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誰有工夫去和他説話。”
説着,手中鐵杖一起,錚的一聲將刀格過一邊,下面又一抬腿,將那壯漢踢了一個大筋斗,又向鄧佔魁道:“你快隨我來。”鄧佔魁見狀,隨即跟在身後,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壯漢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攔着,舒老前輩硬要將那豬玀帶走咧,你們還不趕快稟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聲,仍向前面走去,鄧佔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條甬道,一頭是從那石堂出來的路,舒三喜領先向相反的一頭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遠,便又有一個壯漢舉刀攔着,但舒三喜卻不管好歹,輪杖直衝過去,那人連忙閃開一邊,大叫:“舒老前輩且等稟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卻又喝道:“你們嚷什麼?我又不遠去,只在後山等他便了。”
説罷攜了鄧佔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時,那甬道微見天光,再看時,前面卻是一個出口,也有兩個壯漢,各持兵刃守着,舒三喜卻不等來人開口先喝道:“我奉顧老先生之命,將這廝帶去訊問,你等可速去告訴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後向我要人便了。”
那兩人方欲阻攔,卻撐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視,手中那根鐵杖已經揚了起來,連忙避開一邊讓出道來,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掄杖,一手挾着鄧佔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卻是一座下臨無地的峭壁,離開水面還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霧全收,鄧佔魁被挾着,一看出口是一個狹長石隙,除開離石隙丈餘有三五株老松參差,伸出峭壁之外,簡直下臨無地,上面離開山巔還有三五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見舒三喜,將那根鐵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竄了出去,正在叫聲啊哎,再看時,舒三喜挾了自己,已經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着便似猿猴一般,一連竄過三株老松,離開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遠,又將鐵杖在腰繫草繩上一插,向頭頂上一株松樹上竄去,那樹只碗口粗細,卻橫生出來,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竄落橫出一段之上,那樹不住在搖晃,又趁着一彈之勢,向上再竄了一下,一把摸着一個兒臂粗細的橫枝,這才看見一條尺許寬的山徑,但苔蘚叢生,差可容足,兩下還隔着丈餘,舒三喜又飛縱過去,順着那條山徑轉過彎去,卻是山腰一片懸崖,寬廣才可畝許,只見一片竹樹叢中,建有三間茅屋,昨晚所見那位清癯老者,正負手向陽閒眺着,舒三喜才放下鄧佔魁道:“你不是要見顧老先生嗎?那竹樹下面不是。”
接着又悄聲道:“我老人家為了你已經得罪了彭天柱那廝,你對顧老先生卻須實話實説,否則便我也無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着。”
鄧佔魁自出石隙,一見舒三喜那一身輕功夫,在驚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時候,雖然自詡是個練家子,卻做夢也沒有想到,能練到這等境界,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統領長江羣丐並非幸致,再看他對彭天柱那等口氣,卻對顧肯堂如此説法,不禁想起在京領命之時,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兒説的話,連忙趕上兩步,就那宿露未乾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舉世聞名的肯堂先生卻在這裏,還望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來久已有人前來稟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卻佯作不知,一掉頭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來查辦江南頑民的欽差嗎?為什麼卻跑到這裏來?”
舒三喜連忙也搶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着我照應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殺害嗎?如今那老駝子一力慫恿老彭殺以祭靈,要不是我去,正是時候,此刻恐怕早已開了膛咧,那兩個老傢伙向來全是不依人説話的,只有你老人家還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帶來,以免意外,一來也算銷差咧,不過據他説,確實是奉了皇命來尋訪你的,有些話要對你面説,現在你老人家不妨再問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他對我還不放心,有些話不肯説咧。”
説罷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駝子我實在氣他不過,果真他兩個逼得緊了,那我便説不得另走一條路,我們原是老賓東,現在只有再聽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麼這大年紀火性還未全退,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兩個不服,你教他們來見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兩個去,好便好,不好再來由你老人家做一個了斷,現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説着便向來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鄧佔魁道:“如論足下所為,教我也實在難説,你既出身江湖,也做過幾任官,自己試想一想,無論天理國法人情,你能説得過去嗎?便讓你自己做個問官,對此事又如何處斷咧?”
這兩句話不怒而威,鄧佔魁背上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道:“你老人家説得極是,小人該死,當時竟一時糊塗,做了這件錯事,自己也非常內疚神明,如論罪行,便剖腹挖心祭那舊主人也不為過,不過小人還有下情,還望你老人家明察。”
肯堂壽眉微皺道:“你還有什麼隱情?須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魏翰林既然是你恩主,為什麼竟下那樣毒手,殺他全家十七口?便依江湖規矩,我也實在無法救你咧。”
鄧佔魁又跪下叩頭道:“小人説有下情,並非指此事而言,實在因為真有皇命在身,而且專為了尋訪你老人家而來,只求容我説明,便死也無怨。”
肯堂略一沉吟道:“我昨夜便已説過,此事所關者大,你卻半句虛誣不得咧,如以我這人來説,早年在京,便已得罪朝廷,身負死罪,如今事隔多年,雖然自悔當年孟浪,但能得邀聖恩不加追究,便已非份,難道皇上還一定要加誅求嗎?”
鄧佔魁忙道:“你老人家錯會其意咧,皇上聖德巍巍,焉有還記着你老人家當年夜叩宮門,持刀進諫的事,實不相瞞,皇上便是為了你老人家既負天下奇才,又具非常膽識,所以才迭次降密旨,着江南疆吏查明下落,以便召見,免罪大用,誰知你老人家鴻飛溟溟,始終查不出行蹤來,但皇上聖慮所在,時以為念,才又着密差小人,常駐江南用心查訪,只要你老人家願意出山,准許小人立刻密摺奏明,並着江南總督隨時推薦,安車送京以便徵辟,你老人家怎麼偏這麼説咧?”
接着又道:“你老人家不但久已簡在帝心,便十四皇子也渴欲一見,只要肯晉京,不論出山與否,也必尊為師傅。”
説罷,伏在地下看着肯堂臉色又悄聲道:“你老人家那位貴門生年羹堯,現在已經名動公卿,上月小人曾得十四王爺密函説明,他已膺四王爺和十四王爺兩府之聘,全擔任着總文案,目前皇上雖然春秋鼎盛,但是將來大位不出兩王,你老人家只要肯北上一道,還怕不是一位師傅的身份嗎?”
肯堂微笑道:“皇上和十四王爺就單單為了我這老朽一人命你來訪嗎?這卻未免過於重視咧!”
鄧佔魁忙道:“皇上密旨要尋訪的雖然不止你老人家一人,不過十四王爺卻是一片赤忱,一再函囑,只要能訪得行蹤,便親自出京,當面邀請也未為不可,這是實情,卻非小人故甚其詞,如果不信,只要能容小人去上一封信,便知明白了。”
肯堂大笑道:“老夫一介腐儒而已,卻想不到暮年,還有這等際遇,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知皇上還着你尋訪些什麼人?老夫雖然已經行將就木,這出處卻不可不慎,如系知交,固然必須大家有個商量,否則也必須看看同舉的品流如何?如若其中有盜名欺世之輩,濫竽其間,皇上或許不察,老夫卻羞與為伍咧。”
鄧佔魁此刻驚魂甫定,又見肯堂似有應召之意,心中暗想,你這老兒好大口氣,這樣一來,簡直以伊呂諸葛自況咧,我且告訴你幾個人讓你衡量一下,一面想着,一面又道:“皇上自沖年踐祚以來,便求才若渴,本來專人尋訪的有山西傅青主先生,關中李二曲先生,其餘便是令兄亭林先生,浙東黃黎洲先生,嘉興呂晚村先生,如今老成凋謝,我又只負江南一路之責,所以只有你老人家和晚村先生二人,此外便是以任俠著稱的了因大師和周潯、路民瞻兩位老畫師,如以這些人來説,還不至品流不齊,濫竽充數咧,還望不必猶豫,以慰皇上和十四王爺為國求賢之意才好。”
肯堂看了他一眼又大笑道:“原來全是當世知名之土,老夫何人,倒又不敢與諸賢並列了,不過家兄嚀人已謝賓客,便傅李黃諸公也全西逝,卻令皇上失望咧,照這樣一説,你這次南來,便全為了我和晚村先生了,但不知除我二人和江南諸俠而外還有別人嗎?”
鄧佔魁略一沉吟又道:“還有一位,那便是前明長公主獨臂大師,聞得現在老人家,也到了南邊來,並且聽説那太陽庵住持,便是這位老人家,卻不知是否屬實,昨晚那彭山主已經説過,此間乃是太陽庵的復明堂,如果屬實那就更好了,皇上原曾説過,打算訪求一兩位前明後裔,立廟奉祠烈皇帝香火,更決無誅求之意,還望你老人家代為進言,説明皇上德意所在,如果她能相隨北上,那便算是你老人家,出山之初,第一奇功咧!”
肯堂又笑道:“皇上真能如此,更足證聖德所至,決非尋常帝王之所能及,那就無怪四夷拱服,萬邦景仰咧,不過你既奉旨承辦此事,皇上一定還有訓示,如果萬一我們這些人真有不臣之心,竟圖光復大明天下,又當如何處置咧?”
鄧佔魁不由半晌做聲不得,肯堂看着他仍是一臉笑容,接着又道:“這個你倒無容避忌,儘管説老實話,須知你這條命能否保全卻不在這個上面咧!”
鄧佔魁磕了兩個頭道:“你老人家明察秋毫,這個小人卻不敢説咧,不過皇上只教小人據實查明密函奏報,卻實未有其他訓示!”
肯堂又道:“皇上既着你長駐江南,便無異專辦欽差,事前事後,曾有密旨着江南督撫知道嗎?你千時又對江南各衙門如何聯絡咧?”
鄧佔魁一見肯堂話風又變,又連連叩道:“小人出京請訓時,皇上曾經吩咐過,決不許對江南大小衙門泄露隻字,所以命將密函由江南織造轉遞也便為此。至於有無密旨令江南督撫知道,小人便不得而知,不過自到江南以來,江南總督和巡撫衙門,卻絕未去過,大小衙門也決不知道我奉有皇命在身,這卻是實情。”
肯堂笑道:“你別害怕,我方才説過了,你的生死決不在這個上面,只管實話實説,如因求生心切,只以謊言搪塞,那便反而自誤了。”
接着又道:“那你與江南織造總有聯絡了,不然他怎麼肯給你轉信咧?”
鄧佔魁道:“那是宮中兩位老公公的函囑,算是他們託他的,除轉信而外,這密旨他也不知道。”
肯堂微微點頭,略一沉吟又笑道:“那麼,你到江南來,完全是致仕閒居的身份了,難道就和官場無往來嗎?”
鄧佔魁道:“小人決不敢説謊,欺瞞你老人家,江南官紳除督撫而外,實在大都皆有來往,只不過均以致仕知府晉謁往還,又不時藉遊譙聲色以通聲氣,所奉皇命卻從未對人説過,便此次先後對各人吐露真情,也是為保全蟻命,實逼處此,否則一被皇上查悉,小人便也是一個死罪咧!”
説罷,又連碰響頭,崩角有聲道:“小人一切均無隱諱,還望成全,只要能留得一命,此恩此德決當重報。”
肯堂搖頭道:“此事既系密旨,無人知道,那麼十四王爺怎麼又託你尋我咧?”
鄧佔魁道:“十四王爺乃皇上愛子也許知道,亦未可知,不過他雖託我,卻未明白提及密旨之事,你老人家只就此點更可知道外人決不得而知了。”
肯堂看了他一眼道:“這還差盡情理,不過照這樣一説,你一定也是十四王爺門下了,我聞諸王奪嫡暗中相爭頗烈,依你看來,皇上聖意究竟誰屬咧?”
鄧佔魁伏在地下又道:“皇上聖意難測,這個小人怎敢臆斷?不過據宮中傳出消息,在諸皇子之中,皇上實在看重的還是十四王爺,其次便是四王爺,也只有這兩位王爺最喜讀書養士,所以我説將來大位不出這兩位王爺,便也在此。”
接着又把頭一抬道:“你老人家放心,兩位王爺還在其次,皇上對你實在也久在心上咧,只要我密函一上,包管江南總督,必定差人來迎,這卻是十拿十穩的。”
肯堂且不答這個,卻又問道:“那你為官數十年,家眷想必接來此間了,家中還有什麼人口咧?”
鄧佔魁微怔道;“小人妻室早經亡故,並無兒女,相隨只不過十餘姬妾和僕從數十人而已,所以望你老人家成全,能饒我一命,便也為了能延鄧氏一脈,免致絕嗣咧。”
正説着,忽聽身後一聲大吼道:“舒三喜,你這老叫化子。竟敢亂出山規,將那殺胚帶來,如果真是顧老先生要他問話還倒罷了,否則我便非先宰了你不可咧。”
接着又聽那舒三喜冷笑道:“憑你打算宰我那還早咧,不過姓鄧的是顧老先生教我帶來是實,你如不信,那姓鄧的現在顧老先生這裏,你不會問明白嗎?”
鄧佔魁聞言忙道:“你老人家快救我一命,那彭山主來咧!”
説罷,立刻從地下起來,打算覓路逃走,肯堂一擺手道:“你別害怕,冤有頭債有主,他決宰不了你,全有我咧。”
話猶未完,舒三喜也拄着鐵杖走了過來,那彭天柱跟在身後,一手捋着頷下銀鬚,一手握着那把大鐵扇子,敞披着青綢大衫,一路大叫而來道:“顧老先生,這姓鄧的殺胚是你差老叫化帶來的嗎?為什麼沒有着他先告訴我一聲,如今老駝子和那魏小哥,已經各事停當,便等他這付狼心狗肺祭靈!”
肯堂迎着笑道:“人是我着老叫化帶來的,你別錯怪他,至於老駝子和那魏公子要殺以祭靈,這等弒主求榮逆賊我也決無阻止之理,不過此中尚有別情,你且容我説明,再為斟酌如何?”
舒三喜在旁一抹臉道:“你聽見嗎?這可不是我在説謊咧。”
鄧佔魁聞言也慌忙跪下道:“小人還有下情,適才已經稟明顧老先生,還望山主饒命。”
彭天柱又大吼一聲道:“你這入孃的,弒主逆賊,還有什麼下情上情的?老子已經答應人家飛天神駝和魏小哥,卻由不得你咧。”
肯堂忙又道:“這是他和魏公子與老駝子的事,你且先彆着急,暫時到我屋子裏一談如何?”
接着,又向舒三喜笑道:“老夥計,勞你駕且把這姓鄧的帶到你住的地方去,等我和山主商量好了再説便了。”
舒三喜笑了-笑道:“弄來弄去,又弄到我頭上來咧,只要老彭不向我拼命,我便再伴他一會也無妨,你兩位多商量吧。”
説着,扯着鄧佔魁道:“我們先走罷,這-來,也許你暫時可以又活上兩天咧。”
説罷,一同向竹林深處走去,貼着崖壁走不多遠,便見崖側橫着一塊大石,差不多有三尺來高,二尺來寬,舒三喜一手挪開,裏面卻是一個石洞,其高不過尺許,闊也只尺許,用手一指道:“到了,這便是我老人家的公館,你且請進,住在我這裏,只管放心,我老人家不許可,卻沒人敢進去一步咧。”
鄧佔魁一看那洞,勉強才可容一個人爬進去,又不知深淺,正在遲疑,舒三喜已經面呈不快道:“這地方我老人家全住得,你還怕有失官體嗎?老實説,不是顧老先生的吩咐,你就求我,打算進去,我老人家還未必答應咧。”
鄧佔魁聞言,連忙伏在地下爬了進去,誰知進洞之後,不但裏面竟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丈餘高下,而且天光微透,也不甚黑暗,再一細看時,原來那石壁並不太厚,有些地方竟透進一條條光線來,所以只一定睛,洞裏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當中一塊大石上,鋪着一條新席子,還有一條薄被,一個藤枕,都非常潔淨,正待坐向席上,舒三喜已經進來,一沉臉色道:“那裏是我老人家卧榻,不是你睡的地方。”
接着一指洞側一塊長石道:“坐到那裏去,便想睡一覺也可以。”
鄧佔魁連忙跑去一看,那石頭也很光潔,差不多有二尺來寬,六七尺長,一頭放着八九個麻袋,舒三喜又道:“那是我老人家的品級袋,你如想睡,不妨用一半做枕頭,一半當被褥,我老人家還須替你説項去,卻無法奉陪咧。”
説罷,掉頭徑去,出了洞,仍用那塊大石將洞口掩上,直向肯堂所居茅屋而來,才到屋外,便聞彭天柱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有一手,一下沒有動刑,那入孃的殺胚便全招了出來,要換了我,除給他剝掉一層皮,卻沒有第二個法子咧,不過這一來,他的話是全説了,難道真的就放了他嗎?那可對不過老駝子,也不是江湖規矩咧。”
接着又聽肯堂道:“我原和他説得很清楚,並無一語允他不死,再説這等弒主逆賊,豈有容他活着之理,不過我想借此賊之手洗清那魏太史污名,便打算等北京一個消息,好知道此事虛實,所以不得不容他再多活幾天,此點還望代向老駝子和魏公子説明才好。”
舒三喜忙道:“這事倒不消他去,我已和老駝子説過了,他兩個全異常感激,只這位九里山王不再起鬨便行咧!適才據黃道爺和東山的弟子來報,那王熙儒已和鎮上里正到太湖廳裏去報案了,現在我們應該忙的是必須趕緊着白泰官北上,卻延遲不得咧。”
彭天柱把那大鐵扇在腿上一拍道:“既他兩個全答應了,這入孃的殺胚又決不容他活命,我還起什麼哄?那位林老兄,因為急於要到嵩山去,方才已經稟明老師父走咧,既要打發那白老弟到北京去一趟,何不就此到復明堂去,大家商量一下,卻還沒來由扯這些淡話做什麼?”
舒三喜笑道:“你別忙,我話還沒有説完咧,我在沒有尋你來扮這一台戲之前,早去見過老師父了,他老人家就要到這裏來,便其他各位,也全要來咧。”
肯堂笑道:“平日議事全在復明堂,今天為什麼要到我這裏來,這又是誰的主張?”
舒三喜一指自己鼻子笑嘻嘻的道:“實不相欺,這是我這老叫化子的意思,一則那老駝子和那位魏公子,現住復明堂後石室,他們新來乍到,尚未上香,邀與不邀他們與會,全有點不好,二則這裏也比復明堂的氣氛要好得多,三則昨夜之遊,因為白老弟和老駝子的事搞了場,那一大壇酒還存有一大半,要糟蹋了未免可惜,所以我打算等把事情決定之後,借你這地方替老駝子接風,白老弟送行,可惜那林老頭兒走得太快,要不然,我便是三個人情一鍋兒燴咧。”
彭天柱大笑道:“好,好,好,這倒是一件小痛快事,你這老叫化子,居然請客,真不容易咧。”
舒三喜笑道:“還真的被你料着了,我這叫化子請客真不容易,老實告訴你,酒是昨夜的存貨,魚蝦是向老袁討的,雞鴨是門下弟子孝敬的,我只着人去買了五斤肉和一點蔬菜,便算是做了東道咧!”
肯堂也笑道:“你真是處處不離叫化本行,不過我這裏地方太小,整治菜餚卻不方便,要從下面弄好了再拿來,卻又末免費勁,如依我説,不如還是下去的好。”
舒三喜把頭連搖道:“這個你放心,我既做東請客自有道理,説實在的,我這些東西雖然是七拼八湊得來的,做出菜來,卻出名廚之手,少時,也許還有幾位不速之客要來亦未可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怔道:“怎麼,這是什麼地方,你還能弄兩個外客來嗎?玩笑是玩笑,我老彭可不能答應咧!”
肯堂不禁詫異道:“你這話當真嗎?在未經稟明老師父之前,若弄上兩個外人來卻真不妥當咧。”
舒三喜笑了一笑道:“肯堂先生怎麼也説些這話來?真是不能引來的人,我會得這樣荒唐嗎?”
彭天柱又睜大了眼睛道:“那麼來的到底是什麼人,老師父知道不知道咧?”
舒三喜存心嘔他又笑了一笑道:“老師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反正來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你到時候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何必急急要問咧?”
彭天柱正在不依,只見獨臂大師已經率着眾人魚貫走來,這才不再説什麼,一同起身,將眾人迎入草堂坐下,肯堂先將審問之事,詳細説了,獨臂大師不由點頭道:“如此説來,韃虜之對於我們,雖未明令指名緝拿,這處心積慮也就太可怕了,諸位但看他為了我們這幾個人,連疆吏有司全不能置信,竟派出專人來,一切直接奏報,甚至連朝中重臣也不讓知道,其重視便可想而知,那以後我們做事更非極鄭重隱秘不可了。”
彭天柱搖着大鐵扇道:“如依我看,這廝也許妄想活命,信口開河也説不定,當真那韃子頭兒,什麼人也不相信,就單看中這廝派他出來不成?我倒有點兒不相信,如果這個奴才貪生怕死一味胡説,我們卻信以為真,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咧。”
孤峯上人搖頭道:“這卻不然,他如僅僅為了要想活命,決不至説下這樣的一個瞞天大謊,韃酋對我們本來就極不放心,大家只消從他舉行博學鴻詞特科,一再下召徵辟山林隱逸,便可想見咧。要不然,我們固然看得韃酋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這一般人眼中,卻是皇上聖旨,怎敢這等説法?而且他連遞信之法,與所憑印章全都説出,焉有全屬子虛之理,我以為既然要煩白老弟辛苦一趟,不妨等他把這事告訴在京各人詳細探明再説,反正這廝已經拘禁在此,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
説着,又看着獨臂大師道:“如果這廝所言屬實,我們今後不但更要小心謹慎,也須另外換上一種做法才行。”
黃松筠金振聲均各點頭道:“上人所見極是,這事簡直是正對着我們創立太陽宗派而來,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一着之差,也許便誤及全局,周路兩兄既在北京,便對此事毫無所聞也不難打聽,這廝的話,固然未可全信,卻也不容忽視,還宜等白老弟回來再做決定為是。”
獨臂大師目視白泰官笑道:“那麼白檀樾這一趟辛苦是急不容緩了,這又是一件大事咧!”
白泰官忙道:“本來我就打算今早動身,既然諸位長老決定,老師父有命,我立刻登程就是了。”
舒三喜笑道:“老弟且慢,昨夜老師父已經説過,忙不在一天半日,現在大家既然決定由你北上問明周路二公,再為斟酌,便待午後也不難趕到鎮江,反正你在鎮江還要通知各人到這裏來,今天未必便能渡江,我這老乞兒已經受人之託,要請你打聽一下那匹寶馬的來歷,所以特為借肯堂先生這地方,替你餞行,就便把那人也請來,你們當面一談不好嗎?”
泰官不由一怔道:“這馬是肯堂先生貴門人的東西,我怎麼會知道?此番我雖到北京去,卻未必便與那年羹堯會面,卻到哪裏打聽去?”
舒三喜大笑道:“你真是個聰明糊塗人,這馬既由那小鷂子馬天雄騎來,你問問他不也是一樣?又何須去問那年羹堯呢?須知我向來受人之託必忠人之事,你卻不能推卸咧。”
説着又看着黃松筠道:“喂,黃道爺,人家和你怎麼説來?我把話已説到了,你就不能幫腔一二嗎?小白已在推託咧,我不過請他做幾樣萊,事情卻從你身上而起,卻不能全賴在我身上咧。還有一件事也須告訴你,我已把人家約下了,老彭卻不許來,也得你和他説明一下才好。”
彭天柱忙把那大鐵扇霍的一收道:“你兩個又搗什麼鬼?到底打算弄些什麼樣的人來?我們會商此事,既然連那老駝子也未邀來,難道倒許外人來嗎?”
黃松筠正待開門,獨臂大師已先笑道:“舒老檀樾,是請的那謝魏解三位施主嗎?今日一早黃檀樾便已説過,他三位就要正式上香入我門中咧,難道你沒有告訴彭檀樾?”
舒三喜笑道:“我本打算告訴他,無奈就是看不慣他動不動就要吹鬍子瞪眼睛,所以想再看他哇呀呀吼上兩聲,想不到老師父一下就説了出來,倒便宜了他了。”
彭天柱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哇,老叫化子,你竟敢冤我,早説是這三個人,不就完了嗎?你既存心嘔我,可也等着我的。”
舒三喜也笑道:“你也不想一想,要不是自己人,我能那麼荒唐,擅自引進來嗎?”
這一來連白泰官也恍然大悟,要查問那馬來歷的人,必定是那謝五娘,忙也道:“要查問此馬來歷的,是那謝五娘嗎?難怪她一見那馬便有驚異之色,又堅邀我今日去到她酒店一談咧,難道此馬與她有什麼關係嗎?”
黃松筠忙道:“我因小王昨夜説要搶個原告,肯堂先生頗不放心,所以一清早便到東山去打聽,不想那解壯飛一見面便扯着到酒店之中,説昨夜我們走後,他三個已經商量好了,決定求老師父准許正式上香,歸入太陽庵門下,託我和老師父向庵中各長老預為先容,那謝五娘又一再託我請你打聽這馬的來歷,我一口答應下來,已和老師父肯堂先生孤峯上人全説過,只沒看見你,卻想不到這位舒老前輩,因聽我説此事,順便又去託她做菜請客,人家才又託了他,至於那謝五娘與這馬有何關係,便連我也不得而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抖那大鐵扇子笑道:“大不了一匹好馬,那老婆子也值這樣到處託人打聽來歷?難道那年小子是偷來搶來的不成?要依我説,她也許看中那馬,在打主意咧。”
肯堂大笑道:“彭兄這麼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那門人固不至此,便謝五娘也決無看中那馬之理,也許其中另有隱情亦未可知。”
白泰官也笑道:“如論那馬,我倒聽馬天雄説過,確實有點來歷不明,不過此馬卻也實在異樣。”
説着將天雄所言得馬經過和那馬異狀全説了。
眾人俱各讚歎不已,彭天柱又大笑道:“果真如此,那鄧佔魁便更該割碎了祭靈才對,人家一匹馬尚有人心,他卻喪盡天良,弒主求榮,不該凌遲碎剮嗎?”
舒三喜笑道:“你怎麼又扯到這個上去?如今正事已經談完,話也説明,我是主人,便去請他三個來,連老駝子師徒也一齊找來,大家準備着,吃一回痛快酒便了。”
説罷,便待起身下巖,黃松筠道:“你且慢一步,我還有話説,此地雖有釜灶,卻上下不便,這幾位雖然已經全算是自己人,從山腹裏轉了上來,也要有不少路程,碗盞酒菜要一樣樣運上來更不容易,這條路又非一般門人都可以過來,樣樣全要自己動手,你試算算看,得化多少工夫才能弄好,要依我説,不如還是大家到謝五娘那酒店去,豈不爽快?”
舒三喜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昨夜才出了那件大事,我們全到那酒店裏去,固然太顯眼,而且今日之會,要大家暢言無忌才好,如到那裏去,便要且食蛤蜊開口不得了,豈不無趣,至於你怕上下不便,那全有我咧。”
説罷徑去,不多會便取來三五根極長纖繩,把繩結好,一頭系在崖上一株老樹上,一頭垂了下去,一看已到水面,笑了一笑,雙手握牢長繩滑將下去,轉瞬便到崖下,把手一招,喚來附近一條漁船,一躍登船而去,就用那條船,在各處兜了一轉,先將應用物件和酒肉菜蔬一一吊上崖來,全安置好了,自己仍然滑繩而下,大笑道:“諸位權且少坐,我這就去請客咧!”
眾人這時全在崖上,一見他上下如飛,半點老態俱無,簡直像一隻靈猿一般,不由全讚歎不已,彭天柱也只有睜大了眼睛看着,把那大鐵扇一拍道:“這老叫化子真有一手,要論這個我可服輸咧。”
只有肯堂不由微慨道:“此君不但文武全才,便這一身功夫也沒有地方去找,如今卻任其埋沒江湖,真未免太可惜了。”
獨臂大師也太息道:“豈但舒檀樾而已,今日在座諸位,誰不是各懷絕藝?只可惜大好河山已淪異族,竟無用武之地咧。”
眾人聞言,不覺都有點黯然,閒眺之下,不多會,便見那條漁船又到了崖下,船頭和船艄上,各站着三四個人,那謝五娘,白髮盈顛,一身青布衣裙,正站在船頭上和舒三喜在説着話,似在相互謙遜,半晌之後,忽然向崖上福了一福,驀地裏一個白鶴昇天,拔起二丈來高,右手一伸,握牢那根繩子,單臂伸直,便似一個紙人也似的,在空中懸得畢直,接着左手也一握那繩子,又竄上來丈餘,哧,哧,哧,一直幾下便到了崖上,看着獨臂大師叩拜在地道:“賤妾幸蒙長公土允許皈依,以後便是門下,還望不時訓誨,只要有驅使.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獨臂大師連忙扶起道:“女俠當世奇人,嘉定一戰,不讓鬚眉,實為我輩爭光不少,老衲自來江南即欲相邀,只因遁跡已久,恐有未便,現在既承不棄,許共大事,何須如此客氣。”
謝五娘方想再拜下去,卻撐不住獨臂大師那條枯瘠手臂,便如生鐵鑄成一般,分毫也掙扎不得,方知大師內功潛力已臻化境,果然名不虛傳,只得遜謝着站了起來,眾人一一見禮,再看那崖下時,魏思明解壯飛二人也銜頭接尾攀繩而上,忙又分別見禮,這時,那崖下的飛天神駝裴老幺,一見三人全已先後上了崖,忙攜了魏承志從後艄走向船頭,向舒三喜道:“小人承你老人家相邀,決不敢逞能,但是小主人委實功夫還差,誠恐有失,只有由小人攜帶上去了。”
舒三喜大笑道:“我已答應收你做師弟,你為什麼還要這等稱呼?平白的又客氣做什麼?你瞧人家何等爽快,還不快些上,我是主人還有事咧。”
那飛天神駝,又把手一拱,左手一把挾着魏承志道:“你別害怕,全有我咧。”
説着,也是右手單臂握繩,卻把一隻右腿在那繩上一繞,借勁使勁,右手再一拉一鬆,一下便上去六七尺,再拉着繩子仍是手腳並用,一會兒便也到了崖上,彭天柱不禁右手捏扇把左手大拇指一豎道:“老駝子,你真好俊功夫,一隻手挾着一個大活人,一隻手能從這條繩子上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還沒見過咧。”
飛天神駝放下魏承志正在謙遜,猛聽崖上崖下,齊聲喝了一聲大采。再看時,原來舒三喜,從船頭上憑空一下竄起二丈來高,也是單手一握繩子,猛一使勁又飛起丈餘,卻不再找那繩子,只在崖下峭壁上蹬了一腳,便又竄上來,一路手腳並用,便似一條絕大壁虎,緣壁直上,一直到了崖下丈餘,才又單手一握那條繩子翻了上來。相見之下,一面互相見禮,一面稱讚不已,舒三喜大笑道:“我不過因為各位外客均已上來,老師父和各位長老又相候已久,所以也跟着上來,只為了圖一個快,其實並非賣弄功夫,如論這點末技,不用説在老師父面前決不敢班門弄斧,便有肯堂先生和孤峯上人二位在此,我也不免貽笑大方咧。”
彭天柱驀然把那把大鐵扇一收,向肯堂作了一個揖道:“在老師父面前,我決不敢放肆,請他老人家露一手,聞得老先生內家功夫也到了絕頂,既然這位老叫化子如此説法,你能賞臉,也給我們開開眼界嗎?”
肯堂笑道:“我是一個老書生,對於武技縱然略知一二,也不過做一個書劍飄零的幌子而已,諸位都是大行家,你怎麼也聽起舒兄溢美的話來?”
彭天柱大嚷道:“那不行,你別冤我,老叫化向來不肯輕易服人,你要説沒有一手,教出來的門生,還不會那樣名動九城,聲振江湖咧,我們家裏人不説,你要不露上一手、那我在這新來的各位好朋友面前怎麼下得去咧?”
肯堂眉頭一皺道:“你教我怎樣露這一手咧?在諸位老兄弟面前逢場作戲無妨,這裏還有外客在此,你不太苦人所難嗎?”
彭天柱將腦袋一偏,猛瞅崖下大笑道:“那我不管,你只要也從崖上下去然後再上來便行咧。”
肯堂連連搖頭,先看了舒三喜一眼道:“全是你鬧出來的,如今遇上這塊魔,不依不饒,你看怎麼辦咧?”
舒三喜大笑邁:“你問我怎麼辦,我那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能有這位彭大哥這麼一説,又叫作正合鄙意,你老人家瞧着辦吧!”
肯堂一看謝魏解裴各人,不由笑道:“好,好,好,你也居然幫着老彭逼起我來,這是存心要我在新朋友面前丟人了。”
説罷,先向崖下略一張望,然後向眾人把手一拱道:“這是這位大王爺和老叫化逼出來的,諸位還請諒我,獻醜了。”
説罷,驀就崖邊起步,平竄出去,便似輕燕離巢,向湖中飛掠而下,一個頭下腳上的架式,又連長衣也未脱,但見羅抉凌空微揚,大袖當風輕舉,兩隻朱履左右分開,一轉眼已經下去十丈開外,倏然身子在空中一旋,一個神龍掉尾,趁下降之勢,掉轉身來,又向崖下一竄,已到那隻漁船上面,猛然雙足向下一翻,輕輕落在船篷上,只將身子彈了一彈,那身法之美妙輕快,簡直將眾人看得呆了,連喝彩也忘了,驀見肯堂站在船上,略一調勻呼吸,又向上-竄,便是二丈開外,左腳一踹右腳面,雙手一分一按,又上來丈餘,接着,又一提氣,仍用轆轤蹺功夫,再竄上來七八尺,右手三指一捏那條長繩大笑道:“我説不行,果然要丟人給新朋友看咧。”
説罷一聲長嘯,聲如龍吟,一條右臂也伸得畢直,身子完全懸了空,半晌之後,左手也是三指一捏長繩,猛又向上一竄,上來二丈有餘,一連換上三四手,已近崖邊,又用左手三指捏着長繩,身子懸向空中半晌才竄上崖來,向眾人一拱手道:“書生學藝不過如此,如今老去,更不中用咧。”
眾人這才齊聲喝彩,新來諸人,更是心服口服,眾口交譽,肯堂一面肅客重入草堂,一面遜謝着,彭天柱不由又把大拇指一翹大笑道:“平日只聞得肯堂先生有一身驚人功夫,但看起來卻和一個老學究一般,今天我算是才大開眼界咧。”
接着一抖那把大鐵扇道:“以前我也以為你不過因為是讀書人,稍微會個三招兩式,又因為有亭林先生一襯托,江湖朋友再一捧,所以才聲名大得不得了,要照這麼一看,如論功夫,卻真是我們這一起人裏面的頂兒尖兒,不用説滿肚子學問,便這一身輕身之術,江湖上已經沒有幾位能趕上咧。”
肯堂笑道:“豈有此理,江湖之大,何地無奇人奇士?眼前誰又不是大行家?你這麼一説,不適足以令人齒冷嗎?”
説着眼光向謝魏解裴四人一掃又笑道:“幸虧謝女俠和解魏裴三兄全是自己人,否則知道的,是你捧我這老哥哥,不知道的還道我存心在朋友面前賣弄咧,那豈不令我更加汗顏無地。”
謝五娘首先笑道:“肯堂先生,你忘記了當年舊事咧,五六十年前,你在這姑蘇崑山一帶,不就是一位知名俠少?那位劉總鎮部下的五虎一條龍,何等聲勢,不全在一天之內,死在你的鐵掌之下嗎?怎麼現在反而對自己人客氣起來?須知什麼全可以浪得虛名,這武技卻決不是由吹謗捧撮就可以教人佩服的咧!”
魏思明也笑道:“大江南北誰不知道肯堂先生是一位武當名宿,自古藝壓當行,你要這麼一説便是見外咧!”
那飛天神駝裴老幺接着也大笑道:“肯堂先生怎麼對我們也客氣起來?功夫瞞不了行家,你老人家不但輕身功夫已經到爐火純青,便這內功潛力,今天在座各位除長公主和這位孤峯長老而外,恐怕便無人能敵咧。”
肯堂忙又笑着遜謝不已,獨臂大師笑道:“大家全不必客氣,我雖忝掌武當門户,又承各位推我住持本庵,如論真實功力,也決不能出顧老檀樾之上,何況又天生一個缺陷,一臂早廢咧。”
孤峯上人也大笑道:“今日之事,全是我們這位彭老施主逼出來的,你們説笑可別扯上我,如論老師父,肯堂先生自不得不略遜火候,我卻差得遠咧。”
説罷相與大笑,一同入座,略微寒暄之後,謝五娘又向舒三喜笑道:“我和兩位老夥計是應邀做菜而來,你那些佐料傢伙全備齊了嗎?這又該是我三個獻醜貢拙的,時候已經不早,已該動手咧!”
舒三喜道:“這個你放心,在你三位未來之前,我已上上下下忙了一大陣,全停當咧。”
説着,領了三人徑赴耳房,果然各項應用東西俱全,連船上用的行灶鍋子,也借了兩三副來,三人連忙動手整治,舒三喜也幫着洗滌切割,百忙中又自己做了一味叫化雞,解壯飛不由笑道:“你倒也是一位光祿寺的老在行,真要有兩下絕活,也不用再去沿門托缽,且到我們那小酒店去當上一個夥計不也很好嗎?”
舒三喜一吐舌頭道:“小弟生平為了吃喝向來不惜工本,更不怕麻煩,但要指這個去當夥計可不成咧,第一我吃喝完了,就得幕天席地那麼一睡,任憑天大的事也不管,第二我是什麼人也侍候不着,你先別擅自做主,且問一問貴東,寶號能要我這麼一個夥計嗎?”
謝五娘大笑道:“我倒是打算奉請,只怕你卻捨不得撇下那娑婆教主一席,否則你只要願意嚼吃一輩子,我那小店也還供應得起呢。”
説笑之間,一會兒炒菜已好,其他各餚也上了爐灶,這一場酒筵原無僕從,羣俠又大抵不拘形跡,除獨臂大師個人不許勞動而外,共餘均各幫着撥開桌椅,送上酒菜一同入座,縱談暢飲無忌,直到未牌以外,方才盡興,白泰官一看天色不早,連忙起身告辭,一面笑道:“我因有事,必須今日趕赴鎮江,只好先行一步,諸位新長老上香大典,無法值堂伺候,那只有等我回來,再行叩見了。”
謝五娘忙道:“白大俠怎麼如此來去匆匆?你那匹寶馬,我已把它伺候得非常妥當,不過鞍鐙均已卸下,待我陪你一同前去備馬如何?”
泰官知道她一定為了要查那馬的來歷,必有話説,連忙謝過,又笑道:“老前輩所託之事,黃舒二位均已道及,此番北去,必代探聽便了。”
謝五娘笑道:“既然他兩位已代進言,那我也恕不多贅呢!”
接着又笑道:“其實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本不敢有勞大俠,但此馬實與我昔年所豢的一匹牲口毛片骨格烈性無一不相似,其中也許有關着我一位故人的下落,所以想在這匹馬身上打聽一下,如能稍知存歿也了我一件心事,才不得不奉託,還望原宥才好。”
白泰官未及答言,彭天柱卻先大笑道:“你真傻透咧,天下相同的馬匹太多了,既是你的故人,少説一點也在七十歲以上,人也老了,何況是一匹馬?如果這匹馬是你的,還能這樣神駿嗎?要依我説,你別再做這個打算咧!”
舒三喜忙笑道:“人家真不傻,你才糊塗透頂咧,這種千里龍駒,快非尋常牲口可比,也一定要有好種才生得出這種異相來,你不許這匹龍駒便是她那匹馬的後代嗎?假如能尋着根源,説不定就可以能探出她那位故人的下落咧。”
謝五娘悽然道:“我正是這等想法,這匹馬真和我當年那墨龍有些相似咧,再説,我那故人,當年策馬北去,所向也正在燕趙之間,所以才有這等妄想,這數十年,我除身是大明子民,未忘故國而外,便只有這心事也放不下來,但願白大俠此去,得稍知信息,我便也心安了。”
眾人俱知此中必定藏着一段哀傷故事,但因五娘雖老,究竟是一個女人,全不好問得,彭天柱雖然又想問,卻被黃松筠捏了一把,不令開口,肯堂也以目示意這才止住,魏解兩人一聽謝五娘要走,便也告辭,四人一同仍由那根長繩滑了下去,乘船到了東山,三人一面在店中待茶,一面將那馬鞍鐙備好,謝五娘又重託了,白泰官連聲答應,一面告辭,一面又問道:“老前輩既想在這匹馬上找出故人下落來,能以那位姓名見告嗎?否則即使將這匹馬來歷打聽清楚,不知道要訪的人是誰,豈不又失之交臂?”
謝五娘略一沉吟道:“其實説也無妨,我那故人姓祁,他乃山陰人氏,當年滿人南下,我們原曾共過若干大事,後來他因事北去,以後便消息杳然,沒有下落,老身身世本值不得一説,但此人實在是我平生唯一知己,所以始終念念不忘,他當年行時,只攜得一馬一劍,那馬名墨龍,卻真與這匹龍駒一般無二,所以老身不得不做這個妄想,如蒙代為探稱下落,能以相告,這個心願,便也算稍遂了。”
説罷悽然,又一再相托,白泰官連忙答應,跨馬作別而去,這一次回程更為迅速,趕到鎮江也不過初更時分,更不耽擱,一路直向江邊而來,過了北固山,一看那船仍泊原來江岸,離開還有老遠,便聽魚老大笑道:“全是受了你的撮弄,卻教我跟着吃這沒來由的酒食,那白老弟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要這樣纏夾不清,我真有點受不了咧。”
接着又聽曾靜笑道:“你又錯咧,這些酒萊雖然由那曹織造送來,卻全是我們漢人汗血之資,不過假手於他而已,我們不吃,難道倒該那些韃虜享用嗎?須知今昔不同,我們要謀的是匡復大明社稷,還我漢族山河,卻與伯夷叔齊便兩樣,果真我們也向那兩位不食周粟的大賢學樣,那安坐在北京紫金城裏的韃酋支要説聲正合朕意咧!”
泰官連忙向那船上一看,只見船頭上放着一張矮桌,魚老者、不昧上人、曾靜、翠娘連馬天雄也團團圍着,正在對月暢飲,正待招呼,那翠娘已經掉轉頭來,大笑道:“白叔回來啦,大事如何?我們先別談別的事,我師父和肯堂先生對鳳丫頭的婚事怎樣?我想這兩位老人家一定不會答應吧。”
白泰官一面下馬,一面向各人分別見禮,走上船去笑道:“這事還須費點周折咧,我回來是請大家全到太湖上去一趟,如今事情又生了好多枝節咧。”
翠娘忙從船頭跳了起來看着天雄道:“如何?我猜對了吧,那年師弟就再了不起,兩位老人家,可能讓他討一位師妹去做小老婆嗎?”
天雄也撐着船頭站起來道:“當真長公主和肯先生全不答應嗎?那我只有明天便趕去當面陳情懇求兩位老人家咧!”
白泰官方大笑道:“你兩位全不用忙,事情卻不是這樣呢!”
忽聽那馬長嘶一聲,竟向船頭上奔來,眾人也一齊站了起來,曾靜忙道:“不管事情怎麼樣,不拘哪一位,先得把這畜生攔着,不然這一席酒便全完啦。”
天雄連忙一個轉身,雙手一攔,大喝道:“你且慢來,我們正談着主人的事咧。”
那馬又吼了一聲,不再向前,只用一顆馬頭,在天雄身上擦了兩下,又回頭上岸,就江邊飲水,吃起草來。
天雄忙又向泰宮道:“白兄此去究竟如何?真的兩位老人家不肯答應嗎?”
翠娘寒着臉道:“兩位老人家為什麼肯答應?我猜不但我師父和肯堂先生不答應,便其他各位長老也未必不怪年師弟咧,你沒聽見白叔説又生了枝節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偏沒有説對,老師父已經千肯萬肯,只肯堂先生説要再問一問周路二位,所以一面着我北上,一面教大家去等候迴音咧。”
翠娘沉下一張黑裏俏的臉大詫道:“我師父知道他是想討鳳丫頭做小老婆嗎?”
白泰官又笑道:“她老人家不等信去早知道了,據她老人家説,為了這事,已經親自北上查過一番咧。”
翠娘不由噘起一張小嘴道:“師父真也老糊塗咧,這是什麼事,她竟答應下來,這不氣死人嗎?”
接着又道:“那麼肯堂先生咧?他也就公然答應那年師弟這等妄作妄為嗎?”
白泰官道:“肯堂先生倒和你的意思一樣,恐怕名分不妥,未免惹人議論。”
翠娘忙道:“阿彌陀佛,這才真是一位知書明理的大儒,要不然,那不反了嗎?”
泰官又搖頭笑道:“可是老師父卻力主其事,反把肯堂先生怪下來咧,所以他才着我到北京去一趟,問一問周路二位的意思。”
翠娘再不容人説話,又笑道:“你就去問也是白費,那路師叔人還不大問外事,我知周師叔素來外圓內方,而且嫉惡如仇,這種事他豈肯答應?説不定年師弟也許就要遭上一頓大大的訓戒咧?”
白泰官不由又大笑道:“你又沒有猜對,據老師父説,那路兄並沒有什麼主張,這門姻事,倒有一大半是周兄作成的咧。”
翠娘又一噘嘴道:“我才不相信,你是故意嘔我玩咧,周師叔如肯作成此事那才怪,便我師父也不會這樣老悖黴咧。”
白泰官正色道:“我焉有騙你之理?不相信,反正明天你們大家全要到太湖去,不會當面再問一下嗎?”
魚老忙道:“你這妮子瘋咧,你白叔焉有騙你之理?再説,你為了雲師妹的事,便敢公然犯上背後誹謗師父嗎?”
翠娘這才把頭低下去不再開口,白泰官不由好笑,一面向天雄道:“馬兄你但放寬心,此事決無關礙,如依老師父之意,已經回書允他咧,只肯堂先生怕外人議淪,未免令那年老弟有損聲譽,所以才要再問一問周路兩位,其實用意卻也是深深惜他,因此老師父還説他偏愛自己的徒弟咧!”
天雄聞言,方才放下一段心事,又道:“那麼有關血滴子和此間的事,長公主和肯堂先生又做如何決斷咧?”
白泰官笑道:“那也必須向北京去問過周路二位才能決定咧,所以小弟連夜趕回便是為了向馬兄索性藉此寶馬一行,要不然,長途牽延,卻來不及咧!”
馬天雄不由又一怔道:“長公主既是太陽庵主,對年雲二位姻事慎重還有一説,為什麼這等大事,也不能當機立斷,反而也要到北京去問周路二位咧?”
晚村在旁不禁笑道:“這事既關着匡復大計,自須集思廣益,你不聽白老弟説教我們這裏各人也去嗎?那周路二位既然久留北京,所知定較我們詳細,進退取捨之際,怎能不問一問他們咧?”
天雄不語,曾靜也道:“老師父的話不錯,這些事,委實也非慎重不可,雖然機不可失,卻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只差一着,挽回便不太易咧。”
泰官見天雄沉吟似有所思,忙又笑道:“馬兄傷勢如伺?恕我還未問及呢。”
天雄道:“諸承白兄關切,小弟傷勢本來不重,只那毒藥厲害,如今餘毒既淨,只一收口便可行動如常了,既是白兄立須北上,那馬但借無妨,不過小弟尚有一事,須求足下,不知見諾嗎?”
白泰官大笑道:“你那下委的事我已知道,決無不允之理,大家且請全坐下來,既有這等豐盛酒席,我們邊吃邊談不好嗎?實不相欺,為了此事,小弟去的時候,餓了半日,回來又餓了半日,人是無妨,這肚子卻不客氣,已經在這裏山嚷怪叫咧。”
眾人聞言均各大笑就座,泰官接着又向翠娘笑道:“有勞你給我趕緊添付杯箸來,還有這匹馬也委實餓了,相煩仍託那酒店喂點料豆,明日還要借重它上路咧。”
翠娘二次起身,一面向後艄取來一付杯箸一面笑道:“白叔為了此事,倒真是不辭勞苦,將來年師弟真要重重的謝你一場才對,不過那馬上次爸爸費了不少事才寄頓好了,它服不服我管卻未可知咧。”
天雄笑道;“那倒無妨,我自有法子叫它服你調度,不過此馬非細料不食,還須有點黃酒,才更顯出它的精神,那便一切奉託了。”
説罷,吹起一個胡哨,那馬正在飲水,連忙抬起頭來,又一路歡跳走向船邊,立足不動,天雄接着把手一揮,又笑道:“行咧,只要你不打算騎它遠去,洗刷溜汗上料,包管聽話。”
翠娘只笑聲説:“這畜生倒真是人變的,就這等聽話。”
便上岸牽了那馬徑去,白泰官先舉箸大嚼,又灌了兩大杯酒,看着天雄笑道:“你放心,這一次我到太湖去,老師父對你那貴友,非常讚許,決無疑你所言不實之理,不過韃虜中頗有能者,不容不各方打聽清楚再定行止,你要託我的,一定是有信要寄給那年老弟,我遵命就是咧。”
天雄正在心中有點犯疑,忽被説穿,連想託致函之事也被猜中,忙道:“白兄真是快人快語,實不相欺,小弟確有惟恐人微言輕,有誤大事之意,所以才打算寫上一信,託你帶去,讓他再當面説一下,想不到卻全給你猜對咧。”
泰官一面恣意飲啖,一面又笑道:“馬兄錯啦,固然我們這些人有好多長老對那年老弟全望之甚殷,也知之甚詳,便對你的人品大概全明白,要不然,便不會這等相待,你這疑心卻用不着咧,如果不信,等你到太湖便全明白了。不過你想教他和我面談一下,這個能否辦到,卻未必,只好到時再説了。”
天雄笑道:“並非小弟多疑,實在因為所關者太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想,但能如此,我便算不負敝友所託咧。”
泰官又大笑道:“交朋友交到你和年老弟這樣也真難得,可惜此刻不能預定,否則我倒也深願一見其人咧。”
説着又夾了一箸清湯魚翅吃着道:“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憑魚老前輩這船上,卻真難得有此盛席咧。”
曾靜笑道:“你別儘管貪吃,知道這一席酒是哪裏來的嗎?卻吃不得咧!”
白泰官道:“我怎麼不知道,除了是姓曹的打發人送來與馬兄養傷的,還會有別人嗎?”
曾靜又笑道:“猜倒算你又猜對了,不過不是我攔着,魚老將軍真打算原席璧回去咧!”
説着,又把別後情形略述,原來自從泰官走後,第二天,那曹寅又來相訪,慰問天雄傷勢之外,只談些金焦江景,並未再強行相邀,但對魚老卻執禮極恭,任憑冷淡譏諷,卻絕不介意,並説那李元豹自知理虧,傷勢稍愈即來服罪,第三天人雖未來,卻送了二百兩銀子程儀和一桌酒來給天雄,依着魚馬二位全不想收。
但曾靜斟酌情形之下,卻令天雄收了下來,並代寫了一個謝帖,給來人帶回去,不料因此卻引起魚老不快,好不容易又邀了晚村來才勸了下來,一直到黃昏月上,方在船頭飲用,卻不料泰官也自回來,説完之後,白泰官看着魚老大笑道:“怎麼魚老前輩近日也這等拘謹起來?須知我們既要謀這等大事,便拘不得小節咧。天下事有經有權,要照你老人家這等意思,這馬兄和那位年老弟,你也能以韃虜鷹犬視之嗎?須知我輩做事,只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上能對得過思宗烈皇帝,下能對得後代子孫便行,既圖匡復大業便須從遠大者上面着眼,否則你便鬧上一羣伯夷叔齊,大家全跟着,一個一個的餓死,卻於事無補咧。現在是我們和韃酋鬥智的時候,氣節雖然不可不重,但必重的卻不是小節咧!”
曉村微笑道:“白大俠近來又參透一層了,我的意思便是這樣咧,大節決不能苟且,生死之際更不可不辨,但既打算有為,有時便不得不暫入地獄渾俗和光,以便遮掩敵人耳目,否則莽莽神州已無寸土,卻從何處立足,哪裏做起咧?”
魚老不由也笑道:“那你為什麼又出家當起和尚來,此刻只一回尊府,還不立刻就是位徵君,貴顯可致,卻躲在這裏偷吃人家的不義之食做什麼?”
晚村大笑道:“這卻不能相提並論,我知道我是一個最無用的書生,除會得些子曰詩云且夫嘗謂,其餘既無力敵萬夫之勇,又無旋轉乾坤之才,所以才只有就我所能以圖報國於萬一,把微言大義安在時文之中,去替那些熱中士子做個暮鼓晨鐘,如果才能濟用,再倒回去三四十年,那便另有打算不是這樣呢!現在既然自己知道不行,假如再借達權變善之名去失節迎求富貴,那怎麼行咧?”
魚老忽然哈哈一笑猛振雙臂兩眼精光四射道:“你這話也有道理,我也是自己知這一副好筋骨已經老去,到了無所用之的時候,要不然還捨不得不當那海盜,跑到這金山腳下來,但這樣只管從權下去,轉瞬便完咧,你還有那幾百篇時文,可以質諸鬼神,我便未免太慚愧了。”
天雄忽然舉起杯來道:“世伯,你説這話,就該罰上一大杯才對,你老人家雖已老,那把寶刀卻沒老咧,豈不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何況你現在還是雄心萬丈,無異少年,一旦我們舉起義旗,你還愁不能報國嗎?”
魚老不由看着他大笑道:“好,你能説得出這等話,便使我又如對故人,自覺年輕了許多,當年你那尊大人老鷂子,便也是這脾氣咧。”
説着也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既如此説,在我這未死之前,倒也要做上一兩件對得起烈皇帝和後世子孫的事,讓大家看看,要不今天吃下這種酒去,便自己對不過自己咧!”
眾人聞言正在撫掌叫好,忽見翠娘趕來。一路嬌笑道:“這馬果然有異尋常,只馬大哥那麼一聲胡哨,一擺手,真老老實實的跟我去咧。”
白泰官見天雄只一提及乃父,顏色又變,連忙乘機又道:“這馬真有點異樣,但因此我卻替馬兄引出麻煩來咧,你知道它的確實來歷嗎?此番我從太湖來,已經受了人家重託咧!”
天雄不禁一怔道;“這馬的來歷,我倒略有所聞,但是誰要打聽它的來歷呢?”
白泰官笑道:“馬兄一向均在北方,容或不知此人,在我江南,只一提起,那便知道的人太多了,此人如論出身,只不過一個妓女,但確實是一個奇女子,並能為漢族爭光,便在鬚眉男子之中也不多見咧!”
天雄大笑道:“白兄原來竟也是一個風流人物,居然結識到青樓中名妓,既如此説來,這一個紅粉知己,一定是梁紅玉一流了。但她為什麼要打聽這馬來歷?須知此馬小弟乃系借來,卻做不得主咧。”
魚老也笑道:“白老弟向來不近女色,到現在連家都未成,怎麼忽然和風塵中人來往起來?這妮子既能知道這是一匹寶馬,又能慧眼識英雄,倒也真是一位奇女子咧,到底是誰,能也告訴我聽聽嗎?”
白泰官擎着酒杯大笑道:“此人雖然是個名妓,也真是人所共知的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生得太晚,卻不配和她論知己之交咧。”
説着,把一杯酒倒了下去,又斟滿了道:“魚老前輩久在海外,恐怕也不知道,晚村先生和曾兄便該知道了,她便是那位在嘉定城下劍劈滿洲三位有名巴圖魯的謝曼華咧,你二位請想,人家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婆婆,我夠得上和人家論交嗎?”
晚村不禁失聲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女俠尚在人間嗎?怎麼數十年來,就沒聽人提起,以我想來,她縱未死,便不是逃禪方外,也該遁跡深山窮谷之中,你怎麼會遇上?她怎麼忽然又打聽起這匹馬的來歷來?這真匪夷所思咧!”
白泰官把那才倒下來的酒,喝了半杯,夾了一大塊蜜炙火腿大嚼着,一面又道:“你偏沒有猜對,人家現在東山開着一家酒店,還用着兩位了不起的老夥計咧。”
接着又道:“她便是那善治魚羹的謝五娘咧。”
魚翠娘連忙跳起來道:“原來那位老婆婆,竟是這樣一位有名人物,那就難怪她的精神有點異樣,那兩個老夥計又是誰?想來也是兩位了不起的人物了,照這樣一説,我這趟下太湖去,倒非看看不可咧!”
泰官笑道:“你要問那兩位老夥計嗎?一位是大鬧南都行刺韃王多鐸的魏思明。一位是大明鎮南關總兵解壯飛。”
魚老不由失驚道:“這三位我都有個耳聞,怎麼鬧到一處去,開起酒店來?既在東山怎麼連老師父和庵中長老全瞞了過去咧?”
泰官笑道:“老師父神目如電,焉有不知道之理,今晨我來時,這三位便擬上香皈依。這以後,便也是庵中長老,如今全已算是自己人咧。”
魚老大笑道:“近來庵中真是興旺,除開後起之秀而外,便這批遁跡已久的人物,也一天多一天,如果那年羹堯,能再借韃王之力,做出一番事業來,真也是一件快事。但有日能許直搗幽燕,重見漢宮威儀,我便死也瞑目咧。”
曾靜在旁笑道:“老將軍要想看見那一天,並不太難,只是還須辟穀才行。”
魚老不禁愕然道:“此話怎講?我既不修仙又不學道,好好的為什麼要闢起谷來?”
曾靜大笑道:“你方才不是有恥食不義之意嗎?真要做到不食周粟,要等到那一天,豈不非得辟穀不可?”
魚老又大笑道:“這二者怎能混為一談?須知這種不義之食,卻與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完全兩樣咧。”
説着又相與大笑,天雄忙又道:“我雖不知這位謝老婆婆是何等人物,既然白兄與晚村先生都深知其人,自必是一位前輩女俠,但她怎麼忽然查問起這馬來歷咧?”
泰官笑道:“據她説,她有一位唯一知己,昔年曾攜一馬一劍,北上有事,那所攜之馬,名喚墨龍,毛片骨格烈性全與此馬無異,心疑這馬便是那馬後代,想在這匹馬上,打聽出她那故人的下落來,所以才託我向馬主探問一下,要依我説,女人到底是女人,這不嫌太過想入非非嗎?”
説罷,不禁又大笑不已,天雄忙道:“白兄不可如此説法,這位謝老婆婆的話,也許有幾分猜對了,那馬的前主人,原是邯鄲城外北山崆內天龍寺,一位高僧,法名林明,卻正是江南人氏,初到那裏還是俗家打扮,也只有一柄短劍,和一匹黑馬。偶然在那寺裏寄住了些時,不知怎的,忽被老和尚留下,三言五句便出了家,後來又到北京城和晉北五台山各去過一次,老和尚一死,他便不再出去,這和尚不但精通內典,更擅書畫,又有一身極好功夫,但從未顯露一次,也從未提及俗家身世姓名,更絕少朋友往還,只有與傅青主先生,有一次對飲山中,相與大哭而別,此外數十年中,並沒有看見他有俗人來訪,卻獨對那匹老黑馬非常愛惜,平日總以老夥計相呼,這匹馬便是那匹老黑馬和寺中舊豢一匹黑馬交配而生的。”
泰官不由點頭道:“既如此説,也許那林明和尚,便是謝五孃的故人亦未可知,可惜我無暇分身回去,你到太湖以後,千萬要將此事告訴她才好,要依我看來,這位老前輩也許和那和尚有一段哀豔故事亦未可知咧。據她説,生平只有這一項心願未了,你便可想而知咧。”
天雄笑道:“如果確實其間藏有什麼事,這位老婆婆,倒也真情痴得很,只可惜那林明和尚,已在去年圓寂,那匹老黑馬又不食殉主,便告訴她,也只好到邯鄲去掃一掃那林明和尚的骨塔和義馬墓,要想見到人和馬卻辦不到咧。”
翠娘不由一怔道:“有這事嗎?你怎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一笑道:“我在落魄邯鄲的時候,全仗做短工度日,那和尚圓寂以後,義馬殉主的事傳遍地方父老,曾哄動一時,靠那建塔立墓的事,我也曾混過兩天的飯落兒,怎麼會不知道。這匹馬原也豢養在寺中,自那和尚和老馬一死,它卻三不知從寺內趁機溜了繮逃了出來,不幸被那趕煤車的王八蛋收下,做了那拉煤車的牲口,又捨不得餵它,只一味鞭打驅使,要不是遇着我和年雙峯兩人,卻真幾乎冤枉下了湯鍋咧,我和年雙峯訂交,也便從那個時候起,卻也虧了這馬咧。”
翠娘只聽得仰着一張俏臉笑道;“難怪這匹馬有這樣靈異咧,原來還有這等來頭,照這樣一説,這位和尚也許真是那位謝老前輩的故人亦未可知,便你不説,我也非告訴她不可呢。”
魚老不禁愀然道:“既然此馬有這等來歷,那位和尚一定也決非常人,只可惜河山變色,卻竟令英雄披上僧服,老死空山,豈不可惜?”
正説着,忽聽了因在岸上大叫道:“魚老施主好樂,怎又對月興杯起來?白老弟回來了嗎?”
眾人一聽,連忙起身相迎,白泰官也忙道:“小弟已經回來,現在奉了老師父和諸長老之命,要請此間各位全到西山去一趟咧。”
了因大師一面笑着,一面走上船頭道:“難道老師父和在庵各長老,還不能做主,一定非要我們去不可嗎?”
泰官道:“不但要請此間諸位全去,還特為差了我趕到北京去一問周路二叔才能決定咧。”
了因大師又道:“此事本宜慎重為是,我們去與不去無關宏旨,問一問周路兩位,卻是理所當然,不過這一來,你又要多辛苦一趟咧。”
接着,向各人見禮之後把頭一低,看見那一桌盛席,不禁又笑道:“魚老施主今夜為何忽設這等盛席,是有什麼事情嗎?為何事前卻不見邀咧?”
那曾靜忙又道:“大師快別説這話,目前他正生氣咧。”
説着又將曹寅送程儀送酒席的話説了,了因大師笑道:“這廝想是有錢沒法花咧,所以各處亂送,不過他既説明是送馬施主的,便與我等無涉,你只權當你這位老世侄請客,卻無須生氣。須知馬施主既頂着王府護衞而來,如果拒之過甚,反非所宜咧。”
魚老笑道:“原來你也是這等説法,那就不怪他們全慫恿着我收下來了,不過來人卻説是送給馬老爺和各位大俠的,你也有份,這筆帳卻不能單記在一兩個人頭上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管他送誰的,我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出家人,這些葷酒與我無干,既然一塵不染,那筆帳自然也不會記到我頭上來。”
説着一同入座,又問到太湖的情形,泰官只説有關年雲二人姻事,顧肯堂先生力主須一問周路二人,便血滴子之事,也須赴京探聽之後再説,了因大師也點頭稱善,泰官又笑道:“那位博傅兄不是打算立刻北上嗎?如今那林老前輩已經去了,可惜沒有能讓他二位同行,如今我這馬太快卻恐怕他趕不上咧。”
了因大師又笑道:“你當他還在此地嗎?今日天尚未明他便起黑票走掉咧。”
翠娘不禁失聲道:“這如何使得?他是一個渾人,如果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便糟透咧。”
了因大師笑道:“你放心,這傢伙,傻人也有個傻心眼,便那李元豹已經通知各衙門,那些番役,也未必便能拿住他,何況他已混過江去,更是萬無一失,不過在我那寺內卻鬧了一個大笑話,幸虧那知客僧是我徒弟,書記僧也不是外人,否則便連我也弄得啼笑皆非咧。”
魚老忙道:“這廝又鬧什麼笑話?你不是説他和你那幾個徒弟很説得來嗎?”
了因大師大笑道:“就壞在這個地方,他因和各人全混得很好,不知怎麼説到出家上去,他的出身來歷,我早告訴了我那幾個徒弟,便他也一字未瞞,連被白老弟戲弄的話全説了出來,又連説想走,我那徒弟靜修也不是東西,有意逗他説:‘你要此刻就走,除非是我金山江天寺的和尚或可無礙。’誰知他隨時便纏着我那徒弟要出家,並且説他在少林學藝就早想出家,只因恐怕熬不住不動葷酒,才沒有敢這麼做,後來出了少林寺,在江湖上混,才知道和尚不吃葷酒不過是擺個樣兒,有的竟大吃特吃,這才想穿了懊悔,如要出家那就還不現成……”
魚老看着晚村不由大笑道:“這廝原來不但不傻,而且也很乖覺,只一次便看出便宜來咧。”
晚村笑道:“我本來就是個和尚,怎能算是佛門子弟?這廝如果真的以我為法,那便是罪過咧。”
了因大師大笑道:“魚老施主不必取笑,那廝説的酒肉和尚,卻未必便是説的不昧上人咧,你且聽我説完再説。”
接着又道:“我那幾個小徒當時也知闖了禍,只有對他説明出家決不是立刻可以做到的,妊不容易勸了下來,卻不料這廝嘴上雖被説服,心中卻打好主意,今天竟乘着大家做早課之際偷了那靜修一身僧服和一頂竹笠,用翠娘送他的那個包袱連兩根虯龍棒也包了,溜出寺去,在附近尋個小剃頭鋪子,將一頭頭髮剃得乾淨,就在剃頭鋪裏,將一身僧服換上,竹笠向頭上一戴,在剃頭錢之外,又多給那鋪中小夥子幾個錢,竟着他到寺中,尋着靜修説明,衣服是他帶走了,一到嵩山便着人寄回銀錠,並請那書記僧代寫一信給我,説明他非立刻回去不可,當那靜修和書記僧常明見已出事,連忙去告訴我,一面分出人來去追他,等到江邊一查問,果然有這樣一個和尚已過江去了,哪裏還追得着?你能説他真傻嗎?”
翠娘聞言不禁俏臉微紅道:“我真想不到這位同門,到末了竟來上這麼一手,真丟人之至,誰又想到這樣一個渾人,會打上這個主意咧,幸而老師父不是外人,要不然透着連我也難為情嗎?”
了因大師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他這事做得丟人,我便生氣惱他嗎?老實説,我就愛上他這點天真,別人只稍知世故的,便決不肯這樣做,也決不敢在我面前這樣做,所以我已打發人趕下去,並且寫上一封信給鐵樵大師,説明此中原委,教去的人,務必趕上他沿途照拂,一直送到少林寺,取了鐵大師的回信再回來,連我那小九環錫杖也帶去咧。”
白泰官忙道:“你那錫杖令子從不輕用,怎麼為了這樣一個渾人,竟用上全力咧?”
了因大師正色道:“你知道什麼?一則我愛上這個人是一塊渾金璞玉,便苦練成這一身功夫也非容易,如果中途出事遭人暗算未免可惜,二則我們和鐵樵大師萬不容有所誤會,所以不得不爾,否則單憑一紙空函,那鐵大師恐怕未必便能輕信咧。”
晚村不禁也點頭道;“那李元豹既是這樣一個無恥小人,夫妻二人又全吃了大虧,在此挑撥我們不行,也許就真會再到嵩山向少林一派去挑撥是非,雖然方才白老弟説過,那位林老施主已經北上,但能由大師再去上一封信更要好得多,便那位傅寨主,雖然魯莽一點,如果用得其當,在軍旅之中,也是一個人才,卻是要着咧。”
説着曾靜又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既如此説,我們明天便須全到太湖去,馬兄對那曹織造之約如何踐法?翠娘允下人家的解藥又何時送去咧?”
翠娘道:“馬大哥之傷,餘毒雖淨,那李元豹為人卻絕靠不住,不等創口完全平復毫無異狀,我那扣下的解藥決不能給他,便遲上一二十日也決不算失信,至於馬大哥和那曹寅雖有造訪之約,卻未説定幾時,更屬無妨,難道我們要走,還要先去告訴他不成?”
曾靜把頭連搖道:“非也,話不能這麼説,我們決不是怕對這廝失信,但恐他一起疑,難免又另生枝節,所以我打算,明日在開船之前先由我託辭馬兄須向崑山一訪肯堂先生,期以半月再來,以安其心,諸位以為如何?”
白泰官笑道:“這樣也好,仗着此馬之力,有半個月,我也可以趕回來咧。”
天雄道:“如以此馬腳力而論,只要白兄在京無大耽擱,有半月工夫也儘夠了。”
説罷一看夜色,又道:“白兄既須趕路,待我乘此時間將信寫好,便煩帶去如何?”
泰官方在點頭,翠娘不由笑道:“你要寫信還得費事,我們這船上紙墨筆硯卻不全咧,最好上岸去,那邊不遠,便有一處酒店,能跑一趟嗎?便我也得寫一封信給鳳丫頭咧。”
魚老忙道:“你馬大哥創傷尚未全好,怎麼能走得路?你不會去將紙筆借來嗎?”
天雄道:“無妨,我也打算試行幾步,如不能走,再請世妹前去便了,在船上寫信也不大方便。”
翠娘一笑,手指江邊柳林外面一點燈光道:“那燈光下面,便是酒店,離開此地也不過百十步,我扶你去如何?”
天雄笑道:“那怎麼敢當,你只替我尋上一根短杖便行了。”
翠娘笑道;“你要短杖那更現成,我媽便有一根鳩杖待我去取來便了。”説罷先站了起來,去後艙提了一根朱漆枴杖來,天雄接過一試,那杖頗有份量,再仔細一看卻是精鐵鑄成,不由笑了一下拄杖而起,自覺尚可行動,便同翠娘向眾人道聲:“暫時別過。”登岸而去,白泰官在他走後,又將昨夜的事和獨臂大師及各長老之意,詳細説了,魚老忍不住,把矮桌一拍道:“既如此説,那韃酋種種措施已可想而知咧,這次他如南來,我要不宰了他,也不算是縱橫海上的魚殼。”
了因大師忙道:“那是將來的事,照這麼一説,恐怕這江南織造也是專門為了對付我們,倒不可不更加小心了,也許連那李元豹也是奉命而行咧。”
泰官道:“庵中諸長老也是這等想法,所以特為着我到北京去打聽一下,也有一半是為了這個。”
晚村也點頭道:“難怪庵中諸位一時不能決定,原來卻有這樣一連串的事情,不用説,韃虜目前已經對我們這些人打下了主意,威脅利誘雙管齊下,還外帶挑撥離間,老實説,他這一下如果再不成功,那便更有歹毒的着子在後面,我們即使想安份守己也做不到咧。”
説着一看天邊月色道:“古人常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刀俎魚肉已經擺在面前,但望你此次北行,那年羹堯真能有點作為,便是我漢族之福,否則我們這些稍明大義的人,使想苟全一時也辦不到咧。”
魚老慨然道:“在這種局面之下,誰還有心苟全下去?我久已説過,這一把老骨頭,隨便什麼地方全可以拋,但死卻要死得光明磊落,打算隨便聽人宰割,那我卻做不到咧。”
接着又向泰官道:“老弟此番北上,卻須將各事完全仔細打聽清楚才行,老朽年已垂暮,報國之日有限,卻不能錯過時間致使欲死無地咧。”
曾靜笑道;“老將軍怎麼説話又頹喪起來?須知只要韃虜竊國一日,便皆我輩報國之時,我與敝業師雖然均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尚不敢自棄,何況老將軍昔年曾縱橫海上,力敵萬人,如果一旦有機可乘,率師北上,還怕不又是馳騁疆場,斬將舉旗的時候?也許這直搗幽燕,生擒韃酋的重任就在你身上,怎麼説出這種話來?”
魚老猛伸雙臂,哈哈大笑道:“果真能有這麼一天,倒也不枉我遁跡江湖,草間偷活,忍恥受辱了這許多年,卻只恐英雄老去,這一腔熱血便無灑處咧!”
白泰官笑道:“自古胡人無百年之運,從他關外稱王不臣之日算起來也差不多咧,老前輩但請放心,我此番北上,一定攜得好音回來,你準備磨好了寶刀,等候殺賊便了。”
魚老舉杯相祝道:“但願老弟言而有徵,那便好了,老朽寶刀不須磨得,早準備好了咧。”
了因大師也飛過一杯來大笑道:“我也祝老弟一杯,此去真能帶得好音回來,不但魚老施主得完殺賊竊國之願,便愚兄也馨香夜祝能有這麼一天咧。”
白泰官舉杯一飲而盡道:“二位賜酒,小弟均一一拜飲,我相信此去雖然未必便有立刻義舉的事,但必有令二位高興的好音攜歸,大家且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場如何?”
曾靜一面也從旁相勸,除了因茹素,晚村不能多飲而外,魚曾白三人均互相把盞暢飲,一直吃到月到中天,天雄翠娘二人方才回來,一人向白泰官遞上一封信,託其分別帶給羹堯和中鳳,泰官一看兩信,天雄的信並末封門,忙道:“這兩封信,我必設法帶到,但馬兄為何不將這信封上是何道理?”
天雄笑道:“此信無須封得,除那雍王左右和年府上下而外,便在京諸位全無不可看之處,何況白兄和在座各位對我此來經過全已知道咧。”
翠娘抿嘴一笑道:“我給那鳳丫頭的信,事關機密而且我們全是女孩兒家,卻不敢那麼大方,白叔都不可中途偷看呢!”
泰官大笑道:“豈有此理,不但你們的信我無偷看之理,便馬兄之函,他雖如此説,我也決無竊窺或與周路二位查閲之理。”
説罷,連忙取過飯粒將信封好,又向翠娘索來一張油紙包好,藏在身邊,相與暢飲,當夜除了因大師仍向金山而外,餘人均宿舟中,第二天一清早起來,白泰官便攜了那匹寶馬渡江北上,曾靜自去曹寓通知曹寅,那曹寅原也早有專函遞出正須候回信,再為決策,除恐滅雄等他去而外,其餘倒也正中下懷,但又不便強留,只有暗中着人尾行,查看監視,暫且不提,那了因大師和晚村天雄等人,一等曾靜回來,便仍照預定計劃,乘了魚老者那隻船,一路向太湖而去。
在另一方面,這個時候,北京城內,也全忙得千不亦樂乎,雖然時當盛暑,各方面一處也沒有閒着,那位避暑御花園的康熙大帝,正在秘密籌劃南巡,各皇子陰謀奪儲則愈演愈烈,周潯路民瞻等人,也忙於探聽消息,暗中佈置,羹堯雖然因為在雍王府來了一個胡震,省卻不少心力,遇上難事也好揹人請教,身邊又多了一個周再興,總算比較心閒得多,但他心中,卻擔着一重絕大心事,便胡週二人面前也不好直言無忌的請教得,那胡震平日還絕少戲言,周再興卻頗刁鑽又好戲謔,又認真不得,有時雖也想到,江南諸俠既命中鳳查考自己,周路二人口風也頗好,如果是正式娶為妻室自無話説,但現在難的是一個名份,卻如何啓齒得?一經想到這裏,連致書恩師一着也覺後悔,那心中之急,更甚於各人,只苦於説不出口,偏偏一到上房和雍王府,那喜事的消息,卻一天逼緊一天,不由十分煩躁,這天午後,正在後園中,自己所居的那間書房之中悶坐着,卸去衣冠,推開樓窗,一個人焚着一爐好香,就北窗之下,彈着琴消遣,卻因心煩意亂,那一曲平沙落雁再也彈不好,驀見周再興悄悄走上樓來,在背後笑道:“恭喜二爺,小人要領賞,吃您喜酒咧。”
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掉過頭去道:“師弟你怎麼又鬧起這一套來?現在又沒有外人,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愚兄現在心裏正煩咧,你又開什麼玩笑?”
周再興笑嘻嘻的道:“您別煩啦,好事近咧!”
羹堯不禁沉着臉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什麼好事近啦,你是指什麼事咧?”
周再興嘻笑道:“您別生氣,您那心煩的事我全知道,我們是師兄弟,我又是您的貼身小跟班,還能瞞得了我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你胡説什麼?簡直更不像話咧,打從賢弟二次奉命重來之後,彼此雖然情同骨肉,説話也要有個分寸,你這麼一來,教我能説什麼呢?”
周再興忙又笑道:“好師兄,您今天怎麼忽然對小弟這麼大的氣咧?實不相欺,小弟適奉周師叔之命而來,便是為了專誠向您賀喜,不過小弟叨着師兄喜氣,有點忘形卻是真的,你和雲師妹的事,老師父和恩師已經全答應了,不過恩師恐怕外人議論,所以特為差了白師叔來京和周路二位師叔商量,現在周師叔已差小弟來向您賀喜,您想這還不是好事已近了嗎?”
年羹堯聞言,不禁站了起來道:“此話當真嗎?那麼周師叔到底如何説法的咧?”
周再興寒着臉道:“您問這個,小弟適才已蒙師兄訓斥,卻不敢再胡説咧!”
羹堯連忙賠笑道:“適才算愚兄冒犯,還望賢弟不必生氣,容我謝過如何?”
周再興忍笑咬着牙齒道:“師兄言重了,那本來是小弟年幼無知,信口胡説,怎麼怪得您生氣?您要這麼一説,不折殺小弟嗎?”
接着又作了-個揖道:“小弟把話已經傳到,適才放肆,還請恕罪,以後再也不敢咧!”
羹堯見他放刁,又老着臉笑道:“賢弟何苦故意捉弄我?實不相瞞,愚兄自命馬天雄南下之後,便深悔此事孟浪,如今周師叔既命賢弟通知,想必那馬天雄已經向恩師當面呈明,還請詳細見告才好!”
周再興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小弟不過胡説罷了,您還要問他做什麼?”
説罷,猛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兒來,又笑道:“您彆着急,只先看一看這個,容小弟再細為呈明如何?”
羹堯一看,那層油紙封固甚密,再拆開時,內面卻是一封信,信封上寫着“敬煩白師叔擲史
雲師妹中鳳親啓
侄女魚翠娘叩託”
不由詫異道:“這是雲師妹的信,你又弄什麼玄虛教我看起來。”
再興笑道:“您別心急,白師叔説,這裏面是兩封信咧,本來教我拆開分別投送,一來小弟心想偷懶,二來你送給她,也許比小弟轉交要合適得多,所以才沒拆開,您再看看是不是兩封便知道咧。”
羹堯再拿起那封信來看時,果然底下還有一個一樣一式的信封,是天雄託白泰官寄給自己的,連忙又拆開那信詳細一看,始而憂形於色,繼而又笑道:“果如賢弟之言,只是那馬兄為我,又幾乎把性命送了,這真教人於心難安,不過那白師叔想已將二位老人家之意呈明周路二位,到底周師叔如何説法咧?”
周再興含笑搖頭道:“這個小弟卻不敢再説,前此多言已經自悔孟浪咧。”
羹堯不禁也作了一個揖笑道:“賢弟怎麼老記得方才的碴兒,愚兄謝過就是咧。”
周再興慌忙還禮道:“師兄,您怎麼對我又來起這一套來?小弟怎麼敢當?其實小弟不説,您也明白,只那賀喜二字便盡在不言中咧。”
羹堯又央求着道:“你還得説明白一點,我才敢放心,要不然誰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咧?”
再興大笑道:“師兄向來做事極其明決精幹,怎麼獨對此事糊塗起來?這是何等大事,如果他老人家沒有明示,小弟怎敢胡説?向師兄開玩笑嗎?”
接着又笑道:“無怪人説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咧,以師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説罷,正色道:“周師叔説,如依名份而言,決不可有屈雲師妹,不過此事所關者大,雲師妹又出自願意,老師父既無説話,而且也主張把您兩位合成一處,自可從權,不過他老人家盛讚雲師妹,而對師兄只説一聲便宜了您,此番完姻以後,您還須對得過雲師妹才好,您知道雲師妹為什麼自甘做妾嫁您做個二房嗎?”
羹堯不由惶恐道:“愚兄向來待人以誠,便朋好知交也不敢輕負,何況雲師妹為我如此委屈,將來焉有對不過她之理,不過我倒有點不解,難道雲師妹委身嫁我,還另有什麼用心嗎?還望賢弟須在此時對我言明才好,要不然大錯一鑄,我雖不負人,也實難自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