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場不論遇見何人,對方如肯交你,沈師兄必為引見,否則,人也不會理你。將鏢起出,便上路罷。”説時,二人正走向一座高山頂上,本是越山而過,遙望前面山谷樹林之中有斗笠人影出沒,跟着箭也似跑過兩人,當頭一個好似身上受傷,後有五六壯漢,各持兵刃,緊緊追趕。少女大怒道:“該死狗賊,又在害人,我們快去!”説罷,不待答言,順着山徑,往右前面山腳飛馳而下。
大成見她身法輕快,路徑又熟,宛如一團白影,星丸走坂,斜射下去,其急如飛。
心雖佩服,終覺此女年紀太幼,所説石鐵華默許同往之言不知真假,下面賊人甚多,萬一有什失閃,非但對不起人,面子上也實難堪,連忙加急趕去。這一面,由上到下生着不少樹林,山勢險陡,常時遇見兩三丈高的削巖。紫煙久居當地,跑慣山路,遇到險處,多半一躍而下,頭也未回。大成途徑不熟,跑起來不得不加仔細,自然較慢,無奈自己成名多年,如迫不上一個小女孩,豈非丟人!只得目注前面落腳之處,加緊縱去,就這樣,也僅勉強迫上,相差只有兩三丈路。紫煙己先到地,回顧大成追來,含笑打一手勢,便往右側山徑樹林中躥去,掩向一株大樹後面,立定招手。大成趕到一看,並無賊影。
原來下面山徑迴環,林莽又多,山頂下望自是一目瞭然,到了山腳反看不見賊人影子。
照紫煙神情,似已超出來賊之前,埋伏等候,方要低聲詢問,紫煙側耳往前一聽,忽然悄聲説道:“朱大哥,你先藏起,不要出來,等我迎上前去。我如不行,你再出手……”
話未説完,隨聽左面前喊殺之聲遠遠傳來,紫煙飛步趕去。
大成自不放心,也跟着尾隨在後。因知紫煙口出大言,必有幾分自信,昨日又曾見過她的武功,女孩兒家心性,多半好強,不願拂意,準備暗隨身後。如能全勝,或仗她師長同門的威名,將羣賊鎮住,使其人前露臉,再好沒有,否則,上前相助不晚。又因紫煙回顧大成搖手,意似不令上前,剛把腳步放慢,紫煙往左一轉,人便不見,喊殺之聲也漸臨近。一查地勢,才知前面左右兩條歧路,喊殺之聲由左轉來,隨聽紫煙嬌叱了兩聲,殺聲便止。相隔路口還有四五丈,以為羣賊已被鎮住。剛要跟蹤趕往,殺聲又起,內中一人好似同伴韓福口音,不禁大驚,連忙趕去。先被樹林山石擋住,看不見人,剛到路口,瞥見前面山徑較寬,紫煙同了韓福、趙子明,與五個黑衣壯漢惡鬥方酣。韓福左膀已然受傷,雙刀已去其一,只用右手握刀對敵。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這兩人便是我鏢行夥計,賢妹留意!”隨説,早放下釣竿,將暗藏背上的獨門兵器如意銅鉞取下,問了問腰問三稜出風亮銀鏢,一按繃簧,往外一抖,那形似半月,含着一顆拳大金星,共分三截,不用時可摺疊的特製兵刃立時抖直,握在手中,往前一擺。剛要開口,按照鏢行規矩喝問敵人姓名來歷。紫煙似見大成將要出手,賊人一個未傷,犯了小性,一聲嬌叱,手中雙刀早似雪花飛舞,裹着一條白影,向內中兩賊殺去。只聽——地接連幾聲過處,叭的一聲,內中一賊已被砍倒。跟着,又是一點寒星由紫煙手上飛出,打向另一賊的左肩。
那賊本領較高,原與趙子明動手,眼看得勝,正在發狂喝罵。忽見大成趕到,手持一件奇怪兵刃,心中一驚。微一疏神,不料紫煙貪功好勝,練就一身驚人本領,好容易得此機會,對於這夥賊黨淫惡橫行,早就忿恨,立意施展身手,人前顯耀,為世除害。
惟恐大成動手以前,自己不曾顯出顏色,加以來賊冒失,明聽道出來歷,仍然欺她年幼,出口傷人,越發急怒。便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只兩三個照面,先砍倒了一個。百忙中瞥見趙子明已被敵人殺得手忙腳亂,連忙賣個破綻,舍了敵人向旁縱去。同時刀交左手,取出腰問連珠飛蝗弩,人還不曾落地,就空中一箭射去。那賊立被打中左肩,身方往側一歪,趙子明就手一鞭掃向腿上。當時打倒在地。大成見狀,知道雙方仇怨已成,勢成騎虎,又聽韓福邊鬥邊喊:“二弟,毛賊不可理喻,我已受傷,無須客氣!”大成知他久在江湖,人最機警和平,但能勉強應付,決不動手。事己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且先給他一個厲害。好在有石老俠與關中諸俠相助,就算是虎爪山的賊黨,也不怕他!
意欲生擒一賊,問明來歷,相繼行事。
五賊因追韓、趙二人到了當地,二人見跑不脱,重又回頭拼鬥。羣賊眼看得勝,忽見白衣少女趕到,先聽對方自道來歷,也未始不動心。嗣因對方詞色甚做,覺着就此將人放走,未免難堪。又見人太年幼,平素驕狂已慣,自不把一個小女孩放在眼裏,本心還有顧忌,只想分出一人去與少女對敵,嚇退拉倒,非將逃人殺死不可。做夢也沒有想到少女這等厲害,強敵又亮出兵刃,越發膽寒,內中一個腿快狡猾的已先縱身逃走。下餘三賊,一個被紫煙逼住,方自進退兩難,急喊:“姑娘停手!我有話説。”紫煙喝道:
“你這狗賊也配和我説話!快些丟刀跪下,等背死屍,我便饒你。”那賊又急又愧,打又打不過,方自驚惶想逃,苦無機會。吃少女雙刀往起一絞,暗道“不好”,知道如不丟刀,必死無疑。剛把手一鬆,打算就勢倒縱出去,眼前人影一晃,寒光已自蓋頂。剛喊得“饒命”二字,叭的一聲,右肩膀早着了一刀背,同時右股又中了一腿,其痛徹骨,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側,橫倒就地。
下餘兩賊最是兇橫,分鬥韓、趙二人,聞聲回顧,見同黨如此丟人,自覺難堪,一面苦鬥,口中怒喝:“小裘,你真如此沒骨氣!頭掉下來不過碗大的疤,照你這樣膿包,要教少寨主知道,也是沒命,何苦出來現眼!反正活不了,早死不是一樣……”話未説完,忽聽少女喝道:“朱大哥,莫叫那賊跑了!我倒看看這兩個毛賊有什骨氣?”大成因自己這面已佔上風,不願以多為勝,正想將韓福換下。剛往前一縱,二賊口中雖説狠話,見敵人添了生力軍,本就着忙,少女的話也未聽清,猛覺一股疾風劈面撲來,心中一驚,少女已人隨聲到,口喝:“二位且退,待我除此二賊!”隨説,左手刀往上一磕,內中一賊手中齊眉棍先被磕飛,想逃已自無及,吃少女一刀背斫中左膀,當時折斷,怒吼一聲,倒地暈死。另一賊本和韓福動手,見少女本領這高,大驚欲逃,吃韓福看出破綻,擋開對方板斧,分心就刺。那賊一發慌,惜了方向,吃少女一扁刀背打向後心,橫腿一腳踹出丈許遠近,跌翻在地,先倒地那賊縱身想逃,被大成縱身追上,擒了回來,放在一起。喝問來歷。
紫煙笑道:“我認得他們,都是虎爪山的毛賊。無須細問。只叫他把死屍揹走,省招蒼蠅。”隨向三賊喝問願否。暈死賊也自醒轉,人終惜命,好在大家一樣;誰也不笑誰,全都服低,改了口風,只求免死,無不應從。內中一賊名叫裘標,哭訴:“寨主法嚴,遇敵從不許丟他的臉,這樣回去必死無疑,我們將死屍埋葬之後,也不敢再回山去,只求諸位英雄俠女不要對人提起今日之事,感恩不盡。”大成聞言,正合心意,見另二賊也是垂頭喪氣,面容愁苦,便以好言安慰,還探了幾句虛實,問知與裘賊同一心意。
看他揹走死屍,負傷往側面山崖走去,然後低囑韓、趙二人速急回店養息,自往取鏢必能成功,轉告同人無須憂急。説完便取了釣竿,自和紫煙上路。
紫煙聽大成不住稱讚她的武功,笑答道:“我算什麼!休説像石老大公那樣飛仙劍俠,便關中老少九俠和我姊姊、李二哥,我也差得大遠。聽説虎爪山老賊父子本領不弱,小賊更有幾個死黨,那盜去紅鏢留下木如意的猾賊頗有一點鬼門道。休看方才殺賊那等容易,這些都是他寨中下三路的毛賊,平日狐假虎威,打着老賊旗號到處橫行,無惡不作,實則無甚本領。他那虎爪山賊巢共有三層關口,一層比一層厲害,如非持有石老前輩信符,憑朱大哥恐還不易進去呢。”説時,大成忽想起那地方正是先前賊的去路,料被聽去,心想賊已不敢回山,也就拉倒。二人一路疾馳,邊説邊走。紫煙因大成對她甚是看重,十分高興,越説越投機,不覺趕出好幾十裏。連翻過了好幾座山頭溪澗,行入中條山深處,望見前面山勢越發險惡。先前還見山凹中藏有三兩户人家茅舍,到了最末一段,登高四望,更不見一點人影。到處危崖削壁,大壑絕澗,有的地方須用套索飛渡始能過去,似這樣連經好些險地,到一危崖之下停住。
紫煙道:“由此往東一繞,地名十六里窪,乃是入山正路,共有數十户人家,多賣酒食,以備入山採藥人和打獵人居住。只有一家是賊黨耳目,餘均好人。為了這一帶產有不少藥材,野獸又多,老賊本想洗手,不知狗子又做強盜生涯,便小賊也不肯吃窠邊草,故此環山數百里內反倒安靜。山民只知虎爪山任有幾家大户,田地甚多,並不知是強盜,有那迷路誤投的人,反倒受他款待,因此全説他好。來人多到寨前莊園便被留住,賊巢在莊園後、山口之內,外人也從未到過。這些地方我也全都聽説,只上月有一次同了姊姊來此窺探虛實,剛到這裏、便被李二哥追來,強勸回去,未往前山,你既奉命討鏢,自應由前山走進,到了鎮上吃一點東西,稍微洗漱,從容前進,照着你們鏢行規矩拜山。我由這峭壁上攀援過去,等你走到,也是時候了。”
大成見她嬌小美秀,年紀輕輕,竟具如此膽勇本領,好生欽佩。知攔不住,只得婉勸了幾句,照着所説途向趕去。因自天明前動身,走得又快,途中對敵,無多耽延,這時天已辰已之交,算計午前後必可趕到。邊走邊想,略一轉折,便見林徑外現出一片山村,身上兵器已早包好,繞往村中一問,果是十七里窪。尋了一家比較乾淨的店鋪,要些酒食臉水,洗漱之後,正在獨酌。那店地方不大,天氣又好,客座均設門前豆棚之下,大成打算吃飽之後,覓地大解,再行人山。所要麥食,尚未煮來,見那一排全是賣酒食的店鋪,來往的人多是獵户和採藥人,到處堆掛着藥材獸皮,更有好些獨輪小車和騾馬馱載,熙來攘往,也頗熱鬧。正在察看哪一家是賊店,忽聽馬蹄響動,由山外一面,飛也似急馳來幾匹快馬,遙望煙塵滾滾,蹄聲嗒嗒,晃眼便自臨近。馬上共是三個彪形大漢,頭戴范陽氈笠,背插兵刃,神態猛惡,一望而知是些江湖豪客。本由村前經過,因馬大快,馬蹄帶起來的浮土狂風捲雪也似,鬧得兩旁食客杯盤中滿是沙土。
大成剛把眉頭一皺,忽聽身側有一四川口音,啞聲啞氣的罵道:“報喪去麼!這樣撞魂做啥子?想找閻老五報到,還差小半天呢!”説時,前行二馬已先飛馳過去,只有一騎落後數丈,好似聽見有人罵他,因馬太快,已趕出十多丈,又撥轉頭來。大成知道惹禍,往旁座一看,豆棚下有一半桌,側坐一個口帶川音的外路客人,身材矮小,年約三十多歲,穿着一件青布衫,手裏拿着兩個核桃,腰間掛着一根鐵笛,見馬上人趕回,冷笑一聲,目光便看別處,神色自如,若無其事。大成久跑江湖,何等目力!見那矮子神情可疑,心中一動,目光到處,忽然發現兩邊鄰近自己桌上滿是浮土,旁桌卻是乾乾淨淨,大碗盛酒,酒中也無半點塵沙,越知有異。方自留神察看,那馬上人是個黑臉壯漢,已然馳回,翻身下馬,立有店夥趕出,將馬接去。壯漢怒衝衝走到桌前,先朝大成上下打量了一眼,方要開口,旁坐矮子説道:“人要瞎了眼睛,就把財神當瘟神了。”
壯漢因見大成雙目有神,英雄氣概,疑心發話罵人的是他,方要喝問,聞言聽出川音,不禁大怒,也未再理大成,轉面喝道:“方才罵人的是你麼?”連問兩聲,矮子端碗豪飲,理也未理。壯漢已然斷定是他,大怒喝道:“當着諸位鄉親近鄰在此,我弟兄雖然好武好交,喜歡打獵,從不欺人。今日為了一件急事,馬雖跑快了些,這路也不是你的,為何出口傷人!如不還出個道理,叩頭認罪,今日要你好看!”矮子先是冷冷的望着大漢向眾發話,聽完,忽把雙目一翻,罵道:“放你孃的春秋屁!你在這裏倒不欺人,出外做強盜,不是一樣可惡!你跟我叩頭認罪,我還不答應呢,凶神惡煞做啥子!”
壯漢聽他出口傷人,勃然大怒,本要動手,忽由店中跑出一個老頭,扯了壯漢一下,勉強忍住。老頭本想等矮子發完了話出頭解勸,再用陰謀暗算,壯漢卻越聽越不像話,怒火上撞,再忍不住,怒吼一聲,伸手便抓。矮子身形微閃,口中冷笑道:“和我動手,憑你也配!”人未離座,壯漢便抓了個空,身再往前一探,覺着矮子身上堅如鋼鐵,人未抓中,手震生疼,方覺不妙,叭的一聲,臉上早中了一掌,立被打跌一丈多遠,幾乎栽倒,順嘴直流鮮血。眾目之下,不由急怒攻心,厲聲大喝:“何方鼠輩敢來本山擾鬧,通名受死!”隨説,回手拔刀,惡狠狠趕將過來,迎頭就斫。矮子打人之後,依舊痛飲,剛含了一大口酒,抬頭看見壯漢刀到,張口一噴。壯漢刀未下落,瞥見一股白光,帶着酒香迎面射來,打了個滿臉花。當時宛如無數刀針扎向臉上,奇痛徹骨,勢更迅急,連痛帶閉氣,就此倒地暈死。
眾人見狀一陣大亂,矮子也着了急,直喊:“想不到這大個子踉紙糊的一樣,連口酒都禁不起!賊窩子里人多,要是一報官,誤傷人命,怎麼得了!要逃,又怕喪家追我,他們人多,帶有傢伙,打他不過。沒有法子,你這根釣魚竿借我用用。”大成早看出他是個異人,故意裝瘋賣傻,正想少時如何與他接近,不料矮子説完未句,順手便把漁竿抄起,往外便跑。壯漢一倒,店夥早騎上快馬,如飛往山口內馳去。老頭正扶壯漢,見他要走,猛縱身一攔,剛笑説得“朋友留步”,吃矮子用竿絲回手一抖,罵了句:“你這老鬼,更不是個東西!”一下抖了他個跟斗,撥頭便急慌慌往山口內跑去,一路亂喊:
“我失手打死人了!你們快來!哪個好心的幫我一幫?”旁立獵户藥人多半明眼,見那威武的壯漢被矮子一口酒噴死,老頭也被打倒,誰還再敢上前?大成也是行家,沒想到對方手會這快,自己全仗這根漁竿去討紅鏢,竟被奪去,如何不急?匆匆丟下一兩銀子,飛步便追,口中急喊:“朋友快請回來!那漁竿不是我的,再説你去的也不是地方。我知閣下高人奇士,在下正有為難之事,何必取笑!”邊走邊喊,矮子全不理睬,腳程飛快,晃眼便沒了影子。
由山口起直達虎爪山賊窠,只有一條山徑。大成心想,此人前途必為羣賊所阻,終可追上,只得停口追去。正在加急前馳,忽聽人喊馬嘶之聲起自頭上,抬頭一看,原來離頭兩三丈處有一崖石突出,矮於蹲身石畔。手持漁竿,將先往賊案報信的店夥,連人帶馬用竿絲釣起,懸在空中,正悠着玩呢。大成早覺出竿絲堅韌異常,連那釣竿均非常物,途中曾問紫煙,也不知何質所制,但是看去這細一根東西何能任重,妙在是隻作一環,由店夥肩背問繞過馬腹前腿,連人帶馬一齊套住釣起,在空中蕩悠,嚇得人喊馬嘶,卻未被那比線粗不多少的釣絲勒死,真乃奇絕!方想開口請教,上去相見,忽聽矮子喊道:“你這東西不老實!失手跌死,又是人命又是馬命,這場官司怎打得起?真是慪人。
小夥子,快些接一把,我拿不住了。連根釣魚竿也稀奇,又不是你的……”話未説完,連人帶馬已自下落,大成連忙閃避。人馬居然未傷,只馬性烈,受驚大甚,落到地上,急轉了幾轉,忽往前面躥去,馬背上人竟被甩墜。
大成瞥見釣竿也同墜下,連忙搶前拾起。忽聽響箭之聲四起,空中時有紅綠流星火箭飛過,跟着又聽吶喊之聲。墜馬店夥也頗有一點武功,落地便自縱起,看了大成一眼,朝馬追去,口中並還打着唿哨。大成仰望,已無人影,連喚兩聲未應,賊巢已近,莫被誤會,只得住口,持了釣竿前行,方想賊黨已發出響箭火花信號,必早接到警報,如何未見人馬出動?正自留神,緩步前進,以防匆匆撞上起了誤會,走出不遠,忽又聽到吹角之聲,跟着一道形如火龍上綴紅燈的旗花信號,由前面山上飛起,直射高空,火龍立時爆散,滿空彩煙四射,一閃即滅,只剩數十團碗大紅燈隨風飄蕩,冉冉下落,吶喊之聲忽止,也不知是什用意。
又往前走了一段,峯迴路轉,忽然柳暗花明,現出大片莊園田舍。正面一座大門正對來路,門前兩行大槐樹,樹下襬有兩列石凳,花草甚多。大門內隱現出假山樓閣,門前石凳上坐着幾個青衣壯漢,房後是一大山,危崖壁立,離地數十丈始見林木。林蔭交覆中略現出幾處石級,山勢也漸傾斜,看去彷彿由半腰起,用人工硬開出一條狹弄山徑,形勢險陡。那大片莊園樓舍,倚山而建,屋字高華,氣派甚大,還未走近,內一壯漢便迎上前來,問道:“尊客到此,有何貴幹,可是遊山迷路的麼?”大成見那壯漢橫眉豎目,説話雖還客氣,面上卻帶憤怒之容,知道方才聞警,忽有生人上門,起了誤會,忙握着釣竿把手一拱,説道:“卑人朱大成,來此拜山,求見老少山主。”
壯漢聞言,上下看了兩眼,冷笑道:“閣下便是朱鏢頭麼?老山主向例不見外客,閣下的鏢雖在此地,乃是如意子木老英雄木飛寄存本山。閣下如要見他倒還方便,不過木老英雄現住接天樓,由此前往,須要經過三重關口,一層比一層難走。來人如是小主約來的朋友,自然有了接待,上去還甚難。如是外人慕名拜訪,或有什事見教,我們也不攔阻,只把來人引到山下,由其自行上去。明人不用細表,話須言明在先,免得後悔。
老山主隱居多年,不必説了,便是山下這班弟兄,雖然不免在江湖上走動,但在本山方圓五百里內,又才人素來和氣,不問生熟,來者是客,只在山下莊院以內,一體遠接高迎。可是一上三天門,除非和山主有交情,或是真有本領,那就來得去不得了。非我小看閣下,貴鏢局在江湖上雖也有片旗號,憑閣下孤身一人,打算直上三天門去找過節,簡直大可不必。好在小山主和木老英雄留人東西,照例要放半年才動,以便對方在此半年以內,只管約請能人來此討還,或是甘拜下風向其求告,也可發還一半。對方如若不知自量,真是找死。我這人口直心快,話已言明,閣下最好約好了人再來,否則進退兩難,還顯我們以眾欺人,這不是賣膽子的事情。”
朱大成見對方詞色強做,唾沫橫飛,心中好笑,等他説完,從容笑道:“承蒙厚愛,甚是感謝。並非不知好歹,只為前晚貴山主命人將鏢借去以後,忽遇雁山六友中的石老前輩,問知此事,説馬老山主金盆洗手已有多年,敝鏢局對黃河南北水陸兩路英雄,一向禮敬,素來嫌怨,老山主何等人物,豈肯與後生小輩開此玩笑?定是別人所為,本想親來詢問,因值有事,命我拿了他老人家這根釣魚竿來此求見。只煩閣下通報一聲,如不賜見,我轉身就走,決不停留;如看石老前輩情面,肯其賜教,能否直上三天門雖不敢説,回去卻好交代。”壯漢聞言,意似吃驚道:“你説那位石老前輩,久聞他成了地仙,多年無人見他蹤跡,閣下何處相遇?”大成笑道:“石老前輩,神龍見首,來去無蹤,原是途中路遇,恕難奉告,不過這根釣魚竿,貴老山主想必認得。時已不早,客人當已起身,見否任便,只請通報一聲如何?”那壯漢乃是管領頭天門的好手,因方才接到警報,山外來了強敵,跟着,又有眼線報信,説有一個管理莊園的頭目被人打傷,又在途中將他連馬吊起,幾乎送命。剛接到三天門上對敵信號,正率同黨出動,不知怎的,山上又發出緊急旗花信號,命速將人撤回,不許離位,只在本山加緊防衞。這等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心正狐疑,特意守候門前,準備應付,忽見大成走來,一聽姓名,心疑對方自恃本領,親來討鏢,本存輕視,又想雁山六友,早聽人説在北天山塔平湖仙去,怎會尚在人間?聞言將信將疑,想了想,轉問道:“貴鏢頭是一人來此麼?”大成知他疑心自己是山口打入的同黨,故意笑答道:“我由前夜起身,今早遇到石老前輩,才知鏢存寶山,始終孤身一人。適在山口外見一矮朋友,用一口酒噴倒一個大漢,又將我漁竿拿去。後來追到山裏,見他用這漁竿釣起一人一馬,隨即連竿丟下。我取回漁竿便來拜山,此公素昧平生,並未交談,閣下儘可查問。如真不肯通報,我按拜山舊例,自己上去也可,只請指明去處如何。”壯漢見大成詞色甚壯,始終未問他的名姓,不禁有氣,冷笑答道:“閣下既敢上去,便請先行。如真奉命而來,到了過不去時再向沿途弟兄説上一聲,看山主是否許你上去罷。”説罷,便領大成入門,由環繞假山的馬道,繞向樓後。
大成雖然自負練就一身輕功,不畏高險,見了也自失驚。原來樓後面,先是十數畝方圓一片森林假山擋住目光,等到穿出樹林,面前又現出大片平地,對面便是前見山崖,由下到上三十餘丈,整齊如削。只在當中開出一條石級崖徑,雖有兩丈來寬一條夾弄,但是形勢奇陡,每級相隔約有五尺,彷彿一張極長的石梯立在地上,微微向前傾斜,必須提氣輕身,一口氣直上三四十丈,才能見到一點平地。頭層關口已如此難行,最後兩層可想而知。雖然想起來路途中小飛瓊薛紫煙所説,自己這身輕功,只要無人攔阻,三層關口必能通過之言,到底不可大意,便問壯漢:“是否就此上去?有何吩咐?”壯漢冷笑道:“我們這裏各有職司,不奉命,輕易無人上去。管領三天門的人隨時更換,早晚形勢都不一樣,只知外人從無一個安然通過,別的我也不曉。不過來人如在此地知難而退,仍可回去,便因天晚借住一二日,要點盤川,全可辦到。一上石級,就在客人自己,與我無干了。”
大成聞言,早在暗中察看形勢,見危崖上面人影閃動,時見刀光映日,第二層以上便為草樹所遮,料知前途奇險,事已至此,只得把手一拱,道聲“再見”,腳底一點勁,往上縱去。一路穩着身形步法,提氣前進,漁竿原持手內,上到十數級後,覺出漁竿可剛可柔,遇到險處,用以支持全身,大是有用,忽動靈機,想起先前異人吊馬之事,萬一遇到危險所在,只需用竿絲鈎搭道旁樹石,便可無事,就遇敵人,也可當作兵器,只不知能否擋那刀斧?心中尋思,恰巧道側崖上挺生着一株老松,意欲一試,順手一揮,立將樹幹搭緊,用力一扯,竟未扯回,再抖也未抖脱,縱上崖去費事,上面險滑,無可立足,一着急,用力稍猛,咔嚓一聲,那粗如人臂的樹幹競被竿絲勒斷,帶着枝葉迎面撲來,事出意外,差點沒被撞個滿懷,雖仗身輕靈巧閃向一旁,仍被枝梢擦肩而過,回視身後,那樹幹已順石級一路滾轉,直落十餘丈。耳聽崖上有人低語道:“有好東西不會用,真蠢!”大成一聽,又是前遇異人的口音,四顧無人,忙低聲接口道:“多謝明公指教,尊姓大名可能見示麼?”説完,不聽回答,重又上走。因被提醒,知道手中漁竿必是一件極好的兵器,只不知它用法,見兩崖草樹甚多,路才走了一半,二次再用漁竿往樹枝上搭去,不是纏緊,便是略扯即斷,抖落卻極費事。接連幾次過去。剛剛悟出那竿絲具有吸力纏性,繞住東西以後越扯越緊,必須將竿往前一送,略微停頓,方始自行松落,否則,除了用力將所纏之物折斷,不能鬆懈,同時,又悟出好些用法。
心方一喜,頭層石級已快走完,眼看上面現出畝許大一片平地,當中一座牌坊,上寫“二天門”三個大字。因為直上三四十丈,險滑高陡,石級太寬,雖有一身輕功,也自有些疲勞,又料前途越險,打算縱上平地稍微歇息再走。剛往上一縱,還未走到牌坊下面,耳聽右崖川音低喝:“留神頭上!”大成原本機警細心,覺着腳底石板微軟了一下,方疑設有埋伏,人已走到牌坊之下,聞聲立時縮身退步,眼前寒光一閃,兩片板門大的鍘刀,已朝先前立處急斫下來。這才看出那牌坊高約三丈,通體精鐵所制,外有朱漆,門高只得丈許,坊後藏有機簧,懸着兩把大鍘刀,已將到地,重又自行升起,回覆原狀。下落之勢甚急,約有數百斤重,明光耀眼,鋒利非常。隨聽崖上人又喝道:“這些鬼頭鬼腦的東西也要賣弄,真是慪人……”話還未完,隨聽錚錚兩響,緊跟着寒光一閃,咔嚓兩聲大震,兩把大鍘刀同時下墜。那刀又沉又快,刀鋒斫在地上,當時斫裂了兩條深溝,一刀歪落一旁,一刀斫進石內兩尺來深,大片山石全被崩裂,滿地碎石迸射,火星亂飛,迴音四起,勢甚猛裂。
大成差點沒被碎石打中,再看崖上,仍無人影。正待繞坊而過,忽聽連聲斷喝,抬頭一看,牌坊後乃是一條筆直的崖夾縫,勢更陡斜,上半還有階級,上半通體平滑,非有極好輕功休想上去。這時正有四個黑衣壯漢由上飛馳下來,還未近前,便同聲怒喝道:
“大膽鼠輩!有多大的膽子,竟敢將本山天門鍘毀去……”話未説完,當頭一個手持鐵棍,先自打到。大成見敵人兇橫,不容開口舉棍便打,心雖有氣,但想寡不敵眾,仍以忍耐為是,口中大喝:“朋友且慢動手!聽我一言。”説時,棍已打到,兵器不在手內,來勢又猛,順手一漁竿往上撩去。本意擋過這一棍再説,不料一下將棍纏住,身再往側一閃,用力稍猛,那賊沒想到漁竿這等厲害,人未打中,反被纏住。不合用力一掙,吃鞭梢掃將過來,一下打中肩頭,當時覺着奇痛非常,手一鬆,棍便脱手飛去。另三賊黨,各持刀槍隨後趕到,本是一擁齊上,忽聽有人罵道:“狗強盜想打堆槌,真不要臉!”
聲才入耳,一股疾風已由身側掃過,彷彿覺着腰問各被人點了一下。一個起步大急,翻身跌倒。另兩個連敵人也未看清,便被釘在地上,言動不得。
大成也只瞥見一條黃影宛如飛星下射,落到三賊身後,只一閃,便飛向左崖之上不見。持棍賊也倒在地上,疼得面容慘變,頭上直冒熱氣,口中正在咒罵,左崖忽飛下一個黑影,打向那賊臉上,當時閉氣身死。大成忙向左崖拱手道:“晚生原是仰仗石老前輩情面來此討鏢,明公將此四人打傷點倒,山主不知底細,必當晚生所請幫手。可否將其救醒,以免誤會……”話未説完,便聽崖上答道:“你當都是我老人家做的事麼?這三個狗賊不過在地下涼快一會,還不致死。打你那個狗賊,自不小心,被你手中靈蛇絲打傷見血,已然中毒,我不把他打死,也是活受罪,我這是行好。怕事莫來,你吵些啥子?”大成循聲注視,見左崖草樹中站着前見黃衣人,正對自己發話,腰間鐵笛已然取下,連忙下拜,剛説得一聲:“明公飛仙劍俠……”話未説完,人影一晃,又復失蹤。
隨聽響箭之聲上下飛過,情知前途難過,忽一轉念,走到三賊身旁仔細一看,見異人所點乃是啞穴,自己正是行家,便朝三賊説道:“諸位已然看見,我與這位異人素昧平生,那鍘刀乃他所毀,與我無干。我奉雁山六友石老前輩之命來此拜山,豈肯得罪諸位?我如能將諸位解開,還望代向老山主退報一聲。”隨説,便將三賊點穴法解去。
三賊復原以後,見同黨死了一個,雖然恨在心裏,其勢不能再與大成動手,便分出兩人去搭死屍,另一個對大成道:“我們四人管領二天門,先未看出崖上有人暗算,又接頭天門信號,只説有人靠了朋友的情面來此拜山,按照本山規矩,來人只能直上三天門,決不攔阻。後見鍘刀下落,跟着破去,誤認來人所為,雖然冒失了些,但那矮賊欺人太甚,山主方才又曾發令,各守防地,不許離開,不好追問他的姓名。朋友此後如與相遇,務必代同一聲,便感盛情了……”話未説完,忽聽號角之聲由山頂傳來,跟着便見一團黑影,形似一個藤兜,由山頂一面斜射下來,中坐一人,手持令旗,晃眼飛過二天門石級陡坡落到面前,對面發話那賊便自恭立一旁。那藤兜長約丈許,形如一舟,兩邊各有三環,套在兩根鐵索之上,舟尾也有一根鐵索繫住。不用時,鐵索連同下面鐵樁嵌在坡道石縫之中,平時看不出來。另在山頂設有機簧絞盤,遇有主人願見的客,山頂值班的人一攀機關,鐵索連樁繃起,離地丈許,成了兩條直線,藤舟便由上面滑下,直落百丈,端的快極。
來人到地,便朝大成把手一拱,説道:“小山主適才接報,得知朱鏢頭拿了雁山石老前輩的靈蛇絲來此拜山,特來迎接。請朱鏢頭同上飛船,去往大寨一敍。”大成連忙禮謝,客套了兩句便上藤舟。來人並未同上,只把手中令旗一揮,那兩頭尖的藤舟立時以退為進,由當中鐵索拉住,往上駛去。雖然不似下時神速,比起步行仍快得多。只見道旁藤樹山石箭一般朝後退去,晃眼便去了一半。大成定睛仰望,二天門以上山勢越發險惡,近頂三數十丈,直是一個絕大的崖井,三面壁立,只在正面崖石上,零零落落鑿下一些小洞。壁問懸着幾根鐵鏈,以供升降之用,稍差一點,休想上去。正尋思問,藤舟已升出崖井之上,眼界忽然一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