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秋水向東流,這是兩道桅的一艘帆船,在大江上乘風滑行,順流而下,住在艙中的人,平穩得就像在家裏一樣,但往在中艙的三位公子,卻只是靜靜的躺着,沒有醒來!
他們當然不是暈船,而是被人家迷翻了,不省人事。
他們被迷翻已經不止一天,這次是中了嶺南温家的“幹日迷”,沒有他們獨門解藥,可以讓你足足睡上三個月不醒。
千日,當然只是誇口之詞;但能夠把一個人迷上三個月,已經是江湖上一般迷藥望塵莫及的事了,所以嶺南温家的迷藥,在江湖上,一直和金子等值。
西川唐門、嶺南温家,號稱一南一北,一迷一毒,這兩家奇特的武林世家祖傳秘方,始終沒有人可與比擬,才能享譽數百年,歷久不衰!
這三位公子不用説就是從樂山山莊被入運出來的金瀾。丁天仁、易雲英了。
三位公子被迷翻了躺在中艙,自然需人伺侯,這伺候三位公子的是一名青衣少女,看去約莫十六八歲,生得清清秀秀,甚是娟好。
只是整日面對着三個沉睡不醒的人,自然會感到十分無聊,是以她除了整天倚艙支頤,別無事做。
整艘船上,她當然不是主事的人,主事的人,就住在前艙,那是一箇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他也終日把自己關在前艙裏,很少露面。
很少露面的人還有六個,那是六個身穿藍布衣靠的壯漢,同住在狹厭的後艙,他們可能是中年漢子的手下。
這一趟水程,當真是相當遙遠,一江秋水向東流,日夜不停的向東駛去。
在船上的人除了日夜,誰還會記得日子?
千里江陵一日還,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之後,帆船漸漸靠近江邊,在一陣轆轤聲中,兩道布帆已在緩緩落下。
中艙門被人推開,走進來的就是住在前艙的中年人。
青衣少女趕緊站起身來,躬着身道:“小婢見過副總管。”
中年人只“唔”了一聲,抬抬手道:“船停以後,就要把他們運上去,你要好生照顧。”
青衣少女躬身應“是”。
中年人轉身欲走,卻又回過身來,説道:“中午不用再喂他們‘代食丸’了。”
青衣少女道:“小婢遵命”。
這是一間佈置相當精美的起居室,四角掛着四盞琉璃燈,燈光明亮而柔和。
上首靠壁處一張紫檀雕花大炕牀上,橫躺着三個穿藍色夾袍的少年公子,依然昏睡不醒。
右側一張椅上,坐着一個青衣少女,正是在船上伺候三位公子的丫環。現在她可不敢打燉了,一雙俏目只是盯着三位公子,因為他們已經服下解藥,即將醒來。
丁天仁和金瀾、易雲英幾乎是同時醒來的,他們睜開眼睛,不約而同的口中發出一聲輕“咦”,也同時翻身坐了起來。
坐在右邊倚上的青衣少女慌忙站起身,一臉喜色,嬌聲滬:“三位公子醒了。”
金瀾迅快跨下雕花木炕,但覺頭腦昏脹,腳下山感到有些虛軟,他定了定神,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就朝青衣少女問道:“姑娘,這是什麼地方?”
丁天仁、易雲英也相繼跨下本炕,因金瀾已經問了,兩人目光自然也朝青衣少女投去。
青衣少女欠欠身道:“三位公子剛醒過來,小婢已經給三位公子準備洗臉水,請先洗把熱水臉,精神就會好些,小婢聽總管説,三位公子好像已經昏睡了多天,腹中想必餓了,方才總管已經吩咐廚下,煮了一鍋稀飯,小婢這就去端來……”
易雲英驚奇的道:“什麼,你説我們已經昏睡了多天,難怪頭有些暈暈的!”
青衣少女看了三人一眼,又道:“小婢也不知道,這是聽總管説的,好像三位公子是被壞人下了迷藥,剛才服了清神丹才醒過來的。”
她這番話,自然有人預先教她的了。
丁天仁問道:“是什。麼入在我們身上下了迷藥呢?”
青衣少女道:“這個小婢就不知道了,小婢只聽説三位公子是莊主救回來的。”
金瀾問道:“不知你們莊主是誰?”
青衣少女道:“莊主就是莊主咯!”
她不肯説,她不過是一名使女,自然不敢説莊主的名諱了。
金瀾又問道:“那麼姑娘總可以告訴我們這是什麼地方了?”
青衣少女道:“我們這裏是百里洲。”
百里洲,金瀾從未出過門,自然沒有聽人説過,這就回頭朝丁天仁問道:“丁兄可知百里洲在那裏嗎?”
丁天仁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也沒出過門。
青衣少女嬌聲道:“三位公子先去洗把臉咯,方才總管吩咐過、三位公子醒了,要小婢立即前去稟報,等總管來了,三位公子不就知道了嗎?”
金瀾道:“好,我們先洗把臉,姑娘快去請你們總管來。”
青衣少女答應一聲,俏生生推門走出。
木坑前面一張紫檀圓桌上,果然放着三個白銅面盆,和三條新面中,盆中熱水還温温的,三人各自洗了把臉,感覺精神果然爽了許多。
不多一回,青衣少女領着一個手提食盒的布衣女子走了進來,她收過面盆,布衣女子在圓桌上放好三付筷匙,再從食盒中取出一鍋稀飯,四式小菜,和一籠蒸餃,便自退去。
青衣少女給三人裝好稀飯,躬身道:“三位公子請用稀飯了。”她不等三人開口,接着又道:“這是總管説的,三位公子多日未進飲食,不宜暴食,所以才要廚房煮的稀飯、這樣才不致有傷腸胃。”
丁天仁道:“你們總管真是細心。”
瀾哦道:“姑娘去請過總管了嗎?”
青衣少女點着頭道:“三位公子醒過來了,小婢自然要去稟報總管了。”’金瀾道:“那麼他怎麼還沒來呢?”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道:“總管説,三位公子這時正在用膳,且等三位公子用過了,他再來不遲。”
金瀾笑道:“他怕我們吃得不自在了。”
青衣少女抿抿嘴,輕笑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三人確實感到腹中空虛,也就不用再客氣,各自坐下,吃喝起來。金瀾以及易雲英只吃了一個蒸餃,喝了一碗稀飯,便自停筷,丁天仁卻吃了七八個蒸餃,兩碗稀飯,看他們不吃了,也就放下筷了。
青衣少女收過盤碗,又給三人沏上三盞清茶。
丁天仁含笑道:“多謝姑娘了。”
青衣少女粉臉一紅,説道:“不用謝,三位公子這樣稱呼,小婢不敢當,小婢叫阿珠,三位公子叫小婢名字就好。”
剛説到這裏,只聽門口有人呵呵笑道:“三位公子,真是大簡慢了。”
小珠忙道:“是總管來了!”
三人剛站起身,只見從門外急步走進一個人來,這人個子不高,方面濃眉,腦後見腮,看去是個相當威重的人,這時滿臉含笑,連連拱手,説道:“兄弟於長壽,問候來遲,招待不周,務請三位公子多多包函!”
丁天仁拱拱手道:“於總管太客氣了。”
於長壽忙答禮道:“三位公子是敝莊莊主救回的,在下怎敢居功。”一面抬着手續道:
“三位公子快請坐下。”
丁天仁也抬抬手,説道:“於總管請坐。”
三人和於長壽一起落坐,阿珠立即送上一盞香茗。
於長壽拱着手道:“在下還沒請教三位公子,高姓大名?”
三人各自説了姓名。
於長壽連連拱手,陪笑道:“原來是二位丁公子、金公子,真是久仰得很!”
金瀾急於想知道自己三人如何被他們莊主救來的,這就朝於長壽問道:“於總管,在下三人如何被貴莊莊主救回來的,可得聞乎?”
於長壽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含笑道:“事情是這樣,敝莊莊主應邀參加重陽大會,回程……”
金瀾聽説這裏的莊主應邀去參加重陽大會,那麼這位莊主一定是爹的熟人了,心頭一喜,忍不住插口問道:“請問貴莊莊主高姓大名?”
於長壽欠身道:“敝莊莊主姓於,上千下里,江湖上人稱潛龍的便是。”
潛龍於千里,金瀾沒聽爹説過。
於長壽繼續道:“莊主在路上就發現有一條雙篷船,走在咱們前面,但行跡極為可疑……”他口氣微頓,就解釋着道:“譬如他們二連三天,從未打開過中艙,甚至連住在前後艙的人也從沒見過,事情有悻常情,必有其不能見光之隱,川中各幫之間,各有忌諱,莊主本來也不願多事。
但第三天同在一處碼頭停泊,晚上看到從中艙閃出一名黑衣漢子,他身法雖快,但莊主目光何等犀利,一瞥之間,就已看清艙中躺卧着三位年輕公子,好像是考相公,心中不由一動,因為考相公赴京趕考,身上必有充裕的盤纏,江上船隻,不乏翦徑匪徒,謀財害命之事,也時有所聞……
金瀾想起那天在後園小山之上的觀風亭,遇上一個白衣女子,自稱白素素,難道是她把自己三人運下船的?她劫持自己三人,目的何在呢?心中想着,並沒開口。
只聽於長壽續道:“莊主懷疑他們是一條黑船,這就朝他們船上飛落,那船上七八名水手,果然個個都有武功,看到莊主立即手持刀斧圍了上來,他們人數雖多,如何會是莊主的對手,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遇上的竟是莊主,口中嗯哨一聲,紛紛躍落水中,潛逃無蹤,就這樣把三位公子截回敝莊來的。”
他説得很含糊,但三人遇救經過,已有了一個大概的情形。
金瀾道:“在下三人蒙貴莊莊主援手,真是感激不盡,在下三人理該趨謁當面致謝,不知於總管可否代為先容。”
於長壽笑道:“三位公子都是樂山山莊中人,敝莊莊主自是歡迎之不暇,只是此刻為時已晚,敝莊主業已就寢,明日一早,在下自會陪同三位公子去見敝莊主的。”
説到這裏,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三位公子請到客房休息,在下給三位帶路。”説完,連連抬手肅客。
阿珠不待吩咐,已經點好燈籠,走在總管前面,給大家照路。
出了起居室,就是一條長廊,長廊盡頭,進入一道腰門,是一幢五開間的樓字,阿珠就在樓下站定下來。
於長壽領着三人登上樓梯,已有一名青衣使女在樓梯口迎着躬身道:“小婢見過總管。”
於長壽問道:“三個房間都收拾好了嗎?”
青衣使女躬身道:“回總管,都已收拾好了。”
於長壽一擺手道:“你見過二位丁公子和金公子,就去打開房門,讓三位公子瞧瞧,是否可以?”
青衣使女答應一聲,就朝三人躬身道:“小婢阿香,叩見二位丁公子、金公子。”
丁天仁道:“姑娘不可多禮。”
於長壽一揮手,朝青衣姑娘吩咐道:“你走在前面領路。”一面回頭朝三人陪着笑道:
“她是伺候樓上的使女,三位公子如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她好了。”
丁天仁抱抱拳道:“在下三人有阿香姑娘領路就好,於總管請回吧!”
於長壽爽朗的笑道:“三位公子是敝莊的貴客,在下自然要陪同三位看過房間再行告退,這樣明天莊主問起來,在下才能答得上去。”
説話之時,阿香已經推開一排三間房門,讓總管陪同三人看過房間。這是招待貴客的房間,房中設備當然甚是華麗,三人再三道謝,於長壽拱手告退。阿香忙着給三人沏上茶來。
丁天仁道:“阿香姑娘,這裏不用你招呼了,你也去休息吧!”
阿香向三人道了晚安,才行退去。
金瀾和易雲英卻在丁天仁的房中圍着卓子坐下。
丁天仁道:“今天不知幾時了,方才聽於總管説,好像我們至少也被迷昏了四五天呢!”
“不止!”金瀾微微搖頭道:“這裏的於莊主是去參加重陽大會的,他在回來的路上,發現我們的,這樣算來,我們被劫持,少説也有十幾天了。”
丁天仁道:“會有這麼多天了?哦,幹莊主去參加重陽大會,和令尊一定是很熟的朋友了,金兄認不認識?”
金瀾喝了口茶道:“重陽大會是川西武林同道一年一度的集會,輪流作東,還有各地知名之士應邀參加,小弟也並不熟悉。”
説到這裏,目光一溜丁天仁、易雲英二人,又道:“我們三人,也可以説是患難與共,小弟有一建議,不知二位丁兄意下如何?”
丁天仁道:“金兄有什麼話,只管請説。”
金瀾臉上微微一紅,説道:“小弟和二位丁兄一見如故,大家又經歷了這次危難,所以……想和二位義結金蘭,作個口盟兄弟……”
丁天仁沒待他説完,就欣然道:“金兄説的正合我意,我們今後就以兄弟相稱,患難與共,生死不渝。”
金瀾更是喜上眉梢,含笑説道:“丁兄同意了,那我們應該敍敍年齒才是。”
三人説出年齡,丁天仁十九、金瀾十八、易雲英十七。
金瀾喜孜孜的朝丁大仁、易雲英二人説道:“我們從現在起,就這樣排定了,你是大哥,我是二弟、也是二哥,你是三弟。”
易雲英本來就不願和金瀾結為兄弟,她總有大哥好像被金瀾搶去了的感覺,但礙着大哥,又不好表示什麼,這時故意用手背掩民打了個呵欠,説:“大哥,我好睏,不早了,二哥也該去休息了。”
丁天仁忙道:“對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去面謁這裏的於莊主,大家是該早些去休息了。”
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晨,三人盥洗完畢,於長壽已經來了,他拱着手道:“三位公子早,敝莊主特地要在下前來邀請三位公子共進早餐。三位公子請。”
丁天仁拱手道:“有勞於總管了。”一面朝金瀾、易雲英含笑道:“兩位賢弟,我們快走,別讓莊主久等了。”
於長壽笑道:“在下替三位領路。”
出了客舍,丁天仁道:“於總管和莊主是本家吧?”
於長壽得意的點頭道:“咱們這裏大部份都是姓於的,算起來莊主還是在下的堂兄。”
金瀾問道:“請問於總管,這裏離嘉定,是不是很遠了?”
於長壽笑道:“嘉定是在四川西南,這裏已是湖北的中部,相去足有一千多里遠呢!”
金瀾原以為百里洲離嘉定最多不過一二百里遠近,聞言不禁驚異的道:“會有這麼遠了?”
於長壽道:“歹人劫持三位公子,走的是水道:“從岷江進入長江,一路東流,可以説是順流而下,比走陸路要快捷得多了。”
丁天仁雖沒出過遠門,但長江總聽説過,唐詩上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穿行巫峽,直下江陵,就算沒有親身經歷,也可以意會得到!
易雲英道:“那白索素為什麼要劫待我們呢?”
丁天仁道:“她可能和二弟令尊有仇,要劫持的大概是二弟,我們只是陪襯罷了。”
金瀾氣憤的道:“那妖女真給我遇上,決不會放過她的!”
説話之時,已經來到一處院落,於長壽在階前略一住足,説道:“啓稟莊主,丁公子三位來了。”
只聽裏面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説道:“快請。”
於長春抬抬手道:“三位公子請。”
丁天仁等三人剛跨上三級石階,只見從裏面已經迎出一個人來,這人中等身材,面頰瘦削,頷上留着一把花白鬍須,雙目炯炯有光,這時迎着三人含笑抱拳道:“三位公子請了,昨晚招待不周,務請多多原諒,快請裏面坐。”
他不用説就是這裏的莊主潛龍於千里了。
丁天仁現在是三人中的大哥,自然由他答禮,拱拱手道:“在下主人多蒙莊主從歹人手中救出,正要向莊主叩謝呢!”
於千里笑道:“老朽只是把他們驚退而已,這也算不了什麼,來,來,大家裏面坐下來再談。”
他引着三人進入屋中,這是一間並不很大的餐室,中間一張紫檀八仙桌上,早已放好了四副碗筷。
於千里抬手道:“三位公子請坐,老朽要廚下做了幾式早點,到了敝莊,就不用客氣,和自己家裏一樣,隨便坐好了。”
三人謙讓了一陣,仍由於千里坐了上首,三人也依次坐下。”
於千里含笑看着三人,問道:“老朽還沒請教三位大名呢!”
丁天仁站起身,説了自己三人姓名,易雲英當然還是叫做丁天義。
於千里忙道:“丁公子快請坐下,哈哈,三位公子就像天風吹來的一般,真是明珠玉露,少年雋才,給敝莊平添了不少光輝。”
丁天仁連説不敢。
這時青衣使女端上四式細點,四式小菜,並給四人裝了稀飯送上。
於千里舉筷道:“來,來,這是家常小點,三位公子請隨便用,不要客氣才好。”
三人也就不再客氣,各自吃了起來,四式細點,有甜有鹹,都是湖北的名點,丁天仁三人從未到過湖北,但覺十分可口,卻叫不出名稱來。
金瀾吃了兩個點心,一碗稀飯,就停下筷來,一面抬目問道:“在下昨晚聽幹總管説起,莊主是應邀參加重陽大會去的,想必和家父是極熟的朋友了?”
於千里哦了一聲,目注金瀾問道:“金公子令尊是……”
金瀾道:“家父名諱上贊下臣。”
“啊,哈哈!”於千里豁然大笑道:“原來金公子是金老哥的賢郎,老朽和令尊相識幾十年,自然是熟朋友了。”
金瀾慌忙離席拜了下去,説道:“老伯是家父的老友,乃是小侄的父執,請受小侄一拜。”
於千里連忙雙手相扶,説道:“金公子不可多禮,快快請起,哈哈,咱們既是世交,老朽也不客氣稱你一聲世兄就好了。”
金瀾回到座上落坐,説道:“小侄和二位丁兄,是在寒莊遭一個叫白素素的妖女所劫待的,家父大概還不知道……”
於千里沒待他説下去,就截着道:“老朽此次應邀趕往樂山山莊,但卻並沒見到今尊。”
今年重陽大會是由擎天手金贊臣當值作東,他趕去樂山山莊,怎麼會沒和主人見面?
金瀾聽得不由一怔,急急問道:“老伯怎會沒見到家父呢?”
沒見到爹,自然是爹出了什麼事,他那得不急?
於千里雙眉微攏,沉吟了一下,才道:“其實這次重陽大會也並沒有舉行!”
重陽大會,每年一次,是川西武林中一件盛事,雖然並沒。有什麼儀式,也不能説“大”,因為只是十幾個門派的老朋友的集會。“重陽大會”是武林中人這樣稱呼它的而已,今年由樂山山莊當主人,與會的人也早就到了幾位,怎麼會沒有舉行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金瀾急着問道:“那是為什麼呢?”
幹千里一手摸着鬍鬚,徐徐説道:“老朽在重陽前兩天趕到樂山山莊,只遇上貴莊的任總管,據告令尊和已在莊上作客的青羊宮觀主景雲子、歸耕雲、還有邛崍石破衣等三位,早在兩天前忽然離奇失蹤,下落不明……”
“家父失蹤了?”
金瀾聽得一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爹同時失蹤的竟然還有景雲子,歸耕雲和石破衣,憑這四個人的武功,合起來幾乎已無抗手的人!
對了,一定是她,那個自稱白素素的妖女,自己和大哥三人,不是一無所覺就被她迷翻了嗎?想到這裏,不禁怒聲道:“一定又是那妖女使的手腳了!”
於千里目光一動,問道:“世兄方才也曾提到三位小兄弟遭一個叫白素素的劫持,可否説得詳細一點?”
金瀾就把當日在後園觀風亭遇上一個自稱白素素白衣妖女一事,詳細説了一遍。
於千里一手捻鬚,沉聲道:“數十年來,老朽在長江上下游還小有名聲,卻從未聽説過有這麼個白衣女子,此人到底是何來歷……”
金瀾聽説爹無故失蹤,心頭已是歷煩如麻,一下站起身來,拱拱手道:“小侄多蒙老伯援救,只是家父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小侄急於趕返寒舍,要向老伯告辭了。”
於千里微微一怔,接着含笑道:“世兄身為人子,令尊失蹤,難免心急如焚,但此事急也無用,要營救令尊,就必須要查明令尊等人的下落,究為何人所劫待,所以世兄務必保持冷靜,再行設法,老朽和令尊相識數十年,豈會袖手不管,世兄且請坐下。”
金瀾只好依言坐下,抬目道:“老伯……”
於千里道:“三位如果不用了,就請到老朽書房再作詳談。”
丁天仁道:“二弟,於莊主説得極是,伯父失蹤,你要保持冷靜才是。”
金瀾望着他,説道:“大哥,小弟方寸己亂,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於千里站起身,笑道:“世兄但請寬心,令尊並非一人失蹤,此中也許另有陰謀,但決不會有事的。”
他領着三人走出膳廳,右首就是一排三問寬敞的書房。書房左首是一間小型的客室,上首放一張雕花木炕,左右各有一排椅幾。能在他書房裏坐的,都是於千里平日最知己的好友了。
四人落坐之後,一名青衣使女立即沏了四盞香茗送上,就退了出去。
金瀾已經刻不容緩的望着於千里説道:“老伯可有什麼見教嗎?”
於千里朝池點點頭,徐徐説道:“此人劫待世兄三位於前,令尊等人又離奇失蹤於後,而且又當重陽大會前夕,這就頗耐人尋味了!”
金瀾只是望着他,沒有説話。
於千里續道:“由此可見令尊等人的失蹤,很可能和重陽大會有關……”
金瀾依然沒有開口。
於千里又道:“他們劫持三位小兄弟,那是因為你們三人年齡相仿,一時弄不清那一個是你世兄……”
金瀾道:“他們劫持小侄,又是為什麼呢?”
於千里微微一笑道:“因為今年重陽大會的主人是令尊,他們劫持了世兄,就可以要脅令尊了。”
説到這裏,口氣微微一頓,接道:“這雖是老朽臆測之詞,但衡諸世兄三人被人劫持之後,令尊等人又相繼失蹤,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
金瀾道:“重陽大會其實只是家父幾位好友一年聚有一次罷了,也算不得什麼大會,怎麼會有人要脅家父呢?”
於千里含笑道:“世兄説得不錯,重陽之會既然稱不上什麼大會,你知道何以江湖上人卻要叫它大會呢?”
金瀾道:“小侄不知道。”
於千里笑了笑道:“因為重陽這一集會,人數雖然不多,除了峨嵋派是出家人,不曾參與之外,多是西川一派宗主,尤以青羊宮主景雲子和歸雲莊主歸耕雲,還是武當派門人的師弟,令尊是少林俗家名宿,當今江湖上已有二十年沒有推舉武林盟豐了,試想重陽之會,雖説只是川西武林人士的集會,但在會中的一言一行,實足以影響中原武林,所以江湖上人要叫它重陽大會也在於此了。”
金瀾道:“老伯不説,小侄還不知道呢!”
於千里笑了笑道:“如果某一個有野心的人,能夠控制重陽大會,豈不等於控制了川西武林,也有足夠力量影響中原武林了?”
金瀾疑惑的道:“這個有野心的人會是誰呢?”
於千里微微嘆息一聲道:“只要是江湖上人,誰都免不了有野心的。”
他這話啓然只是感慨之言,也像是在回答金瀾,接着目光一抬,又道:“因此令尊等人的失蹤,可説牽連極廣……老朽原非重陽大會的人,此次是應令尊之邀的,老朽趕到貴莊,是在重九前兩天,也就是會期的兩天前了,就算令尊和景雲子等四人失蹤,其餘的人也應該全趕來了,但據貴莊任總管見告,其餘的人竟然一個也沒來……”
金瀾問道:”老伯知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人呢?”
於千里又喝了口茶,才道:“諸如大涼劍派的封雲山,自流井的金長生、劍門山的白三元、九頂山八角廟的張述古、婁山的婁子賢。”
金瀾道:“小侄好像聽家父説過,但他們怎麼會不來的呢?”
於千里道:“這些人和令尊都有幾十年交情,他們不會不來,但卻一個不見,老朽當時就感覺到事有蹊蹺,因此就不曾在貴莊停留,原船返航……”
金瀾問道:“老伯認為有什麼蹊蹺呢?”
於千里續道:“九月半老朽另有一次集會,所以就匆匆走了,但老朽心有所疑,尤其此事關連極大,已要副總管丁盛去暗中調查了。”
説話到這裏、目光盯着金瀾藹然道:“世兄但請放心,丁盛一定會有消息來的,而且後天百里洲也有一次集會,那是長江上下游的幾個同道在此集會,也許會有重要消息,世兄三位不妨多留一二日,和他們見見面。”
正説之間,只見總管於長壽急匆匆的走了進來。照説莊主正在和客人談話,他身為總管,應該先向莊主報告之後再進來,尤其他進來之時,顯得十分匆忙,臉色更是凝重,可見必有緊急之事!
於千里立即回過頭去,問道:“長壽,有什麼事嗎?”
於長壽應了聲“是”,一直走到莊主身邊,俯下身子,附着莊主耳朵,低低説了幾句。
於千里坐着的人,身軀驀然一震,急急問道:“他人呢?”
於長壽道:“就在大天井裏!”
於千里又問道:“是什麼人送來的?”
於長壽道:“不知道,他們只是把他放在咱們莊前廣場上,是值日莊丁發現的,就來向屬下報告……”
於千里怒哼了聲道:“咱們這裏四面環水,他們從那裏來的,又如何讓他們走的?”
於長壽低下頭去,躡躡的道:“屬下查了,對方乘來的是一艘快艇,放下丁副總管屍體,就離岸而去。”
“真是飯桶!”
於千里幾乎氣紅了臉,拍着椅於靠手,怒聲道:“咱們巡江的人呢?難道都死光了?”
於長壽依然躬着身道:“屬下已要李副總管派入搜索去了。
幹千里哼了一聲,問道:“你找出他致死之因了嗎?”
於長壽臉上一紅,欠身道:“屬下已經檢視過丁副總管全身,卻找不出他傷在何處?”
於千里虎的站起身道:“走,讓老夫去瞧瞧!”
一面回頭朝金瀾説道:“丁副總管就是奉老朽之命,去調查令尊等人失蹤之事的,世兄也不妨隨同老朽前去看看。”
金瀾點着頭應了聲“是”,一面抬目朝丁天仁問道:“大哥去不去?”
丁天仁道:“愚兄自然陪賢弟一起去了。”
於長壽已經不待吩咐,走在前面,於千里也不和三人客氣,跟着就走,金瀾和丁天仁、易雲英跟在於千里身後,出了書房,一路往前進行去。
於千里心頭極為憤怒,路上沒有多説,金瀾等三人身為客人,自然也不便説話。一直來至前進,只見一道腰門外面站着兩個一身勁裝手持朴刀的壯漢,看到總管陪同莊主走來,立即躬身為禮。
於長壽伸手推開腰門,讓莊主和金瀾等人走在前面。從腰門進去,即是大廳的走廊,廊上也站着兩個持朴刀的莊丁。
大天井左首果然挺挺躺着一具屍體,身上覆蓋了一片草蓆。
於長壽搶在前面,急步走下石階,等莊主走進,就俯下身去,揭開草蓆。
於千里看到副總管丁盛的屍體,雙目不禁起了一陣霧水,悽然道:“丁盛追隨老夫四十餘年,沒想到竟會遭人毒手,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
他俯下身去,仔細查看了一遍,依然找不出傷在那裏?口中忍不住怒哼道:“這兇手果然狡猾得很,殺人不留痕跡,這手法……看來老夫也是查不出來了,唔,長壽,你先替他買棺厚殮,等後天大家到了,再讓大家看看,也許可以找出他的死因來。”
於長壽應了“是”,隨手又覆上草蓆。
丁天仁雖然毫無江湖閲歷,丁副總管全身沒有傷痕,自然不知道是什麼手法?但他卻聽得出於莊主的口氣,好像他已經想到了,只是有某種顧忌,才沒説出來、傍晚時分,花廳上燈光如晝,一張大圓台面上,牙著銀盃,掩映生輝!
今晚是洗塵宴,莊主於千里給前來百里洲的幾位老朋友洗塵,客人中當然也有丁天仁等三人在內。
這次來的六位客人中,以巢湖蒙叟的身份最高,因此他坐了首席,年事也最高,一頭白髮,看去少説也有七十五六歲了。
巢湖蒙望個子本來不高,再加腰背已彎,看去更是瘦小,手上拿一支竹節旱煙管,紅得發紫,上個紫金旱煙鬥,卻有孩童拳頭大小。
據説他叫蒙望,是心儀蒙莊而名的,巢湖蒙斐,在大江南北名頭極響,輩份極尊,為人更是謙和,因此也極受江湖同道的推崇。
第二位是荊門山主季傳賢,生得個子高大,方面大耳,黑髯飄胸,相貌極是威重,年約六十出頭,也是長江上下游一言九鼎的人物。
第三位是徘教總掄主羅長髮。排教一向被視為帶着神秘色彩的一個教會,不僅武功滴異,據説還會法術。總掄主是他們教中對外的總負責人,地位極高。
羅長髮中等身材,自臉無須,看去不過五十出頭,卻是個相當温文有禮的人,你如果不知道他來歷,只當他是個文弱的商賈人,誰會想到他竟是威鎮長江上下游的排教總掄主?
另外三人,號稱雲夢三怪,第一個面如長驢,沒有一絲笑容,身材矮胖,凸着肚子,穿一件香灰色大褂,是老大冷麪屠夫束大成。
第二個白麪文士,身穿一襲青衫,手持招扇,是老二陰世秀才文中秀,據説他確實中過秀才,為人又工幹心機,才有陰世秀才這個外號。
第三個身材不高而壯,雙肩極闊,臉色較黑、濃眉,連鬢胡的是老三黑手神赫連天。他練的“黑煞掌”.中人必死,是江湖上幾種極厲害的掌功之下,才有黑手神之號。
主人於千里給大家介紹之後,自有一番互相酬醉的話,不必細説。
丁天仁心中暗暗忖道:看於莊主邀來的這些朋友,好像沒有一個名門正派中人,但也不像黑道。
這時兩名莊丁陸續送上菜來,一名青衣使女手執銀壺,給各人面前斟酒。
於千里站起身,一手舉杯,説道:“今天是我們長江盟幾個老兄聚會的日子,兄弟特別邀請了蒙望,又有丁公子三位在寒莊作客,兄弟真是感到非常高興,先敬大家一杯,聊表地主一點敬意。”
説罷,一飲而盡,大家也迅速站起,和他對於了一杯。
丁天仁心中暗道:聽他口氣,這些人都是長江盟的人了,長江盟,自己從沒聽人説過,不知是白道還是黑道?
於千里並未坐下,站着又道:“兄弟要向諸位老哥報告的,是半個月前兄弟應樂山山莊金贊臣老哥之邀,趕去參加重陽大會,兄弟是在重陽前兩天到的。”據樂山山莊任總管見告,擎天手金老哥和會前已經趕到成都的青豐宮觀主景雲子、歸雲莊歸耕雲老哥、鄧蛛石道長等四人無故離奇失蹤……”
巢湖蒙叟雙目乍睜,問道:”這四個人加起來,武林中已經很少有對手了,怎麼會無故失蹤的呢?”
於千里一指丁天仁等三人,續道:“當時在樂山山莊作客的有丁老弟賢昆仲,當晚酒後由金世兄陪同,前去後園小山上觀賞夜景,遭人迷翻劫持……”
一面把丁天仁三人遇見一個叫白素素的女子,以及自己把三人救來的經過,簡單的説了,接着又道:“丁老弟三位失蹤後不久,(在樂山山莊來説,三人也是無故失蹤)金老哥四人又無故離奇失蹤,應該不是巧合了……”
大家都在點着頭。
於千里口氣略為一頓,續道:“因此兄弟留下了隨行的敝莊副總管丁盛,要他暗中調查金老哥等人失蹤的真相,丁盛隨兄弟多年,為人精細,兄弟相信他一定會有蛛絲馬跡可以發現。不料昨日傍晚,忽然有人把他屍體送來,放置在敝莊廣場,經兄弟仔細檢查,身上竟然絲毫找不出致死的傷痕……”
羅長髮驚異的道:“會有這種事,於兄可曾查出是什麼人送來的?”
荊門山主季傳賢道:“此處四面環水,外人絕難進入,水面上也有巡邏的船隻,要從水道運來,也不是容易的事。”
於千里點頭道:“季兄説得極是,對方確是從水道運來的,那是一艘快艇,等敝莊巡邏船發現,已經追不上了。”
陰世秀才文中秀攢攢眉道:“江湖上能夠把人擊死而不留痕跡的,除了九陰摧心掌,只有……”
“寒冰掌。”冷麪屠夫束大成道:“回為它擊中人身,血脈立時凝結,全身僵凍而死,三日之內屍體猶觸指奇寒,但三日之後,寒氣已褪,就找不出半點傷痕,即使剖開屍體來,也看不出傷處了……”
丁天仁心中暗道:寒冰掌,那不是雪山派的獨門掌功,原來竟有這般陰毒!
“唉!”季傳賢輕輕哎息一聲道:“如此看來,很可能就是他們了,峨嵋派宣佈封山之後,在川西可能阻礙他們的就是重陽大會幾個會首,咱們長江盟當然也是他們的下一着必須吃掉的棋子了。”
他雖沒明言,但口中的“他們”,指的明明就是雪山派了。
黑手神赫連天怒嘿一聲道:“隗通天敢和咱們長江盟作對,咱也未必怕了他。”
他是直性子人,所以一口就把隗通天叫了出來。
“他要問鼎中原武林,長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陰世秀才文中秀道:“咱們合起來雖然不怕他們,但咱門各處一方,他只要一路東來,一個個的把我們吃掉,實在方便得很。”
他不待大家開口,接着又道:“試想樂山山莊有金老哥和景雲子、歸耕雲,加上石破衣,這四人合在一起,以他們的武功來説,和咱們這裏任何四位,也都差不多了,但卻一樣失了蹤……”
金瀾忍不住道:“他們施的是令人事前沒有防範的迷香。”
文中秀朝他笑了笑,又道:“兄弟方才的意思,和這位金公子説的完全相同,以金老哥等四人的武功,原也足可應付突發事件,但就是事前沒有防範之心,咱們要對付未來的情勢,第一就是要加強戒備,互設……”
底下的話,還沒説出來,陡聽廳外響起總管於長壽一聲暴喝道:“什麼人,還不站住?”接着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説道:“老夫是找你們莊主來的,你給我站開去!”
接着就響起“砰”然一聲大震!
這兩人的話聲,大家都聽到了。
於千里迅速站了起來,口中喝道:“外面是什麼人?”
他堪堪離席,只聽履聲轆轆,一個高大人影已經走近花廳門口。
他身後又響起於長壽的一聲怒喝:“你還不站住?”人已急撲而至!
那高大人影轉過身去道:“老夫不想傷你,你看,於莊主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他右手衣袖一抬,又把於長壽震退了三步。
這一瞬間,於千里已經看清站在花廳門首的是一個高大黑袍人,只是還沒看清此人的面貌,口中喝道:“長壽,讓他進來好了。”
黑袍人這才回過身來,朝於千里拱拱手道:“於莊主請了,老夫沒想到於莊主正在宴客,廳上還有這許多高朋在座,真是不好意思。”
隨着話聲,舉步跨入花廳。
現在大家都看清楚了,此人除了一身黑袍,臉色黝黑,除了炯炯雙目如兩點寒星,如果燈光稍暗,就會看不清他的五官。
在座的人,除了丁天仁三人之外,其餘都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什麼牛鬼蛇神沒有見過,此人臉上分明塗了易容藥物,豈會看不出來?
於千里兩道目光一直盯注着他,此時也略為抱拳,沉聲道:“閣下夜闖敝莊,自然不是無名之輩,於某想請閣下先亮個萬兒。”
黑袍人大笑道:“哈哈,於莊主太抬舉老夫了,老夫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動,正是無名之輩,賤名説出來了,於莊主也未必知道,不提也罷!”
他不肯説。
於長壽沉哼一聲道:“那麼閣下找於某不知有何見教?”
黑袍人喉頭髮出一陣咯咯乾笑,説道:“老夫來找於莊主,正有一件大事奉告,此事也關連到長江盟,巧的是今晚長江盟諸位高人全在這裏,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