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我的人生又岔向另一條道路。
小五顯然是刻意打扮過了,穿一身半黑半紫、像棗泥那種顏色的長裙,兩隻辮子打得又長又粗,打結處用兩根和裙子同樣顏色的緞帶綁著大蝴蝶結,臉頰上微微透著些紅——不知道是敷過胭脂了還是怎地;一雙長長的眼睛一眨就要滴出水來的光景,才眨了兩下,嘴邊的笑就浮上來:「久沒見了。」
坦白說:不該可是忍不住偏就那樣地,我還沒打回招呼去,卻先想起了紅蓮來——而且是她精赤條條盤起一條腿坐在宿舍地板上拿礦泉水沖洗頭臉和身體的模樣——這個念頭閃過,當下讓小五看起來平添了兩分土氣;我說不太清楚,總之是有那麼一點你說是天眞也好、無辜也好、痴傻也好的土氣。
「你爸不在?」徐老三一見來人,「刷」的聲站起身,一面朝裡間屋(我們稱貯藏室的)匆匆走去,一面忙往風衣口袋裡摸出一大把祇有獄卒才能有那麼多的鑰匙。
「出車上臺南去了。」小五說著,眼睛沒離開過我的臉,好像非這樣沒法兒看出我在遇見她之前的這一大段日子裡幹過些什麼樣的好事。就在徐老三「喀噠」一聲開了門的一刻,她低下聲,幾乎是以唇語的方式皺皺鼻子,笑著對我說:「痩了。」
我所想著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事——從前、乃至從前的從前,我是怎麼會對這麼一個女孩子產生過那樣濃厚或強烈的興趣的呢?如果純粹以當下的直覺來看,小五徹頭徹尾不是我這個時代的人——你絕對可以說她是胡適之或沈三白那些個時代的產物,而且她顯然從出生到老死都會是屬於那樣的時代。可怪的是為什麼多年以前的我會那樣熾烈地想要去探訪她的身體?難道純粹是荷爾蒙的作用?同樣奇怪的是當那種因荷爾蒙作用而燃起的情思熄滅之後,我其實毫無能力去抵禦小五的笑容。她的天眞、無辜帶痴傻的笑容只會令我羞赧和焦慮,有如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或者正相反——提醒我根本沒去做早該做了的事。這種對不起人的感覺抵會令我想逃得更遠一點,彷佛祇有把虧負或歉疚捅得更深、更大、更不可彌補,才能解決已然的一切。我於是冷冷地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我猜想她一定也感覺得出些許尷尬;她的笑容還勉強掛著,扭脖子繞室環顧了一大圈,道:「搬來這麼些年,我還是頭一回進來——咦?還有回聲呢!」
徐老三這時從貯藏室走出來,提了好大一隻皮箱,往辦公桌上沉沉一擱,箱蓋應聲彈起,裡頭的東西赫然在目,我的頭皮登時發了陣麻,脫口「哇」了一聲——
裡頭有一本看來像是袖珍版的聖經,三邊開口處染著紅顏料的那種精裝黑皮小冊子。旁邊是一把銀亮銀亮的手槍;槍柄特別處理過,嵌著不知是桃花心還是核桃護木,木質光滑而質感堅硬。槍和小黑皮書的底下墊著軟軟的一個藏青色包裹,看來裡面還裝著不少東西。徐老三伸手往那包裹底下抄出一大片女人束腹之類的東西,頭也沒抬便扔給我,同時道:「從現在起,隨時給我穿著它,連洗澡也不許脫下來。」
徐老三說得非常果斷,彷佛我非在那一秒鐘裡就把身上的衣服扒了、穿上那背心不可。我極不情願地脫去上半身的衣服,看他繼續像個鐘錶師父般地清點箱中物事——他把小黑皮書和幾包行軍口糧、一塊羅盤、兩支手電筒、一捆尼龍繩、三個睡袋還有一個類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全給塞進那藏青色的包裹,扔給孫小六。在這段時間裡,小五走上前來,幫我扣上那件背心。她的手指時不時會擦觸到我的背脊和臂膀——那眞是我有生以來碰過最冰涼的東西之一,涼得我一陣接一陣地起雞皮疙瘩,這使得她的聲音也涼到人耳鼓裡:「聽彭師母說故事啦?」
「什麼?」我一時沒意會過來,搶忙穿上櫬衫和夾克。
「你們不是上彭師母家洗澡去了麼?」小五細聲細氣地說下去,一面替我理了理衣領和下襬,彷佛我眞是她的什麼人似地:「她今天說了什麼故事沒有——說了那個教她一輩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兒了嗎?那可是彭師母的初戀情人喲!」
「那算什麼情人?」我漫不經心地白她一眼,甩身避開,腔子裡忽然有一股衝動,想要告訴她:我不但知道那個小光頭歐陽崑崙的故事,還跟他的女兒睡過覺。然而這個念頭只閃動了一下——像突如其來的地震那樣——便停住了、消失了。在這一刻,我彷佛重新回到幾天以前的宿舍,看見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地睡覺、沖涼水以及想念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最令人沮喪的是: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卻不甘於承認,我所能想念的也祇不過是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而已——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想念更多、更深、更大或者更眞實的東西。為了掩飾這一點,我祇好勉力分神去聆聽「那算什麼情人」的回聲在辦公室的四壁之間飄來蕩去。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後,當紅蓮親口向我解說那個關於哪我所謂的愛情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之所以會那樣放肆地大哭起來,絕對和開始逃亡的這天晚上有關!這天晚上我以一種近乎冷漠而粗暴的方式對待小五,完全是由於我在情感上的無知、無能和對這無知無能的恐懼。
小五從這一刻開始沉默了下來,像是為了避免再引得我拿話嗆她,她不再找話同我閒聊,有什麼不得不說的話也出之以最簡捷短促的修辭,像個勤懇幹練的機器人。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還以為她在鬧脾氣——這顯然也是我的小人之心。
徐老三最後拎著那把木柄銀身的槍管,在小五面前晃了一下,道:「我猜你用不著這個。」小五搖了搖頭,徐老一二把皮箱蓋闇上,又衝孫小六說,‘「往西不能去,那裡有新枷蚋的人馬;往東的話,汀州路、三元街口的東南海產店也得避過,那店是一個小匹婆的眼線開的,往南一到崁頂就算是『入竹林』了,也太危險。如果是我,我會請南機場公寓賣燒臘那老廣開車載一程,到火車站,隨便買兩張南下到臺中或臺南的票,然後在中壢下車,再叫輛出租車到平鎮,到了平鎭再換出租車,總之換得越勤越安全,懂嗎?到了地頭上小五再打公用電話到這裡來——不是家裡,是這裡。記得。」
「我到平鎮去幹嘛?」我倒退了幾步:「我得回學校,學校總該沒這些妖魔鬼怪了罷——欸!我還有論文要趕呢!」
徐老三似乎聽不懂什麼叫「趕論文」,他眨了兩下眼,轉頭跟小五比了個意思是我腦袋有問題的手勢,同時說了句:「我看你還是去趕火車罷。」
接下來的一些細節——也許由於時隔多年,或者因為當時過於忙亂、驚恐的緣故——我已經記不清了。總而言之、簡而言之:賣燒臘的老廣載我們到火車站,隨後的一切行程好像盡如徐老三的口頭吩咐;我們趕上末班南下的莒光號、在中壢下車,又換了不知道幾趟叫客計程,最後在一大片茶園中間隆起的臺地上找著了這麼一幢破房子——它其實是十六幢呈「H」字型排列的透天厝中間的一戶,這「H」左右兩豎各有坐北朝南和坐南朝北的六戶人家,中間的一橫是四戶坐西朝東的宅子,前後各有院落。我們落腳的一戶是坐西朝東這一橫的邊間,門牌上標示著「桃園縣龍潭鄉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樓分上下兩層,無水無電,屋裡有巴掌大的蜘蛛、拳頭大的蝙蝠、幾張塑料椅和一個顯然是垃圾場裡撿回來的舊梳妝檯;檯面一層觸手可陷的厚灰,靠底的大鏡子破了,所以映出了兩個從後窗透進來的月亮。
孫小六一進屋便從包裹裡摸出一把手電筒來,上樓巡了一圈。小五則從後院找著輛破腳踏車,一路推出前院,說是去找公用電話。
我獨自靠著向東的落地長窗站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種和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的感覺。當時我並不知道:爾後將近十個月的時間,我都得躲在這樣一幢僅能遮風避雨的破宅子裡;也不知道:我將在那張梳妝檯上完成一部近三十萬字的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我更不會知道:「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恐怕會是日後無數歲月裡我唯一能安然入睡的地方。然而,初到的這個夜晚,我對周遭的一切並無絲毫陌生之感的那種情趣的確是十分令人入迷的——也許是那黑暗、新髒甚至濃濁嗆鼻的惡臭氣味喚起了我身為一隻老鼠的本能或直覺,我幾乎在一瞬之間體悟到人們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身心安頓」的濫調。我還記得:靠在那扇落地長窗上,四下裡的沉黑逐漸褪淡,而浮現了些許輪廓的美妙情景——
牆上原先應該髹過一層水泥漆的,可是不知道是因為滲過大量的雨水,或者曾經居住在這兒的人家懶得維修水管,遂使一大片原漆脫落淨盡,於是南北兩邊的側牆上都斑駁著,黴跡漫漶,蝕染成一大塊、一大塊猶似世界全圖的印痕;也是人們稱之為「壁癌」的那種東西罷?當我的視力再適應些,便發現樓梯下方的三角地帶居然還冒生出類似蕈菇類的植物,沿著大大小小傘狀的蕈子看過去,通向一個大約是廚房的空間。若從我靠站的位置向左移動個一、兩尺,也許我能看得更清楚些——至少藉助於斜斜闖進屋來的月光,我一定能辨識出洗手槽和可能是灶臺之類陳設的位置。可是我一動也不動。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刻——活了二十五年,我第一次有來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的那種感動——我甚至可以斷言:每一隻藏頭縮尾、躲東避西的老鼠在挖鑿或發現了一個洞穴之後都會這樣安安靜靜地享受這感動的。
如果要我述說未來十個月的逃亡生活,我應該利用這幢令我「身心安頓」的破宅子為媒介。它——我的天堂——在任何黑道勢力的爪掌之外,提供了一個讓我窺知恐怖分子們的洞穴。
就好像人們所說的:「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我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經歷了幾乎所有的季節,但是時間似乎並無意義;我也不能順著時序的刻度來說明那段期間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日曆或手錶並不能喚起我完整的記憶。是以我必須換一種方式;讓我像一個熱心碎嘴的主人忍不住向人炫耀自己的宅邸細節那樣引導一些想象中的觀光客瀏覽這地方,我想是比較合宜的。
這破宅子的前院種著一株山櫻、幾株聖誕白、一叢竹子——後來小五還給補種了一畦小蝦花和兩排夕顏。小五每個星期六或星期天來,帶足一週所需的口糧。她來祇待一白天,天暗就走,其間我們總坐在這前院的一條長板凳上,隨便瞎聊些什麼。在沒發生任何意外的情況之下,除了這一白天之外,我都趴在那梳妝檯的破鏡子前寫論文。
那是一條朱漆剝落得相當醜陋卻十分結棍的長板凳,據說是所謂「拆船傢俱」,得自徐老三一個專門搞破船到臺灣來進行解體的朋友。我和小五腳掌相對,各自躺平在凳上看浮雲從院子頂空飄過的時候,小五告訴我關於她的不少往事——那些事原來就發生在復華新村裡,和我家不過咫尺之遙,但是我一無所知,聽來卻像是非常之陌生的、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話裡的故事。比方說:我問她為什麼徐老三認為她能「保護我」。她說她身上有功夫。我說哪兒學的功夫。她說小時候爺爺教的。我說我怎麼不知道。她說連她爹孫老虎都不怎麼知道。我說那麼大一大二小三小四他們學過麼。她說爺爺嫌他們性子不好,沒教。我說你要不要教我幾手,那樣我就可以保護自己了。她說你性子也不好,不教。可是躺在那條長板凳上,看一朵朵白色的雲棉花高高低低掠過頭頂之際,這種不經意的對話非但沒有一丁半點兒的重量,反而很容易令人產生一種幻影般不眞實的想象。日後當我一個人回想起來,就會以那片藍天白雲為屛幕,在那一大片澄澈的天穹之中放映著一個老頭子教一個小女孩兒練武功的奇景——至今我無法確定:那童話般的奇景究竟是小五描述所得、抑或根本就出自我的想象。
長板凳內側的屋簷底下是孫小六每天晨起和入夜兩次打坐調息的地方,地面以紅鋼磚鋪成,但是在我們住進去一個星期之後——也就是孫小六打了十三、四次坐之後——紅鋼磚全部變成如冰糖粒般大小的粉屑。孫小六打完坐之後通常會抽出腰纏的皮帶抖幾下,那皮帶就像情慾勃發的雞巴一樣挺硬僵直起來,除了握手的部分之外活脫脫就是一支劍。孫小六告訴我它叫軟鋼刀,是孫老虎在他第三次失蹤又回家之後傳給他的。孫小六曾經在茶園裡用這柄軟鋼刀擊退了兩個一路從臺北盯梢而來的老傢伙——這事發生在舊曆年期間。
我們後來猜想:那兩個老傢伙極有可能早在十二月下旬就盯上孫小六了。當時水電剛剛接通,我決定正式開筆、繼續寫作我那還有不知道百分之九十幾未完工的碩士論文。可是所有的參考書籍、數據卡、筆記……都在學校的宿舍裡,為了避免往返途中暴露行藏,孫小六便辯曰我跑了幾趟,搬回十幾箱圖書——他不敢直接往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搬,總是先在茶園中的一座倉庫裡暫存一、兩天。
在一個乾冷且不時可以聽見沖天炮呼嘯而過的典型春節的早晨,孫小六一肩一箱書從牆外跳了進來,促聲囑咐我:門窗關好,不要任意出入,也不要朝外探頭探腦。說這話時我發現他的鳥崽褲腰間一圈兒殷溼;事後才知道是那把軟鋼刀皮帶上的血染的。我們匆匆躲進屋裡,他說他懷疑早在幾天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因為最近幾次搬進茶園倉庫的書都有經手翻動的痕跡。我說你怎麼看得出來,他說他從我宿舍裡裝箱運書來的時候都暗裡做了記號。我說什麼記號。他說作者姓氏筆劃多的一本旁邊一定放一本作者姓氏筆劃少的,前者封面朝左,後者封面朝右,如此一經人移動,便看得出來。前一、兩次他去茶——倉庫清點轉運回來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大意放錯了幾本,可是心頭不免起疑,這一回趁夜去搬這兩箱的時候,才發現有兩個年約七、八十的老頭子在那倉庫裡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我的參考書,彷佛想要從中找些什麼。
「老頭子?」我先想到的是萬得福和我老大哥。
「嗯。」孫小六擦擦額角的汗水,從徐老三給的藏青色包裹裡摸出那塊羅盤,看一眼手錶,掐指算了算,又衝進後院裡往草叢中摸索了半天,再輕手輕腳打開屋前門,往前院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安放起不知道什麼東西來。
「你又在佈陣了麼?」我隔窗問他。
孫小六朝我點點頭,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時對一對手中的羅盤,計算著腳下踩踏的步子。過了大約有十分鐘之久,才斜退三步、右橫兩步,再縮腰曲膝學個侏儒走路一般向後攝了七步——正好退到屋門口,在那兒又安置了一塊東西;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一顆青綠未熟的佛手瓜。
孫小六隨即退身進屋,關上屋門,祇不過三、五秒鐘之後,從我眼中所見到的院中景象已豁然不一樣了——原先的山櫻、聖誕白和竹子全給一整排高可一、兩公尺的姑婆芋給——住,佛手瓜的藤絲蔓條則在眨眼間爬滿了整片落地窗,把剛剛掠進屋來的天光給遮了個死緊不透。孫小六接著不免有些得意地告訴我:這是就地取材,不得不將就現有之物,布成個地遁陣。如同上一回在青年公園所擺的天遁陣一般,必須隨時移動,調理得好,可以維持好幾個月。「你要是從外面茶園子裡看過來,就只能看見一大棚子佛手瓜和芋頭葉,連房子都不見了。」孫小六齜牙笑著說:「擺陣擺到這樣嚴密,才叫過癮。」
「可這附近的鄰居不會覺得奇怪嗎?我們這房子忽然就不見了——」
「我早算在裡面了,張哥。」孫小六笑得更得意了:「這陣坐西朝東,同我們的右鄰三戶人家是同向,從他們這三家看過來,原屋沒有一點異樣。左鄰六戶坐南朝北的人家原先祇能從後窗看見我們這一家的前後院,可是我們的前院本來就生著竹子,早晚一片死綠而已;後院並沒有陣象,所以也不會看出太大的不同來。右邊遠處坐北朝南的六家和我們之間又——!了三戶,還是個背對之勢,誰會注意到我們這前院裡的不同呢?這個陣,要從正對面茶園那方位看過來才是十足障眼,人家還以為我們這一戶全都荒了。別說人,連老鼠也不會來住的。」
「那不是更惹眼嗎?」我嘆口氣,道:「還有,萬一我們的左鄰右舍來沒事跑到茶園裡往西一張望,發現我們這一戶的外貌變了,不是很奇怪嗎?」
孫小六想了想,搔兩下後腦勺,囁聲道:「應該不會罷?」「為什麼不會?」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鄰居嗎?」
根據我的記憶,這是孫小六第一次反駁我的意見。日後才發現:他是那麼篤定地相信,這世界是由彼此完全不能相互關心的人不小心組織起來的。我可以大膽地推測:他之所以會這樣想,極可能是因為從小一直被陌生人捉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去囚起來學手藝的緣故。這種生活上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經歷逐漸使他相信:人與人之間並沒有恆常且深刻的關係,甚至也不會有什麼強烈的好奇和關注——當他說出:「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鄰居嗎?」這句話的時候,我幾乎是教這十七歲的少年給震懾住了——因為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如此稀鬆平常、且如此吻合像我這樣一隻老鼠對整個世界的觀感和結論。
孫小六似乎並不能體會他的話對我有多麼大的衝擊,他關心的是現實裡另一個層面的問題:「祇有存心想找到我們的人才會注意這屋子的模樣。如果他們不知道我擺了個地遁陣,就不會來查探什麼;如果他們明知道這裡有個陣,就更不會突然闖進來下殺手——」
「為什麼?」
「就因為張哥你說的:它太惹眼了。」孫小六雙臂環胸,十分自負地說下去:「這是『紗布爺爺』最厲害的一個陣法。那些想要來抓我們的人如果看出這陣來,一定不敢硬幹——因為來硬的會驚動我們的鄰居;他們只能想辦法去調一、兩個懂得佈陣的高手來拆陣腳,這我們就可以耗很久,張哥你就可以安心寫論文了。」
事實果如孫小六所料:春節假期之後不久,一巷一號到七號的門前開始熱鬧起來。有時是穿著郵差綠制服的傢伙騎著摩托車或腳踏車來回巡走,我聽見其中一個還刻意向鄰居太太打聽:怎麼這裡會冒出來個「一巷」。鄰居太太問那人要送什麼信給什麼人。郵差說沒什麼,只是地址怪怪的。鄰居太太碰地聲關了門,說怪怪的就去問鄉公所。
鄉公所也派人來查問了幾回。最後一次發生在二月底,十六戶人家裡的十四、五戶主婦們像一群爭著下蛋的母雞,和那小公務員在門前這條大約二、三十公尺長的「一巷」裡議論著改地籍的細節問題。有的說去掉巷就可以,有的說去掉巷就要重新編號,有的說一旦重新編號則舊地址就算作廢,那麼郵件出了問題該誰負責,有的說一巷很好,沒有二巷、三巷就是唯一的一巷的意思。那小公務員趁隙就問七號為什麼沒有代表來參加討論。有一位太太答得好:「你要跟老鼠討論什麼?」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的確。我能跟這些人們討論什麼呢?我的論文嗎?還是這種跟坐牢沒兩樣的逃亡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