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F,你願意聽聽我的夢境嗎?
那迄今為止,折磨我千百次的眠和罪。
有時候,我們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洩密,洩露出所有記憶、對話、片段、景色所交織的無聲畫面……尤其在深夜的眠夢中。
我經常夢到自己有多重身分,不是臥底黑幫的警員,就是被全球通緝的大盜,要麼就是不孝的子女,無情的情人世界糾纏在我馳騁不羈的狂想中,所有情感線索變成一種曖昧的罪。
而更多的時候,我會夢到我在一個小房間,被鐵柵欄密密封住,四周密不透風,然後我會看到一張蒼白垂老的臉龐,嵌著一雙絕望木然的眼眸。
因為某種罪,那個人被終生囚禁在那裡,贖他所犯的過錯。
我痛恨著這個人,痛恨他帶給我和母親的罪,讓我自小就誕生在十字架的重壓下,過著屈辱而貧窮的生活。
而我卻又不得不意識到,我身上流著這個男人的血,我是他的一部分,而我不想連自己也痛恨,所以,我選擇了原諒。
於是那眠夢,也就一天天淡化了。
然而今天,所有想隱藏的罪,在剎那被人連根拔起。
OFF,那個人,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
「匡」地一聲,鐵門被推開,四周湧入的風,呼呼刮過,帶來絲絲寒意。
凌飛詫異歐陽冉竟會帶他來頂樓,這是全豐泰他最喜歡的地方,心情一有起伏,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這裡。
完全沒想料到,歐陽冉也會注意到這個小地方。
在頂樓來回踱了幾步,歐陽冉的表情雖是沉穩,卻在踱步聲中洩露了些許焦躁……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就直說了吧。」歐陽冉停下,開門見山,「你和安兒,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
凌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給擊中了,半天反應不過來。
「進展?」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可能在交往,否則安兒她不會瞞著我,但我看你對安兒很有好感,你是不是想追求她?」
「這個……想是想啦……」凌飛抓了抓頭髮,他只是心裡想想而已。
安兒是這麼出色的女孩,如果無法成為可以匹配她的男人,他不會貿貿然對安兒開口。
「如果你有這個念頭的說,我勸你最好馬上打消。」歐陽冉的眼神十分凌厲,「因為我不會同意的。」
凌飛本來還想解釋,自己並不會付諸行動,但一看歐陽冉這麼反對,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我本來還沒打算去追她,現在你這麼一說,我看我是非追到她不可了。」凌飛一轉身就往外走。
歐陽冉一把揪住他,沉靜似水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裂縫,「凌飛,你是在逼著我炒你魷魚!」
「不敢。你有這個權力,大可以現在就妙了我,我可沒求你讓我留下!」凌飛毫不畏懼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兩人對視的目光都太強烈犀利,如流星般撲面而來,明知會相撞,卻絲毫不肯讓開,終至雙雙灼傷的境地。
「再說一遍,你不要逼著我這麼做!」
「那我也再說一遍,不要逼著我出手揍你。
「安兒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會親自給她選擇一位門當戶對的男友。更何況,她還太年輕,我反對太早戀愛。」
「門當戶對?」凌飛禁不住冷笑,「所謂的門當戶對,是不是要和你們歐陽家一樣,身價過億,豪宅無數,寶馬名車……只有這樣的人,才夠資格追求安兒?」
「我的門當戶對,並不是指外在的條件,而是指,安兒的對象,必須是品性端正的正人君子,值得託付終生的人。當然,我並不想那麼虛偽,他的出身和外在條件,也是很重要的考慮因素之一。」
歐陽冉緩緩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自安兒成年後,追求者不計其數,但有幾個人,是真心愛她?又有幾個人,不是貪圖她的身世家產?凌飛,你可以爭論這世上還有純粹的真愛,但我不願意自己的妹妹冒險。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現實社會,愛情不可能脫離物質單獨存在。不管怎樣,說我勢利也好,獨斷也好,我一定要選一個各方面都配得上安兒的對象,才能放心。」
凌飛幾乎要仰天大笑,「哈,何必說得這麼好聽,倒不如直接告訴我,『癩蛤蟆不要想吃天鵝肉』就好了。像我這樣一窮二白、還為幾文錢苦苦打拼的小職員,連看都不配看她一眼。」
「我並不是這樣意思。」歐陽冉反駁道。
「你就是這個意思!」凌飛忍不住大聲說:「你敢說你特地叫我來,對我說這些屁話,不是受了方建國的影響?你肯定聽到了吧,那些傳言,說我是殺人犯和妓女的兒子!」
歐陽冉不禁沉默,這沉默自然就是認同。
內心如被利刃割過,凌飛又敏感地嗅到了,陳年累月積攢的傷口,腐臭而出的陣陣氣息。
「凌飛,我本身對你並無偏見,但你要明白,以你的家庭背景,想和安兒有所發展,根本不可能。即使我同意,你也絕對過不了我們家族這一關。我親自去調查過。你的父親的確被判無期徒刑,而你的母親……」
「你這種天之驕子懂個屁!」
凌飛忍不住一把將他按在粗糙的水泥牆面上,左手揪著他的衣領,右手攥成拳,高高揚起……
他們的臉龐靠得如此之近,彼此都能看到眼眸中深黑的令人眩目的光點,暴走的憤怒,很想讓他一拳砸到這個男人臉上,但腦中僅存一線的理智卻告訴他:如果這一拳真砸下去,完的不僅是他,同時也是他自己。
腦中剎那電光火石,無數的畫面在眼前浮現——
在高聳入雲的豐泰大廈前抬頭仰望、躊躇滿志的自己,三更半夜仍盯著電腦熒幕觀望行情的自己,因客戶一句信任就喜不自禁的自己……最終,所有的畫面都像黑白影片,漸漸褪色遁去,剩下的,只有母親溫婉的笑臉,站在火車的月臺上,拼命朝他揮舞雙手。
牙關咬了又咬,凌飛緩緩把拳頭放下……
「你可以侮辱我看低我,但是不要看低我的母親。沒錯,方建國說的都是事實。」
傷口被人強迫著一把揭開,帶來的,是難以言喻的痛。
「我父親是個小混混,跟著老大開了一間討債公司,成天吊兒啷噹地生活。在一次討債中,被人教唆,將負債人刺成了重傷,失血過多而死。我父親被告上法庭,判了無期徒刑。本來不該判這麼重,但他的老大急於推脫責任,把罪名全往我父親身上扣,而他又沒有足夠的錢付律師費,草草用了一個法院指定律師,殺一儆百,定了重罪。」
在凌飛童年的記憶裡,有相當一段,是在監獄陰溼的會客室,拿著話筒,和父親交談……
從來都是灰濛濛的畫面,被一格格囚禁的、有限的自由,每次探監都嗅到的、絕望而麻木的氣息。
像噩夢一樣,驅之不散。
「沒了主要收入來源,我們家日漸窮困,那時我還太小,根本幫不上母親的忙,而當初母親嫁給父親,遭到親戚的嚴重反對,甚至還為此斷了父母關係,無人可求,更無人幫助。她沒念過書,也沒有任何手藝,有的,只是還算清秀的外貌,於是她選擇了出賣自己的方式來把我養大。坐檯、私人伴遊、陪舞小姐,她什麼都做……用存下來的每一分錢,供我念書上學,添置衣服,讓我在同學面前不致顯得太寒酸。高中畢業後,我就輟學開始打工,家裡有了我一份收入支撐,她就沒有再做下去……
「我的媽媽,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就算她真的出賣過自己又怎過,我對她的愛和尊敬,不會比任何子女對父母的少。為了她,我一定要出人投地,給昔日那些方建國之流一點顏色看看!所以,我才來到豐泰,不分日夜,拼命工作,然後,遇到了安兒……
「沒錯,我是喜歡她,即使她知道我是殺人犯和妓女的兒子,態度也沒有任何改變。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讓她做我的女友,我會一輩子好好愛她照顧她讓她快樂,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但我沒有開口追求她,我也不會開口。因為我知道。現在的我根本配不上她,這個不需要你的提醒,你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凌飛深深吸了一口氣,聲線已有些顫抖……
「如果,如果我生來就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恩愛的父母,有衣食無虞、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生,不需要卑躬屈膝在別人臉色下過日子,不需要比別人多十倍的力氣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我發誓,我一定可以成長為一個比你更出色的男人、更優秀的操盤手……然而,我卻什麼都沒有,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比別人低一等,殺人犯和妓女的兒子也是人!」
「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了……」歐陽冉忍不住伸出手,下意識想抹去他眼角泛溢的淚光。
他一向看到的凌飛,都是飛揚倨傲、自信滿滿的樣子,從未想過,那毫無風霜的年輕臉龐背後,隱藏著如此深重的過往。
而此刻,當著他的面,他竟會情不自禁流下淚來。
這淚光,莫名令他心痛,且,莫名心動。
歐陽冉強烈後悔著,他不該對他說這番話,難道是因為在充滿銅臭的職場上打滾太久,他也變得和別人一樣勢利了?
「不,讓我說完!」凌飛猛地揮開他的手,激動地說:「即使現在我比不上你,但並不意味著我一輩子都比不上你。我比你年輕,比你肯吃苦,比你有野心,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我成功的樣子。我只是不明白一點,門戶之見就這麼重要?有人因為她的外貌家世而愛上安兒,和因為她的內心愛上她,這兩者到底有什麼不同?」
歐陽冉渾身一震,這可是他從未想過的。
「內心就一定比外表高貴?只注重外在條件,就一定鄙俗不堪?你敢說自己對人的看法絕對客觀?敢說喜歡上一個人,只要心靈和思想就好?既然年齡、性別、身高,都是衡量對象的基本標準,那為什麼一考慮外貌財富這種東西,就會認定對方是想一心利用安兒往上爬?只要他愛安兒,不管是愛她的財富,還是愛她的內心,這兩者到底有什麼根本區別?愛她的內心,難道就一定能白頭到老?而愛她的財富家世,就必然會始亂終棄?
「我並不是為自己辯解,我不去追求安兒,完全是出於一個男人的自尊,但如果有人為了她是歐陽董事的千金而去追求她,那也只是他一種相對現實的選擇,無可厚非。真正關鍵,並不在於那些追求者,而是安兒自己的想法。你不覺得,僅憑門戶就把那些條件不合格的人擋在門外,實在太絕對太主觀了嗎?」
歐陽冉完全呆住了……
照他的看法,凌飛這一套完全是歪理,可奇怪的是,他竟然無法辯駁。到底是因為對方的氣勢,還是觀點,歐陽冉無法判斷。
凌飛知道,今天,他已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徹底撕破了臉,破罐子破摔。乾脆撕得再徹底一點。
「歐陽冉,在公司裡,我還會尊稱你一聲『經理』。但是,我們彼此心裡都明白得很,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我們都看對方不順眼,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事實上,要不是看在安兒的面子,我根本不會和你說這麼多屁話。好了,廢話到此為止,從今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想炒我,大可以馬上就炒,不需要屢次三番拿這個威脅,我早就隨時準備好拍屁股走人,但只要我留在豐泰一天,就會照自己的個性生存,你最好有所覺悟!」
說完,凌飛就打算走人,打開鐵門一瞬間,傳來歐陽冉誠懇的聲音,「等一下!」
凌飛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剛才,關於你父母那些話,我願意道歉。對不起,今後這樣的話題,我絕不會再提。」
沒想到,從這個倨傲男人口中,也會聽到「對不起」的字樣。然而,傷害業已造成,再
抱歉也無法彌補。
凌飛沒有回應,徑自打開門,走了出去。
歐陽冉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吹著頂樓微寒的風……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他才晃了晃,苦笑著點上一支菸,然後,走到水泥護欄邊,向下眺望……
這個讓人又氣又惱又頭痛的男子,對他充滿莫名的厭惡和敵意,並主觀認定他也同樣厭惡自己,生性像蠻牛一樣橫衝直撞,又像小豹子一樣稍稍一戳就會噴火跳腳,正從底樓出來,如蟻般小小的一點,迅速穿過大廈廣場……
他疾步如飛,整個人充滿了勢不可擋的勁頭和活力。
風中飛速燃盡的菸頭,炙痛他的手,歐陽冉仍紋絲未動。他知道,這次危險了。
不是安兒,而是他自己。
***
天膠行情節節高漲,引發了又一波牛市。
十月,達維颶風登陸海南——國內第一大產膠大省,據統計,橡膠的摧倒和折斷率達百分之八十以上,造成十多億元的直接經濟損失,減少數萬噸,預計產膠能力大大下降。此外,天膠主產國泰國又近幾個月連續降雨,使割膠旺季呈現供應緊強的局面。
種種因素綜合在一起,天膠出現了供不應求的局面,這種變化自然第一時間反應到了天膠期貨,造成價格的不斷長漲。
在接到公司結算,第三次追加保證金五萬的通知時,凌飛知道自己已無力迴天,於是不得不強行平倉。
總共投入的六十萬元人民幣,再加上他先後二次追加的五萬元,共六十五萬人民幣,最後只剩下六百元。
這是凌飛交易史上的第一次「破產」,也是徹徹底底的「破產」。
凌飛後來總結失敗教訓時,驀然領悟,早在二個星期前,在NYMEX原油期貨連累下,行情全線下滑時,天膠卻偏偏巍然不動,如此反常的情況,即使作為一名反應遲鈍的普通炒手,也應該早就意識到情勢不妙,會堅決止損出局。
可是他卻沒有,不但沒有,反而像中了魔一樣,一味盲目依賴自己的判斷,以至越陷越深。
如今一眼就能看清的事實,為什麼,當時卻懵懂不察。
因為好勝心!
太過求助心切、魯莽冒進,反而矇蔽了自己的理智。
平倉後,凌飛坐在椅子上,雙肘靠著桌面,手指深深插入髮間,體會著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痛悔滋味,久久無法動彈。
「喂,凌飛,回家吧,早過下班時間了。」喬原海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先前的損失,在最近的一波牛市中回本了不少,情況比凌飛要好得多。
「你先回家吧,老喬,我再坐一會兒。」凌飛搖搖頭。
「你吃過晚飯了嗎?」喬原海擔心地看著他憔悴的臉色。
「沒有,我不餓。」事實上,他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卻沒有半分飢餓的感覺。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喬原海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拿過公文包,走了出去。
空蕩蕩的辦公大廳,頓時只剩下凌飛一個人。
室內燈火通明,一盞盞日光燈,映著一排排林立的電腦,資料線、電腦和供電器整齊排列,桌上檔有些被胡亂散攤著,有些被整整齊齊地堆在一旁。
每張辦公桌,都能體現一位經紀人的個性。
凌飛的桌面割分得整潔有序,各類資料都分門別類。一觸手就能拿到想要的信息。他深知資訊的重要,很大一部分業餘時間,他就坐在這裡,把手頭的資訊——整理劃分,想要時,便能一目瞭然。
這個耗費了大半年心血的地方,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就要和它說拜拜。
就這樣認輸了嗎?
凝視著一片沉寂的電腦熒幕,凌飛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歐陽冉夾著公文包走過大廳通道時,並不意外地看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廳裡,只有凌飛背對著他端坐在電腦前。
他不由地停下腳步……
那背影一動不動,黑髮在燈光下微微閃亮,白襯衫包裹著結實的背部,透著年輕的氣息,那姿勢,竟散發著少見的沉穩和凝重……
歐陽冉當然知道,他這麼沉默是為了什麼。
挫折,有時反而是一件好事。
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經風霜,又怎能成大器?更何況凌飛的性格,太過鋒芒畢露,是該由失敗來好好教育他一下。
經此一役,但願他能吸取教訓,繼續往前走。
歐陽冉希望他受點挫折,打擊一下他任性魯莽的氣焰,但並不希望,他真的會被這麼一點挫折打倒。
靜靜陪了他半晌,歐陽冉無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