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快到了大三的下半學期。
雷嘯春風得意,愛情、學業兩豐收,在眾人羨的目光中,和沙佩鶯維繫着「金童玉女」的光環,成為校園的愛情童話,當然,也依舊和蔚思思保持着秘密關係。
他和遊唯秋還像以前那樣,打打鬧鬧,室友們也習慣了他倆從「情敵」到「兄弟」的角色轉換,儘管遊唯秋一直否認,一直試圖拉開彼此的距離,但雷嘯總能厚着臉皮,一次次爬上他的牀,無懼他冰冷的視線,硬把他摟在懷裏,當自己的專屬「抱枕」。
遊唯秋也習慣了在他懷中入睡,習慣他用手摟住自己的腰、以火熱的胸膛貼住他後背,用親密的姿勢鎖住彼此,換得一夜好眠。
生活一直很平靜。
平靜中,夾雜着微酸的甜蜜和苦澀。
不管心裏再怎麼翻湧,遊唯秋表面上紋絲不動,掌握着分寸,守好界線、滴水不漏。
他想,只要熬過最後一年,到了畢業,免不了各奔東西,從此進入社會,為未來辛苦打拼,用不着多久,便會漸漸淡出彼此的生命。
也許仍會做一輩子的朋友,不時出來喝酒聊天、互相吐槽,但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有各自的生活。他會娶妻生子、組織美滿家庭,而他,可能會遇上別的什麼人,喜歡上彼此,然後,一起生活
而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雷嘯。
就算下輩子,也不可能!
可明知這個人不會是雷嘯,又讓他心裏有説不出的難過
「小秋秋」
雷嘯一臉陽光地衝入遊唯秋的寢室,看到牀上空無一人,怔了怔,「遊唯秋去哪兒了?」
「他啊,聽説家裏出了點事,向老師請假離校三天。」同寢室的人代答道。
「家裏出事?什麼事?很嚴重嘛,居然要請三天假?」雷嘯怔了一下,昨天兩人還睡在一起,他卻隻字未提。
心裏真不是滋味,這小子到底當不當他是朋友?
「不知道,他什麼都沒説,不過臉色看上去很差,希望不會出什麼大事。」
雷嘯聽了,心裏擔憂更濃。
試着打遊唯秋手機,卻總是關機,他不知道他家裏電話,因為平時天天見面,自然不會想到問他要。
遊唯秋消失三天,雷嘯悶悶不樂了三天,連他率領的球隊,取得了與老對手──J大的壓倒性勝利,都讓他高興不起來。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他回來的消息,雷嘯從牀上一躍而起,衝到寢室樓下
「好小子,你這幾天都跑哪兒去了?」雷嘯一拳重重砸上他肩膀,不滿地抱怨道。
「回老家處理些事情。」遊唯秋擠出一絲笑意。
他看上去很疲倦,臉頰消瘦,神采黯然,眼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全不復平時温雅從容的樣子。
「都幹什麼了?看你那小樣兒,整個瘦了一圈,是不是給你老爸老媽虐待啊?」
雷嘯心疼地捏了捏他的小臉,哎呀,都快擠不出一絲肉了,他得趕快去食堂給他打點大魚大肉,把他好好喂胖。
別看他一天到晚霸佔他的牀,但實際上,天天給他打飯打菜、替他搶佔位置、做牛做馬的是他!
遊唯秋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去躺一躺。」
「哦,好,包我替你拿上去。」
雷嘯搶着替他拿過揹包,遊唯秋也不推辭,跟着他回到自己寢室,不及盥洗,把外衣一脱,就鑽到被子裏,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背對着他,矇頭大睡。
這種情形十分異常,完全不像平時的他,沒有半點朝氣,似乎遭受了什麼沉重打擊
雷嘯皺眉,坐到他牀邊,輕輕撫摸他的背,「你怎麼了?生病了,還是背傷又復發了?要不要我給你按摩一下?」
遊唯秋微微搖頭,全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拒絕氣息。
雷嘯粗獷時粗獷,細膩起來,也十分知情識趣,於是收回手,「那好,你先休息,我等會兒再來看你。」
站起來,他又告誡正在大聲嬉鬧的室友們,「你們輕點聲啊,遊唯秋身體不舒服,讓他好好睡一覺,別吵他。」
大家聽了,頓時安靜下來。
遊唯秋心裏感動,卻仍是一動未動。他的腦袋實在太沉重,像被灌了水泥一樣,稍微一動,太陽穴就陣陣抽痛。
這三天來發生的事,瘋狂在他腦海旋轉他的確累了,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什麼都不想,暫時讓他沉睡吧
一陣讓人垂涎欲滴的香氣襲來,一天都沒吃什麼東西的腸胃,立即發出了咕咕的抗議聲,把他從沉睡中吵醒。
遊唯秋翻過身,緩緩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淡淡月光下,雷嘯那張俊朗的笑臉。
他以很可笑的姿勢,蹲在他牀邊,雙手捧着一個敞開的飯盒,從飯盒內,飄出飯菜誘人的香氣
「睡了一天都沒吃什麼東西,一定餓了吧?起牀了,你喜歡的幹炒河粉。」雷嘯笑嘻嘻道。
「幾點了?」
遊唯秋揉揉眼睛,坐起來。
室友們似乎都睡了,難道,自己竟從上午一覺睡到了深夜?
「十二點半。」雷嘯看了看手錶,「你可真能睡的,像只死豬一樣,一躺下就是十多個小時,以前從沒見你睡得這麼沉過,害我都不敢睡,隔半小時來看你一次,就怕你出什麼事。」
遊唯秋低下頭,又抬起來,「謝謝。」
他的關切,讓他感覺很窩心,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
「你啊,説什麼謝謝,快吃吧。」
雷嘯把他拉起來,替他披上外套
晚上夜涼如水,他不想他感冒,然後又倒了一杯熱開水,放到桌上,再把免洗筷掰開,塞到他手裏。
遊唯秋看了他一眼,埋頭猛吃。
做他的女友應該很幸福,他雖然花心又霸道,可對人是真的好,不論男女,只要是朋友,一律傾心以待。
「慢慢吃,沒人跟你搶,別噎着了。」
「怎麼還是熱的?」遊唯秋口齒不清地問。
「我剛從校門外的快餐店點的,都已經打烊了,要不是看在我是熟客的面子上,老闆才不會炒給我呢。」
遊唯秋點點頭,擠出一絲笑意。
「行了,你心裏不開心,就不要老逼自己笑。整天看你一臉假笑,像戴個面具一樣,不累嗎?」雷嘯沒好氣地説。
遊唯秋停下筷子,這次,他笑不出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假笑?」
「直覺。」雷嘯看着他,「遊唯秋,相處這麼久,你以為我真的一點也不瞭解你嗎?」
坦蕩的目光,彷彿能穿透他心底。
遊唯秋地避開他的視線,「雷嘯,人一生中,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需要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沒必要給別人增添麻煩。」
「那要朋友來何用?」
遊唯秋不禁語塞。
「你啊,心事太重,一個人胡思亂思些什麼?想抱怨,想倒苦水,就找我來好了!」雷嘯把胸膛拍得啪啪響。
遊唯秋笑了,「好啊,那你陪我去散步?」
「靠,現在?半夜十二點?」雷嘯睜大眼睛。
「剛才説朋友的不知是誰?」
「好,老子捨命陪君子!」
説是要雷嘯陪在散步,但實際上,都是遊唯秋一個人埋頭疾行,迎着深夜寒冷的晚風,從校外的林蔭路,一直走到江邊的長堤
雷嘯一聲不吭,跟在他後面。
換在平常,他早抱怨開了,但今晚,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多説什麼廢話。
「看!」
突然,遊唯秋收住腳步。
「什麼?」
雷嘯抬起頭,江對岸一片黑黝黝的,似乎是工業區,幾幢高樓參差聳立,有一幢亮着昏黃的燈光。
「這是發電廠吧,這麼晚都還亮着。」
「燈光。」遊唯秋淡淡地説:「看了就讓人覺得心裏很温暖。」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雷嘯看着他的側臉
「小時候,在晚上看到家家户户透出的燈光,總會非常羨慕。覺得每一盞燈光後面,都代表着一户幸福的家庭,代表着有人掛念你,在你回家的時候,總是點着那盞燈,等你回家。」
遊唯秋深深吸了一口氣,凝視着遠處的燈光。
「我父母三天前離婚了。我怕我媽會做什麼傻事,就請假陪她,一步不敢離開。」
「離婚了?」雷嘯內心一驚。
「嗯,正式簽字離婚。糾纏打鬧了十幾年,也算是一種解脱吧。本來以為我媽會受不了,像以前那樣尋死覓活,但出乎我意料,這次她並沒有弄出什麼大動靜。也許這麼久的爭吵,把彼此最後一點掙扎的力氣都消耗殆盡了吧。我回校之前,送她去姑媽家住一陣子,姑媽應該會好好安慰她,我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你父母感情一直不好?」雷嘯小心翼翼地問。他的父母感情深厚,堪稱美滿家庭。
「從我小學時就開始了。」遊唯秋苦笑,「那時我爸辭職,和朋友開起貿易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生意應酬不斷,他開始出入娛樂場所,自然也染上了一些惡習。我老媽無法容忍,從每天一小吵,發展到大吵大鬧,到最後,感情完全破裂,無法修復。
我媽是那種很傳統的家庭婦女,無法接受一個失敗的婚姻,她的性子又十分剛烈,每次老爸提出離婚,她就使出很激烈的手段反對,喝藥割腕都試過,每次都驚出我們一身冷汗。印象最深有一次,我念高二,傍晚下課後,回到家裏,一推開卧室,就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我媽躺在牀上,用刀子割開手腕,血流了一地,要是我再晚來幾分鐘,説不定她當場就」
「遊唯秋」
雷嘯忍不住把他冰冷的手,緊緊攥在掌心。
以前一直嫌他笑得假,嫌他像聖人一樣淡定,現在才知道,他經歷了多少內心的煎熬,才能表現得如此平靜從容。
遊唯秋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似是叫他不要替自己擔心。
「我媽一直説是為了我,她才一定要撐下去,但她並不知道,這樣勉強在一起,對我反而是一種折磨。其實我並不恨我爸,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經常抽空來看我,買一堆東西,還定期往我的賬户存錢我知道,他在努力彌補自己的過失我老媽是個好人,可她並不是一個好妻子,她一旦偏執激狂起來,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
他淡淡的語氣,聽得雷嘯揪心極了。
「生活就是這樣無奈,有時候,感情不在,就是不在了,再怎麼強求都沒有用。我現在還記得,父母感情好的時候,經常帶我去公園玩,在草地上野餐,當我和別人小孩玩得很瘋時,一回頭,總能看到他們用寵溺的目光看着我,那時我媽對我也很温柔。我真希望這幅畫面能永遠定格,可人生之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其實不僅僅是這格畫面,遊唯秋還想起很多很多往事
想起從國中時,隔壁傳來的驚天動地的打罵聲,就一直伴隨自己成長;想起母親狠狠把一隻花瓶摔到門背,消失的,是父親倉惶逃竄的背影,那一天,他冒着風雪逃離動輒雷霆咆哮的母親,也從此逃出這個家;想起母親一傷心,不是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就是劈頭蓋臉一陣痛罵,而他,除了一遍遍安慰母親、默默忍耐外,別無它法。
如果有人説他心事縝密、心機深沉,那是從小就被逼的,他習慣了用温文的笑容掩飾自己,習慣把一切不開心的事,一個人默默吞嚥消化。
別看他和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人,能真正走入他內心,他也從未像剛才那樣,對別人敞開心胸,説出家中私密。
雷嘯是第一個。
恐怕也是唯一的一個。
「雷嘯,其實,在得知父母終於簽字離婚那一刻,我竟然感到很輕鬆,有那種『啊,終於解脱了』的感覺,可一看到母親灰敗的臉,又強烈地鄙視起自己,我真是太不孝了!然而內心深處,我是真的希望,已經不再相愛的人,停止互相折磨對方,也折磨他們的孩子。
為什麼會這麼難呢?為什麼曾經愛過一個人,到最後,卻要以這麼難看的方式收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怕,如果有一天,我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像我媽一樣」
「你不會的!」
雷嘯打斷他的話,上前一步,將他整個人從背後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冷得驚人。
黑暗中,兩人的身體疊在一起,似一座連體雕塑。
「是嗎你這麼肯定?」
察覺自己的話音略帶哽咽,遊唯秋這才發現,原來淚水早已不知在何時,爬滿了自己的臉
實在太丟人了!
所以才一直不去看他,死死盯着河水。
「肯定是這樣,你不會的!相信我,你絕對不會這樣!」
背部傳來的温暖,源源不絕,他強烈自信的口吻,感染了他,藏在內心深處灰暗的角落,透出淺淺一線光。
「真的?」
「廢話,本大爺的話,你都敢不信,是不是想找死了!」
雷嘯懲罰般咬了咬他的脖子,把他抱得更緊,緊到幾乎把他整個嵌入自己體內
心裏恨不得把他心頭揹負的重擔,全部搶過來自己扛。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真切切感受着他的壓抑、痛苦和無奈,那種彷彿浴火重生般的痛,讓他感同身受。
因為自己從小在父母的寵溺下長大,所以把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直到今晚,雷嘯才明白,自己是多麼幸運。
雷嘯並不是一個細緻的人,也不懂怎麼安慰人,可無論如何,他都不想看到他這麼難過。
「喂,我講個笑話給你聽?」
「嗯。」
雷嘯清了清嗓子,「某晚,一裸男叫了一輛出租車,女司機目不轉睛盯着看他,裸男大怒,吼道:『你他媽沒見過裸男呀!』女司機也大怒:『我看你他媽從哪兒掏錢!』」
遊唯秋忍不住破涕為笑。
雷嘯洋洋得意,「怎樣?我很幽默吧。」
「幽默個屁!你小子滿腦子都是黃色廢料,連講個笑話都不忘顯擺你的本色。」
「男人就要色,不色怎麼做男人。」雷嘯很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沒聽過?男人不壞,有點變態;男人不騷,是個草包;男人不花心,絕對有神經;男人不流氓,發育不正常。」
「什麼狗屁邏輯,居然還有押韻。好了,別掛在我身上,你很重。」
遊唯秋斥道,想推開他,雷嘯當然不肯放,繼續抱着他輕輕搖晃,雙臂摟着他的「小蠻腰」,下巴抵在他肩窩,蹭來蹭去
他很喜歡這樣抱他的感覺。
他只比他矮一點,高度正合適,身形修長結實,身上總是香香的,抱在懷裏説不出的受用。
「你上輩子肯定是隻狗。」
「為什麼?」
「我看你沒事就喜歡咬人,粘着別人不放。」
「什麼話,老子咬你粘你是你的福氣,別的臭男生,我才懶得理他。你有見我抱過誰,要抱也是抱我馬子。」雷嘯凜然道。
這倒是真的,雷嘯身邊朋友一堆,鐵哥兒們也不少,但很少見他對別的男生動手動腳,他算是例外,真不知該開心,還是該吐血。
「再講個笑話聽聽?」遊唯秋道。
「嗯,讓我想想。」過了幾秒,雷嘯道:「有一天,國文課上,老師叫起一位昏睡的同學回答問題,該同學迷迷糊糊啥也説不出,老師説,你就算不會,也吱一聲呀,該同學就『吱』了一聲」
等了半天,沒反應。
「喂,多少給點反應吧。」雷嘯很不滿。
「冷」遊唯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人家好心好意給你講笑話,你居然嫌冷,不想活了?」雷嘯去呵他腋窩,兩人鬧成一團
不久後,兩人都困了,隨便找了張江堤邊的長椅坐下,縮在一起,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