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劍池見慕容英雄肯來找他,高興不迭。
他一直想報幕容世情之深恩。
無奈慕容世情宛若閒雲野鶴,幾次拜謁,都避而不見,曲劍池實無勇氣再作騷擾。
如今慕容英雄來間,曲劍池悉盡相告。
一一既然蕭秋水素與權力幫為敵,慕容英之死斷不會是蕭秋水所為。
——想必是蕭秋水與慕容英共同作戰,也就是説,如果想找到慕容英何以死得如此不甘之原因,必定要先找到蕭秋水,因為他是目擊證人。
——只要蕭秋水還未死。
所以慕容英雄立即動身。湖北“神州結義”大會,蕭秋水已掀起這一股武林新興勢力,激起一股熱情澎湃的人。蕭秋水不可能不來。
曲劍他也願意動身,不待慕容英雄相約,也要找到蕭秋水,問個清楚。
他雖已老邁,但只要可以為慕容世家盡力之處,他自當盡力。
而且不遺餘力。
這時曲家姊妹也嚷着要到湖北去湊熱鬧,曲劍他表面不反對,但借順便遊覽風景的名義,使自己兩個心肝寶貝隨實力相當可觀的豪客荊秋風陸路前往,自己卻與慕容英雄,借水路先到當陽,處理了這件事情再説。
卻不料他們在湘江之上,遇到了可怕的截殺。
斜風細雨,打在曲劍池和慕容英雄的臉上,卻有着迥異的感受。
曲劍池老了。
自從他左手斷了五隻手指後,他的雄心已經消沉,而右手尾指又被墨家第一劍手墨夜雨削斷後,他更壯志消磨,只想靜度餘年,保留剩下的四隻手指,不理世事。
人當失掉自己所有的東西后,才會對原來有的珍惜起來——這對於仗劍一生的曲劍池來説,是垂暮之年才悟得的道理。
細雨輕打在他的臉上,猶如捶打在他骨骼深處那麼重。他的風濕痛、刀掌擊、內外傷的舊症又發作了。
——這是不是我最後淋的一次雨了?
他心中浮現瞭如此不樣的一個念頭。
慕容英雄可不是那麼想。
他的臉並不俊秀。方正、國字臉。但有男子氣,有一種有責任感,敢擔當的果決氣概。
——在慕容世家中,比他俊美十倍的何止百人,武功高過他的也逾十人,他之所以有如此獨特的地位,乃因他偉岸的軀體中,有着超人的意志和超乎尋常的手腕。
——人在江湖,不獨特便被埋沒。慕容英雄不想被埋沒,在他鐵骨偉軀裏,堅強的志魄與錚錚的傲骨,使他在江湖上,一直是屹立着的,不肯也不願意被埋沒。
細雨霪霪。慕容英雄想到他在太行山除“九熊”。人們夾道相迎,簇擁歡呼。就在那晚,他佔有了小冰,那看來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一旦燕好卻熱情如火的女子。
慕容英雄微微地笑開了;在他一生披膽瀝血的戰役中,也不知夾雜着多少路柳牆花之嘆息……只是人們不知道他英敏果敢的個性下,還有着這些少女夢裏的嘆息……
就在這時,他的夢遽爾醒了。
一艘快舟,待他發現時,已經駛得很近很近。
他扳開船伕,擰轉掉桅,但已來不及,對方的船首似撅子,“轟”地切人了他的船身。
大浪湧進來。
在艙中的曲劍池也跳了出來。
一個身經百戰以上的老劍客,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能鎮定得下來。但他向側邊的“青年人”望去時,才知道什麼叫做“安若磐石”。
舟子已快沉下去了,海水不斷地灌進來,然而慕容英雄連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眉頭也不多蹩一下。
那船上有五個人,照舊絲風不動,在吃喝着。
中幾有三個人,左右旁幾各一人。
曲劍他一瞥,臉色陡然變了:“鴻門宴!”
慕容英雄依然卓立在斷舟上,沒有動作。
但他的瞳孔在收縮。
一一南宮世家?
他認得這些人,如果南宮世家有八個高手的話,這舟中五人無疑便是其中首席的人。
——南宮漢,南宮楚,南宮增、南宮莊、南宮伯。
這些人只要遇上任何一個,已經不好惹。
而今居然來了五個!
他不知道南宮世家因何能算準他在江上——他最敬仰慕容世情,所以行事方式也似慕容世情一樣,飄忽,無羈,捉摸不住。
但是這次顯然對方早已盯上他了。
而且一照面就把他立足之地毀去。
他真後悔不該憶起那些不該憶起的東西,而沒有及時去注意應該注意的事物。
細雨此刻像小冰那冰涼的手,用冰涼的毛巾,冰冷地擰在他臉上:清醒!
南宮世家對慕容世家,心理上可以説是非常複雜。
數百年來,南宮世家一直在武林世家上排名第一,但聲名卻一直不及慕容世家響亮。
南宮世家從煊赫到沒落,都是因為與墨家及唐家拼戰之結果。
“甫宮,墨。唐”三家之拼,源自於昔日三大家族派兵圍剿燕狂徒時,各為保存實力,沒有出盡全力,互相指責,最後導致大打出手,血流成河,所以燕狂徒反未在該役中受傷。
三家互拼結果,唐家出類拔草,更加聲威日壯;墨家勢力範圍鋭減,但因死人較少,實力依然彌堅,至於南宮一家,除一流高手“七傑一秀”以及十數名旁支子弟外,幾乎死光死絕。
南宮世家所幸保存“七傑一秀”,所以仍能在武林四大世家中排名,但已有名無實,且最妒恨慕容世家的聲譽日盛。
南宮世家因而投入權力幫,柳五亦策劃南宮無傷竟逐“神州結義”之武林盟主一席,條件是南宮世家抵制慕容世家。
這條件南宮世家自然欣然相允,只不過在暗中,還加了一項。
他們是真正希望南宮無傷能當上武林盟主之位,培養實力,重振家聲,以望有一日脱離傀儡掌握,而發揮南宮世家的影響力——所以他們私下不但要滅慕容世家,同時也對李沉丹指示之方針——對付來歷不明之皇甫高橋,抵制慕容世家,拉攏蕭秋水——這諭示,南宮世家只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事實上,利用權力幫的支援,登上寶座,殺皇甫高橋,殺慕容若容,殺蕭秋水,都在所不借。
——如果能在“神州結義”選拔前先殺一兩人,則更可減輕南宮無傷的壓力。
這是南宮世家的人私心所願。
所以慕容世家撞着了南宮世家,就似犬與狼相遇,勢無可免地廝殺一場。
如果慕容英雄是犬,那將要變成落水狗了。
因為他的姿勢雖然不動,舟子卻慢慢灌進了水,緩緩往下沉了。
而且野狼不上一隻。
慕容英雄身形沒有絲毫稍動,心裏卻搖動得厲害。
放棄立足點,則只有大江茫茫;飛過對舟去,對舟卻有待機而噬的惡狼!
生死一發,怎容他片刻猶豫!
曲劍他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突然飛撲了過去:整個人平平貼着水面,掠入對方船中。
他決定先搶過船去,惟有這樣,才能轉移對方的目標,爭取慕容英雄搶入船中的時間。
他想法是對的,可是做法卻是錯的。
他平平點水掠去時,對方船首驀然開了兩個洞。
機括一開,穹簧一彈,兩支勁矢,閃電也似地射到。
曲劍池倏地拉拔水平,全力竄起!
就在這時,一人撲出,一記板斧,橫斫入曲劍池肋骨內。
出手的人就是南宮增。
曲劍他的搶登,只吸住了南宮增。
而慕容英雄的確把握住了時機——他在曲劍他掠起的同時,也飛了出去。
竟是飛跳向水中!
南宮莊大喝一聲,持雁翎刀飛截過去!
可是這時,慕容英雄的身法驀然變了。
倏然一折,變作反竄向舟側。
要知這凌空改換方向們身姿是極難做到的,何況在這等迅急的閏躲下。
但是慕容英雄做到了。
可惜他還未撲到船側,南宮伯已持叉在手,一叉向他刺來!
慕容英雄的“東海水雲袖”一卷,已套住鋼叉,右手“流風天閣掌”已迫了過去。
他只求先迫退南宮泊——只是他足能沾地,就可一搏。
南宮伯是被他迫退了,而且在一招問“空手入白刃”奪下了鋼叉。
但他的雙足卻永遠不能落地了。
因為兩道飛拔急閃,已把他雙足齊踝削斷!
發出雙鈸的人是南宮楚。
他落到船中時,南宮漢雙指已捏住他的喉核,陰側側地告訴了他一句話。
“你的人頭,會幫你送給朋友去。”
南宮世家的武功中,南宮漢最深沉,計謀,手段都最高,武功上卻是南宮楚的一對飛鈸最強,其次是南宮增的板斧,接着是南宮良的策略和牛耳尖刀,跟着下來是南宮噲的青龍刀,再下來是南宮莊的雁翎刀和南宮伯的鋼叉,但是南宮漢與南宮楚的武功,加起來也未必是南宮無傷之敵。這是江湖傳聞,梁鬥當然聽過一些。
他看到慕容英雄和老劍客曲劍他的頭顱時,就知道事無善了。
就算南宮世家不找他們算帳,他也要找南宮世家討回公道。
梁鬥跟曲劍池很熟,在情義上,理當如此,何況他也曾受過慕容世情的恩澤。
在他未成名之前,“無量台”是他修習之地,有一天經過了一個人,給一隻頑皮的小狗不小心咬了一口,那人竟殘忍地毆打那頭小狗,撬光了它的牙齒,割掉了它的鼻子,梁鬥忍無可忍,要維護那頭小狗,那人便也要毆打梁鬥。
梁鬥當然不讓他揍,反而“教訓”了那人一頓。後來皇甫家族的主人皇甫崇來了,他才知道那人就是皇甫崇的獨子皇甫謙。
梁鬥那時候的武功,最多隻能與皇甫祟的兩個弟弟皇甫彬與皇甫杉打個平手,要以一敵三,絕無可能,就在危急時,慕容世情出現了,舉手投足間,殺了皇甫彬與皇甫杉。
這釀至皇甫家的人憤嫉若狂,舉家全力攻打慕容世家,結果卻被慕容小意與慕容若容殺得落花流水,皇甫謙敗亡,皇甫崇也重傷,鬱鬱而終。這是梁鬥與慕容世情的一段淵源。
同時梁鬥對現下武林中盛傳的”皇甫公子”皇甫高橋,也甚為納悶——什麼時候已沒落了的皇甫世家又多了一位這樣驚世駭俗的青年高手?
在另一方面,慕容英雄為南宮世家的人所殺,粱鬥更不能坐視。
梁鬥沉吟了一下,用一種極為壓抑的聲音問:“甫宮世家的人,你們究竟想怎樣?”
一陣嘿笑。
南宮漢又好又鬼地道:“剁下你們每人一隻右手,發誓下去湖北,那就算了。”
孟相逢冷笑問:“你們不想讓我們參加‘神州結義’大會?”
南宮漢反詰道:“你們若去當陽,肯不肯支持我們家的無傷?”
孔別離道:“支持。”眾人自是一奇,他隨即又道:“他坍台時我們拍手掌拍腳板拍屁股都一定支持。”
鐵星月哈哈一笑,好玩笑的脾氣又“發作”了:”南宮無傷若倒台,我丟臭雞蛋;他若不下台,我就扔番茄、草鞋、毒蛇……”
邱南顧接道:“我丟香蕉皮,還有馬蜂窩,更加一點胡椒粉……”
秦風八奇道:“你撒胡椒粉,全場豈不都要打噴嚏?”
陳見鬼笑道:“其實只要老鐵上去放一個屁,南宮無傷就要全身傷咯,若論暗器,老鐵的屁凡是有鼻子的人都無可抵禦,排行還應在唐門暗器之上。”
鐵星月眯着眼睛咧着大嘴,笑到鬼鬼的樣子,居然謙遜地道:“失禮。失禮。”
南宮世家的人開始莫名其妙,後來變了臉色。在樹上的幾人瘋言瘋語,居然沒把他們南宮世家的“鴻門大陣”放在眼內!他們卻不知道,好似鐵星月、邱南顧這等人,不但天塌下來當被蓋,就算黃河氾濫,他們也只當強迫游泳罷了。
南宮楚怒道:“你們若要到麥城,就得先過‘鴻門大陣’!”
林公子冷冷反問:“怎樣過去?”
南宮楚咧開白森森的牙齒,道:“闖呀!”
林公子居然打了一個呵欠,橫睡在樹極上,洋洋地道:“我為什麼要闖過去?為什麼不是你們闖過來?”
唐肥也奸笑道:“武林中有云‘遇林莫入’,莫怪姑奶奶我沒有提醒你們喲。”説着也“砰”地放了一個響屁。
南宮世家自擺“鴻門大陣”以來,從未遇過此等尷尬事。
凡遇“鴻門宴”一擺,對方魂飛魄散,心驚膽裂,跪地求饒,當場嚇暈都有;也有頑抗到底,設法逃走,自殺不降,硬拼突圍的,就是沒有今晚的怪事,對方不逃,等他來攻,而且睡覺。
諸俠居然都有默契,各尋枝極,竟都互道晚安,瞑目而睡。
——究竟有沒有閉上眼睛,南宮世家的人看不到,不過輕微的鼾聲卻陣陣傳來。
南宮世家的人心中卻不謐靜。
——如此侮辱!
只要對方硬闖,甫宮世家”鴻門宴”中早有接戰的陣仗;如果對方力攻,也正中南宮世家下懷。就算對方佔了地利,分路逃竄,“鴻門大陣”自然也有應變的策略。
但對方居然不攻,甚至不守,反而睡了——今天已是三月十一的晚上了,明天就是三月十二:“神州結義”擂台大賽了,蕭秋水他們不急麼?
他們不急,南宮世家的人可急了。
就算連夜啓程,恐怕也未必一定趕得及助拳——單靠權力幫內應照顧南宮無傷,南宮家的人,可誰都下放心。
——他們竟敢睡着了!
南宮世家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這種蔑視。他們堅信急於趕路的這一干人,毋論怎樣,都不會睡得着,只要睡不着,便走會憋不住,衝出來……
那時南宮世家的“鴻門大陣”,便會全力發動截擊的功能,狙殺這一干可恨的人……
梁鬥心中是激怒的,慕容世家的慘案,他不能坐視不理。孟相逢、孔別離雖身經百戰、但對戰無不勝的“鴻門大陣”,心中惴然,林公子,唐肥,鄧玉平心中也忐忑,南宮世家的煞氣,與他們本身所散發的殺氣,絕對只強不弱,鐵星月、邱南顧,秦風八、陳見鬼、劉友、曲暮霜等人雖遊戲人間,但未敢妄動,因為他們的“大哥”蕭秋水沒有動。他們都唯蕭秋水馬首是瞻。
可是在他們心裏也充滿着不安。
這絕不如南宮世家的人所覲林子外觀那麼謐靜安詳。
等。看誰有耐性。這是梁斗的決策,同時也是“東刀西劍”以及蕭秋水的判斷。
只要他們表現不急,急的最終是南宮世家。
——問題是,誰先憋不住。
羣戰不似獨鬥,要考慮的是整體的軍防,部署,安排和戰力。
就算蕭秋水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眨眼間便可將對手七人。
盡皆殺死。
何況他還不知道自己實質的功力如何。
更且在衝殺中,他身邊弟兄的安全尤要顧全。
無論是自己等人衝入“鴻門大陣”中,或南宮世家的人殺入杉樹林中,都是險着。
放棄自己易守難攻的據點,將自己暴露在敵人的包抄下,是最不必要冒的險着。
所以誰都不願意先挺而走險。
靜靜的林中寂寂。
飲酒吃肉的人也寂靜無聲。
在牛乳般的月光下,寧謐得像秋草冬蟲都睡着們似的,睡得很恬很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