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岳廟往西走,未片刻,便到了靈隱寺。
在那靈隱寺前,飛來峰下,正有一座八角小亭,周圍古木參天,不漏日光,柱上一聯:
“泉自幾時冷起?
峰由何處飛來?”
靈隱寺中的和尚,對老和尚執禮甚恭,一見老和尚與中年文士雙雙到來,立刻合十躬身趨前恭迎。
中年文士睹狀呆了一呆,道:“怎麼,老和尚,你認識?”
老和尚笑了笑,道:“本是佛門弟子.同是出家之人,認識何足為奇!”
話答得含糊,可卻是絕妙說辭,是理!
中年文士笑了笑,沒再問。
老和尚轉向那名趨前的靈隱寺小沙彌,吩咐了幾句,便偕同中年文士,向著冷泉亭走去。
入亭,坐定,中年文士一襲儒衫頓有不勝單薄之感,他長吁了一口大氣,笑道:“無怪乎當年蘇東坡守杭時,每日出湧金門,泛舟湖上,直趨靈隱.重要公牘,皆攜此亭,一面品茗,-面批發,暇則與賓客高僧談文論時,常流連整日不返!”
老和尚笑道:“所以貧衲堅邀檀越來此品茗長談,歡敘別後!”
明知是託辭,中年文士淡然一笑,沒說話。
適時,靈隱寺中小沙彌捧來香茗,二人於是一面品茗,一面暢談,過了一會兒,老和尚突然執起茶壺,為自己斟滿一杯,然後起身告辭。
中年文士自然會意,既未挽留,也未站起相送,遂一個跌坐在亭中,悠然的欣賞那周圍如畫的佳景。
片刻之後,由冷泉亭後方,那婉蜒小道上,負手瀟灑邁步,神情飄逸清閒地走來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黑衣人,看樣子,他也有意到冷泉亭坐坐。
他剛進入百丈內,亭內中年文士目中寒芒電閃,唇邊浮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可是那雙目光,卻仍然停留在面前那一片美景之上。
當黑衣文士進入五十丈後,他迅捷地轉頭投過一瞥,一瞥之下,臉色微變,神情震動,連忙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
未幾,黑衣文士來至他背後,那是個俊美、灑脫、白面無鬚的中年人.容貌之俊美,較諸亭中中年文士那兩層面具後的本來面目,不會遜色。
唯一美中不足,令人遺憾,也令人看上去不舒服,渾身能直透寒意的,是黑衣文士那一雙陰森而犀利的目光。
陰森,那似乎表示此人心智很深沉!犀利,那也似乎意味著此人機警、狡猾!
他一面拾級登階,一面輕笑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多年不見,慕容兄別來無恙?”
話落,人已到了中年文士面前,隔著石几而立。
中年文士身形一震,抬起了頭,臉上是一片茫然:“閣下,是對我說話?”
黑衣文士陰森目光凝注,唇邊浮現著一絲輕微笑道:“慕容兄,這冷泉亭中,除了你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閣下是否認錯了人,我姓殷,草字適仁!”
黑衣文士目中飛閃寒芒笑道:“那就越發地不會看錯了,嗯!隱世人,彼此多年不見,慕容兄俠蹤難覓,當真是隱世了!……”
深深地看了中年文士一眼,又笑道:“慕容兄,小弟名號‘九妙’,你我多年故交,當知我那最後一妙是什麼,可要小弟代勞,為慕容兄取下面上那兩張剩餘物?”
原來此人竟是那當今宇內第二的九妙秀士百里相!
九妙秀士易容之術獨步武林,傲誇宇內,想要以兩張特製人皮面具騙他,那無異是班門弄斧!
既被人看穿,只得承認,中年文士低頭苦笑:“看來,我不能瞞過百里賢弟……”
百里相目中飛閃寒芒,震聲發問:“你,你,你果真是慕容兄?”
何又有此一問?
中年文士猛然抬頭.點了點。
百里相突然欺身而前,出手緊握中年文士雙手,神情激動,滿面驚喜,星目之中淚光隱現,身顫、手顫.聲顫,語不成聲,真情感人:“慕容兄,你想煞小弟了,多年不見,風聞慕容兄已……小弟此次再現江湖,便是為了此事,適才岳廟之前,小弟幾疑眼花,末敢冒認,故而趕來一試,不想竟真是慕容兄,果然被小弟試出來了……”
語畢仰天長笑,如龍吟,化鶴唳,裂石穿雲,直逼長空,震得參天古本簌簌而響,冷泉亭為之亂晃。
良久,良久,聲漸嘶,力漸竭,突然垂首,雙肩聳動不已,身形、雙手,那握住中年文士雙手的雙手,顫抖的更厲害!
這是可貴的友情,也是世間最感人的真情,以此兩者觀之,九妙秀士百里相怎會是……
在他低頭飲泣之際,中年文士雙目之中閃過一絲異采,唇邊也浮現了一絲輕微笑意……
但,倏地,異采、笑意全斂,他緩緩說道:“這麼說,賢弟是施詐……”
百里相猛然抬頭,面上淚痕模糊,強笑說道:“是非得已,慕容兄原諒!”
中年文士突作龍吟長笑,但那聲勢遠不如百里相適才那聲長笑,笑至中途,他忽地斂住,強笑說道:“愚兄一時不察,竟上了賢弟的當!”
“怎麼?”中年文士愕然凝注,道:“賢弟有事兒,要見他?”
“不!”百里相搖頭笑道:“沒事兒,我隨便問問,我若是打算見他,何必等到如今。”
沉吟了一下,忽又抬頭問道:“適才嶽墓前,難道慕容兄沒有發現我麼?”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道:“賢弟何作此問?”
百里相陰森目光凝注,笑了笑道:“慕容兄功力我熟知,我也深有自知之明,百丈之內,我絕難逃過慕容兄敏銳耳目。”
中年文士神情一暗,抬頭苦笑:“賢弟有所不知,愚兄這身功力,自當年唐努烏梁海,獨戰雪衣八魔負傷後,已大打折扣,大不如昔了。”
百里相瞿然說道:“怪不得我適才聽慕容兄笑聲,真氣難達於巔峰,猶不如我,原來……”臉色一變,眉宇間倏騰殺機:“雪衣八魔那幾個可恨東四,不瞞慕容兄,我這次再出武林,就是要找那幾個東西……”
“多謝賢弟好意!”中年文士目中盡射感激,抬頭說道:“賢弟不必再費心勞神了,雪衣八魔愚兄當年已誅其三,剩下的五個也改名換姓,銷聲匿跡,隱藏於宇內各處,論報償一身功力抵三條命,也該夠了!”
他是胸懷慈悲,豈料九妙秀士絕不饒人,不肯干休,雙眉一挑,冷笑說道:“他八條命也難抵慕容兄半身功力!”
冰冷一笑,又道:“再說,對這種人,也慈悲不得,有件事,慕容兄恐怕還不知道,小弟自再現武林以來,已查的清楚……”
中年文士惑然日注百里相,沒開口。
百里相卻咬牙切齒地接道:“當年賀蘭慘事,以及有人假扮冒充慕容兄黃山邀鬥八劍事,這兩件事,慕容兄可知道?”
中年文士點了點頭。
百里相緊跟著又問了一句:“那麼,十九年後的今天,慕容兄有後,承侄兒藝成出師,奉師命誅除武林八劍之事呢?”
中年文士點了點頭。
百里相一聲冷笑,那凶煞之威怕人,道:“這些事,由始至終,全系一人在暗中陰謀操縱……”
中午文士臉色一變,急急問道:“賢弟可曾查出此人是誰?”
百里相道:“說來令人難信,這人竟是那培植承侄兒十九年,如今即是承侄兒之師,又是承侄兒義父的一缺老人樂全!”
中年文士勃然變色,霍地一把抓上百里相左臂,那本該鋼鉤般五指,卻是軟弱得毫無力道:“賢弟,此語當真?”
百里相冷笑說道:“事關重大,小弟豈敢無中生有,血口噴人,以虛言欺騙慕容兄,慕容兄若是不信,小弟……”
中年文士頹然放手,默然不語,良久始抬頭一嘆道:“這委實令人難信,委實令人難信!愚兄自復出武林之後,對此事也有耳聞,但只知道是有人故意中傷,當時並末敢深信,如今既得賢弟親查,那自然……”
驀地裡,雙目暴射懾人寒芒,沉聲說道:“賢弟,我慕容嵐與他何仇何恨,他竟……”
百里相冷冷一笑,截口說道:“慕容兄奇才蓋世,該知道,有些事談不上仇恨,或為名,或為利,或為些微小事故,便能導致腥風血雨……”
中年文土自然便是那十絕書生慕容嵐!
他威態一斂,抬頭嘆道:“人心太以可怕,人心太以可怕……”忽地凝注百里相:“賢弟,一缺老人樂全,武林何曾有過此人,而他這一缺、樂全之名號,又似乎隱含九妙缺一而樂全之意,這……”
百里相臉色一變,冷笑說道:“慕容兄有所不知,引人疑竇的怪事,尚不止此一件,承侄兒那師門恨天掌,分明也是小弟那自認威震宇內、所向披摩的獨門天絕掌!”
摹容嵐呆了一呆,道:“這麼說來……”
百里相截口說道:“以小弟看,那一缺老人害的是慕容兄,卻把禍名嫁給了小弟,實際上,他是陰狠歹毒地欲坐收漁人之利!”
慕容嵐揚眉笑道:“倘若如此,那此人可就太幼稚了,慕容嵐又是不三歲孩童,他也該在武林中打聽,十絕、九妙是什麼交情!”
百里相抬頭說道:“慕容兄別這麼說,此人的手法,可的確高明.高明得能使承侄兒、古大哥及一干武林同道都懷疑小弟……”
慕容嵐臉色一變,隨即笑道:“賢弟說笑了,承兒他沒有那個膽.古大哥也不會那麼糊塗!”
百里相搖頭苦笑說道:“慕容兄若是不信,日後不妨找人打聽打聽,見著他兩個也最好問一問,小弟是有口難辯……”
慕容嵐臉色再變,冷哼說道:“對古大哥我不敢如何,承兒他要敢有此不敬心……”
百里相忙道:“慕容兄萬萬不可如此,須知,這不能怪他兩個……”
慕容嵐目光停留在百里相臉上,薄怒說道:“他對賢弟有此不敬之心,賢弟還幫他說話?”
百里相道:“慕容兄,我說過,這不能怪承侄兒.事關家門血仇,換了我我也是一樣,要怪只怪那一缺老人手法太以高明!”
百里相這話說的不錯,也顯得他胸襟超人,實在說起來,這的確不能怪古大哥與自己的兒子!
慕容嵐挑了挑眉,沒再開口,口雖不言,那臉上流露的神色,卻毫不掩飾地表示,他並沒有因百里相的這幾句話,對自己的兒子有所寬恕。
百里相看在眼內,才待再說,慕容嵐突然正色說道:“賢弟,你我多年知交,情同手足,有幾句話,我不得不說,賢弟想必是能夠原諒我的直言……”
百里相表現得一片誠懇,忙道:“慕容兄有話只管說,我洗耳恭聽就是!”
百里相道:“武林中人人皆知此事!”
慕容嵐眉鋒皺得更深,略一沉吟,說道:“賢弟,對於後者,我不敢妄加猜度,對於前者,我敢批評一句,那仍是賢弟你的不是,事關慕容家聲,等於事關賢弟,就是罵,就是打,甚至於毀於掌下,賢弟你也要阻攔承兒盲目行兇,親手毀了他自己!”
百里相呆了一呆,苦笑說道:“慕容兄所責極是,小弟,小弟,唉!……”
嘆了口氣,住口不言,誰也不知道他餘話要說些什麼?
慕容嵐似也不便讓人過份難堪,沉默了一下,改了話題:“賢弟可曾見過那一缺老人樂全?”
百里相搖頭說道:“未曾,此人行事神秘詭譎,莫測高深,難以捉摸,倘若小弟見過他,絕不會容他至今!”
話是不錯,彼此知友多年,交稱刎頸,十絕的事與九妙的事何異!慕容嵐點了點頭,忽又皺起眉鋒:“賢弟,承兒那師門恨天掌,真是賢弟那威震宇內.所向披靡的滅絕掌麼?”
百里相點了點頭,道:“別人只說像極,難以斷言,卻難瞞過小弟雙目!”
自己的獨門掌力,自己當然認識。
慕容嵐略一沉吟,抬眼凝注,道:“賢弟不覺奇怪麼?”
百里相有意無意地躲開了那雙目光,點頭說道:“小弟哪能不覺得奇怪,只是小弟莫解,難懂其中緣故!”
慕容嵐似乎忽有所思,道:“這十多年來,賢弟可有傳人?”
百里相苦笑說道:“慕容兄深知小弟的脾氣,資質稍差的,小弟根本不屑一顧,稟賦上乘的,又如風毛麟角,舉世難覓一二,所以……”
慕容嵐截口說道:“那就怪了,一缺老人何擅賢弟那獨門天絕掌力?……賢弟,愚兄想起來了,賢弟可有同門?”
百里相道:“慕容兄怎有此問,難道慕容兄不知道,小弟是先師他老人家唯一弟子,唯一的衣缽傳人?”
慕容嵐正色說道:“那麼,賢弟,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就表面上看,那一缺老人害的是愚兄一家,實際上,到頭來只怕是賢弟受害最烈,事關賢弟半生英名,賢弟要趕快查明此事,以正視聽才好!”
百里相苦笑了笑,道:“只要慕容兄諒解,信得過小弟,小弟何在乎……”
“賢弟錯了!”慕容嵐變色截口,道:“彼此知交如手足.愚兄諒解賢弟,信得過賢弟,那是不必說的,但武林八劍英雄一世,知交道天下,他們自難相信賢弟,唇舌可以殺人,眾口可以鑠金,他們縱或不敢拿賢弟如何,愚兄只怕賢弟這半生英名也會斷送在那眾口之中,日子一久,愚兄更擔心天下雖大,沒有賢弟一個立足之地,到那時親痛仇快,豈非正中那一缺老人陰謀?”
百里相臉色連變,默然不語,半晌方始強笑說道:“多謝慕容兄明教,慕容兄目光深遠,不愧高見,表面上,那一缺老人似是害的慕容兄,但害來害去,還是要害在小弟頭上,看來,小弟是怠慢不得,輕忽不得,當真是要趕快查明此事,以正視聽了!”
“這才是,賢弟,”慕容嵐頗為放心地點頭說道:“固然,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人,問心無愧,心安理得,不必有所懼,但,賢弟,半生英名得來非易,武林之中也不容有此敗類存在,你我身列正道,常以俠義自命,豈能容他今日害此,明日害彼,逍遙於天理之外?”
也許是由於內心的激怒,百里相神色好不難看,眉挑凶煞,目射厲芒,臉色自得怕人,冷笑說道:“慕容兄只管放心,小弟自己限期一月,一月之內,誓必找出那一缺老人公諸武林,讓他自訴罪狀,以正視聽!”
慕容嵐搖搖頭,一掌輕拍百里相肩頭:“賢弟不必如此,也無須自限一月,只要能儘快地找出此人就行了,此人神秘,詭譎,行動莫測,狡猾難……”
百里相突然冷笑說道:“慕容兄放心,小弟話既出口,就是踏遍四海,窮搜八荒,翻開每一寸地皮,也要找出此人……”
慕容嵐忽地一嘆說道:“賢弟既是這麼有把握,早就該找他出來了,為什麼蹉跎至今才發此宏願,作此誓言呢?”話是感嘆,也是為百里相好,而實際——
百里相卻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慕容嵐似乎沒有留意到自己這位知交的難言神色,想了想,忽又改變話題,道:“賢弟,怎見得當年與今日那些事,全是一缺老人暗中之一手操縱主使,以愚兄看,似乎……”
百里相剎那之間神色趨於正常,雙眉一挑,冷笑說道:“慕容兄請想,如今他授命承侄兒誅殺八劍,顯是嫁禍借刀.殆無疑異,當年慕容兄還在唐努烏粱海,自不能分身兩地,一搏八魔,一邀八劍,那麼,那當年黃山事若非與他有關,別人不知,他怎能獨曉,他既明知此事之不可能,為什麼又授命承侄兒誅殺八劍……”
慕容嵐悚然動容,微微點頭:“多謝賢弟明教,看來是不會錯了,賢弟,那唐努烏粱海事呢?”
百里相軒眉笑道:“慕容兄好糊塗,雪衣八魔何來天膽,若非有人暗中撐腰,他八人焉敢柬邀慕容兄遠下唐努烏梁海,再說……”
冷冷一笑,接道:“若沒有鮮為人知的唐努烏梁海事,誘調慕容兄遠離中原,哪有機會,又怎麼敢出一個黃山事?”
慕容嵐呆了一呆,突地搖頭嘆道:“高明,高明,看來愚兄不但這身功力大打折扣,便是這心智也大不如昔了,賢弟,你讓愚兄五體投地,自嘆不如!”
百里相笑了,笑的有點得意:“彼此知交如手足,慕容兄奈何忒請?那是慕容兄一時的難得糊塗,小弟焉敢跟慕容兄比?”
“賢弟!”慕容嵐臉色剛整,倏又一嘆搖頭:“唉,不說也罷,賢弟,那賀蘭慘事呢?”
百里相冷冷笑道:“小弟日前曾發現有人授意血盟十友中的賈玉豐、岑非兩個匹夫,偽裝古大哥跟承侄兒夤夜前往八指劍客歐陽畏
那沉劍寨行兇,小弟擒那匹夫未獲,及至回頭再趕到沉劍寨時,又晚了一步,這嫁禍之手法,所用掌力與那一缺老人同,分明血盟十友早與那一缺老人有所勾結.由今觀昔,那賀蘭慘事,莫非也是他暗中主使,血盟十友有幾個膽、幾條命敢胡作妄為?而且,若非先後有關聯,彼此有勾結,那血盟十友又焉知慕容兄力搏雪衣八魔重傷不見?分明他是先殺人,後圖毀屍,一步跟著一步!”
慕容嵐靜聆之餘,臉色連變,百里相話聲一落,他便自身形震動地搖頭嘆道:“賢弟,你何止令愚兄歎服……”
忽地一臉悲憤,長眉高挑,鋼牙連挫,“砰”地一聲,一掌拍上了面前石几,石几只碎了一角:“那就更不曾錯了,恨只恨愚兄這身功力……”
威態一斂,悲聲長嘆,垂下頭去。
望著那僅碎一角的石几,百里相目中忽閃異采,忙道:“慕容兄不必頹喪,更無須灰心氣餒,慕容兄說得好,知交如手足,何分彼此?慕容兄之事與小弟之事何殊?慕容兄神威已減,功力不如往昔,可是還有小弟,小弟這身功力猶在,而且較昔年更有精進!”
不愧義薄雲天的多年知交,這話說得感人!
慕容嵐身形抖動,猛然抬頭,臉上,是萬般激動,也帶著無限感激,啞聲說道:“賢弟,話,我不說了,說了賢弟也未必願意聽,這份情,愚兄我領受了,他日元兇伏誅,愚兄再……”
靈隱寺中,突然轉出那剛才奉茶的小沙彌,向著冷泉亭飛奔而來,亭外停身,躬身施禮:“老師父回來了,請施主寺中用餐!”
慕容嵐住了口,望著小沙彌笑道:“多謝小師父,請返告訴老師父,我這就來!”
小沙彌施禮而去,慕容嵐跟著站起,笑道:“賢弟請一同到靈隱寺中叨擾一頓如何?”
百里相一聽小沙彌所報,臉色便即一變,聞言忙站起笑道:“不了,小弟另有他事,且追尋一缺老人之事,也刻不容緩,小弟就此告辭,異日再謀後會吧!”
慕容嵐點了點頭,面有依依之色,道:“那麼.愚兄就不強留了……”
百里相也有不捨狀,道:“此間一別,不知慕容兄……”
慕容嵐截口說道:“愚兄原打算邀賢弟為伴的,但只恐這樣將永遠無法緝獲那一缺老人了!所以愚兄還是與賢弟分途並進的好!”
百里相呆了一呆,道:“慕容兄是說……”
慕容嵐淡淡說道:“看來賢弟也是難得糊塗,那一缺老人如知我再現武林,他焉能無殺我之心,有賢弟為伴,他懾於賢弟之威,縱有殺我之心,也不能不遠遠避開了!”
百里相赧然笑道:“只怕縱是沒有小弟為伴,他也要遠遠避開,他怎知慕容兄功力已大打折扣,今非昔比?”
慕容嵐苦笑說道:“那一缺老人功力智慧顯然兩稱高絕,這恐怕瞞不了他多久,一兩次之後,終會被他看出破綻來的!”
百里相微愕說道:“那麼,慕容兄是要以身試險,誘使他……”
慕容嵐點頭說道:“愚兄正是此意,與其讓賢弟踏遍武林地去找他,不如讓愚兄以身為餌,誘他前來,然後由賢弟擒之!”
百里相沉吟說道:“好是好,不過,小弟擔心……”
慕容嵐揚眉笑道:“賢弟不用擔心,也無須有太多顧慮,愚兄功力雖大不如昔,但頡頏個二三十招諒還不成問題,只要賢弟能及時趕到,還怕他傷得了愚兄!”
百里相猶豫再三,終於點頭:“那好,就這麼說定了,此間一別之後,小弟不遠離慕容兄左右就是,小弟告辭了!”
告辭聲中,這兩位當今宇內的頂尖兒人物,執手良久,方始依依不捨地灑淚而別。
望著百里相出了亭,望著百里相踏上那西溪路,更一直望著百里相那頎長、灑脫的背影消逝而不見……
忽地,慕容嵐雙目之中閃出一片難以言喻,也令人難以意會的異采奇光,而且,越來越盛……
驀地裡,一聲蒼勁佛號劃空響起,靈隱寺那大門之內,聖心大和尚撫掌大笑而出:“罵得好,罵得好,貧衲至今方知,那罵人技巧大為精進者,是檀越而非貧衲也……”
舉步下階,直趨亭中。
慕容嵐含笑相迎,道:“大和尚,一頓齋飯,敢情都讓你一個人吃完了?”
老和尚入亭,笑說道:“貧衲哪來那麼大胃口,倘若檀越嘴饞,貧衲這就交待他們馬上預備一桌好了……”
頓了頓,又復大笑說道:“鉤心鬥角,互逞機鋒,好一場龍爭虎鬥,二位不愧當今宇內之一二,那百詐機智,那做作功夫,令貧衲坐山觀看之餘,歎為觀止,嘆為聞之!”
慕容嵐赧然一笑,指著石几上那杯香茗,道:“多虧了大和尚這故佈疑陣高明一著,否則他有好幾度要對我下手……這麼看來,真正……”
老和尚不等話完,便自搖頭笑道:“檀越錯了,貧衲這不過畫蛇添足,未堪大用,這一著只是令他虛實莫辨,摸不清貧衲究竟已經遠去,抑或仍在左近,真正收了效的,是檀越的那一笑、那一握、那一掌……”
慕客嵐也沒等話完就搖了頭,“大和尚也錯了,他這種人最為機警,也疑心最重,我只怕他仍疑不真,非找機會相試不可!”
老和尚呆了一呆,嘆道:“看來,知九妙最深者,檀越是不作第二人想,這一點貧衲是自嘆不如,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貧衲敢斷言,檀越又握大半勝券也!”
慕容嵐笑道:“多謝大和尚這句口採,其實,若非大和尚……”
老和尚截口笑道:“休提貧衲,九妙此人蓋代梟雄,罕見奇才,錯非是檀越,換了任何人也對付不了他!”
慕容嵐笑道:“大和尚是把自己跟三音神尼一起除外了!”
老和尚笑道:“談口舌,貧衲是永遠難望檀越項背,檀越,連他都不能不承認了!”
慕容嵐道:“他先前並不知我功力大不如昔,唯恐不承認反露馬腳!”
老和尚道:“貧衲指的是十九年來先後事!”
慕容嵐呆了一呆,笑道:“我以為大和尚指的是嶽墓前那件事,大和尚,那沒有用,那是-缺老人樂全,而不是他九妙秀士百里相!”
老和尚搖頭笑道:“一缺、樂全、九妙自恨難成十絕,妙,妙,這名號妙極,被檀越一言點破,他不知有多震驚呢!”
慕容嵐笑道:“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處,越是這樣,便越發地使人認為這是嫁禍,而絕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老和尚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道:“不管怎麼說,檀越如今是已然對十九年來先後事的經緯瞭若指掌了,他不打自招,自供罪狀……”
慕容嵐眉鋒一皺,道:“大和尚,不提也罷,我現在想起來有點不寒而慄,他處心積慮,圖謀我已久,可笑我當年竟茫茫然一無所覺,拙荊曾屢加勸告,我還斥為婦人之見,如今看來,我這十絕之見,還不如拙荊那婦人之見!”
老和尚乘機打趣,笑道:“未嘗不是一次教訓,奉勸世人,以後要多聽為妻者言!”
慕容嵐立還顏色:“大和尚你這輩子永遠無此福份!”
老和尚忙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貧衲下次絕不敢輕捋虎鬚了!”
神色忽地一轉凝重,道:“檀越,你點破他當頭報應是何意?”
慕容嵐淡淡一笑,道:“出家人怎無慈悲心,我點破他難逃報應,自食惡果,是要他趕緊除去一缺老人,別再假以害人,此一化身一除,他將無法再……”
老和尚雙目凝注,截口說道:“而檀越也就就此罷手了?”
幕容嵐軒了軒眉,道:“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當年唐努烏梁海事我未死,賀蘭山也不過-具空棺,而今,他也並未能對我慕容家聲有多大影響與損害,倘若他能就此收手,我何獨不能讓人三分?”
這胸懷,這氣度,不愧宇內第一,令人肅然起敬!
老和尚雙目暴射神光,肅然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有此一念,已積無窮後福,九妙他應羞煞、愧煞,岔衲敢為檀越賀!”
一行動天地,一言泣鬼神,也委實不差!
慕容嵐談然一笑,剛要張口。
老和尚白眉一聳,已然又道:“出家人不敢挑起血雨腥風,貧衲也無意要檀越硬起心腸絕情,貧衲以事論事,他處心積慮,圖謀迄今,貧衲不以為他能體會出檀越寬恕好意,甘心就此罷手!”
慕容嵐挑了挑眉,道:“大和尚,何以見得?”
老和尚道:“他若有罷手之心,早該罷手了,檀越當年唐努烏梁海未死失蹤,他可以罷手了,但他卻心猶不甘地欲毀人屍,發現一具空棺,猛悟檀越有躲避之意,他也可以罷手了,但他卻培植檀越後人十九年,支使檀越後人親手摧毀自己家聲,讓檀越絕後,近日來,神尼高足雙出,古檀越幾經以事實苦諫,慕容小施主亦已有悔意,他也可以罷手了,但他卻改弦易轍,以血盟十友借名殺人嫁禍,如今檀越本人復出,他更可以罷手了,而他卻尾隨而來,一試檀越深淺,綜此以上數點,貧衲不以為他在目的未達之前,會甘心罷手!”
慕容嵐靜聽之餘,臉色剎那數變,及至老和尚話完,他才神色一趨平靜,淡淡一笑,道:“大和尚,這可都在我與他亭中一席談之前!而後如何,誰能預料,大和尚當知,恕字之下,頑石也能點頭!”
老和尚瞿然說道:“阿彌陀佛,或許貧衲身為出家人,這話不該說,但貧衲即為出家人,也不能眼看道消魔長,而不聞不問,不加點破,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檀越秉性仁厚,待人以恕,固然令人敬佩,可是置身於此險惡人世,詭譎武林,未嘗不是最易吃虧
之處,九妙為人狡猾多智,心胸狹窄,面上帶笑,內裡藏刀,貧衲只以為檀越此舉只能逼出他別的陰謀,別的伎倆,卻難以使他就此甘心罷手!”
慕容嵐神色不變,笑了笑,道:“多謝大和尚明教,大和尚佛法無邊,智慧若海,修為超人,所見自是高人一等,姑不論以後如何,為蒼生,為武林,我防著就是,絕不敢養奸縱惡,貽害天下,罪添己身。”
老和尚肅然合十躬身:“貧衲也謝過檀越明智,貧衲以為己身福禍事小,武林安危事大,為此,貧衲再請檀越慎防!”
慕容嵐忙還一禮,道:“大和尚請放心,慕容嵐保證不負所期就是……”
站直身形,一笑說道:“大和尚,這件事就此打住,現在請大和尚指點迷津,我今後該往何處去走走?”
老和尚淡然一笑,抬眼凝注,道:“貧衲看檀越又動塵心俗念了!”
慕容嵐笑說道:“大和尚錯了,我不是出家人,難以斬斷七情六慾,何況夫妻骨肉之情,乃天下至情!”
老和尚笑道:“是貧衲失言,自招唇舌之禍,那麼,上天堂,下蘇杭,蘇杭兩地風光最好,檀越該走走!”
慕容嵐目中奇光一閃,笑道:“近在咫尺嘛,我委實該多走走,告辭了!”
說著,就要拱手告辭。
老和尚突然伸手把他扣住,目注那條直達靈隱寺山門的石板路上,老臉上一片驚詫脫聲道:“檀越請看那雙少年男女!”
慕容嵐聞言投注,只見那石板路上,向靈隱寺這邊,並肩行來一男一女,一路談笑,狀頗親呢。
男的,一襲雪白長衫,英挺脫拔,器宇軒昂,兩道犀利目光略呈淡綠,森寒逼人!
女的,一身大紅衣褲,柳眉杏眼,面如桃花,美豔絕倫,只可惜柳腰款擺,蕩意四溢,舉止輕佻,那一雙流波妙目,也邪而不正。
兩個人那親暱狀,尤其女的放蕩形骸,肆無忌憚,引得路人為之側目,而兩個人卻沒一個在意地依然故我,談笑風生。
慕容嵐眉鋒微微一皺,笑道:“大和尚何大驚小怪?春日遊湖,盡多仕女,既上靈隱,那大不了也是一對善男信女……”
老和尚截口說道:“檀越何矯情如此?難道檀越不覺得男的雖浮猶正,而那少女卻是十足地不正派人物麼?”
慕容嵐笑道:“我有同感,但,老和尚,吹皺一池春水,千卿底事!”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雖不關貧衲之事,可未必不關檀越,倘若檀越知道這一對少年男女是誰,就不會責貧衲大驚小怪了!”
這下引起了慕容嵐的興趣,他“哦”了一聲,揚眉笑道:“大和尚,我請教,你說說看那男的是哪家兒郎?”
老和尚道:“此人名喚白玉臣,是河南埋劍堡、獨臂劍客郝百通的六弟子,為師仇師兄弟反目,一氣出走,已很久未在江湖上走動,不想今日突然出現此間,貧衲以為這大不尋常!”
慕容嵐皺了皺眉,笑道:“大和尚,我明白了,縱然是他有為而來,難道……”
老和尚截口說道:“請檀越先聽聽那紅衣少女的來歷,再談下文!”
慕容嵐皺眉笑道:“大和尚,少賣關子,你說!”
老和尚道:“檀越見多識廣,胸羅淵博,當知昔年大漠之旁,阿爾金山之上,那極深處,有座隔離人世的‘萬劫魔宮’……”
慕容嵐神情一震,道:“大和尚是指當年‘羅剎教主’,‘羅剎夫人’那座秘宮……”
老和尚點頭說道:“不錯,貧衲指的正是羅剃夫人那座萬劫魔宮!”
“怎麼樣?”慕容嵐挑了挑眉,問了一句。
老和尚道:“檀越可還記得,當年羅剎教那獨門標記是什麼?”
慕容嵐隨口答道:“凡教徒,必以金絲帶繫腰……”
忽地臉色一變,接道:“大和尚,你是說適才那紅衣少女是羅剎教中人?”
老和尚點頭道:“何須貧衲說?檀越沒見她腰繫金絲帶?”
慕容嵐皺眉說道:“大和尚,當年你不是跟三音神尼還上阿爾金山,僧尼二聖聯手,掃滅了羅剎教,封閉了萬劫魔宮麼?”
老和尚道:“檀越可知道,因一念不忍,我二人上體天心,網開一面,放了那身懷六甲的羅剎夫人麼?”
慕容嵐神情再震,道:“大和尚,既蒙掌下活命,她該有所悔悟了,大和尚難不成還怕羅剎夫人復出,羅剎教死灰復燃?”
老和尚道:“不是貧衲怕,事實擺在眼前,不但羅剎教獨門標識金絲帶再現武林,而那紅衣少女面貌也酷似當年羅剃夫人!”
慕容嵐皺眉不語,半響始道:“大和尚,縱然羅剎教有可能死灰復燃,你大和尚跟三音神尼都還健在,我不以為她們敢……”
老和尚哼了一聲,截口說道:“那麼,檀越,那紅衣少女,竟敢明目張膽地,腰繫金絲帶,來到中原,招搖於繁華江南,這何解?”
慕容嵐一怔啞口,無詞以對。
老和尚卻淡然一笑,又道:“貧衲老眼不花,那白玉臣目光呈現淡綠,分明也是習了羅剎教獨門武學‘九幽心法’所致、按羅剎教規.非教中身分頗高者,無緣修習九幽心法,這足證白玉臣不但已轉投羅剎教,而且在教中身分不低,那麼,當此慕容小施主等前來蘇杭之際,他偕同此女出現西湖,貧衲以為,這絕非無因!”
慕容嵐沉吟片刻,突然拍眼說道:“大和尚我想試試。”
老和尚望了他一眼,道:“試試貧衲所言是否有誤,他二人來此何為?”
慕容嵐點了點頭。
老和尚道:“貧衲不便阻攔,檀越只管請!”
“大和尚呢?”
“貧衲只做壁上觀!”
慕容嵐一笑轉身出亭,徑向靈隱寺山門走來。
靈隱寺為著名大佛寺之一,杭州八大叢林,以靈隱為首,香火奇盛,慕名朝佛者,多來自天涯海角。
慕容嵐一進靈隱寺內,便直上大雄寶殿,大雄宅殿中香菸嫋嫋。肅穆莊嚴梵唄之聲,不絕於耳,來自各方的善男信女,頂禮膜拜,無限虔誠。
慕容嵐抬眼望去,只見白玉臣與那紅衣少女,並肩攜手站在神案之左,正在向著那寶相莊嚴的觀音及三世佛塑像,指指點點,輕聲談笑。
慕容嵐略一沉吟,背手踱了過去。
適時,只聽那紅衣少女打瑤鼻輕輕地哼了一聲,那話聲,既嬌又媚,還帶著三分邪氣:“臣哥,一進廟門,我就渾身不自在,如今我更越看越不舒服,越有氣,幾尊泥塑木雕像.廣受四方香火.你看那神氣的樣兒,我恨不得……”
慕容嵐眉鋒方自一皺,又聽白玉臣笑道:“那麼,紅妹看該怎麼辦?”
紅衣少女挑了挑柳眉,道:“臣哥也真是,這還用問?”
白玉臣笑道:“那麼,紅妹就看著辦吧!”
紅衣少女妙目斜瞥,極盡嬌態,風情萬種:“臣哥,你看我先挖她那兩隻討厭的眼……”
說著輕輕地抬起了皓腕,那欺雪賽霜,滑膩晶瑩,隱隱有惑人的光彩,慕容嵐聞言睹情.雙眉一挑。
就在虹衣少女兩根水蔥般玉指指向那蓮花座上那觀音像時,慕容嵐目中又閃現兩道寒芒。
觀音神像那兩隻眸子依然,白玉臣笑道:“紅妹,你這是……”
紅衣少女嬌靨神色一變,玉指又抬,而,仍是徒勞無功,功力失了效,觀音神像那兩隻眸子仍是好好兒地。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收回了手,剎那之間,那如花嬌靨上嬌媚之態盡掃,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懍人的凶煞。
轉眼之間,一個如花似玉,幹嬌百媚的女嬌娘,變成了人見人畏、望之不寒而慄的羅剎女。
慕容嵐淡淡一笑,把頭轉向了一旁。
適時,紅衣少女那本若流波,如今卻已成霜刃般兩道犀利森寒目光,遍掃全殿,極力搜索。
白玉臣呆了一呆,詫聲說道:“紅妹,怎麼……”
紅衣少女冷哼一聲,道:“有衛道高人在側,臣哥沒見那泥像兩隻眼睛依舊?”
白玉臣立即醒悟,臉色一變,雙目綠光大盛,也隨著紅衣少女那一雙目光遍掃全殿,搜索起來。
自然,是毫無所獲,但,驀地裡,紅衣少女目中冷電一閃,冷哼說道:“我就不相信,臣哥,留意!”
話落,皓腕一抬,隔空向那觀音神像抓去。
適時,她耳邊響起-個輕若蚊蚋,但極其清楚的冰冷話聲:“事不過三,這是最後一次寬容!”
紅衣少女神情一震,那纖纖五指一抓,抓是抓出去了,可是,觀音神像仍是好好的,便連那絲幔也未動一下。
紅衣少女霍然轉註白玉臣,白玉臣臉上一紅,苦笑搖頭,紅衣少女嬌靨上神色一轉淒厲,雙腕並舉.凝足了她那一身詭異功力,方要抓出,突然,耳邊響起冷哼:“一個年輕姑娘家,奈何忒不知進退!”
只見她嬌軀一震,雙腕立刻無力垂下。
白玉臣一驚,搶前就待相扶,紅衣少女森寒目光一橫,一手把白玉臣撥開,柳眉倒挑,便要張口!
“姑娘,我在此,女兒家要知自重,不可學那潑婦罵街,倘若有半句不遜,小心姑娘那張檀口。”
這回不是傳音,而是清朗話聲,傳自左近。
紅衣少女與白玉臣雙雙循聲投注,四道森寒怒焰凝注一點,那是負手卓立、灑脫、飄逸的慕容嵐。
“是你?”
“不錯,是我!”
“你為什麼……”
“姑娘,雖泥塑木雕,但受盡十萬香火,這裡是與世無爭的清淨佛門,靈隱古剎,不容人輕易瀆冒撒野!”
“好話!”紅衣少女一聲冷笑,笑得怕人,抬掌便抓。
慕容嵐及時擺手:“二位,我不敢在此惹動干戈,驚了別人。二位倘若有興,可至寺外飛來峰下,冷泉亭前一會!”轉身出殿而去。
初生之犢不畏虎,何況一向驕傲兇殘!紅衣少女與白玉臣自然是雙雙跟了出去,而且步履飛快。慕容嵐負手灑脫邁步,至冷泉亭前駐步,緩緩轉過了身形,兩道威稜,直逼紅衣少女與白玉臣。
“靈山勝境名湖,在此惹動干戈,雖屬不當,但要比在那靈隱古剎佛門清淨地要好得多,二位,怎麼辦,說吧?”
入目那兩道懾人威稜,再憶適才那暗中四次吃虧受挫,紅衣少女一時未敢輕動,冷然不語。
白玉臣跨前一步,神態狂傲地挑眉發話:“你,如何稱呼?”
慕容嵐淡然一笑,答話說道:“年輕人說話怎這般不通禮數,你連個閣下都不會說麼?我不相信獨臂劍客郝百通是這麼教徒弟的!”
白玉臣臉色一變,道:“你,你認得我?”
慕容嵐道:“獨臂劍客郝百通之六弟子白玉臣,我不但認識你,而且跟獨臂劍客郝老二交情不淺!”
白玉臣挑了挑眉,道:“那麼,我尊稱你一聲,閣下怎麼稱呼?”
慕容嵐揚眉笑道:“看來我是沾了郝老二的光,我,殷適仁!”
紅衣少女突然說道:“我以為是中原武林的哪位高人,原來是個藉藉無名之輩,好不令人失望!”
不但不饒人,而且咄咄逼人!
慕容嵐淡笑說道:“中原武林臥虎藏龍,能人奇士輩出,多如天上之星、恆河之沙,又豈是化外之人所能管窺的!”
紅衣少女一驚暴怒,逼前一步,道:“你說誰是化外之人?”
慕容嵐泰然說道:“我說的是,那當年大難不死的羅剎餘孽!”
紅衣少女勃然色變,眉挑兇殘,妙目含煞,剛要有所動作,白玉臣突然伸手一攔,冷然說道:“閣下眼光如神,令人佩服!不錯,我二人是羅剎教中人,但羅剎教今非昔比,前來中原各處流覽勝跡,瞻仰古剎,與閣下何干?”
慕容嵐“哦”地一聲,不答反問,笑道:“河南埋劍堡獨臂劍客郝百通的六大弟子之一,何時脫離八劍門牆,而改投羅剎教中……”
白玉臣臉上一紅,眉宇間隨騰煞氣:“我白玉臣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原因也正大光明……”
慕容嵐截口說道:“我願意聽聽你那既正大光明而又不得已的苦衷!”
白玉臣臉色一變,道:“閣下該先答我那一問!”
“可以!”慕容嵐點頭淡笑:“我試問,二位是為流覽勝跡,瞻仰古剎來的麼?”
白玉臣神情一震,道:“我二人不泛舟遊湖,既上靈隱古剎,閣下以為是……”
慕容嵐抬手-指紅衣少女,截口說道:“瞻仰,不一定頂禮膜拜,但至少要-片虔誠,肅然起敬,那麼,這位姑娘要敗人信仰,毀人神像,擾人清淨佛門,何解?”
白玉臣張口結舌,啞然無詞以對。
紅衣少女卻冷哼一聲,道:“你既知我二人是羅剎教中人,又知我羅剎教大難不滅,便該知我二人今日為何要毀去那些泥塑木雕的東西!”
慕容嵐“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敢是為當年僧尼二聖聯袂阿爾金山,無邊佛法之下,羅剎教灰飛煙滅,潰散瓦解,所以羅剎教中人仇恨在心,事隔多年,今日復出,要以佛門神像洩憤!”
紅衣少女冷峻地道:“你既然明白就好!”
慕容嵐雙眉一挑,目閃威稜,道:“那麼,我請問,姑娘,當年聯袂阿爾金山,誅滅你羅剎一教的是誰?”
這話問的似乎有點……
紅衣少女冷哼說道:“我以為你多此一問!”
慕容嵐沒在意,道:“他二位如今健在,要找,你羅剎教該找他二位,神像何辜?”
紅衣少女冷哼說道:“誰叫他二人是佛門中人,又誰叫這些泥塑木雕的東西,託身在佛門之中,寺院之內!”
好個不講理的羅剎女!
慕容嵐挑眉笑道:“拿這些泥塑木雕的無知神像出氣,我不認為這是羅剎教的威風、羅剎教的煞氣,有道是:‘不遷怒,不二過’,你羅剎教如今不但遷怒無辜神像,且視當年僧尼二聖那悲天憫人、上體天心、慈悲為懷的一念不忍為仇,不但不悔悟改過,從此隱於深山重新做人,反而遠來中原,復出武林,恃技尋仇,以怨報德,再肇過錯,看來,這當今宇內,仍是容不了羅剎一教……”
一番話義正辭嚴,且挾隱隱懾人之威,聽得紅衣少女嬌庸上神色剎那數變,微微垂下螓首。
慕容嵐目中異采一閃,接道:“姑娘,我不為已甚,瀆冒神物之事,錯末鑄成,我也可以一手攬過,我好言奉勸一句,不管你羅剎教復出武林,再現中原是為了什麼,現在回頭還不算遲,尚若一旦驚動借尼二聖,恐怕……”
紅衣少女猛抬螓首,嬌靨上的神色,由煞白而轉為鐵青,妙目中暴射兇殘狠毒厲芒,慘笑說道:“你,住口,我羅剎一教忍辱含羞,埋首深山多年,為的就是報仇雪恨,洗恥刷羞,一旦再現武林,重
來中原,豈肯就此善罷,至於什麼驚動他兩個,那最好不過,我羅剎一教找的就是他兩個,怕見怕他兩個隱藏不出!”
慕容嵐靜聆之餘,目中威稜連閃,紅衣少女話落,他那目中懾人威稜也隨之斂去,淡淡一笑,道:“暮鼓晨鐘,難驚執迷之人,姑娘,我仁盡義至,言盡於此,容忍也到了最大限度,事關你羅剎-教今後之存亡安危,我還請姑娘三思!”
紅衣少女咬牙切齒,厲聲說道:“山中無甲子,悠悠十餘年,可供我羅剎教考慮的機會多得是,我教今日既現武林,更來中原,也不止三思!”
“好,好,好!”慕容嵐仰天長笑,如龍吟,似鶴唳,裂石穿雲,直逼長空,紅衣少女與白玉臣霍然變色,各退一步。
適時,慕容嵐笑聲斂住,雙眉微挑,目射威稜:“我說過,暮鼓晨鐘,難驚執迷之人,事關你羅剎一教之安危存亡,聽不聽在姑娘……”
忽地眉鋒一皺,目注紅衣少女,惑然說道:“中原禪門古剎何其之多,你二人為何先來靈隱……”
紅衣少女冷然說道:“靈隱寺為江南第一大寺,也為中原著名大佛寺之一,我教當然該由此著手!然後遍及中原各處……”
慕容嵐疑容一掃,突地笑道:“姑娘,所幸你沒從別處著手,否則我今日便教你在這靈隱古剎中面對神像,跪上百日後再逐出中原……”
紅衣少女冷笑說道:“便是聖心老和尚與三音神尼對面,他兩個如今也不敢說這種大話,憑你,我只怕更是……”
“該不該稍時便自知!”慕容嵐截口笑道:“如今似不必為此事做唇舌上的無謂爭辯,你——”
抬手一指白玉臣,接道:“你告訴我,你既入羅剎教,又再來中原幹什麼?”
白玉臣冷冷說道:“閣下這一問問得似乎太多餘了,我白玉臣既入羅剎教,並且再來中原,那自然是要為羅剎教盡一己之力!”
慕容嵐淡淡-笑,道:“你的目的,恐怕跟這位姑娘不盡相同吧,我的意思是說,你入羅剎教,除了報雪那所謂的當年仇恨之外,應該另外還有別的目的!”
白玉臣臉色微變,道:“我不懂閣下這話之意!”
慕容嵐笑了笑,道,“這恐怕要回頭說起,談談你那脫離獨臂劍客門牆,而改投入羅剃教中,那不得已而又正大光明的苦衷了!”
白玉臣變色說道:“那是我白玉臣的私事,沒有告訴任何人的必要,閣下也無權過問,中原武林並非什麼人的私產!”
好狂傲的態度,慕容嵐不愧好涵養,淡淡笑道:“話是不錯,但脫離正途投身魔教,那是你的私事,可是你勾結魔教,要在中原武林掀起血風腥雨,萘毒生靈,那就不能謂之私事了,固然,中原武林不是什麼人的私產,但是我忝為中原武林一份子,明知這種事,卻不能袖手旁觀,不聞不問。”
白玉臣道:“這麼說,閣下是要替那老和尚與老尼姑出頭了?”
“老和尚,老尼姑?”慕容嵐笑道:“就是郝百通猶在,他也不敢做這種稱呼,你不愧是郝百通的好徒弟,郝百通有你這種大膽狂妄的徒弟他泉下也該含笑瞑目了,對於你這種不知好歹的人,我沒有什麼話說,你也不必避實而就虛,今天我不但是要替僧尼二聖出頭,而且還要伸手管管你勾結魔教以報那不成為仇的私仇,我告訴你,慕容繼承他沒有殺害你的師父,也不是你的仇人,這種糊塗事,我是管定了,你看著辦吧!”
那前半段話兒,聽得白玉臣目射兇暴,神色淒厲,眉挑殺機,那後半段話兒,卻聽得白玉臣驚詫欲絕,心驚膽戰,慕容嵐話聲一落,他立即厲聲叫道:“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慕容嵐一笑說道:“倘若你仍是郝百通的徒弟,我也許願意奉告,對如今的你,我只是殷適仁,別的,你不配問!”
白玉臣目中綠芒一閃,厲笑說道:“原來閣下是不露相的高人,三字姓名也假而不真,看來我是走眼了,那麼,你閣下看看我配不配問!”
單掌一拋,隔空抓嚮慕容嵐,手法之詭異,為中原武林所罕見,而且陰風刺骨,勁氣嘶嘶,凌厲霸道已極。
慕容嵐淡然一笑說道:“別仗著膚淺的九幽心法在中原武林逞強,也別以為中原武林沒人,那顯得班門弄斧,太不自量!”
抬起左掌,突出一指,點向白玉臣掌心。
未見勁氣,也未見罡氣,白玉臣卻機憐一顫,連忙沉腕收手,適時,紅衣少女突揚冰冷陰笑:“你再試試這個!”
水蔥般中指前伸,其他四指彎曲,緩緩地揮出,隔空嚮慕容嵐抓去。
慕容嵐目中寒芒一閃,笑道:“這是羅剎夫人當年仗以為惡的九幽白骨爪,也難不倒我,就是她來也不能,何況是你,姑娘,散功!”
話落,掌出,仍是一指遙點掌心。
紅衣少女的遭遇一同白玉臣,嚇得顏容失色,機伶寒顫,連忙抽身飄退,驚駭目光凝注,一眨不眨。
慕容嵐點到為止,收手笑道:“如何,就憑這管得了麼?中原武學不比你那九幽心法差吧?若非姑娘知機,散功得早,只怕姑娘這隻手……”
笑了笑,住口不言。
他沒說,紅衣少女自己可明白,餘悸猶存,突然說道:“你這指法,我好像……”
“是麼?”慕容嵐笑道:“那麼,現在不急,回去後再想想看……”
白玉臣突然厲笑說道:“何須回去,區區指法嚇不了人,紅妹,你我聯手試試!”
紅衣少女略一猶豫,白玉臣身形已動,唯恐個郎有失,只得閃身跟上,四掌齊發,一片刺骨寒氣,中人慾僵,向著慕容嵐飛卷而
出。
慕容嵐陡桃雙眉,目中威稜一閃,倏揚長笑:“你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區區屍毒蝕骨寒冰掌豈奈我何?你兩個,散功,留心雙手!”
話落,左掌欲吐,突然,他一笑說道:“大和尚,你好一副慈悲心腸.我遵命就是!”
單掌電拋,一閃而回。
就這麼單掌電拋一閃,白玉臣與紅衣少女雙揚悶哼,身形踉蹌暴退,雙掌下垂,軟弱無力,白玉臣驚駭失聲:“你,你,你……”
慕容嵐大笑說道:“別你了,若非另有高人及時傳音勸阻,你兩個這雙手就別想要了,既熟悉我‘震天指’,而不知我是何人,你羅剎教還到中原武林尋的什麼仇!”
白玉臣與紅衣少女猛有所悟,魂飛魄散,心膽欲裂,面無人色,機伶-顫,轉身飛逃而去。
慕容嵐在背後笑道:“姑娘,歸告你母,兩件事,我管定了,如果想讓羅剎教再存些時日,我勸她退出中原,速反阿爾金山,否則,別怪我慕容嵐逞強出頭,不再留情!”
話聲未半,紅衣少女與白玉臣已然不見,但那後半段話兒,卻宇字送入二人耳中,且震得二人血氣翻騰,一顆心狂跳不已。
望著紅衣少女與白玉臣不見,慕容嵐臉上笑容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隱透憂慮的凝重。
驀地裡,佛號低宣,背後響起老和尚低沉話聲:“檀越,他二人走遠了,此刻少說也在五十里外了!”
慕容嵐緩緩轉過了身,望了老和尚一眼,道:“大和尚,你以為如何?”
老和尚神情肅穆,淡淡說道:“一波未了,一波又起,百里相易對付,羅剎難相與,貧衲只怕這是一場難以避免的武林浩劫,血風腥咐從此起矣!”
慕容嵐微微點頭:“大和尚該知道,若非大和尚半日工夫前那……我恐怕非他二人之敵,九幽心法果然不凡,羅剎捲土重來,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天下武林能與匹敵者……”
笑了笑,住口不言,這一笑,十足顯示心情之沉重。
老和尚默默然,未說話。
慕容嵐卻微皺眉鋒,又道:“大和尚,我以為多年埋首深山,九幽心法雖有精進,但是那不是她們大膽復出的理由!”
老和尚抬眼凝注,道:“檀越是說……”
慕容嵐淡淡笑道:“羅剎大人沒有天膽,沒把握,她不敢死灰復燃,重樹旗幟,無所恃,她不敢再出武林,重現中原,找你大和尚跟三音神尼報雪那所謂當年仇恨……”
老和尚點頭說道:“檀越高見,沒把握,她不敢遷怒禪門,瀆冒神物,她更不敢明知貧袖與神尼猶在,而聲言要找貧衲與神尼,而且,依貧衲看,那遷怒禪門、瀆冒神物之舉,分明也是有意驚動武林,逼出貧衲與神尼來!”
慕容嵐道:“大和尚以為,她仗恃何人,仗恃何物?”
老和尚道:“貧衲以為她無物可仗,無人可恃!”
僧尼二聖佛法無邊,修為高深,功力通玄,各已至金剛不壞境界,尚若他二人聯手,除非是能從靈霄殿前搬來天兵天將、大羅金仙,否則,無物可御,無人能敵。
慕容嵐點了點頭,道:“而事實上,大和尚該知道,跡象顯示她不是有物可仗,便是有人可恃,這跡象至為明確!”
老和尚搖頭苦笑,道:“貧衲想不出,世間有何物可足她仗恃,貧衲也想不出,宇內有何人可足她仗恃,能使她立於不敗之地?”
慕容嵐默然不語,他自己明白,老和尚話沒錯,不但老和尚想不出,便是他自己窮搜枯腸,紋盡腦汁也難有所得,其實,那倒非他二人胸羅不夠淵博,見識不夠多廣,而是,這當今宇內根本沒有可供羅剎教仗恃的人與物。
當今宇內,十絕第一,慕容嵐論智論功,兩稱無匹,就算是他
跟老和尚站於敵對立場,老和尚掌下,他或可從容接個數百招,而絕非二聖聯手之敵。
那宇內第二的九妙更不必說了,百里相他更難是老和尚一人之敵,何況僧尼二聖聯手。
半晌,慕容嵐才打破了那隱隱令人窒息的沉寂,道:“大和尚,不管怎麼說,羅剎已非昔年吳下阿蒙,既敢捲土重來,必有所恃,實力之雄厚,也在意料中,是絕不容中原武林絲毫輕視的……”
老和尚點頭說道:“多謝檀越提醒,萬不得已時,貧衲跟神尼只有再伸手蕩平妖氛,力挽浩劫,管管武林事了……”
略一沉吟,接道:“出家人由來深信邪不勝正,道必勝魔,對於貧衲及神尼,檀越不必過問,白玉臣既不惜投靠魔教,勾結羅剎下中原,其用心不想可知,檀越還是趕快到蘇杭走走吧!”
慕容嵐雙眉陡挑,目中連閃冷電,但旋即淡淡說道:“承兒一身所學不俗,又有古大哥、閔婆婆、瓊侄女兒為伴,諒無人礙,我想先到各處禪門古剎走走……”
老和尚截口說道:“夫妻骨肉之情,天下至情,人所難免,今為佛門,檀越竟欲擱下私情,力護神物,貧衲站在佛門弟子立場,謹向檀越致萬分敬謝之意……”
合十微躬身形,慕容嵐連忙還禮不迭:“大和尚,彼此多年知交,不是外人……”
“貧衲還有後話!”老和尚截口說道:“羅剎之所以遷怒禪門,瀆冒神物,那是在逼貧衲與神尼現身,只要貧衲與神尼有一人身在武林,他們便會立即轉移目標,所以,貧衲不敢阻人夫妻父子團圓!”
慕容嵐呆了一呆,皺眉說道:“大和尚是要我拋開不管?”
老和尚道:“事實如此,貧衲不願否認。”
慕容嵐略一沉吟,方欲再請,忽有所覺,目中冷電方閃,老和尚倏揚佛號,功凝佛門至高無上神功“天龍禪唱”:“阿彌陀佛,這只是開端,緊接而來的陰謀伎倆將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檀越日後千萬小心,莫再為人所乘,貧衲代勞了吧!”
一片祥和之風上體,慕容嵐機伶一顫,兩道金光透鼻而出,叭噠墜地,地上,兩隻金色蠶狀小蟲蠕蠕而動。
慕容嵐驚駭失色,目中陡現殺機,冷笑說道:“好毒的手法,好毒的心腸,一無江河之仇,二無湖海之恨,竟以此歹毒霸道陰狠之物對我……”
老和尚突然出聲長嘆,道:“檀越且息雷霆怒,請答貧衲,地上是何物?”
慕容嵐答得毫不猶豫,道:“大和尚是考我,這是苗疆蠱中之最厲害的‘金蠶蠱’!”
老和尚點頭說道:“檀越胸羅淵博,見多識廣,令人佩服,敢請再答貧衲一問,金蠶蠱之來處為何?何人精擅此道?”
慕容嵐腦際靈光電閃,神情猛震,勃然色變,失聲說道:“大和尚,你是說……”
“貧衲沒說什麼!”老和尚截口說道:“貧衲只是深感詫異,也百思莫解,風聞他夫婦早在五十年前便已雙死苗疆,金蠶蠱也隨之失傳,一晃五十年,不想今日金蠶蠱再現宇內,更來中原,豈不是令人百思不解之餘,而深感觳觫麼?”
慕容嵐皺眉說道:“大和尚,想必這就是他們的仗恃了!”
老和尚微微點頭,緩緩答話,眉宇間神色顯得有點沉重:“希望僅僅是物而不是人,否則蒼生堪憂,武林危甚……”
忽地揚笑說道:“不管怎麼說,他們找的總是貧衲與神尼以及檀越一家,貧衲與神尼兩至金剛不壞,縱或神人,也奈何不了貧衲與神尼,檀越有‘大靜神功’護體,古大俠兩儀神罡無堅不摧,慕容小施主也有一身高絕功力,神尼二高足自有師門神功禦敵,金蠶蠱諒難為患,不過,此物傷人於不知不覺中,甚難防備,若在疏於防範下,更屬堪慮.以檀越高絕功智,豐富經驗,尚且不免為人所乘,何況慕容小施主等猶茫然不知!所以,貧衲奉勸檀越,速住蘇杭走一遭!”
絕佳例證在前,復經此一說,慕容嵐不敢怠慢,略一遲疑,陡挑雙眉:“大和尚,我只有遵命了,此間一別……”
老和尚截口說道:“檀越只管去,浩劫已起,貧衲消閒不得,江湖之中,彼此隨時有見面之機會,不必約期!”
慕容嵐道:“那麼,我告辭了!”
拱了拱手,轉身而去。
慕容嵐遠去,老和尚隨即西向合十,神情肅穆,目射神光,低宣佛號,喃喃一聲:“佛祖恕我,為蒼生,為武林,聖心願自誤飛昇。”
話落,人化清風,一閃不見。
慕容嵐下靈隱寺,過玉泉山,越靈棲嶺,又回到了岳廟,正當他欲繞林而過之際。
一陣步履聲透林而出,是窮神柳悟非,他身旁多了兩個人,竟會是鐵嘴君子呼延灼與青囊叟褚一飛。
柳悟非候人不至,東郭逸爽約,那自在意料之中,可是慕容嵐卻沒想到,柳悟非他還沒走。
更沒想到,呼延灼與褚一飛會在這兒跟柳悟非碰了頭。
慕容嵐心懸妻兒,欲早團圓,不願多事耽擱,況且他以殷適仁身分,與窮神緣不過一面,並無深交,沒有招呼的必要,有心避了開去。
但是他腳下剛轉,便被眼尖的柳悟非看見,立即出聲招呼:“那位不是殷大俠?柳悟非在此!”
如此一來,慕容嵐倒不好躲了,暗暗一聲苦笑,隨即轉過了身:“原來是窮神柳大俠,怎麼,柳大俠……”
說話之間,柳悟非與呼延灼,褚一飛二人已然行近,是聖心大和尚的方外至交,柳悟非不敢失禮,當即抱拳:“西子湖何其之小,沒想到在這兒再度幸遇殷大俠,柳悟非候人不至,朋友爽約,多等了片刻,不想等來了另兩位友人,敢為殷大俠介紹……”
隨為雙方介紹,自不免互道久仰,一番寒喧。
寒喧既畢,柳悟非凝注發問:“殷大俠,那聖心大和尚……”
慕容嵐忙道:“大和尚有事他去,臨別之際,大和尚特囑殷適仁往蘇杭一行,所以原路下山,想先到杭州走走!”
柳悟非口快心直,脫口問道:“怎麼,有什麼事兒麼?”
慕容嵐才待搖頭,忽地心中一動,未答反問:“柳大俠見多識廣,成名多年,當知昔年大漠之旁阿爾金山之上,有座萬劫魔宮,隸屬羅剎一教。”
柳悟非不等話完,立即點頭:“這個柳悟非知道,當年是僧尼二聖遠上大漠,雙臨阿爾金山,禪門神功聯手之下,羅剎教灰飛煙滅,萬劫魔宮自斯封閉……”
慕容嵐目光深注,笑道:“柳大俠不愧淵博,不過,恐怕柳大俠還不知道,事隔多年羅剎教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已現武林了吧?”
柳悟非三人神情一震,柳悟非急急問道:“殷大俠,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殷大俠又怎麼知道的?”
慕容嵐淡淡一笑道:“今日,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前,殷適仁適逢其會,曾當九幽銳鋒,因而知之!”
柳悟非三人勃然色變,柳悟非急急又道:“殷大俠,柳悟非等願聞其詳,殷大俠可否……”
慕容嵐截口笑道:“稍時有所煩勞,如今自當奉告……”
接著,就把適才事概述了一遍,不過,當言及神功驚九幽,輕談退羅剎時,他說成了聖心大和尚而不是他。
柳悟非三人靜聆之餘,神情連震,臉色連變,慕容嵐話落,三個人神情凝重,一起默然。
而,慕容嵐緊跟著又是一句:“三位可知,我適才所說與那羅剎夫人之女同行的白衣少年是誰?”
看來,剛才他沒說。
“誰?”柳悟非三人齊聲發問。
慕容嵐道:“此人原來藝出中原武林名門,但卻因那不成為仇恨的仇恨,一念之誤,投身魔教,這次羅剎教遠來中原,一方面固然是找僧尼二聖,報雪那所謂當年仇恨,一方面也是此人所勾結,他,三位都不陌生,獨臂劍客郝百通的六弟子白玉臣!”
柳悟非三人神情猛震,久久不能作一言,半晌,柳悟非始搖頭嘆道:“這真是令人難信,這真是令人難信,看來他跟柳悟非一樣地糊塗,可是柳悟非還沒像他那樣投身魔教,自甘墮落,勾結邪魔啊!哼,哼,這小子要為郝老二添罪孽了!”
雖糊塗,那皆因為友報仇,義薄雲天,這糊塗,不算壞,同時,這也人人難免,情有可原。
難得的是,仇歸仇,他能判正邪,明善惡,這方面是一點不糊塗,不愧是守正不阿、秉性剛直的風塵奇豪。
慕容嵐心中一鬆,猛然一陣激動,暗暗點頭,目射佩服,笑道:“看來,柳大俠那復仇大計,已有所改變了!”
柳悟非老臉一紅,羞愧點頭:“若非見著他兩個,柳悟非險些做了懵懂人,前些日子,親痛仇快地硬要找人拼命,如今想想……”
搖頭苦笑不語。
慕容嵐忙說道:“這也不能怪柳大俠,誰叫慕容嵐他教子無方,有子糊塗,若不是慕容嵐避仇不出,慕容繼承年幼無知……”
柳悟非三人耳聞一句“慕容嵐教子無方,有子糊塗”,心中大為不快,雖難免形諸於色,卻一時未便發作。
繼聽一句“慕容嵐避仇不出”,三人心頭一震,不快之色立為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散,未等話完,柳悟非便即急急問道:“殷大俠,這話怎麼說……”
好個沒頭沒尾的話,慕容嵐故作糊塗,有心促狹,呆了一呆,皺眉說道:“柳大俠什麼話怎麼說?”
柳悟非猛有所悟,咧嘴窘笑,說道:“柳悟非指的是殷大俠那一句慕容大俠避仇不出……”
慕容嵐“噢”地一聲,笑道:“這不難說明,慕容嵐他根本沒死!”
柳悟非三人猛然又是一陣狂喜,柳悟非難掩激動地急急說道:“那麼,殷大俠可知慕容大俠現在何處?”
慕容嵐未答,笑問:“怎麼,莫非柳大俠要找他興那問罪之師?”
柳悟非老臉又復一紅,忙道:“柳悟非不敢,再說,柳悟非如今已不懵懂……”
“那我就可以說了!”慕容嵐笑道:“別的無可奉告,敢套古人兩句:‘兩度相逢人不識’,他也要學學呂純陽,‘朗吟飛過西子湖’!”
柳悟非呆了一呆,愕然搖頭:“柳悟非天生窮賤命,胸無半點墨,把肚腸都嘔出來,揀揀所認的字兒,也難滿一簍,殷大俠豈不是要我的……”
“命”字未出,呼廷灼“砰”地一聲,一掌擊上他肩頭,打得他一個踉蹌,只聽鐵嘴君平驚喜喝道:“化子,你不懂我懂,平日自詡眼不花,眼皮雜,今日你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看你今後這張老臉往哪兒放,眼前便是慕容大俠,還不快見禮!”
說著,他已與褚一飛雙雙拜了下去!那神色,是無限恭謹,也帶著萬般激動,至為感人!
要說窮神胸無點墨,那是自謙,柳化子的胸蘊,並不比飽學宿儒為差,唯一差的,他就是不用腦筋。
如今被呼延灼一巴掌打得明白過來,他鬚髮俱張,圓瞪老眼,滿面驚喜,縱聲狂笑:“何止是有眼不識泰山,分明是狗肉吃得太多,狗屎蒙了老眼,慕容大俠隱世人,簡直冤苦了我要飯化子,不過,今後這張老臉不愁沒地兒放,十絕面前走眼,我要飯化子不算差,往後仍能吹一吹,鐵嘴、妙手,讓開些!”
雙手一扒呼延灼與褚一飛,也待拜下。
“三位這是要折煞我!”慕容嵐慌忙出手,雙掌架三個,那三個,卻是分毫拜下不得:“三位再要這樣,我可要真的驚慌飛過西子湖”
既拜不下,只有作罷,三人聞言失笑之餘,柳悟非抬手一巴掌拍上自己腦勺,搖頭苦笑,“看來,我要飯化子是越活越回去了,普天之下,有幾個能被大和尚稱為方外至交的?糊塗,糊塗……”
慕容嵐睹狀失笑,方欲說話。
柳悟非神色一轉肅穆,那肅穆的神色中,猶帶著無限的歉疚,無限的羞愧,抬眼凝注,正色說道:“慕容大俠,這些事兒,慕容大俠都知道了,柳化子也不願多說,以往那對慕容大俠不敬之心,對慕容少俠那份兒誤會、誣衊.使我化子今日有羞見慕容大俠之感……”
慕容嵐及時截了口:“老哥哥,慕容嵐適才那話,難不成不是出自肺腑?”
柳悟非臉一紅,道:“化子也不敢,只是化子我捫心自問……”
慕容嵐正色說道:“老哥哥,慕容嵐要再說一句,是慕容嵐教子無方,避仇未出,也是我養子不肖,他年幼無知,懵懂糊塗,處處與人可乘之機,若非他,武大俠等五位不會悲慘冤死,遭人毒手,換我是老哥哥,我也許做的比老哥哥還激烈,積極,老哥哥為朋友兩肋插刀,俠骨鐵膽,義薄雲天,我慕容嵐只有敬佩,別無二心,倘若老哥哥一意自責,禍由我起,害由我生,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那麼,慕容嵐將何以自處!”
柳悟非羞愧俯首,默然不語,好半響,老臉抽搐,身抖、聲顫地抬眼說道:“化子受教了,也不敢再說了……”
“對!老哥哥!”慕容嵐大笑道:“過去的事兒,還提它做甚?血風已起,腥雨將臨,今後咱們該做的事兒多著呢!老哥哥,談點別的吧!”
這豪情,這胸襟,十絕不愧第一,的確令人心折。
三人肅然起敬,柳悟非卻軒眉說道:“慕容大俠,化子我斗膽,別的可以談,但我化子福薄,唯恐減壽,請慕容大俠改改這稱呼……”
慕容嵐截口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哥哥壽登六五,還怕個怎地……”
柳悟非還想再說,慕容嵐正色已道:“老哥哥該知我,既知我就少作廢話,別問我改不改稱呼,也休說福厚福薄,只問老哥哥要不要我這個朋友?”
柳悟非不敢再說,老眼微溼,難掩激動,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恭敬不如從命,那麼,化子我天膽託大了……”
呼延灼一旁笑道:“化子,你怎不況你情願少活幾年!”
柳悟非搖搖頭,道:“化子我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同!”
一句話,聽得大夥兒全笑了,笑聲中,慕容嵐轉望呼延灼:“究竟痴長几歲,我也託個大,稱呼你一聲老弟……”
呼延灼呆了一呆,要急,慕容嵐已然拍著柳悟非笑道,“鬚眉男兒丈夫氣,何來的婆婆媽媽經,老弟,學學我這位要飯化子老哥哥,別讓我認為你鐵嘴君平滿腔豪邁不如他。”
呼延灼又復一怔,紅著臉苦笑不語。
慕容嵐笑了笑,跟著又是一句:“老弟,你跟褚老哥哥哪兒來?”
呼延灼忙道:“杭州!”
慕容嵐點了點頭,道:“老弟可知你不爭氣的侄兒現在何處?”
籲延灼尚未答話,柳悟非突然說道:“這個我化子知道,慕容大俠該往揚州走走!”
呼延灼望了他一眼,笑道:“難怪你化子摸的清楚,本來是要找人尋仇的嘛!”
柳悟非老臉一紅,怒目而視。
“揚州?”慕容嵐卻呆了一呆,道:“大和尚怎麼要我往蘇杭走走?”
柳悟非道:“大和尚沒錯,可是他沒我吃十方的要飯化子消息靈通,承哥兒跟駝子幾個,本來是要到杭州來的,可是走到半途,又搭船北上,往揚州去了!”
慕容嵐眉鋒一皺,道:“老哥哥可知道為什麼嗎?”
柳悟非搖頭說道:“這個化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有八成是為了血盟十友那幾個殺不盡的該死匹夫!”
敢情他罵上了!
慕容嵐點了點頭,沉默了一下,忽地說道:“那麼,老哥哥,我就趕往揚州,臨行之前,我奉告一句,百里相來過了,他不敢見老哥哥,可是我跟大和尚都見著了他,對他,我一時還難抓到他的證據,老哥哥不妨樂得裝糊塗,也別去動他,一切我自有主張……”
哪裡是不讓動,分明是怕他窮神一時不能作小忍,有所閃失,他十個窮神也不是一個九妙的對手!
柳悟非不是糊塗人,他自然懂,略一遲疑,勉強點了頭,不過,他表示日後不能少他一份兒。
“那自然!”慕容嵐點頭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要麻煩老哥哥,也要借重丐幫,請老哥哥下個令找幾個得力人手,武林各處招呼一聲,羅剎教已捲土重來,能避之則避之,再則千萬留神那歹毒的金蠶蠱,言盡於此,老哥哥,一切勞神!”
他才要拱手告辭,柳悟非領命之餘,卻要呼延灼、褚一飛二人陪慕容嵐北上揚州。
此言一出,呼延灼、褚一飛二人同聲大叫:“固所願也,未敢請耳!”
慕容嵐婉拒未遂,只得點頭,於是,雙方握別,柳悟非隻身他去,慕容嵐與呼延灼、褚一飛三人直上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