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城牆是聞名中外的,其形式遠比南京城方正,市井也有條不紊,證明在開城之初期就有周到詳密的計劃。
北京城歷經遼、金、元、明四朝建都,到了有清這一代,更加增修補建,共分內城,外城,紫金城,紫禁城四者。
那江湖上久享盛名,一面繡龍鏢旗震武林的八方鏢局,就坐落在天子腳下,這北京城的西城。
一圈丈高的圍牆,大門兩邊各四個擘窠大字“八方鏢局”。
兩扇大門厚厚的木板外包鐵皮,回頭釘一排排,一對鐵門環烏黑髮亮,門口對峙着一對石獅子,氣派異常。
燕十二頗不容易的尋到了八方鏢局前,眼望着那如今緊閉的兩扇大門,他眉鋒微皺搖了頭。
想八方鏢局鼎盛之時何等威風,如今出了事門前冷落,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在眼裏讓人心裏慘慘的。
燕十二揹着手打量了一陣,然後走過去直上大門前的石階,抬手扣門環,砰砰一陣響動,良久,才聽得裏頭有了動靜,只聽有個中年口音沉聲問道:“誰呀,敲門這麼敲法。”
燕十二微微一笑,暗道:“好大的火氣!”當即揚聲應道:“外來的人,請開門。”
“好話,”門裏那人冷笑了一聲道:“你不是外來的還會是裏頭出去的不成。”
隨即隆隆聲響動,兩扇門開了,一箇中年漢子當門而立,好雄偉的個子,好雄偉的相貌,寬寬的肩,厚厚的胸脯,胳膊粗得能一巴掌打死一條牛。
黑黑的一張臉上,巨目,闊口,獅鼻,一臉的絡腮鬍,兩眼微有血絲,一臉絡腮鬍長短不一,顯然有好幾天沒刮臉了,看樣子也有幾夜沒睡好,這幾天的心情夠瞧的,怪不得他那麼大火氣。
一身打扮很利落,短褲褂,褲腿繫着,袖子卷着,看上去不像鏢師,倒像個趟子手。
他一開門便瞪了眼,上下一打量,冷冷問道:“你找誰?”
燕十二抱拳道:“我姓燕,找貴局李廣義李鏢頭,麻煩尊駕為我通報一聲。”
那絡腮鬍大漢道:“你是幹什麼的?”
燕十二道:“我是個跑江湖靠手藝吃飯的,從石家莊來,受貴局龍總鏢頭之託,給李鏢頭帶信來。”
那絡腮鬍大漢倏伸巨靈掌,一把抓住燕十二的胳膊,震聲問道:“你怎麼説?”
燕十二不在意,道:“尊駕要是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説一遍。”
那絡腮鬍大漢有點急不可待,道:“不必,信在哪兒?”
燕十二道:“在我懷裏,尊駕鬆鬆手……”
那絡腮鬍大漢沒鬆手,左掌一探硬伸進了燕十二懷裏。
燕十二一怔説道:“尊駕這是幹什麼?”
那絡腮鬍大漢像沒聽見,一陣摸索從燕十二懷裏把龍嘯天寫給李廣義的那封信揪了出來,只有一張信箋,他鬆了燕十二就要展開來看。
“慢着,尊駕。”燕十二出手如風,劈手一把把那張信箋奪了回來。
絡腮鬍大漢一怔臉上變了色,瞪着眼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十二道:“尊駕就是李廣義李鏢頭?”
絡腮鬍大漢倒也老實,道:“不是!”
燕十二微一搖頭道:“那抱歉,龍總鏢頭交待,這封信要交李鏢頭!”
絡腮鬍大漢道:“我們總鏢頭是這麼説的麼?”
燕十二道:“不錯!”
絡腮鬍大漢道:“我怎麼知道你是從我們總鏢頭那兒來的。”
燕十二翻開信箋一角,把信箋左下角那個一筆的龍字往絡腮鬍大漢眼前一送,道:“這是龍總鏢頭的親筆,尊駕可以看看。”
絡腮鬍大漢目光微凝,猛然一陣激動,道:“我的天,可有了消息了!”
扭頭就走,剛走沒兩步,他突然又扭過頭來道:“你跟我來!”
燕十二邁步跟了進去,還隨手掩上了兩扇大門。
絡腮鬍大漢自見了那個一筆的龍字之後,態度改變了不少,見燕十二掩上兩扇門,他忙道:“謝謝,請問,我們總鏢頭、副總鏢頭、趙爺還有弟兄們究竟怎麼樣了?”
燕十二含笑説道:“等見了李鏢頭之後再説好麼?”
絡腮鬍大漢咧嘴勉強一笑道:“先跟您致個歉,我這兩天心情不太好,都是他孃的那狗孃養的説那趟鏢出了事,幾十個人全躺下了,一天來三回讓鏢局賠鏢,您別在意。”
燕十二含笑説道:“別客氣。”
他也沒詳問,反正見李廣義後一問就明白了。
他邊走邊打量這北六省頭一號的大鏢局,只見眼前這鏢局前院挺大,一條石板路直通往後,兩邊鋪着細砂,地上擺着兵器架,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樣利刃,擺的整整齊齊,另外還有幾具石擔、石鎖,只是空蕩寂靜不見一人。
他正打量間,忽聽前面落腮鬍大漢扯着嗓子叫了起來:“大夥兒都出來呀,都快來呀,總鏢頭有信來了。”
他喊了兩三遍,空蕩寂靜的鏢局前院馬上有了動靜,兩邊屋子裏一個連一個,一窩蜂般爭先恐後的跑出來十幾個,全是中年壯漢子,打扮跟絡腮鬍大漢同,神態也差不多,顯然這兩天心情都不大好。
只見那十幾個一個個瞪着眼問道:“老黑,真的麼,在哪兒,在哪兒?”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聲,絡腮鬍大漢一指身後燕十二還沒有説話,忽聽裏頭有人沉聲喝道:“老黑,什麼事這麼大呼小叫的?”
絡腮鬍大漢撇下燕十二飛步跑了過去,一躬身,激動的道:“二爺,您別怪老黑嚷嚷,這些日子來氣受夠了,我恨不得大叫幾聲才痛快,總鏢頭有信來了。”
燕十二抬眼看,只見絡腮鬍大漢站在一問屋門口,那間屋門口站着個人,中等身材,卅多歲,穿一身月白色的袍子,長眉細目,相貌英武,滿臉是剛毅色,兩道犀利的眼神極為奪人,他也滿臉的胡碴兒。
他兩眼直望着燕十二,平靜地道:“我知道了,帶信的是這位麼?”
絡腮鬍大漢一哈腰道:“回您,就是這位……”站直身扭過頭來道:“這位就是我們二爺!”
燕十二已到近前,一抱拳道:“李鏢頭!”
那中年漢子答了一禮道:“不敢,李廣義,請教!”
燕十二道:“燕,燕趙的燕,兩字十二!”
李廣義聞言微微一怔,目光一凝道,“燕兄從哪裏來?”
燕十二道:“石家莊!”
李廣義沒再多問,轉眼望向絡腮鬍大漢道:“老黑,沏茶!”又轉身向燕十二抬手道:“燕兄請廳裏坐。”
燕十二抱拳謝了一聲。
李廣義又向着圍在幾步外,那十幾個一擺手道:“大夥兒先屋裏歇着去,有什麼消息等我跟這位燕兄談過後自會告訴你們!”
那十幾個都很聽話,沒人問一聲,扭頭散了。
八方鏢局的待客大廳坐落在前院西,挺大,擺設很簡單,但不失雅緻,也打掃得很乾淨。
過了大廳,分賓主落了座,絡腮鬍大漢端着一壺剛沏好的茶走了過來,獻上兩杯茶後,他往李廣義下首一站,沒再走,顯然,他也急着聽聽究竟,李廣義也沒有支開他。
燕十二探懷就要去取那封信。
李廣義一抬手,道:“不忙,燕兄遠道而來,為八方鏢局事奔波,請先歇會兒喝口茶再説!”
名師出高徒,果然不愧是龍嘯天的得意徒弟,單這鎮定工夫已是常人難及。
燕十二微微一笑道:“謝謝李鏢頭,我不累,早一點讓李鏢頭知道一下咱們好辦事。”
他從懷裏取出那封信,雙手遞了過去。
他懂禮,李廣義出自名師的高徒,自也不差,欠身出雙手接了過去,接過信箋展開,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信後他座上一抱拳道:“燕爺,我失禮!”
燕十二答了一禮,含笑説道:“從今後便是一家人,我要跟李鏢頭還有諸位弟兄過艱險,度困苦,還不知道要多少日子,我比李鏢頭小几歲,李鏢頭要是叫我一聲兄弟,我會覺得更親切些。”
李廣義道:“燕爺,家師稱您一聲老弟,按理我該尊稱您一聲的。”
燕十二道:“總鏢頭是抬舉我,李鏢師可別折我!”
李廣義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我託大了!”
話鋒一頓,凝目問道:“兄弟不知道,這兩天託鏢的那位派人一天到鏢局來跑三回,説鏢在石家莊出了事,人全躺下了,硬要鏢局賠鏢,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我派了兩個弟兄到石家莊去打聽,到現在還沒見回來,我因為沒得着確實的消息,所以到現在還沒有點頭答應,照老爺子這封信看來,他們所説的話是不錯了。”
燕十二道:“也不全對,至少總鏢頭、副總鏢頭、趙鏢頭三位還沒躺下。”
李廣義臉色一變,絡腮鬍大漢震聲叫道:“怎麼説,二爺,總鏢頭信上怎麼説,那趟鏢真出事了?”
李廣義緩緩説道:“老黑,總鏢頭指示,信到之日起,鏢局的大小事務由燕爺做主,上前見過!”
絡腮鬍大漢上前一禮,激動的道:“燕爺,請您告訴我……”
李廣義攔住話頭,道:“兄弟,他姓駱,單名一個桐字,大夥兒都叫他老黑,你也叫他一聲老黑吧,他喜歡人家這麼叫他。”轉過臉去,衝老黑喝道:“老黑,你要再這麼沉不住氣,我可要攆你出去了!”
老黑突然垂下淚兩行,道:“二爺,總鏢頭待大夥兒如子侄,大夥兒也把總鏢頭當成自己的長輩,您知道這鏢局裏的,哪一個不是跟了總鏢頭多年的,哪一個不是把鏢局當成自己的家,如今鏢局出了事,總鏢頭三位遠在外頭,您叫我怎麼沉得住氣。”
李廣義兩眼之中也現淚光,道:“老黑,總鏢頭平日是怎麼教導大夥兒的!”
老黑流着淚道:“我知道,二爺,只是我忍不住……”
燕十二含笑抬手,搶在李廣義前頭開了口,道:“老黑,坐下來歇歇,江湖人,尤其是保鏢這一行,遇事更要講求兩字鎮定,激動於事無補,徒亂方寸,你知道,方寸亂不得,一亂就要出大錯的。”
老黑居然很聽他的,舉袖擦了擦淚,坐在李廣義下首。
老黑坐定,燕十二轉眼望向李廣義,道:“二爺,這件事很離奇,這趟鏢出事的時候,正巧我在石家莊,事情我略略知道個大概,加上事後總鏢頭告訴了我經過,所以前前後後我全知道,現在讓我先把經過情形告訴二哥,然後咱們再共謀對策。”
接着,他把經過情形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他剛説完話,老黑大叫一聲離座而起,直向廳外衝去。
李廣義一怔,連忙喝道:“老黑,你要幹什麼?站住!”
老黑像沒聽見,眼看已衝到大廳門口.
燕十二一個身形平射而起,一閃便到了老黑背後,探手一把抓住了老黑的胳膊,老黑胳膊一抬一掙急道:“別攔我!”
他胳膊是抬起來了,可是那一掙沒能掙動分毫,老黑他轉過了身,直了眼。
燕十二淡然一笑道:“老黑,我剛説過別那麼衝動,前後不過轉眼工夫,你怎麼就忘了。”
老黑眼赤紅臉煞白,叫道:“託鏢的劫鏢,這叫他孃的哪檔子事,他,他孃的居然還派人到鏢局來嚷着讓鏢局賠鏢,我去剜他孃的心去,跟他拼了!”
燕十二道:“老黑,往後去事多得很,你要這樣子我可不敢把事兒交給你了,聽我的,坐下聽我説,咱們共商對策!”
老黑不聽,還待掙。
燕十二道:“你真是,非讓我把你拉回來不可。”
説着,他拉着老黑就往裏走,當然,老黑既然還想掙就絕不會願意跟他往裏走,可是他腳下卻不由自主,那兩條腿不聽他的。
燕十二一直把老黑拉到座前,抬另一隻手往老黑肩上一按道:“老黑,聽我的,坐下!”
老黑還真聽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李廣義旁觀至此,不禁動容道:“兄弟好功夫,好神力,鏢局上下數他勁兒大,連我都制不住他。”
燕十二笑笑説道:“二哥誇獎了,自己人原諒我説句直話,二哥不正有意試試我麼?”
李廣義臉一紅,道:“老爺子的眼光總不會錯的。”
老黑跟個木頭人兒似的,直愣愣坐在那兒,嘴半張,兩眼沒眨一眨。
燕十二鬆了老黑,走回自己座前坐下,道:“二哥,經過我説的夠詳盡,你是聽過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裏頭大有文章,這件事大有弄個清楚的必要!”
李廣義臉色微黯,點了點頭道:“兄弟,話是不錯,這裏頭是大有文章,這件事確也該弄個清楚,只是,兄弟,你可知道老爺子為什麼忍氣吞聲,寧願傾家蕩產賠這趟鏢,甚至於心灰意冷要從此退隱麼?”
燕十二道:“二哥,我直説一句,總鏢頭似乎很怕那託鏢又劫鏢之人。”
李廣義強笑點頭道:“不錯,兄弟,老爺子是很怕他,其實又何只老爺子怕他,江湖同道無論黑白,沒有一個不怕他的。”
燕十二道:“二哥,這人究竟是誰,是哪一號人物,總鏢頭怎麼也不肯説,你能告訴我麼?”
李廣義道:“兄弟,我是老爺子的徒弟,兄弟你受老爺子託付,到京裏來是料理善後,是為了變賣鏢局財產賠鏢,問那麼多幹什麼?”
顯然,他一聽説龍嘯天沒肯説,他也不肯説。
老黑不知何時定過了神,這時候突然説道:“燕爺,我告訴您……”
燕十二抬手攔住了他,道:“謝謝你,老黑,但別急,我還有後話。”轉過臉來望着李廣義道:“二哥,我要是不賠這趟鏢呢?”
李廣義一怔,道:“兄弟,你怎麼説?”
燕十二道:“我説我不打算賠這趟鏢。”
老黑一拍大腿叫道:“對,燕爺,賠他個屁,憑什麼賠他,他,他孃的自己是賊!”
李廣義圓睜一雙細目,道:“兄弟,你的意思是……”
燕十二道:“二哥,我這話還不夠明白麼?”
李廣義一搖頭説道:“不,兄弟,你不能這麼幹,老爺子是託付你……”
燕十二指了指李廣義的手道:“二哥,信還在你手裏,你可以再看看信上是怎麼説的。”
李廣義道:“老爺子在信上説,兄弟你代表他,你到之日就等於老爺子親自回來,鏢局一切事務託付給了你,叫我聽你的……”
燕十二道:“這不就是了麼!”
李廣義道:“可是我認為老爺子的意思,是讓兄弟你料理善後,處理賠鏢事務。”
燕十二微一點頭道:“不錯,二哥,事實如此我不敢否認。總鏢頭的意思確是讓我代表他料理善後,處理賠鏢事務,只是我另有打算不願意這麼做,二哥你可以試問問大夥兒,看哪一個願意賠鏢,只要有一個願意,八方鏢局從此關門……”
老黑道:“我頭一個不願意,殺了我我都不幹。”
燕十二道:“只怕二哥你心裏也未必願意!”
李廣義輕輕一嘆道:“不錯,兄弟,你説着了,我的確不願意賠鏢,更不願意把老爺子創之不易,花多少年心血的八方鏢局拱手讓人,我敢説老爺子也絕不會願意,只是,兄弟,你也要知道,老爺子所以忍痛含悲,是有他的道理的。”
燕十二點頭説道:“我明白,二哥,我明白總鏢頭的苦衷,也明白二哥你的心意,可是,二哥,我並不怕什麼。”
李廣義淡然一笑道:“兄弟,恕我直説一句,這八方鏢局是老爺子一手創的。”
燕十二笑了笑道:“二哥的意思我懂,八方鏢局已經瀕臨破產邊緣,真要説起來,現在已不是總鏢頭的了,那麼我拿別人的東西跟別人周旋,二哥又何顧忌之有!”
李廣義搖了搖頭道:“兄弟,不是我有什麼顧忌,我是-方面不能不聽老爺子的,另一方面卻是為兄弟你着想,你犯不着捲進這漩渦裏趟這渾水。”
燕十二道:“二哥,是怕我鬥不過他?”
李廣義道:“兄弟,近幾年來有不少人鬥過他,可是全都躺下了,沒一個鬥得過他,那一方面固然因為他所學不俗,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有雄厚、龐大的實力,根本就用不着他自己動手!”
燕十二淡然一笑道:“我謝謝二哥的好意,現在我有個折衷的辦法,我先問問二哥,當初驗鏢的時候二哥可在?”
李廣義點頭説道;“我在!”
燕十二道:“這麼説,二哥知道那趟鏢保的是什麼了?”
李廣義道:“那當然。”
燕十二道:“那就好辦了,這樣好不,二哥,不管那趟鏢是誰劫了去,那趟鏢是什麼東西,我照原樣一絲不差地也來一樣送到那託鏢人的手裏,剩下的事二哥聽我的,行嗎?”
李廣義呆了一呆道:“兄弟,你照原樣還鏢?你這豈不是開玩笑……”
燕十二道:“二哥,別管我是不是開玩笑,我只問二哥點頭不點頭。”
李廣義道:“兄弟,只要能照原樣賠鏢,那就沒有事了……”
“誰説的!”燕十二道:“絕不會沒事的,二哥,經過情形你知道,這不僅僅是單純的劫鏢,而且是要八方鏢局的每一個人都躺下,然後把八方鏢局的財產輕易的一手攬過,我敢説就是照原樣賠他十倍,也仍會有事,二哥若不信可以把我的話暫時放在一邊往後看。”
李廣義臉色變了一變,沒説話。
燕十二笑笑又道:“二哥,行船沒有不碰見風浪的,吃保鏢這一行飯,遇幾回劫鏢那算不了什麼,可是要是有人施陰謀,布圈套要霸佔鏢局財產,殺盡每一個人,不給人留一步退路,我以為這不可忍。”
老黑霍然站了起來,震聲説道:“二爺,您要是再不點頭,我就一頭碰死在您跟前。”
李廣義聽若無聞,望着燕十二道:“兄弟,你知道那趟鏢保的是什麼?”
燕十二道:“總鏢頭告訴我了,一尊玉觀音。”
李廣義道:“你能照樣刻一尊送到那託鏢人的手裏?”
燕十二笑笑説道:“二哥話是怎麼聽的,忘了,我剛才不是告訴二哥了麼?對那山東齊家寨兄妹倆,我不是照樣弄過一尊了麼?”
李廣義聽得一怔,旋即一點頭道:“好吧,兄弟,我聽你的……”
老黑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矮了半截,往地上一跪道:“二爺,老黑這兒給您磕頭了。”
説着就往下磕。
李廣義忙道:“老黑,你這是幹什麼!”
他伸手去架老黑,可是老黑勁大力猛他沒架住。
老黑給李廣義磕了個頭後,站起來對燕十二道:“燕爺,還有您也得受老黑一個。”
説着他就要往下跪,燕十二永遠是那麼快,離座伸手攔住了他道:“慢着,老黑,我有點事兒讓你跑跑腿兒。”
老黑一聽有事兒,精神為之一振,也不急着磕頭了,忙道:“燕爺,您儘管吩咐就是,事交給老黑絕錯不了。”
燕十二道:“你去把情形對弟兄們説説去,順便告訴大夥兒一聲,八方鏢局一切不變,只是現在做主的是二爺跟我,問問大夥兒,誰要是願意留下就留下,要是不願意留下,每個人五十兩銀子,回去另謀生活去……”
李廣義道,“兄弟,鏢局裏的現銀剩的不多,只夠大夥兒吃幾天的。”
燕十二道:“不要緊,我帶的有。”
老黑道:“燕爺,您讓我去把情形告訴大夥兒,我一定去,可是您讓我問大夥兒,這話我説不出口,我也不敢説,我要這麼問大夥兒,非讓大夥兒指着鼻子罵翻了個兒不成……”
李廣義道:“兄弟,老黑説的是實情,你這一問也是白問,大夥兒沒一個不是跟了老爺子多年的老弟兄,只要老爺子跟這座八方鏢局在一天,大夥兒是絕不會離開的。”
燕十二搖了搖頭,輕輕一嘆道:“總鏢頭以仁義待人,弟兄們也都是血性漢子,性情中人,那就這麼辦……”目光一凝,望着老黑道:“你去把情形告訴大夥兒,順便叫大夥兒換換衣裳刮刮臉,打起精神把各處灑掃一下,咱們重振旗鼓另開張,開門兒幹它一場。”
老黑兩眼猛睜,鋼髯微張,道;“這我願意去,這話我願意説上個百遍千遍。”轉身大步出廳而去。
望着老黑那半截鐵塔般魁偉背影,燕十二點頭説道:“鐵錚錚血性漢子一條,這種人不可多得。”
李廣義道:“老黑原是個幹粗活兒的,學過幾年功夫,有一回病倒街頭,只剩下一口氣,老爺子正好從那兒路過,親自把他抱了回來,灌湯施藥保住了他一條命,從此他就在鏢局待了下來,鏢局大小事,裏裏外外全是他,為人忠義,做事勤快,就是脾氣直了些,一副不拐彎的腸子,動不動就擄胳膊要打架。”
燕十二道:“這也正是他可取可愛處!”
李廣義話鋒忽轉,道:“兄弟,你真打算這麼幹了?”
燕十二道:“二哥,老黑已經把我的話傳出去了。”
李廣義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我跟着兄弟走了,水裏也好,火裏也好,我不落後一步。”
燕十二道:“我謝謝二哥,這座鏢局現在我伸手接了過來,等到風平浪靜事過後,我再把總鏢頭三位接過來,把鏢局交還總鏢頭手裏。”
李廣義道:“兄弟你仁義,便不為老爺子,衝着兄弟你這仁義,我也願意豁出這條命去!”
燕十二道:“仁義的該是二哥你。”
李廣義目光一凝,道:“兄弟,我要直問一句,你的姓名真是那三個字麼?”
燕十二道:“二哥,-個人什麼都能改,唯獨一個姓跟那個名字不能改,不瞞二哥説,我還有一個名字,不過我喜歡十二郎這三個字,因為這是兒伴們叫起來的,聽起來能給人無限的親切與温馨。”
李廣義道:“那麼兄弟的出身是……”
燕十二道:“我是個孤兒,從小被我師父帶到了和闐,我是在那淳樸厚道的地方長大的,我師父是個雕玉匠……”
李廣義道:“兄弟……”
燕十二道:“我説的是實情實話,他老人家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可是生平最喜歡的,還是掌握玉刀。”
李廣義道:“兄弟,他老人家是當今的哪一位?”
燕十二道:“這一點二哥要原諒,當年他老人家心灰意冷,攜着我自中原遠赴新疆,多少年來他老人家唯以雕玉自娛,絕口不談其他,我這做徒弟的自不敢旁涉多提。”
李廣義微一點頭道:“兄弟説得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命不可違,父意不可悖……”
他欠身站了起來,道:“兄弟初來,我帶兄弟到各處走走去,順便跟弟兄們認識認識。”
燕十二道:“應該!”跟着站了起來。
兩個人並肩走出大廳,只見鏢局每個角落裏到處是弟兄們,十幾個漢子個個換了衣裳,人人刮鬍子修面容光煥發,英氣外透,精神異常,三三兩兩低頭打掃,還不住的談笑着。
李廣義含笑説道:“啓靡振頹,這全是兄弟之功。”
燕十二微一搖頭道:“不然,這全在二哥那一點頭。”
説話間,弟兄們發現了他兩個,老遠的紛紛躬身哈腰,這個一聲:“二爺。”那個一聲:“燕爺。”目光集於燕十二一身。
燕十二跟李廣義含笑點頭,答禮致意,李廣義還不住指指點點,為燕十二介紹每一個弟兄。
正指點間,一名弟兄步履匆忙的從大門方向走了過來,近前一欠身道:“二爺,那兔崽子又來了。”
李廣義眉鋒一皺,還沒有答話,燕十二眼尖一眼瞥見老黑從院東往大門口奔去,他忙叫道:“老黑,過來一下。”
老黑還真聽他的,連遲疑都沒遲疑,掉頭走了過來。
燕十二容他走到眼前,含笑問道:“你幹什麼去?”
老黑瞪着大眼,揚着濃眉道:“如今咱們不受他的鳥氣,我把他揍出去!”
燕十二笑問道:“來人會武麼?”
老黑道:“他會個屁,瘦得皮包骨,跟個癆病鬼似的……”
燕十二笑道:“這就是了,你這拳頭比斗大,一拳下去豈不要他的命,我剛到,鏢局重振旗鼓期間,我可不願意出頭去打人命官司去。”
老黑也笑了,黑臉上紅紅的,道:“那……那您説怎麼辦?”
燕十二道:“請他進來,讓我見見他。”
老黑略一遲疑,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大門行去。
燕十二轉望李廣義道:“二哥,讓我先了解一下,來人是……”
李廣義道:“禁軍統領衙門的師爺。”
燕十二“哦”的一聲,兩眼微睜,道:“禁軍統領衙門裏的,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
李廣義道:“事到如令,也無須再瞞兄弟了,那位既託鏢復又劫鏢的,就是這位禁衞紫禁城,統預禁軍三千的統領大人。”
燕十二心頭一震。失聲説道:“我明白了,怪不得總鏢頭……”
話還沒説完,前頭步履響動,老黑在前,帶着一前二後三個人走了過來。
這三個人,前面那一個,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正如老黑所説,瘦得皮包骨,跟個癆病鬼似的,他那張臉上,細眉小眼,高高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兒,唇上兩撒小鬍子,一臉狡猾奸詐相,他穿着很講究、很氣派,可是沒用,只那麼一副骨頭架子,憑他那德性,披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後頭那兩個看上去倒不等閒,各穿一身皮襖褲,一臉精壯色,太陽穴鼓起,眼神十足,腰裏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藏着傢伙。
老黑近前一躬身,道:“燕爺,人到了。”
燕十二含笑抱拳道:“容我先請教,老先生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瘦老頭兒-張瘦臉板得緊緊的,那副德性他要是照照鏡子能嚇他自己一跳,大刺刺地冷冷説道:“我來了不只一次了。”
燕十二沒在意,含笑説道:“可是我跟老先生卻是初會。”
瘦老頭兒兩眼一掃李廣義,道:“問他,他知道。”
李廣義道:“兄弟,這位是喬老先生。”
瘦老頭兒乾咳一聲,道:“我供職禁軍統領衙門。”
燕十二一抱拳道:“原來老先生是位官差,失敬。”
瘦老頭兒道:“我是禁軍統領衙門的文案。”
他自己全説出來了,顯然他是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禁軍統領衙門的師爺。
燕十二“哦”的一聲,道:“原來是喬師爺,請恕我有眼無珠……”
喬師爺摸了摸兩撇小鬍子,乾咳了一聲道:“你是幹什麼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燕十二道:“我是龍總鏢頭剛收的徒弟,行三。”
李廣義微微一怔。
喬師爺哼了兩聲道:“龍嘯天居然還有心情收徒弟啊?”
燕十二道:“龍總鏢頭既然收了我這個徒弟,可知他近來心情很不錯。”
喬師爺臉色微微一沉,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燕十二道:“有勞喬師爺動問。我姓燕,燕趙的燕,兩個字十二。”
“燕十二?”喬師爺微微一怔,打量了燕十二一眼道:“龍嘯天現在何處?”
燕十二道:“喬師爺,現在這座八方鏢局由我做主。”
喬師爺又復一怔,道:“怎麼説?現在這座八方鏢局由你做主?”
燕十二點頭説道:“不錯。”
喬師爺望向李廣義。
李廣義微一點頭道:“家師有信來,命我這位師弟全權處理一切。”
喬師爺轉回目光,望着燕十二點頭説道:“那很好,我來了不只一次了,我的來意你也該很明白,你説預備怎麼辦吧?”
燕十二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趟鏢既然從八方鏢局手裏丟失,八方鏢局理應賠償,不過我現在還沒有籌齊,可否麻煩喬師爺天黑時再來一趟。”
喬師爺凝望着燕十二,目射詫異,盯了燕十二良久,他臉上浮現一絲難得的笑意,一點頭道:“你比他們強多了,跑了這麼多趟,只有這一趟沒白跑,跑出個眉目我也好交差,行,就依你,天黑時我再來一道,可是我話問在前頭,到時候八方鏢局還賠不出來鏢怎麼辦?”
燕十二淡然一笑道:“這個喬師爺請放心,只要到時候我賠不出這趟鏢,喬師爺可以帶領那個個驍勇的禁軍封這座八方鏢局就是。”
喬師爺兩道細眉一揚道:“我聽説你們江湖上講的是信義。”
燕十二道:“喬師爺聽的沒錯,江湖人輕死重一諾。”
喬師爺微一點頭,還待再説。
燕十二已然説道:“就這麼説定了,老黑,送喬師爺出去。”
老黑躬身應了一聲,冷冷的一擺手道:“走吧!”
喬師爺把要説的話嚥了下去,眯起眼盯着燕十二看了一陣,薄薄的嘴唇邊浮起一絲陰鷙笑意,微一點頭道:“好,咱們晚上見!”帶着那兩個轉身走了出去。
李廣義揚着眉道:“兄弟,我想大叫三聲痛快!”
燕十二含笑説道:“我可沒攔着二哥。”
李廣義笑了,隨即斂去笑容道:“真的,兄弟,禁軍統領是位炙手可熱的人物,權勢顯赫猶勝於朝中大員,尤其他本人更有一身絕好的功夫,北京城的大小官兒怕他,就是遠在江湖的黑白兩道人物也無不畏他三分,這麼個人物誰惹得起,他的師爺仗勢作威作福,一樣的不可一世,這種窩囊氣大夥兒子日裏受夠了,今兒個總算你替大夥兒出了一口氣。”
燕十二沉吟了一下道:“二哥,就你所知,總鏢頭跟這位禁軍統領何怨何仇?”
李廣義道:“-在官家,一在江湖,風馬牛不相關,井河兩水不犯,怎扯得上什麼仇,又扯得上什麼怨?”
燕十二皺眉説道:“這我就不懂了,既然一無仇,二無怨,他為什麼逼得總鏢頭傾家蕩產,把座八方鏢局硬生生的給鏟了?”
李廣義淡淡一笑道:“兄弟,官家要個百姓傾家蕩產,要毀個人那只是舉手一翻覆間而已,還需要什麼理由麼?”
燕十二道:“既然這樣,他託鏢在先,劫鏢在後,更親自跑了一趟石家莊,這豈不是顯得小題大做了麼?”
李廣義道:“司徒英這個人陰狠得很,他這麼做也許為杜人之口,不落人話柄。”
燕十二道:“他叫司徒英?”
李廣義點了點頭道:“沒人知道他的出身,只知道他是個漢人,漢人當了滿人的官兒,居然比那滿人還狠幾分。”
燕十二揚了揚眉道:“棄宗忘祖,賣身投靠的人大半如此,否則何以邀功,何以飛黃騰達?”
李廣義臉色變了一變,道:“兄弟,儘管咱們不怕,説話還是小心點兒好。”
燕十二道:“謝謝二哥,我省得……”話聲微頓,沉吟了一陣接道:“二哥剛才説鏢局裏的現銀,只夠大夥兒吃喝兩三天?”
李廣義苦笑一聲道:“不瞞兄弟説,這些日子來弟兄們的吃喝,全是我多年來的積蓄,不過我沒讓弟兄們知道……”
燕十二道:“總鏢頭押鏢出門的時候,難道沒有……”
李廣義搖搖頭説道:“老爺子闖蕩半生,到如今除了這座鏢局外什麼也沒有,刀口上掙來的全賙濟朋友了,老爺子就是這麼個人,他能典當賙濟朋友。”
燕十二道:“總鏢頭好義氣,二哥,總鏢頭曾經一再交待,對死難弟兄們的家小,要從優給恤……”
李廣義道:“當時老爺子以為兄弟到京之後一定會即刻着手變賣鏢局財產,如今兄弟不願意這麼做,拿什麼從優給恤死難弟兄們的家小?”
燕十二道:“這個不要緊,我自有主張,且等些日子,等些日子之後我自有銀子從優給恤死難弟兄們的家小。”
李廣義道:“兄弟你也是孑然一身……”
燕十二道:“這個二哥就不必掛懷了……”
老黑走了進來,近前一欠身道,“燕爺,狗腿子滾了。”
燕十二道:“老黑,麻煩你,這趟跟鏢出去弟兄多少,都是誰,哪幾個有家小,家裏有幾口,都有些什麼人,一兩天你造個冊子給我。”
老黑臉一紅,苦笑説道:“燕爺,這您還是另請高明吧,我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
燕十二頗為歉然的“哦”了一聲。
李廣義-旁説道:“兄弟,還是我來吧,今兒個來不及了,局裏有現成的名冊,明兒個我就在名冊上一個個註明了給你。”
燕十二道:“那就麻煩二哥了!”
李廣義道:“兄弟,時候不早了,咱倆到處走走之後就該吃晚飯了。”
燕十二點了點頭,招呼了老黑一聲,跟在李廣義之後往後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