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洲公司」,市場部。
因已到下班時間,偌大的辦公室內,人員三三兩兩,都走得差不多了。
敞開的辦公室,隨處可見桌上擺放的公司精美宣傳冊及最新推出的傢俱模型。
「五洲公司」是「五洲集團」旗下的支柱公司,主營傢俱裝飾,涵蓋居家、辦公室、酒店及餐廳傢俱等領域,品牌享譽國內,是傢俱行業的佼佼者。
總裁萬家強是位頗有手腕的人物,生意做得平實穩健,他膝下有一女一子,長女在公司效職,小兒子則送到美國留學,目前還在唸書。
兩年前,華劍凜進入「五洲」時,並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和這家公司,結下難以割捨的羈絆。
「華劍凜,怎麼還不走啊?」有位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笑眯眯地從右側的辦公室出來,向華劍凜打招呼。
「經理,我忙完手上的企劃就走。」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站起來,唇角微揚,露出淡淡的温和笑意。
那是人畜無害的、令人心動的笑容,即使面對同性,也不吝於釋放自己的魅力。
堪稱英俊張揚的五官,依稀可見年少時不羈的鋭氣,卻在歲月不動聲息的磨礪下,褪變為深藏不露的幹練。
「報告可以留到明天再做嘛。」市場部經理抖了抖一臉的肥肉,拔高聲音,「你馬上就要當『五洲』的乘龍快婿了,還這麼拼命?萬一忙壞了,萬小姐唯我是問,我可擔當不起」
雖是調笑的口吻,卻聞得出一股濃濃酸味。
華劍凜面不改色,照常恭敬笑道:「經理你真會開玩笑,只要我還在你手下一天,自然要盡職一天。」
「好、好,年輕人,好好幹,前途似錦啊。」
這話頗為受用,做了經理這麼久,自然知道「適可而止」這四個字怎麼寫,於是用肥手拍了拍他,笑着離開。
目送經理的背影離開,眼角餘光一掃,知已四下無人,再無須偽裝,華劍凜臉上的温和笑意立即收攏,幽深如潭的黑眸,透出一絲犀利寒光,周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陰翳重重。
然後,他用手指彈了彈肩膀處的皺褶,冷酷的臉上露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像是沾上了什麼毒菌一樣。
自從他和總裁萬家強的女兒——萬欣潔談戀愛後,便成了全公司上下的「紅人」,眾人眼中的鯉魚跳龍門的「幸運兒」。
一夕之間,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
華劍凜家境貧寒,有一位姐姐,父母自小不和。父親不僅失業在家,還是酒鬼,這樣的出身,能攀上「五洲集團」總裁的掌上明珠,令人跌破眼鏡的同時,免不了質疑他是否有什麼企圖。
這樁差異懸殊的戀愛,起先遭到萬家強的強烈反對。但自小嬌生慣養、脾氣執拗的萬欣潔卻一意孤行,擺出非華劍凜不嫁的態勢,甚至威脅要離家出走,讓萬家強頭疼不已。再加上華劍凜外型俊朗挺拔、彬彬有禮,能力卓傑,在公司裏表現出色,除了出身不好外,其餘各方面都幾近完美。萬家強觀察了大半年,終於摒棄門户之見,同意接納他,看好他這支「潛力股」。
雖然得到未來岳父的承認,但並不意味華劍凜從此一帆風順。
在未成婚前,華劍凜很清楚,自己仍須夾起尾巴,小心行事,處理好與同事們的關係。不管他們嘴裏説着怎樣冷嘲熱諷的話,不管他們戴着怎樣嚴重變形的有色眼鏡來看待自己的努力。
他為人一向心機深沉、謹慎自律,滴水不漏,很好地隱藏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負。
他知道,最終他會在人生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爬越高,去到任何人都難以企及的高度。為了能親身體驗峯頂最美麗的景色,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更何況,他沒有出賣愛情。他的確喜歡萬欣潔,想要和她在一起。
他只是選擇了一條相對而言比較容易攀登的捷徑,省去了十年的奮鬥歷程。
只有傻瓜才會把這樣的機會推開,更何況,他絕非傻瓜,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在經歷了那麼多不為人知的苦楚和煎熬後,人生的第二十四個年頭,頭一次,華劍凜覺得命運還是公平的。
凡事只要努力,總有回報。
而他,會以自己的成績,讓所有對他心存質疑和鄙視的人,佩服到啞口無言的地步!
回家時,天空下起了小雨,坑窪不平的住宅小區路面,有些泥濘。
「給我站住!再跑老子就宰了你!」
華劍凜側身避開迎面衝來的兩位正在打鬧的男生,小心不弄髒自己身上的名貴西裝,這可是花了他一個月薪資買的。
「五洲」市場部的所有員工,拿的都是底薪加提成。公司給的底薪不低,加上他一個月做的業務量,加起來相當優渥。但因為要撐起一個家,華劍凜每月的預算都十分有限,沒有多餘的閒錢,應付不在計劃內的開銷。
一步步拾階而上,堆滿雜物的通道,灰塵瀰漫。
光線很暗,散發着一股頹廢的味道。
這是幢廉價的公寓樓,住户都是形形色色居於社會底層的人物,如酒鬼、待業人員、不思上進的小混混、整天尋釁生事的高中生,還有感情不和的夫妻、衝突尖鋭的子女們
一入夜,就可以聽到各家傳來的囂張叫嚷和激烈打罵聲,摻雜着貓狗的吠叫交匯成人生獨有的進行曲。
這幢公寓樓,是底層社會的一幅小小剪影。
每次經過時,華劍凜都感到窒息般的不快,覺得自己全身彷彿被骯髒的灰塵淹沒,看不到藍天白雲。
自己不屬於這裏。
很快的,他會離開,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過真正屬於他的生活!
華劍凜雖出身貧寒,卻自小抱負遠大、野心勃勃。與這裏醉生夢死的酒鬼和得過且過的撞鐘人截然不同,對自己的未來,他躊躇滿志,蓄勢待發。
跨過門口的廢棄紙箱後,還沒等推門,就聽到一陣高亢的咆哮聲。
「你瘋了!?從來都沒見你談過戀愛,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還跟我説你要嫁給他?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做孃的放在眼裏?」那是母親激動的聲音,像打雷一樣竄入耳膜。
「你沒看到不代表我沒在談。你不是一天到晚嫌我杵在家裏礙眼嗎?現在我要把自己嫁了,難道不是好事?反正是男人就行了,你管他是什麼男人。」
聲音一如其人,尖鋭、倔強,十匹馬都拉不回頭。
這是他的大姐——華琪玲。
「媽,我回來了。」
華劍凜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推開門,面對眼前的這個家——脾氣暴躁、人見人怕的母親,一臉乖僻、死氣沉沉的大姐,還有父親,一位已經失蹤了一個星期的酒鬼,當然今天也沒有回來。
如果哪天在陰暗的小巷中,看到父親酒精中毒的屍體,華劍凜想自己一點也不吃驚,更不會傷心。
有這樣的一家人,他早在八百年前,就割捨了所有脆弱和情感。
「小凜,你回來了。快!來替我罵醒這個小賤人。」母親餘圓芬看到他,眼睛一亮,像見到了同盟軍,一把扯過來,推到華琪玲面前。
「你們又怎麼了?」華劍凜皺眉道。
「這小賤人今天居然帶了一個男人回家,跟我説要嫁他。這不是擺明了和我作對嗎?昨天才給你安排的相親,那個叫孫偉的有哪裏不好?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錢有勢,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倒好,居然要嫁個一窮二白的幼稚園老師、男保姆」
華琪玲眉頭一皺,毫不示弱地辯駁道:「孫偉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流氓,玩的女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最近又開了個舞廳賣搖頭丸,整天不幹正事,這種人遲早會被抓到警局裏。老媽,你真的是為了我好?」
餘圓芬一聽,不由得爆跳如雷,「反了、反了!居然懷疑我的用心。你這小兔崽子到底有沒有良心?不管孫偉做什麼,至少他有的是錢,錢!你管這麼多做什麼,嫁過去做少奶奶不就得了?我是不想你步我的後塵,找了個既沒用又沒錢的男人就算了,還是個戒不了酒的酒鬼,看他把我們都害成什麼樣了我好命苦啊我」
眼看母親一抽鼻子,就要黃河決堤,華劍凜連忙過去把她扶住,「好了、好了,媽,舊帳就不要再翻了。我看姐也不是認真的,她只是反感你給她安排相親硬逼她嫁,是吧?」
説着,他拼命朝華琪玲使眼色,後者瞥了他一眼,暫時閉上嘴。
「大家都冷靜一下。姐,你也太突然了,別怪媽反應這麼大。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有話也好好説。」
「還是小凜懂事,什麼都不用我操心。」餘圓芬被扶着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氣,臉憋得通紅,「從唸書到工作,樣樣出色,無一不是拔尖的,從小到大被女孩子追着跑,搶手的不得了。看看小凜,再看看你自己,都三十五歲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給你介紹對象,你又這個看不入眼,那個有問題,難道你想一輩子都當老處女嗎?華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是啊,小凜是你最完美的兒子,也是我見過最滴水不漏的人。可我就是做不到像他那樣,太過現實、太精於計算。為了得到想要的結果,可以不問過程,拋棄任何東西,包括那些最重要的。小凜,這樣活着不累嗎?」
華琪玲挑了挑眉,不屑地冷冷冒出這麼幾句,華劍凜表面修養再好,也不禁有點變色。
他這個姐姐雖然陰沉、乖僻,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偶爾冒出的話,總能一針見血地扎到他心裏最黑暗的地方。
他有點惱火,卻又不太敢正視她漆黑幽深的眼眸。
「那個」
略顯遲疑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入爭執的一家人中間。
三人齊齊回頭,這才發現,客廳裏竟還有位坐在角落、被人遺忘已久的男子。
「那個我想我還是先回去吧。」
男子緩緩站起來,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他年約三十五左右,五官清癯、身材削瘦,鼻樑上架着一副薄薄的近視眼鏡,氣質温和中帶一絲軟弱,藏在鏡片後的清亮雙眼,正不安地迎接他們的視線
華劍凜渾身一震,眼神瞬間變得凌厲。
歲月如梭。
生命中經歷過那麼多,有些只是漠不相關的影子,淡淡的,一旦逝去就再難記憶;而有些人,卻像被無形的錐子一寸寸鑿下,深深印在心底,在自己都以為淡忘一切的時候,印記猛然浮現,所有的情緒在剎那噴薄而出!
做夢也沒有想到六年後竟然會在這裏,自己的家中再次見到這個人!
「蘇珣。」華琪玲叫着男子的名字,臉上有一絲慚愧之色,「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沒事」蘇珣擠出一絲笑容,視線飄忽,明顯在躲避着什麼,「沒想到我的出現會給大家造成這麼大的困擾,該説對不起的是我,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
話音剛落,他就急匆匆朝門外走,像是逃避着什麼。
「等一下,蘇珣」
華琪玲想追出去,卻被華劍凜止住,「姐,今天就算了吧。媽已經受夠刺激了,天大的事,先放一邊。」
見餘圓芬的臉色的確很不好,華琪玲停下腳步。
「你給媽倒杯水。我去樓下便利商店買包鹽,剛才回來的時候忘了。」華劍凜説完,就出了門。
穩重的腳步只保持到樓梯口,確信不會被家人聽到後,華劍凜拔腿狂奔,朝住宅區外衝
右側不遠處的人行道上,果然有一抹削瘦人影,華劍凜鎖定目標,立即追過去。
明明聽到急切的腳步聲,知道有人在後面追趕,男人卻不敢往後看,只是把肩膀一縮,加快了自己的腳步,鴕鳥般畏縮的姿態看上去委實可憐。
三十好幾的男人,又怎能比得上二十幾歲年輕男子的腳程,一個衝刺,華劍凜就衝到了男人面前。
他猛然收步,一把揪住男人的手臂,受此突然「襲擊」,男人明顯受驚,臉色蒼白如紙,鏡片後睜大的眼眸,流露出不安和驚惶。
如見陌生人的表情,毫無由來地刺痛華劍凜的心!
「老師,你不記得我了?」
華劍凜沉聲道,十指深深掐入他的手臂。
一陣劇痛傳來,蘇珣微微皺眉,忍住沉默半晌,蒼白的臉頰,終於有了一絲血色他牽動嘴角,露出無奈的微笑,宛若嘆息般道:「記得,你是華劍凜啊。」
他記得!
揪緊的心突然放鬆,淡淡欣喜傳來,同時還有無法遏止的惱怒,「那為什麼剛才不和我打招呼?」
「那樣的場合不適宜吧」蘇珣説得很慢,每個字都再三斟酌才出口。
華劍凜盯着他。
六年沒見了,有多少話在心裏打轉
你還好嗎?自從高三那年後,你去了哪裏?在什麼地方工作?是不是還當學校老師?手下有沒有頑劣的學生?以你的樣子,肯定會被那些學生欺負的吧?
「你」
千言萬語都卡在喉間。
説不出口。
怎麼也説不出口。
他和這個人並沒有那麼好的交情,足以吐出這些類似「關心」的話語。華劍凜知道,高中整整三年和這位保健老師相處的時光,只是淡淡的,像水一樣不着痕跡的淡然。
錯位的曖昧早已模糊,已過時的畫面,又豈能留下任何亮麗色澤?
「你真的要和我姐結婚?」
所以最終,華劍凜只是這麼問了一句。
蘇珣驀然抬頭,眼中意味不明,與他的視線相撞之後,立即垂下眼瞼,「她她是個好女人我和她經過同事介紹認識的,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了。」
「你剛才也聽到了,我媽想把她當搖錢樹,招個有錢的女婿,她死也不會同意你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蘇珣微咬下唇,垂下頭。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吧,在男人面前,下意識咬唇的動作,是一種怎樣微妙的誘惑。
華劍凜一直記得這個細節。
當年自己還是血氣方剛的高中生時,一看到這種動作,心裏就有奇怪的騷動。
有點癢癢的,又有點麻麻的心頭像有隻小貓在輕輕撓着,若有若無,不經意就會泛起雞皮疙瘩,卻並非是純粹的厭惡。
一股久違的惡意,情不自禁湧了上來。
為了不被閒雜人等看到,華劍凜拉他避到小巷子中,一收手臂,蘇珣就往他懷裏栽以右手攬住他的腰,他湊在對方耳畔低語:「老師,你真的可以和女人交往結婚嗎?」
「你你説什麼?」
熱氣噴在頸側,蘇珣嚇得身體大大震動了一下,想推開他強壯的手臂,卻被對方像鐵箍般牢牢囚住,動彈不得。
一抹淡淡悒鬱,浮現在男人眉間,那種無處可逃的苦惱,令華劍凜怦然心動。
他已經三十六歲了,但卻絲毫未變,和當年一模一樣,完全不曾沾染世俗之氣,乾淨得像只喝純淨水源生存的物種。
也依舊這麼沒用,不會應付惡意的挑釁。
六年了,他都沒有絲毫長進,即使自己把他欺負得再厲害,他也只會露出無奈的苦笑,像現在這樣,困惑而悒鬱地看着自己吧。
因為想看到他更多這樣的表情,華劍凜臉上不知不覺露出貓抓耗子般邪惡的笑容,「老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是隻喜歡男人嗎?以前在保健室,總是用濕亮的眼睛看我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啊?沒想到一轉眼,你居然要和女人結婚?你真的行嗎?那裏能站得起來?」
「不是的我才沒有」
蘇珣全身顫抖起來,像受驚的小老鼠一樣,讓華劍凜有一種想把他牢牢掐在掌心的衝動。
「不是?」華劍凜低聲悶笑,「老師,你撒謊的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啊。一説謊,就會垂下眼睛,不敢看別人。你這樣怎麼讓別人信服啊?」
「華劍凜,你追出來只是為了這樣羞辱我嗎?」
再逃避也不是辦法,蘇珣鼓足勇氣,抬頭看着他,「當年的一切我已付出沉重的代價,可我並不覺得我欠你什麼,我問心無愧。」
糾纏的視線,清晰照出彼此。
華劍凜內心一窒,鬆開手,後退一步。
「對不起,因為太久沒見到老師了,所以一時忘情,我真的很抱歉。」
沒想到對方會道歉,蘇珣怔了一下,下意識理了理自己被弄皺的外套,掩飾着狼狽的表情。
因男人的身高和氣勢,所強加給自己的壓迫感終於減緩,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蘇珣又感到一絲説不出的寒意。
寒冷,難道是因為驟失了他的温度?
「我走了。」
蘇珣低聲道,轉身離開,不容許自己再這麼可悲地臆想下去。
無論是別有用心的交談,還是若無其事的寒暄,都不是眼下該進行的節目。
見面時的衝擊太強烈,還來不及築起防禦堤,就被擊潰得一敗塗地,除了儘快逃開,笨拙的他沒有更好的方法。
「趁早放棄吧!」
男人冷冽的聲音,從背後朗朗傳來
「我母親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目的和我姐結婚,是真心愛她也好,只想幫她也罷,老師,你成為我姐夫的可能性是零!」
裝作沒有聽到風中傳來的警示,蘇珣像逃兵一樣,迅速登上一輛恰好停下的公車,將自己隱沒於擁擠的乘客中。
他不敢回頭看男人的眼神,怕他犀利的目光會將自己撕成千萬縷碎片,從此再也拼不回完整的自己。
一如從前的那段曖昧懵懂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