南北各地豪傑人物,其宗旨即在於驅逐滿虜、光復華夏。其間雖有太平天國徒眾藉洋夷教法混入舊章,擴張勢力,終究因為淆亂華夷分際,革鼎不成,純因人謀不臧。如今小刀會聚義萬數,有意重修「海底」、統一號召,結交江湖志士、共圖興漢事業。
老漕幫在各個會黨幫教之中從未公然表示過反滿興漢的野心,這裡面有不同的顧慮。首先,老漕幫的前身糧米幫祇是貧苦流浪的船7水手組織而成的經濟互助團體,原無政治意圖。其次,老漕幫認知上的一個慣例是「無會不秘,但不可因秘而會」,是以從來不以為天地會提出「海底」秘本,令各個地方械鬥團體分而享之這種行徑是一正確的手段。因為藉由一份原本有其獨特歷史音室我的秘本之公開,而任令天下人擁之自重且無所擇地擴張、蔓延,並非祖宗家門創立幫會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為對擴張目的和方式上不同於天地會,相對而言,老漕幫並不曾對「統一號召」各盟會幫派勢力有什麼積極的企圖或作法,這使老漕幫相形之下顯得保守而膽怯,也就對此一遨約有了另一層疑慮——所謂「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換言之:對方可能另有圖謀。
在老漕幫內三堂中也有兩種看法。認為不應該赴會的佔了多數;但是,也有三個舵主和正道堂的領事認為應該赴會。三個舵轄下各有五到九個總旗,每一總旗之下又有七、八個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內的總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數以百計的各別庵清光棍;仔細推敲:這三個舵主的意見其實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於南京兩地之間數萬之眾共同的想法:他們不想和已經逐漸夥結成一股龐大勢力的天地會為敵。至於正道堂領事的看法則另具隻眼:他認為這老漕幫的制度早在過去一百多年之中已與天地會不謀而合——比方說:由老爺子親下「3曰諭」將轄下人多勢眾之總堂主擢升為旗主的這個「立旗」制便是從天地會中借來,原本就是擴張人丁勢力的一個必然的手段。想當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輩大有人在,可是事實證明:自凡要成就較大的事業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匯百川,而且還要能具備合乎潮流的作法。這位領事建議:開大香堂,擺下「地方棚子」、「天圓帳子」,將內三堂——也就是總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領袖一應請到,大家做個公議,再由老爺子定奪:究竟是否應邀到宴?倘若最後的決定是不去,則一切照舊,別無長言;倘若是去,其實即是對小刀會請柬附札中的提議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態度。既然是這樣,也就不能等到赴會之際才商議什麼「重修海底,統一號召」的因應之道。
結果這大香堂一開開了三天三夜。越到後來,同意與小刀會所代表的天地會勢力結盟者越多,原因無它:上海、蘇、杭和常州、無錫、鎮江等地的總旗主——也就是華中地方三舵轄下的在地元老們一個個衣著光鮮、穿戴體面,儼然是仕紳之流的人物——由於看起來生意作得闊綽,言談也鏗鏘有力,頗令他人豔羨不已。至於那正道堂領事更提出了頗為令人心懾的說辭;他表示:在給老爺子的這封密札裡,所謂「結交江湖志士」還只是老生常談;然而「共圖興漢事業」則不啻是要誅九族的大罪。試想:人家侃侃倡言到這般田地,顯然沒將老漕幫視作敵壘,那麼老漕幫如何還能縮首畏尾,裹足卻步呢?
這一問問得老爺子連連點頭,當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這麼定了罷。」
這位大哉君子的老爺子姓俞,名航澄,吳縣魚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負氣尙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跡下流。聽那正道堂領事此言一出,登時慷慨起來。於是傳令尊師堂領事安排應對儀節,護法堂領事籌劃扈從措置,並且親自點齊赴會人丁。
筵席設在蘇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處叫黃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還祇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緒十三、四年以後,已經有了市肆。如今聽說連美國人都想將租界跨河推拓過來。
老漕幫人行事算是縝密的。在筵席設辦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輪番經由不同路徑前往黃泥塘,沿途警戒勘察就不待細說了;更有專人到設席的館子吃喝,將它每道菜餚都品嚐了個點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這館子也是新近開張的,背臨蘇州河,是個二樓一底的構造,屋宇全仿「釣滄樓」款式,樓廳門面不寬,可一進門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樓。底樓左右是尋常顧客用膳飮酒之處,對過一排軒窗、外有懸廊臨水,廊深且廣,設有朱漆雕欄的包廂式雅座,現成是個演唱彈詞、鼓藝的書場。樓上東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間廳房,供應全席酒菜,佈置得十分雅潔。此樓名曰「遠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飛燕外傳》所述:「(飛燕)為薄眉,號遠山黛。」不過由此憑河遠眺,天晴時遠處倒隱約可見幾抹峰影,確乎是一副淡掃蛾眉的模樣。
各方光棍回報,都對那遠黛樓讚不絕口。老漕幫仍不放心;畢竟這一去是將這幫中大老平白送進天地會的局中,且自小東門祖宗家去至黃泥塘,也有數里之遙,路上還不能過於招搖,以免引起官民側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張旗鼓地隨扈保衛。如何化整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體面;著實是個難題。結果還是護法堂領事萬子青想出了個主意:因為開席的時間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當暗了,如此大舉出發,不如早在午後辰光即請各受邀之總旗主、舵主、三堂領事分頭進入老英租界,或訪舊、或遊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問訊,隨後各視辰光,分批過蘇州河,到了準時間眾人再齊聚於遠黛樓門首。回程亦復如是——但凡過得蘇州河來,各自便散入租界去也。
然而任誰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會壓根兒沒有存心開火的意思。老漕幫內三堂自老爺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數到了,但見天地會光棍人人著長衫挽袖白撩袍角,這是身上沒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邐蜿蜒站成兩列,自底樓大門口排上三欞。每個光棍隻手攤掌橫劈胸前,另隻手平舉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樣是橫掌攤開,渾然是個請進的手勢。
待老漕幫六十四人分別依序坐定,各自才發現他們還佔了人多勢眾的便宜——遠黛樓三樓四方一共是十二個房間。隔間壁板一經拆除,便形成一個「口」字形首尾相銜的十一工呂桌陣;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幫元老,有幾桌還坐上了六個人。且這邊剛入座,先前門口以迄樓頭那一干天地會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這一來更讓眾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邊撤手、這廂入座的交接之間,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眨眼的時間,四下悄然無聲,彷佛人人皆置身於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這一眨眼的時間裡,遠處黃浦江邊傳來了火輪入港的汽笛聲——這火輪是十分準時的,每到洋時鐘七點過一刻,便有一個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經黃浦江西南大灣。這汽笛起鳴之時眾人嚇了一跳,隨即還相視笑了笑,但是他們隨即笑不出來了——因為笛聲既出,整棟樓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臨風、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顛簸搖盪起來。
眾人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無一個哥老會小刀會等天地會系統的光棍。等大家明白過來,這遠黛樓已經石飛瓦碎、磚倒木傾。在陣陣由蘇州河^^岸向北吹來的輕風拂吻之下,煙塵漸散,原地哪裡還有什麼樓宇,卻只剩一大片從四面中空的牆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經河水一衝,還了它黃泥塘的本來面目。
要是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則日後也就不會再有什麼老漕幫了。是以樓宇塌陷、夷為平地之後的一節,還得暫且交代幾句那地底的動靜。
倘若錢家那後生果爾依小刀會的謀略行事,任由火輪汽笛催動樓身的迴音壁機關,則黃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輪出入,它怎麼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時彼刻崩了呢?這機關在前面已經提到的《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一書中「建築門」之部亦有說明:「錢渡之的機巧分成兩個步驟,也就是由兩個各自無關的機械裝置先後催動。通常第二個裝置殆由音波振動而開啟。它的關鍵常是古代建築工匠稱之為『雀舌』的一種薄紙片,這薄紙片一旦破裂,就會連帶地讓沙漏、彈弓、機弩和一些勁力遒健的裝置如推倒骨牌般連續扣發,最後以地心的重力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過,在『雀舌』破裂之前,還須要設計另一個平時既能保護這『雀舌』,用時又能立刻將它摧毀的裝置。古代建築工匠稱之為『螳臂』;取『螳臂檔車』之意。但是『螳臂』的設計和製造均屬家傳之秘,向不對外流佈,是以從無旁人知曉。錢渡之這位工匠純因好奇慕巧,獨力研發出他自己的『螳臂』,並有六六三十六種變化,圖式功用俱書之於卷。但是他惟恐不肖之徒用於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三十六榫圖》這一卷小冊中有目無文、有圖無解,傳之子孫也是口耳相授,不著一字。」
遭小刀會綁架施工這人情知蓋成這樓之後必定會釀成一場巨禍,可是若不從其囑又恐怕馬上就要身首異處了。於是他想了個法子:在遠黛樓地基下方另外鑿了個曲折欹斜的通道,並於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裝了一枚「雀舌」。當小刀會黨人悉數撤離樓底之後,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門首的門坎,催動第一道「螳臂」——但是他們並未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條五尺長、一尺寬的門坎非徒啟動機栝、打破第一張「雀舌」,也因造成一個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彈破了另一張「雀舌」。這第二張「雀舌」則正是老漕幫眾人的活命符了。
且說眾人連摔帶滾,隨瓦片、磚石、樓板和桌椅碗筷一併跌下之後,原本便該遭活埋的眾人祇道身形忽地一緊,不意自橫裡捲過來一張又一張的大網,網網相銜,由土壁內舒騰而出,又因兜住177了人體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復懸蕩不已。此際眾人驚魂初定,才發現除了有幾位總旗主和兩位舵主傷了手腿之外,並無大礙。再一定神,卻發現頂上最後一張大網已經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撐得了片刻辰光。卻在這個時候,護法堂領事萬子青道:「這分明是有人加意營救,否則斷不至於如此巧妙!」
眾人不約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環視一遭,果然發現了萬子青所稱的巧妙之處。要說這六十四人入甕踏機,給人活埋於地底,可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個可供回身旋踵的空間,皆用梁木撐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視辨,此其一。地底接著人的這幾張網子正因眾人掙扎用力而漸漸收束,人數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緊,其狀如海碗;人數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狀如箕籮。總的說來,吃重較多的網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這些網子,眾人自將隨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個腦破腸流亦未可知,此其二。更妙的是在眾人的頭頂之上約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張彌天覆地的大網,可是網眼極細,祇有銅錢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眾人的這些網眼約有尺寬,結繩處的網扣也有拳頭大小——正是上面這張大網將最後墜落下來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則當頭一擊,傷亡亦不堪設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煩來了:看頂上那細眼大網也不住地震動,且持續有流沙瀉下,竟不知它能撐到幾時?
忽然間,眾人聽那老爺子俞航澄道聲:「妙哉!」同時萬子青亦道:「我們身子底下這些網子和那大網是同一個機栝;祇消我們墜在此處,片刻之內那網還不致崩落。」
接著,萬子青又仔細朝那微微透來亮光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彷佛才明白過來,即道:「底下這八張網子吃重不均,還請眾家兄弟勻上一勻。人多的往人少的網上將移,那肥胖壯大的和那輕盈痩小的也請相互調理;務使各網所承之力相去無幾。」好在這些都是老漕幫中的方面領袖,非但武藝了得,遇事也頗能沉著鎭靜。萬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勢示意,各自施展騰挪攀爬的絕技。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便將八張網上所承之重量調至一般——說也奇怪,這時八張綱子的兜口又緊了一緊,並一字排開朝下猛地墮了三尺。眾人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發出亮光的地方正在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間四面各有一凹槽,內嵌數十盞點著的油燈——看那油麵燈芯長短,不過半釐左右,換言之:恐怕就是在樓塌之際才由某個機關點燃的。也由於燈火熠濯,眾人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題了首詩,詩曰:「奮命孤懸入網羅/擊星破月掃洪魔/詩才不若機栝巧/壁裡乾坤似更多」。
不消說:洪魔指的是天地會,而留詩之人正是設計這危樓陷阱之人。明白了這兩層意思,也就明白了設計整座機關的這位工匠似乎並無意加害於老漕幫幫眾。只是此人如何避過天地會人而留下這首自白之詩,卻能不為「洪魔」察知,則是極其隱晦的奧秘;此刻眾人也無暇細究。便有位總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說得倒體面,什麼『掃洪魔』、『乾坤多』,總之教他困在這網中——」
這人話還沒說完,卻聽俞航澄驚聲說道:「不!這詩還得往橫裡看,正是『奮擊詩壁』四字。」
這「奮擊詩壁」四字正是絕句句首的四字,可是眾人俱在網中,既無立足之地,且皆欹側歪斜,哪能同心協力朝同一個方位施力出擊?卻在此時,萬子青笑了起來。
「老爺子!人家這是有意考較咱們是不是能同心齊力破這機關——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強弱,祇消能夠眾志一專,朝這詩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於是網中之人遂各自抓緊繩釦,蓄足內力,打了個老漕幫中常使的知會口訣:「三光日月仍星」,五字脫口呼出,呼至「星」字時眾人一同出力發勁,朝那題詩之壁上奮力撞去,端的是一個「擊星破月」的口採。日後幫中異史氏有詩讚之曰:「英雄連袂赴鴻門/信步登樓傲至尊/舉箸當胸撥玉瓦/橫刀絕皆碎金樽/沉沙豈便埋麟鳳/斷箭還須射鯨鯤/脾睨洪英皆鼠目/敢窺我祖坐崑崙」。
且說眾庵清元老雖然陷身網罟,卻能齊心戮力朝那題詩之壁擺盪摧撞過去,但見八隻分別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網活脫脫好似八個巨大的錘頭一般,猛可是個流星趕月的勢子,將那詩壁一擊便擊出個橫寬丈許、直闊五尺有餘的窟窿。妙的是這一擊之力過大,正好崩斷了系網的機栝,此際眾人原先頭頂上那張更大不知凡幾的細眼巨網便再也撐託不住,登時也崩了下來。
這廂隨網滾出的老漕幫眾人則沿著個滾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開外,好似下餃子一般噗幢叭嗵地全滾進了蘇州河。所幸河水清淺,河面亦不甚寬,眾人且泅且走,蹣跚而回。此後俞航澄如何引咎稱退、扶保萬子青登總舵主之位的一節,乃至老漕幫如何韜光養晦、伺機報復的詳情,俱載於《七步驚雷》一書之中,此處暫且不表。倒是那姓錢的工匠從此算是給庵清光棍送了個絕大的恩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示惠於彼則終必得罪於此。於是索性自票號領出銀錢、攜妻挈子,棄家北赴安徽,從此閉門課子,深居簡出。即建即拆、旋生旋滅的這一門極富遊戲興味的建築工技從此僅成家學,除了在《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一書中有詳盡的記載之外,另僅於《舊審筆記》、《奧略樓清話》以及《廣天工開物雜鈔》中亦曾述及。《舊庵筆記》且雲:「間有自日本來者語餘曰:『錢氏秘術已東渡扶桑,近聞伊賀忍士或有習之者。』未知確否。蓋禮失而求諸野,何必曰楚?此正崩即崩耳之精義奧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