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彎鉤月的昏暗冷輝的照射下,金陵城中,一座深宅巨第,黝黑而寂靜地虎伏在一條僻靜的大街旁。
黝黑,那表示這座深宅巨第中,沒有一點燈火。
寂靜,那是說這座深宅巨第中,沒有一個人。
當然,如此深夜,這深宅巨第裡的人,是熄了燈,早睡了,不可能是座沒人的空宅。
可是,那高大圍牆內,自入夜以來,卻一直有著一陣陣其聲嗚鳴的淒厲犬吠,而始終沒有人制止,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由這情形看,這座巨宅,又似乎是座空宅,不然,夜這麼深,誰不想睡個好覺,犬吠厭厭,入耳驚心,怎會不予制止!
這要真是一座空宅,這連雲巨宅可空得令人惋惜!
你不見,那是多大一座庭院!
站在那色呈鐵灰、丈高的圍牆外,便入目可見一片濃密枝葉,屋脊瓦面,到處飛簷狼牙。
想必,那深、深、深不知有幾許的庭院內,是人間仙境,亭、臺、樓、榭,朱欄碧瓦,畫棟雕樑。
轉到這座巨宅的正面,所看到的,是兩扇氣派十分的朱漆大門,石階高築,兩隻門環黑得發亮。
大門頂端兩邊,分懸兩隻上書《甄》字的瓜型巨燈,巨燈中沒有點火,是故,使那兩隻分峙大門左右的巨大石獅,有點黯然失色,這該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就這麼一座深宅巨院。
就這麼一座既黝黑又寂靜的深宅巨院。
就這麼一座似有人又似沒人的深宅巨院。
驀地裡,三條人影如三縷淡煙,出現夜空中飄進了這座深宅巨院,輕捷得一如根本沒發生任何事兒,身法之高絕,駭人聽聞!
剎那之後,深廣庭院中有了人跡,有了人聲,那是適才隨風飄入的三條輕捷人影。
如今,這三條人影就站在院中一間暖鬧之前。
這三條人影,一個高大,一個瘦長,一個矮小,並肩而立,六道冷電般森寒目光閃射,不住地四下搜視。
不知道他三人在搜尋什麼,八成兒,是這深宅巨第之中寂靜的懾人,使得他三人提高了警惕。
半晌,瘦長人影目眶中森冷目光忽斂,一聲輕笑,說道:“三哥,這是瞎擔的哪門子心,我說他們絕想不到我們會回來嘛,怎麼樣,沒錯吧?”
只聽那高大人影冷哼一聲道:“為人做事,小心點兒總是好的,走,裡邊兒談去!”
話落,騰身而起,當先射向暖閣內。
那瘦長人影與矮小人影跟著才舉步。
突然,驚人怪事陡生——
一聲陰森森的冷笑起自暖閣內,聞之令人毛髮悚然:“還有臉回來麼?外面給我跪著!”
只聞話聲,未見人影,也未覺察有任何罡風勁氣,那走在前頭的高大人影,卻悶哼一聲,倒射而回,一連幾步踉蹌,差點沒有栽倒。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人,幾經搜視傾聽,分明沒人,怎麼如今又冒出個人來,難不成耳目失了靈。
耳目失靈,沒這個說法,那是暖閣中那人功力太以驚人。
那瘦長人影與矮小人影,身形一抖,剛揚厲叱。
高大人影急忙揮手,顫聲沉喝:“八弟,九弟,動不得,過來!”
瘦長人影與矮小人影,硬生生剎住前衝之勢,雙雙掠至高大人影身旁,四目驚駭、兇芒閃射,直逼暖閣,霎也不霎。
那高大人影自己可是驚了心,破了膽,幾乎靈魂兒出了竅,只有他才知道隱身暖閣中那人功力深淺。
適才他只覺-股無形暗勁自暖閣中飛撞而出,正中前胸,別說招架,就連躲的念頭都來不及轉。
而且,他自己明白,人家沒有當真,倘若當真功加一分,那後果……
他目光凝注暖閣門內,卻是未現兇芒,沉聲發問:“閣下何人,可知擅入人宅……”
倏地,那暖閣中冰冷話聲再起:“賈玉豐,這座宅第如今已經不是你的了,所以你無權說我擅入人宅,如今擅人人宅的是你們三人,懂嗎?”
高大人影一震,道:“閣下認得我?”
“自然!”暖閣中那人道:“不然我怎知你叫賈玉豐!”
賈玉豐寒芒一閃,道:“那麼,這座宅第已不屬於我賈玉豐之言何解?”
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你自己心裡明白!”
賈玉豐道:“要明白,我就不問了!”
暖閣中那人話聲一轉嚴厲,道:“你當真不明白?”
賈玉豐道:“閣下何多此一問?”
暖閣中那人一陣人懍人冷笑:“敢對我這樣說話,你好大的膽子,現在姑且饒了你,待會兒我要一併與你算,聽著!”
頓了頓,道:“答我一問,這莊宅第,你是怎麼來的?”
賈玉豐道:“自然我賈玉豐自己斥資興建的!”
暖閣中那人冷笑說道:“那斥資之資,你自己掙得的麼?”
賈玉豐道:“那才是笑話,不是我自己掙得,難不成是撿來的?”
暖閣中那人道:“撿來的未必,你也沒那麼好運道,人給的倒有可能……”
賈玉豐身形一震,道:“閣下究竟何人?”
暖閣中那人聽若無聞,冷冷一笑,接著說道:“我不但知道你那些錢是人給的,面且知道是誰給的,為什麼給的,給了多少,你信麼?”
賈玉豐脫口說道:“我不信!”
話剛出口,他便立刻感到懊悔了,懊悔歸懊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暖閣中那人已經冷冷-笑說道:“那麼我就說給你聽聽,給錢的人,是你幾兄弟的老主人,每個人是一萬兩銀子,十鬥珠寶,至於為什麼給,都是因為十九年前你幾兄弟為他做了件事……”
三條人影霍然暴退,賈玉豐失聲說道:“閣下,你,你,你究竟是……”
暖閣中那人冷然截口,道:“先別問我是誰,答我問話,我說的對不對?”
賈玉豐身形顫抖,默然不語,良久,兩道寒芒射自目眶,毅然點頭:“不錯,怎麼樣?”
“不怎麼樣!”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再答我一句,當初你幾兄弟那老主人可是曾經跟你幾兄弟講妥了條件,嚴諭你幾兄弟在任何情形下不得洩露十九年前事是他所授命的,否則不但銀子珠寶全數追回,另外還要附帶一條生命,可有這回事麼?”
賈玉豐想必橫了心,咬了牙,猛然又一點頭:“也不錯,是有這回事!”
暖閣中那人道:“那麼,你如今該明白為什麼我說這座宅第不是你的了!”
賈玉豐心驚肉跳,獰笑著說道:“我如今明白了,閣下如今也該報個姓名了!”
暖閣中那人忽地一陣令人寒懍的冰冷長笑:“賈玉豐,如今你要再問我是何人,那你就是糊塗得該死,問問司徒文,冷如冰是如何得救的?”
此言一出,三人身影猛震,又自齊齊退身,賈玉豐他幾乎是語不成聲:“是,是,是您老人家駕臨……”
“如今明白了?”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明白了就好,你給我跪下!”
賈玉豐他剛-猶豫,暖閣中已經冰冷又道:“賈玉豐,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大膽?”
賈玉豐不敢再遲疑,身形一矮,砰然跪下。
那岑非與司徒文如今也已垂手肅立,一派恭謹。
暖閣中那人冷冷說道:“賈玉豐,你可知罪?”
賈玉豐顫聲的說:“稟老主人,賈玉豐知罪,但賈玉豐有下情稟陳!”
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你還有辯麼?”
賈玉豐道:“老主人明鑑,這是實情!”
暖閣中那人道:“那麼,說!”
賈玉豐道:“並非賈玉豐大膽背叛老主人,而是那黑衣女子知道……”
暖閣中那人冷笑說道:“她知道那是她的事,我管不著她,可管得著你,你承認了麼?”
賈玉豐一顫,道:“賈玉豐是不得不承認!”
暖閣中那人道:“為什麼?貪生怕死,為保命?”
賈玉豐低著頭,戰慄不語。
暖閣中那人冷笑又道:“這算盤打得好,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暫保一時,運氣好嘛,瞞得我久一點,運氣不好嘛,至少也可以多活幾天,可惜,你的運氣太壞了,沒能活過今夜!”
賈玉豐頓首說道:“老主人開恩,賈玉豐並未說出您老人家名諱……”
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那是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怕不會全盤托出!”
賈玉豐身形一震,再頓首:“老主人明鑑……”
暖閣中那人道;“我不會冤枉你,我隱身左近,-切看得根滑楚!”
怪不得他都知道,原來……
賈玉豐機伶一顫,全身脫力,垂手無言。
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違我令諭,違我誓言,今夜你本當身首異處,以死應誓謝罪,姑念你十多年來功勞不少,他們也未能知道我是誰,所以我打算饒你此遭,讓你帶罪立功,你可願意?”
這還用問?有什麼比命更重要?只要能活命,就是讓他上刀山、下油鍋他都幹。
賈玉豐猶疑非真,猛然抬頭,顫聲說道:“老主人這話……”
暖閣中那人,冷然截口說道;“我什麼時候跟你們有過戲言?”
賈玉豐身形暴顫,驚喜欲絕,“砰”地一聲,以頭碰地:“多謝老主人不死洪恩,為求報答,賈玉豐我赴場蹈火,萬死不辭!”
暖閣中那人冷冷說道:“應該說雖腦漿塗地,粉身碎骨不足以報!”
賈玉奉叩頭如搗蒜,連聲應是不迭。
不可一世的血盟十友,對此人竟是這般畏懼!此人之厲害可知,分明是鑑於猶有大用,唯恐殺了賈玉豐,難以服他幾兄弟,生出叛逆之心,所以才故示恩惠,大度免死,可憐狡黠陰詐的賈玉豐竟視為天高地厚之少有恩德,此人之心智,也可見一斑。
暖閣中那人忽地一陣陰森森的怪笑,道:“賈玉豐,你先別滿口答應,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以後再有半點不忠,這兩罪我可是要一併計算,必殺不赦,再沒有今夜這等便宜事了,知道麼?”
賈玉豐前額碰出了血,但是他沒有絲毫疼痛,忙道:“老主人放心,賈玉豐絕不敢再有二次!”
暖閣中那人冷哼說道:“諒你也不敢,如今,你三個進來,聽我吩咐!”
賈玉豐如逢大敖,至此才算定了心,慌忙又叩了一個頭,應聲爬起,領同岑非與司徒文走進暖閣。
暖閣中黝黑一片,自然看不見人影,雖看不見人影,卻聽到了幾句低低話聲:“站好了,別左顧右盼,憑你三個還看不見我!”
“……”
沒聽賈玉豐等三人回話!只聽那暖閣中人繼續說道:“那黑衣女子不是以為我是百里相麼?那最好不過,就讓她這麼想吧,她與那慕容小狗要是去找百里相……”
一陣得意陰森森冷笑之後,話聲逐漸低得不可復聞。
良久之後,暖閣中突然又有了動靜,那是掠出暖閣,迅捷如電的幾條人影,前面-條,其後三條,俱皆飛射茫茫夜空,數閃不見。
几几乎是同一時間,那靠近暖閣的水榭小亭之中,幽靈般出現了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
這無限美好的身形,嫋嫋自小亭裡行出,及欄而止,兩道清澈、深邃、恍似霜刃的目光投注處,是那先後四條人影的消逝處。
由於月色太昏暗,也由於那覆在面上的-塊黑紗,令人無法窺及她的面貌,不過,從她那無限美好的身影、裝束,及那超乎常人的高稚氣質,可以斷言,她必是個姿容清麗、風華絕代的中年婦人。她那一襲黑衣,一塊覆面黑紗,此時此地突然出現,那輕盈高絕的身法,都能令人直覺意會到,她是-個既神秘,而又身懷驚人功力的非凡人物。
在那神秘之中,唯一令人詫異與扼腕的,是這黑衣婦人的一隻左袖空空,隨風不住飄拂。
顯見得,她那隻左臂……
她出現在小亭中後,只說了這麼-句話,這句話,還帶著冷哼,“好狡猾、好機警的東……”
但,連這一句話她也沒能說完,“西”宇尚未出口,她倏有所覺,衣袖擺姓,身形剛動,驀地-夜空中突起一聲甜美悅耳的輕叱:“你,給我站住!”
想必是知道走不掉了,她身形一震,站著沒動。
適時,她身後一丈內,如飛射落兩條人影,點塵不驚。
這兩條人影,一個是身穿黑衣的白髮老婦人,一個是清麗若仙,美絕塵衰的黑衣少女。
那,赫然竟是白髮魔女閔三姑,與她那位小師妹黑衣人兒。
閔三姑落地定身,也沒開口。
黑衣人兒卻黛眉凝威地深深看了黑衣婦人一眼,冷然發了話:“這不是待客之道,你請轉過身來!”
黑衣婦人如言緩緩地轉過了身來,目光深注,答了話,那聲音,無限悅耳,恍若來自天上:“姑娘,我敬遵芳諭,轉過身來了!”
黑衣人兒倒沒什麼,冷冷地說道:“轉過來了就好,現在答我問話……”
閔三姑卻是老眼中奇光閃動,不由地深深多看了黑衣婦人兩眼,這兩眼,所包含的,令人難以意會。
就在黑衣人兒話鋒微頓,剛要接下去之際,黑衣婦人她已經說了話,而且還帶著淡然的笑意:“該答問話的,是姑娘而不是我,二位夜入人宅,有何見教?”
她倒是先發制人!
黑衣人兒挑了挑眉,她想堅持己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改口答了話,答得很詳盡:“找人,找賈玉豐、岑非、司徒文!”
黑衣婦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笑了:“姑娘,你找錯了人家,這兒沒有姑娘要找的人!”
黑衣人兒猛然醒悟,臉一紅,道:“這兒可是甄家?”
“不錯,姑娘!”黑衣婦人點頭說道:“這兒正是金陵城婦孺皆知的甄家!”
黑衣人兒道:“那麼我沒有錯,我找姓甄的!”
黑衣婦人又笑了:“姑娘,住在這宅第裡的人,都姓甄!”
黑衣人兒陡挑雙目,卻是無可奈何,只得稱呼了:“我找甄三爺!”
黑衣婦人“哦”地一聲,道:“原來姑娘找的是甄三爺……”
疑惑地看了黑衣人兒一眼,接道:“姑娘認識他?”
黑衣人兒只好點頭:“不錯!”
黑衣婦人螓首一偏,沉吟說道:“我怎麼沒聽他說過,何時結識了像姑娘這麼一位……”
“那你別管!”黑衣人兒有點不耐煩,截口說道:“我找的是他,只問他在不在?”
黑衣婦人道:“姑娘來的不巧,晚了一步,他剛走!”
黑衣人兒臉色一變,脫口說道:“他真的回來過……”
黑衣婦人“咦”了一聲,訝熱說道;“在姑娘不知他回來……”
黑衣人兒臉一紅,道:“不知道他回來,我怎會來找他!”
黑衣婦人微微一怔,笑道:“說得是,我好糊塗,姑娘,我仍是那句話,姑娘來得不巧,晚了一步,他剛剛走!”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道:“他真的走了?”
黑衣婦人道:“深夜客來,佳賓難得,我用得著騙姑娘麼?”
黑衣人兒道;“那麼,他那兩個兄弟呢?”
黑衣婦人又復一怔:“姑娘,我沒聽說過他有兄弟?”
黑衣人兒道:“我問得是他那兩個朋友!”
黑衣婦人笑道:“該是陳八爺與知非和尚了,我說嘛,他哪來的兄弟?姑娘,都走了,跟他一起走的!”
這回黑衣人兒沒再置疑,道:“還有別人跟他幾個在一起麼?”
“有!”黑衣婦人道:“還有一個,不過我不認識!”
黑衣人兒臉色一變,道:“他是誰?長得什麼模樣?”
黑衣婦人搖頭說道:“不知道,我沒看見……”回身一指暖閣,接道:“我只知道,在他三個沒回來之前,那個人已經在這暖閣中等著了,他三個回來之後,被那個人罵了一頓,几几乎要下手殺人,真嚇死我了!”
說著,以手捂胸,似乎是餘悸猶存,驚魂未定。
黑衣人兒可沒管她那麼多,美目中閃射寒芒,冷哼一聲,螓首側轉,望向閔三姑:“倒真的被師姐料中了,這東西好大的膽子、好狡猾!”
閔三姑目光不離黑衣婦人,笑道:“你師姐何曾料差過事,我料準子他必定倒黴,不過……”
抬手一擺,接道:“這位說几几乎耍下手殺人,我很懷疑!”
黑衣婦人一怔忙道:“怎麼,老人家,我說錯了?”
閔三姑道:“你沒說錯,只是在我老婆子的意料中,那個先在曖閣中等著的人,必殺那位甄三爺!”
黑衣婦人蹬大了一雙美目,道:“可是他沒殺人啊!”
閔三姑道:“所以說,我老婆子很懷疑!”
黑衣婦人愕然問道:“老人家懷疑什麼?”
閔三姑道:“我懷疑那人為什麼不殺甄三爺!”
黑衣婦人道:“他為什麼要殺甄三爺?甄三爺跟他又沒仇沒恨的。”
閔三姑笑了笑,道:“你剛才在這兒不是都聽見了麼?既然聽見了,我老婆子就不願多說了,老婆子只問,那人曾經說了些什麼話?”
黑農婦人身形微微一震,忙道:“我想起來了,那人說什麼功勞不少,什麼帶罪立功……”
“夠了!”閔三姑笑道:“謝謝相告,我老婆子如今知道那甄三爺為什麼活著走路了。”
“為什麼?”黑衣婦人似乎禁不住地問了一句。
閔三姑老眼深注,道:“那人要姓甄的再替他做點事!”
黑衣婦人狀如恍悟地點頭說道:“對了,老人家說得不錯,怪不得那人後來把他們三個喚進暖閣,密談了好一陣子,看來!……”
黑友人兒突然說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黑衣婦人搖頭說道:“話聲很低,我一句也沒聽見!”
黑夜人兒冷冷說道:“那麼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黑衣婦人笑道:“姑娘這話問得可笑,我是這家的人,為什麼不能站在這兒!”
黑衣人兒一怔說道:“你是姓甄的一家人?”
黑衣婦人道:“不然我怎會問姑娘,何故夜入人宅?”
黑衣人兒冷冷一笑,道:“事關機密,雖一家人,我也不以為他們會讓你站在這兒!”
黑衣婦人嫣然笑道:“而事實上,我的確是站在這兒的!”
黑衣人兒冷冷說道:“所以我懷疑你不是這家的人!”
黑衣婦人美目深注,閃著異采,笑道:“姑娘,你知道我站在這兒幹什麼?”
黑衣人兒道:“不難明白,窺聽他幾個的談話!”
黑衣婦人笑道:“姑娘錯了,我哪有那麼大膽?我是替他們把風的!”
黑衣人兒雙眉一挑,道:“那麼,你承認是一丘之貉了?”
黑衣婦人道:“姑娘又錯了,雖是一家人,可並不一定都是一樣的,替他們幾個把風,是奉命行事,吃了人家大男人的飯,我哪敢不聽差遣,再說,我也不知道他幾個在幹什麼,是商量什麼?”
黑衣人兒啞口無言,一張嬌靨漲得通紅,半響始道:“你以為我會信麼?”
黑農婦人道:“我這個人從沒騙過人,姑娘不信,我莫可奈何!”
黑衣人兒才是真正莫可奈何,她沒話找話,道:“你會武功?”
黑衣婦人道:“怎麼?”
黑衣人兒道:“替人家把風,該有把風的條件!”
黑衣婦人笑道:“姑娘好厲害,我略知一二,但若比之姑娘,那淺薄得可伶!”
黑衣人兒冷冷說道:“何必謙虛,只怕你一身功力高得很!”
黑衣婦人笑道:“那是姑娘誇獎,也是姑娘太看得起我,事實上……”
黑衣人兒說道:“事實上你這把風的耳目極為敏銳,我師姐妹倆還在二十餘丈之外,你便已發覺,要走了!”
黑衣婦人一震,笑道:“姑娘好厲害的眼力,面對高明,我不敢再隱瞞,不錯,我是有一身差強人意,還不太俗的武功,不過,那比姑娘想像中的,仍然要相差很遠!”
黑衣人兒冷冷一笑,揚眉說道:“那麼,你現在告訴我,你是姓甄的什麼人?”
這位姑娘的確厲害,這讓人怎麼說?
說長一輩的吧,年紀不像,也不願佔這個便宜。
說別的嗎,那又太委屈自己,不過還好,黑衣婦人總算沒被難住,她笑了笑,這麼說道:“姑娘,我是這甄府的管家!”
雖然仍嫌委屈了些,但這究竟好得多,也說得過去。
黑衣人兒冷哼了一聲,道:“沒想到賈玉豐他還有像你這麼一位女管家!”
黑衣婦人淡淡笑道:“一個女人家,無家可歸,那有什麼辦法?憑自己勞力養活自己,掙碗飯吃,總比倒處流浪好,對麼,姑娘?”
閔三姑冷眼旁觀,這時,她有心插嘴,但,她剛要張口,黑衣婦人已然目光移注,飛快說道:“老人家,你知道,寄人籬下的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加重了這句“不得已的苦衷”。
閔三姑突然笑了:“對任何寄人籬下的人,都該寄予同情,師妹,咱們走吧!”
黑衣婦人目射感激,盈盈襝衽:“多謝老人家不究……”
閔三姑竟連忙閃了開去,道:“我老婆子不敢當!”
話落,一拉黑衣人兒衣袖,又道:“師妹,走吧!”
黑衣人兒沒動,目光凝注黑衣婦人,道:“師姐,等一下,讓我再問她幾句!”
閔三姑眉鋒一皺,含笑點頭:“好吧!”
黑衣人兒挑了挑眉,道:“你告訴我,他幾個哪兒去了?”
黑衣婦人搖頭笑道:“姑娘,我不知道!”
黑衣人兒道:“你不是他們的女管家麼?”
黑衣婦人道:“姑娘,管家管的是家,可不管主人的行蹤!”
黑衣人兒美目略一眨動,轉移了目標:“一個管家,幹什麼要這般神秘?”
黑衣婦人道:“我自己怎麼沒覺得,姑娘看我哪兒神秘?”
黑衣人兒道;“一個管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麼?”
黑衣婦人平靜地笑道:“原來姑娘指和是我這覆面物,我不是說過麼?我有不得已之苦衷,這是我跟姓甄的先講好的條件!”
黑衣人兒冷然而笑,沒再發問。
黑衣婦人卻望了她一眼,淡然笑問:“姑娘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沒有了。”黑衣人兒冷冷笑道:“不過,不管你怎麼的,我仍然懷疑!”
黑衣婦人揚眉笑道:“姑娘仍然懷疑什麼?”
黑衣人兒道:“你絕不是這兒的人!”
黑衣婦人嫣然一笑道:“姑娘要這麼想,我就沒有辦法了!”
黑衣人兒道:“不是我這麼想,是你使我這麼想!”
黑衣婦人笑了笑,移開了目光;“姑娘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
黑衣人兒挑起了雙眉,道:“你就會說這句話麼?”
黑衣婦人又望向了她,道:“姑娘,除了這句話,我還能說些什麼?”
黑衣人兒還想再說,閔三姑突然皺眉笑道:“師妹,你有個完的沒有?”
黑衣人兒橫了閔三姑一眼,未再開口。
閔三姑似乎很急於離去,深深地看了黑衣婦人一眼,一拉黑衣人兒,騰身而起,一起一落間,已然不見。
望著這一老一少身影逝去,黑衣婦人那雙美目之中,突然湧射出一片難以言喻的異采,想必,那覆面黑紗後,也浮現了令人難以言喻的笑意,隨之移身出了水榭,嫋嫋行向那庭院一角。
但,就在這時,突然一聲輕呼劃空而來:“夫人,請候我一步!”
緊接著一條人影飛射而落。
赫然,那竟是閔三姑去而復返!
黑衣婦人似乎在意料中,她平靜的出奇,住步停身,笑問:“老人家怎麼回來了,莫非……”
閔三姑老眼凝注,神情有點激動:“關於今晚這件事,我應該見見夫人,想必,夫人也急於見我吧?”
黑衣婦人笑道:“老人家,這夫人稱呼我不敢當,還請免去,老人家這話,我也難懂,要請老人家釋疑!”
閔三姑笑了,而一雙老眼,卻湧現淚光:“夫人,你那手臂,瞞不過我老婆子,這空之已久的甄宅,也不可能留有什麼人,尤其是-個婦道人家,據我老婆子所知,賈玉豐他沒什麼女管家,再說,你那超人的鎮定、雍容的氣度……”
黑衣婦人也笑了,一襲黑衣無風自動:“老人家,別捧我了,是我沒打算瞞你!”
閔三姑那兩眶老淚,撲啦啦垂落衣襟,帶淚笑道:“夫人,你怎麼看出來了?”
黑衣婦人美目微合,長長的兩排睫毛上,也現晶瑩之物:“老人家,先別問我,告訴我,她是婉妹妹的?”
閔三姑點了點頭。
黑衣婦人身軀一陣顫動:“好聰明的孩子,令人愛煞,多大了?”
閔三姑道:“十九!”
黑衣婦人點了點頭,突然笑了:“瞧我多糊徐!算算她該跟承兒一樣大,只是不知是男是女,如今我知道了,這是承兒的福份!”
閔三姑道:“夫人見著承哥兒了麼?”
黑衣婦人道:“我是在他離開後出來的,比他晚了幾天,我暫時不想見他,也不能見他,我不願讓任何人知道我也出來了!”
閔三姑看了她-眼,欲言又止,終於說道:“承哥兒的事,夫人知道了麼?”
黑衣婦人點了點頭,道:“我聽說的不少,眼見的也不少,老人家該知道,這不能怪他,承兒的心性,跟他爹一樣,他只是年輕識淺,涉世不深,不知江湖人心之險惡!”
閔三姑點頭說道:“老婆子老眼不花,這個我知道,不過,夫人,這不是自己人知道就能了事的,倘若承哥兒再……”
黑衣婦人道:“老人家放心,必要的時候,我自有主張!”
閔三姑點了點頭,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可知道古大俠……”
黑衣婦人點頭說道:“天可憐我還能見著他,要不然我這一輩子……”
搖了搖頭,改口說道:“古大哥頂天立地,蓋世奇豪,他給予我夫婦的太多了,如果要談報答,我夫婦就是生生世世也報答不完,他就是那麼讓人敬服,像他這樣的人,天下找不到第二個,承兒有他在身邊,我很放心!”
閔三姑皓首連點,道;“我老婆子見過的武林豪雄不少,可也從沒見過像古大俠這樣赤膽忠心,義薄雲天、鐵錚錚的人,要不是他寸步不離承哥兒,只怕承哥兒闖的禍就難以收拾了,不過,我老婆子仍然擔心,一旦到了時候,承哥兒不會聽他的……”
黑衣婦人陡挑雙眉,美目中森寒冷芒怕人:“承兒他敢,他要是敢不聽古大哥的,我會當著古大哥的面毀了他,我夫婦不要這種不肖子!”
這懾人威態,這凜然大義,閔三姑敬佩之餘也禁不住為之暗暗寒慄,立刻閉上了口,沒敢再說下去。
黑衣婦人也有所覺,威態收斂,笑道:“我一時失態,老人家別見怪,她呢?”
閔三姑雞皮老臉上,堆起了笑容,笑得很不好意思:“老婆子臨時觸動靈機,編了個謊,把她給騙回客棧去了!”
黑衣婦人也笑了:“雖然一般地涉世未深,我看她要比承兒懂事得多,老人家,我忘了問了,她的名兒是……”
閔三姑忙道:“是家師賜命,雙名飛瓊!”
“好名字!”黑衣婦人點頭讚道:“我還不知道老人家令師是……”
閔三姑肅然說道:“不敢瞞夫人,她老人家上一字三,下一字音……”
黑衣婦人身形猛震,覆面黑紗一陣顫動,良久始一嘆,說道:“看來,婉妹妹母女,比我跟承兒福祿要好得多了!”
頓了頓,肅然接道:“神尼安好?”
閔三姑欠身答道:“多謝夫人,她老人家已成金剛不壞身!”
黑衣婦人點頭說道:“神尼智慧如海,佛法無邊,一代仁俠,當如是……”
頓了頓,接道:“婉妹近來可好?”
“好!”閔三站點了點頭,笑道:“只是……她想夫人想得厲害!”
黑衣婦人身形一陣輕顫,笑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她,只是千里相隔,一時還無法見面……”
嘆了口氣,接道:“十九年了,不知婉妹妹是胖了還是瘦了,也不知道她那鬢邊,有沒有添上幾根白髮!”
閔三姑笑道:“夫人不是容顏如舊,丰采依然麼?”
她那容顏如舊,丰采依然,人家怎會見老?
黑衣婦人啞然失笑,沒說話。
閔三姑望了她一眼,突然道:“夫人這趟出來,是不是……”
黑衣婦人截口說道:“老人家以為我會放心麼?”
閔三姑神情一震,道:“莫非夫人當初就知道……”
黑衣婦人點了點頭:“老人家該知道,我不是個糊塗人!”
閔三姑正色說道:“老婆子我大膽說一句,夫人既然當初就知道,那麼夫人當初就該告誡承哥兒,阻攔承哥兒!”
黑衣婦人美目深注,淡淡笑道:“老人家要是我,老人家會這麼做麼?”
閔三姑毅然點頭,道:“我老婆子會當場予以揭穿……”
黑衣婦人道:“可是我不是老人家,我不能那麼做!”
閔三姑挑了挑眉,道;“老婆子想不出夫人不能這麼做的理由!”
黑衣婦人笑道:“老人家不是想不出,而是難得糊塗!”
閔三姑苦笑說道:“我老婆子當真是滿頭霧水!”
黑衣婦人笑了笑,道:“我只能告訴老人家,我只是想對十九年前的幾件事,多知道一些,還想知道這幾件事,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閔三姑淡淡笑道:“老婆子大膽直說一句,夫人這理由……”
黑衣婦人截口笑道:“似手很牽強,說不過去,是麼?”
閔三姑赧然點頭:“夫人,老婆子正是這個意思!”
黑衣婦人淡然笑道:“我想聽聽老人家說它牽強,說它說不過去的理由?”
閔三姑毫不猶豫地道:“要是我老婆子,我老婆子只消擒住他……”
黑衣婦人笑道:“可惜我沒有那麼高的功力,跟他相去也太多!”
閔三姑道:“那麼,夫人是怕……”
黑衣婦人淡笑說道:“老人家該知道,我的膽識能愧煞鬚眉!”
閔三姑道:“那麼夫人還有什麼顧慮?當場予以揭穿,仍然可以……”
黑衣婦人搖頭說道:“那後果,會很不懂得,死有輕重,我不願做無謂的犧牲,縱然他仍不死心,可是他以後要對我提高戒心了!”
閔三姑一怔,老臉猛地一紅,赧然苦笑:“看來,我老婆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人老了,腦筋也不行了,夫人說得對,高明畢竟是高明!”
黑衣婦人道:“那是老人家誇獎,倘若老人家是我,老人家也會這麼做!”
閔三姑眉鋒一皺,窘迫苦笑,道:“夫人,你就別讓我老婆子難受了……”
臉色微整,接道:“夫人所指那十九年前幾件事,是……”
“唐努烏粱海事、黃山事、賀蘭山事!如今,賀蘭山事我已經知道了,黃山事我也明白了一半,只剩下唐努烏梁海事,我還一無所知!”
閔三姑道:“這個老婆子知道,賀蘭山慘事,是百里相那匹夫陰謀,一手操縱,那黃山邀鬥八劍之人也是他……”
黑衣婦人淡笑道:“老人家何證何據說是百里……大俠?”
閔三姑挑眉說道:“我老婆子雖沒證設據,卻明知道是他,再說,這也用不著什麼證據,賈玉豐三個匹夫已然承認……”
黑衣婦人笑問:“他三個可曾對老人家承認是百里大俠?”
閔三姑一怔說道:“這倒沒有,不過,我老婆子不用他承認也知道!”
“這就是了!”黑衣婦人笑道:“老人家該知道,百里大俠當今第二人,聲望僅次於亡夫,而且跟亡夫多年知友,交稱莫逆,沒證沒據,我不能空口指人,更不能落個惡意中傷、血口噴人的話柄,假如我那麼做,慕容家聲、英名,就毀在我手裡了,再說,對方那元兇也正希望我那麼做,我怎能糊里糊塗地中了他這個圈套!”
閔三姑悚然動容,默然不語,半晌,始抬眼說道:“夫人,那唐努鳥梁海,又是……”
黑衣婦人截口說道:“雪衣八魔派人下書亡夫,約鬥唐努鳥梁海,而與此同時,亡夫又在黃山邀鬥武林八劍,老人家想想看,這可能麼?不也太巧了麼?所以,我懷疑這是出於同一人的同一陰謀。”
閔三姑瞿然點頭,沒說話。
黑衣婦人卻接著說道:“姑不論時間上是否來得及,也不談一個人是否能分身兩地,亡夫他頂天立地,俠骨仁心,蓋世奇勇,就憑這一點,那黃山邀鬥八劍之人,就絕不可能是亡夫!”
閔三姑道:“那麼,夫人以為是誰?”
黑衣婦人搖頭說道:“我不敢以為是誰!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誰之前,我只有權把那黃山邀鬥八劍之人當成亡夫!”
話說得平淡,可是天知道她此際內心的沉痛。
閔三姑老眼奇光閃爍,挑眉說道:“可是夫人該知道,放眼天下武林,只有百里相那匹夫精檀易容之術,也只有他那精湛的易容術,才能讓武維揚八人看不出絲毫破綻,至今猶蒙在鼓中!”
黑衣婦人身軀修泛輕顫,話聲卻平靜得出奇:“這個我知道,但那隻能說可疑,不能說確定,只可惜十九年前他八位沒能當場揭穿,而十九年後的今天,又無法取得證據!”
閔三姑默然不語,但旋又說道:“夫人之見,老婆子我不敢說什麼,夫人該知道,百里相此人極具心智,狡猾異常,要抓他的證據,可很不容易,倘若這麼長此下去,老婆子擔心承哥兒錯已鑄成……”
黑衣婦人截口說道:“多謝老人家警告,只要承兒他手不沾血腥,將來就好辦!”
閔三姑道:“而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以為他殺了人,夫人就該知道,別人會怎麼想了!”
婦人淡笑說道:“老人家,想沒有關係,誰是誰非,總有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承兒他一雙手乾乾淨淨,沾的不是正派俠義的血,就不用在乎別人怎麼想,以後也不怕任何人的指目責難,真金不怕火煉,但求個問心無愧,心安理得!”
閔三姑一嘆說道“夫人,受教的是老婆子我,可是老婆子仍擔心……”
黑衣婦人道:“老人家是擔心他們逼急了承兒?”
閔三姑點頭說道:“夫人該知道,承哥兒他血氣方剛,一身傲骨,‘忍’字功夫……”
黑衣婦人淡然搖頭:“那麼老人家不用擔心,承兒體內,流的是我夫婦的血,他能忍人所不能忍,其所以動輒激怒,動輒殺心,那只是他還分不清楚孰可忍孰不可忍而已!”
閔三姑道:“這就是啦,夫人,他既分不清楚孰可忍,孰不可忍,他怎會知道什麼該忍,什麼不該忍?”
黑衣婦人淡淡笑道:“有古大哥在他身邊,我很放心,古大哥也會教導他的!”
這句話顯示,對那位古大哥,她充滿了不可撼動的信心。
閔三姑卻是仍不放心,道:“夫人,古大俠並不能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就像今夜……”
黑衣婦人道:“今夜古大俠他只遲到了一步!”
閔三姑道:“一步之差,便足鑄無窮恨事。”
黑衣婦人笑道:“今夜古大哥有了一步之差,可是承兒他表現的怎麼樣?飛瓊硬不許他下手雪那血仇,賈玉豐三個不是好好地走了?”
閔三姑神情一震,瞪大了一雙老眼:“夫人都知道?”
她這時才聽出一點苗頭來。
黑衣婦人淡然笑道:“我由始至終,一直尾隨承兒左近!”
閔三姑驚容一掃,頹然搖頭:“看來我老婆子確是老了……”
猛地又睜老眼,道:“夫人,那是因為飛瓊說的有理!”
黑衣婦人笑道:“由此更可見承兒不是個不講理的人!”
閔三姑一怔啞了口,隨即搖頭苦笑:“夫人,我老婆子不但耳目遲鈍,便是這張嘴……”
搖頭又一聲苦笑,閉門不言。
黑衣婦人笑了笑,道:“老人家,這不關口舌,這是理,是明擺著的理,鐵一般事實的理,老人家,知子莫若母,承兒是我出,我由小看他長大,沒有人比我更瞭解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不是那生性桀騖兇殘,冷酷毒辣,是非不分,黑白莫辨的人,他明禮義,知廉恥,別忠奸,辨善惡,分正邪,我敢說他具有跟他父親一樣的一副俠骨,一顆仁心,一腔正義,他唯一的短處,可也是難得的長處,是他秉性太耿直,太淳厚了些,這,我不能怪他,任何人也不忍責他……”
閔三姑沒說話,她徽微低著皓首在聽。
“老人家,我無意護他,老人家也該知道,我不是世俗女子,必要的時候,我能咬牙忍痛,毫不猶豫的親手毀了他,老人家不是提及今夜麼,那麼我就拿今夜為例,假如說承兒他是個桀鷲兇殘、強橫霸道、蠻不講理的人,今夜飛瓊阻攔他下手誅殺血仇,對飛瓊這個素無一面之緣的女孩子,他不會有什麼顧慮,也不會有什麼下不了手的,老人家也許會說,他不是飛瓊的敵手,可是那不是理由,承兒他不是怕事的人,尤其事關血仇,他更不會顧惜自己,而且事實上,倘若承兒全力施為,放手一搏,飛瓊她並不見得能討下好去,這一點,想必老人家也一樣的清楚……”
閔三姑仍沒有開口,可是她微微地點了點那顆皓首。
“老人家也已看到了,當古大哥趕到後,承兒那一臉痛苦神情,並且表示要古大哥別再阻攔他,那不能怪他說這種話,也不能怪他有這種態度,更不能怪他不信古大哥的話,古大俠雖然對慕容一家恩比天高,義比海深,但那究竟是出自我的轉告,承兒他本身並沒有領受到,這怎麼也比不上他親身蒙受十九年的師恩,何況他那位師父為的是他父親的威信,這也是恩!他那位師父救了他的生身之母跟他,這更是恩,換個任何人,也會像承兒他一樣,這正是他秉性正直、憨厚之處,老人家以為對麼?”
閔三姑又點了點頭,卻突然開了口:“夫人既然知道承兒要古大俠別再阻攔他奉行師命,而古大俠也已然點頭應允,那麼以後……”
黑衣婦人搖頭笑道:“老人家也應知古大哥為人,我絕不以為他是真的應允,真的撒手不管,我也不以為他日古大哥再伸手,承兒也敢不聽!”
閔三姑默然不語,半晌始一嘆說道:“但願如夫人所說,要不然……”
苦笑一聲,接道:“我老婆子不敢再往下想了!”
黑衣婦人淡淡笑道:“我不管怎麼說,老人家這番心意,我母子是存歿俱感!”
閔三姑搖頭說道:“夫人要這麼說,那就見外了,夫人該知道,我老婆子是飛瓊的師姐,算起來,該是孃家人!”
黑衣婦人笑了,美目中異采陡盛,那包含了太多的感情,是欣慰,是喜悅,也有點感傷。
欣慰、喜悅,那是必然,那點感傷,卻令人難懂。
閔三姑沒留意,沉默了一下,改了話題:“夫人適才當真沒有看見那匹夫?”
黑衣婦人那包含了太多感情的異采,突然變為令人心慎的寒芒一閃而沒,淡淡一笑,道:“他狡猾的很,躲在暖閣中一直沒露面!”
閔三姑白眉一皺,道:“這麼說,夫人是也沒能看出什麼了?”
黑衣婦人道:“只知道他是賈玉豐幾兄弟的老主人,卻不知他是準!”
閔三姑沉哼說道:“既稱老主人,年紀該不小了?”
黑衣婦人笑道:“老人家給我片刻工夫,再見我時,我有可能比老人家年紀還大!”
閔三姑笑了,老眼中寒芒一閃,挑了挑白眉,道:“又是一個精檀易容術之人,精擅易容術之人何其多!”
黑衣婦人搖頭說道:“老人家,我這只是大膽假設,可未敢斷言,同時,我倒也聽到了他一句話,這句話令我詫異不解……”
“什麼話?”
黑衣婦人道:“他希望咱們以為他是百里大俠,更希望咱們去找百里大俠,老人家以為這句話如何解釋?”
閔三姑白眉一皺,想了想,道:“那要看他知不知道左近有人!”
黑衣婦人笑道:“老人家高見,只可惜我不能斷言!”
閔三姑沉吟說道:“夫人就只聽到了這一句?”
黑衣婦人點頭說道:“老人家該知道,這接近不得十丈以內!”
閔三姑猛抬皓首,打量了一下那座暖閣,道:“由水榭至那暖閣,足在十二丈以上,他該是無法發覺……”
黑衣婦人淡淡笑道:“那麼,為什麼他單單這一句話聲音說得特別高?”
閔三姑一怔,苦笑說道:“那麼這就委實難以斷言了!”
黑衣婦人道:“這就是他的狡猾之處,由此,也可見此人心智極高,是個頗為難斗的人物,心智高的人,武林中也沒聽說有幾個!”
閔三姑寒芒一閃,道:“那麼……”
黑衣婦人淡笑說道:“老人家,這是一條線索,只能說可以由這兒著手!”
閔三姑一怔,旋即說道:“多謝夫人指教,我老婆子明白了!”
黑衣婦人沉默了一下,道:“天時不早,老人家該回去了,太晚了飛瓊不放心,要是讓她出來找老人家,那反而不好……”
頓了頓,接道:“在老人家沒走之前,我要請老人家幫個忙,我雖沒能聽見他們的談話,但由那暖閣中人不殺賈玉豐,且要他將功抵罪來看,他必然又有了新的授命,這新的授命,也必然是針對我慕容家的,所以,我要請老人家跟著他三個,查明真相,可有一點萬請老人家俯允,別打草驚蛇,無論什麼情形下,老人家都別動手,為大局,做小忍,言盡於此,老人家請吧!”
閔三姑毫不猶豫,立即揚眉笑道:“這件事兒,求之不得,我老婆子敬遵夫人令諭!”
呵呵一笑,剛要騰身。
適時,黑衣婦人又笑道:“老人家,請記住,我只是甄府女管家!”
“不用夫人交待,我老婆子省得!”
話落,身起,數閃不見。
望著閔三姑消逝不見,黑衣婦人一襲黑衣突然無風自動,美目中跟著閃出一片難以言喻的光彩。
半晌,一聲滿含憂鬱的輕嘆,劃破這甄宅的寂靜,隨風消散,再看時,黑衣婦人已然芳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