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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雕玉觀音的人

    雪,已經化了,滿地泥濘。

    怎麼不?這條路上打日出到何落就不知道要走過多少人、多少車輛、多少牲口。

    究竟有多少,沒人數過,誰吃了飯閒着沒事兒坐在道旁數這個去,反正,腳印一雙雙,車輛印兒一條條,腳印一個個,印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滿地泥濘,泥星又濺得老遠,連遙遠路邊那光禿禿的老樹幹上都是。

    雪是化了,風還挺大,似利刃兒般,颳着,刮進人脖子裏使人渾身打哆嗦,到在臉上幾乎把人的臉割裂,北方人都知道,也都領略過。

    這條路,本是條黃土路,在別個季節裏,地上厚厚的一層,人馬過處,車輛輾過,再碰上一陣陣風,黃土滿天,老半天瞧不見人影。

    這條路,筆直的一條,東望望沒頭兒,西望望也沒頭兒,這麼長的一條路,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打這條路過,要是沒個歇腳地兒那還行?

    有這麼個人,他為別人想,也為自己打算,就在這路道分兩棵柏樹下築了那麼一大間茅草房,賣吃賣喝,還讓人坐着歇腳,門口一塊招牌掛得老高:十里鋪。

    在這個季節裏的這一天,看看天色快晌午了,天還是陰沉沉、黑壓壓的一片,沒邊兒,頭頂上跟扣了個大鍋似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十里鋪的門口那塊土牆上,半坐半俺的靠了一個男人,一個小夥子,小夥子也不算小了,看年紀也該二十出頭了。個子長得挺好,人長得更不賴,長長的眉,斜飛幾乎入了鬢,那雙眼睛挺大,也挺有精神,黑的烏黑,白的雪白,還透亮地,也帶着機靈。

    那鼻子,挺直,高高的,那張嘴,嘴角微微向上翹着點兒,帶着幾分俏皮,就這麼個人,這麼個小夥子。

    要説他是靠在那兒曬日頭,那是老叫驢跟在馬屁股後頭,不對勁兒,這種天兒哪還有回頭兒,只有那刀兒一般的寒風,要説他是等在那兒逢人去伸手乞討,那是更冤枉,小夥子他哪裏像個要飯的叫化子,你瞧。

    上身一件皮襖,下身一條皮褲,舊是舊了點兒,可是皮褲沒補釘,渾身上下沒一點髒。皮襖領口敞開着,兩個釦子沒扣,裏頭的毛往外翻着,腰裏系一條寬皮帶,腳下一雙舊皮靴,頭上一頂皮帽,彷彿往上掀着,襯得小夥子有一股讓人説不出來的勁兒,就為這,這會是要飯的叫化子,誰又敢相信。

    那麼;他靠在那兒幹什麼?

    瞧吧,絕了,沒這種買賣,沒這種生意。

    他右手是一柄小刀,刀口兒挺薄,通體雪亮,看上去挺快,左手握着一塊白白的,石頭似的東西,那一塊,下半塊還是有角有稜兒的,上半塊卻已成了像,一個女人的半身像,想必,他還要往下刻,還沒刻好。

    不是麼,他正在一刀一刀的刻,一刀下去,那一塊跟豆腐似的,應刀掉下一片,一塊,他毫不費勁,雖信手揮刀,可是刻出來的像卻栩栩如生,好手藝,較諸當代的幾位名匠毫不遜色。

    大冷天裏靠在十里鋪門口刻這玩意兒,已經夠瞧的了,再瞧。

    驀地,這條路的西頭兒,出現了兩條黑影,來勢甚快,那是兩人兩騎。

    小夥子的刀加快了,一刀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真的,是兩人兩騎,忽然間來近,看得更清楚,兩匹僅是一般的黑馬,高頭神駿,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異種,準定是關外來的,再看那配備,不須行家,任何人一看也知道名貴異常。鞍上,是兩個高大魁偉大漢,都是一臉的絡腮鬍,精神十足,威態逼人,兩人的右腿邊兒上還掛着一具革囊。

    這兩個大漢打扮裝束跟小夥子差不多,可是人家那身行頭可比小夥子的高明,帽是獺皮,皮襖硬是黑貂,就論這身行頭,怕不值個千兒八百兩的,小夥子跟人家一比,可就寒傖多了。

    兩匹黑馬來近,人立,馬嘶,打旋兒,一起針住,好俊的騎術。

    兩個大漢下馬,把馬在門前掛馬場上拴好,解下鞍邊革囊,並肩大步,往十里鋪走來,人到門口,小夥子最後一刀恰好刻完。

    栩栩如生的一尊觀音像,雪白的一尊,連一點瑕疵都沒有,任何人一見都會愛不釋手。

    小夥子伸胳膊,出刀,刀口向外,正迎着兩個大漢的四條腿,兩個大漢臉色一變,倏然收腿停步,濃眉一掀,還沒有説話,小夥子笑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先開了口:二位,留一步,隨便賞幾個,好讓我買幾個包子買碗酒。“左手一抬,遞過了那尊觀音像。

    敢情,他要賣,而且是隨刻隨賣。

    兩個大漢臉色恢復了正常,左邊那大雙目光一凝,開了口,好宏亮的嗓門兒,能震得人耳鼓做響:“什麼意思?”

    小夥子一欠身站了起來,個頭兒可不比那兩個矮,頎長的身材,挺得直,怕找不出幾個來:“二位,大冷天裏回家,不捎點兒稀奇東西回去,捎什麼好?沒有比這個好的,二位應該是識貨的行家,請瞧瞧,上好的和闐玉,連一點瑕疵都沒有,這尊觀音像擱在別處,少説也值幾百兩,我請二位隨便賞……”

    右邊大漢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劈手一把奪過了那尊觀音像,凝目一看,訝然的説道:“不差,確是上好的和闐玉,你……”

    小夥子一咧嘴,微微笑道:“別的沒有,和闐玉我多得很,二位請看……”

    他回手往身後指了指,身後頭,土牆根兒有一個布袋,布袋裏鼓鼓的,有角有稜兒的,敢情一布袋玉石。

    兩個大漢本能的一怔,小夥子接着又説了話:“二位要是嫌一尊不夠,我可以馬上再雕,要幾尊有幾尊,二位不妨進去坐坐,一壺酒的功夫。”

    兩個大漢對他快速的手藝似乎沒多大興趣,右邊大漢凝目道:“你哪裏來這麼多和闐玉?”

    小夥子道:“這沒什麼稀奇,我們那兒要多少有多少。”

    右邊大漢説道:“這口袋全是和闐玉?”

    小夥子道:“是的,二位。”

    右邊大漢自左邊大漢手裏搶過那尊玉觀音看了看之後,凝目問道:“你説這值”

    小夥子截口説道:“這尊觀音像要是擱在別處,少説值幾百兩,我做的是過路生意,這在我眼裏也不算什麼了,二位隨便給。”

    右邊大漢一點頭,道:“那好,這一尊我先拿了,仍照這一尊再雕一尊,待會兒我倆走的時候再拿,銀子一塊兒給。”

    小夥子樂了,道:“謝謝二位,謝謝二位!”

    左邊大漢一皺濃眉道:“大哥,你要這勞什子幹什麼?”

    “幹什麼?”右邊大漢接着道:“問得好,把這兩尊觀音像帶回堡裏,往上一獻,還怕爺不高興麼?我包他會愛不釋手。”

    左邊大漢點了點頭道:“好吧。聽你的了。”

    邁步掀棉布簾進了十里鋪。

    右邊大漢望着小夥子道:“要快,待會兒我們來拿了就走。”

    小夥子道:“你放心,莫説是一尊,二位就是要十尊我也趕得出來,二位儘管進去歇腳取暖去,要是耽誤了二位的事,我那尊觀音像分文不要,奉送就是。”

    右邊大漢一點頭道:“那就好。”

    掀起棉布簾進了十里鋪。

    小夥子笑了,生意做成了,饃、酒有了着落了,哪能不笑,他矮身靠在牆邊兒,從身後布袋裏掏出一塊玉石又開始雕上了。

    當一尊觀音像雕了一半的時候,從十里鋪前這條路的東頭,馳來一輛單套高篷馬車,車前兩匹馬,雪白,馬上兩個白淨臉中年漢子,穿的都是雪白狐裘,氣概、闊綽,不亞於剛才那兩個大漢,所不同的是剛才那兩個大漢粗礦豪邁,帶點很濃的江湖通俗氣息,這兩匹白馬上的兩位,則不知來自哪個大户人家,文文靜靜的,可是這份文靜之中,含有一種超人,且如嶽峙一般的鎮定。

    兩匹白馬配銀鐙銀鞍,鞍邊掛着一個細巧的革囊。

    兩人兩騎後的那輛單套高篷馬車,車把式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一張雞皮老臉,眉毛鬍子都白了,頭上扣頂三塊瓦看不見頭髮。相信頭髮也是白的。

    兩匹馬前導,馬車在後頭緊跟着,當車馬經過十里鋪門口的時候,老車把式突然控造停了下來,把鞭往車旁一插,自言自語地道:“酒沒了,饞得喉嚨冒火,我去打一葫蘆酒去,路上好喝喝,要不然我挨不過-里路了。”

    説着往身後一摸,提起一個大紅葫蘆來。就要下地。

    這時候,車篷裏傳出了清朗話聲:“敖老,外邊兒有歇腳的地兒麼?”

    老車把式扭頭望向車篷,道“怎麼?您醒了,已到十里鋪了。”

    牢籠裏那清朗聲道:“那索性把車往邊兒上靠靠,我也下車歇歇會。”

    老車把式應了一聲道:“您下車吧,可別坐久了,咱們還得趕路,這種天地路不好走,平常日子一口氣數十里,如今只能走七里路就算不錯了。”

    説着,他把葫蘆往座位上一放,順手掀開了車篷。

    車篷掀處,從車裏鑽出個人來,這個人一出來,陰沉黑暗的無為之一亮。

    那是位年輕人,一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一身雪白的狐裘,白裏透紅的一張臉,彎彎的兩道眉,一雙鳳眼,白的白,黑的黑,水汪汪的,比那雕觀音像的小夥子那雙眼還分明。

    那鼻子,小巧而玲瓏,那張嘴。鮮紅鮮紅的,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臉蛋兒嫩得能擰出水來。

    這一位公子哥兒,打着燈籠也找不出幾個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材略嫌矮小了一些。

    俊公子哥兒剛下了車,一雙乾淨的皮靴沾上了泥,他皺了皺眉道:“這種天地,真討厭。”

    東看看,西看看,想找塊好地兒下腳,可是哪有好地兒呢。

    俊公子哥兒一下車,兩匹白馬上的那兩個中年白裘漢子也下了馬,順手解下那個細長的革囊走過來。

    車轅上那老車把式一揚手中紅葫蘆,開了口:“那我就不進去了,我待在外頭看車看馬,你兩個待會兒給我帶一葫蘆酒出來就行了,説完一頓又説道:”接住了!“手一鬆,葫蘆脱手飛了出來。

    左邊那中年白裘漢子揚手接住紅葫蘆。

    俊美公子哥兒在前,兩個中年白裘漢子提着革囊在後頭,好不容易的捱到十里鋪門口……

    剛要走進去,那位俊公子卻又停了步,凝目,他望着小夥子手裏那尊剛雕好的觀音像道:“好手藝!”

    小夥子抬眼咧嘴一笑:“您誇獎。”。“

    俊公子哥兒跟着又是一句:“怕是和闐玉……”

    小夥子道:“您是位識貨的行家。”

    俊公子哥兒指了指那尊觀音像,那雙手白皙修長,手指頭根根似玉,比那塊和闐玉毫不遜色。

    “你這是”

    “小夥子道:”隨雕隨賣,換幾個錢買酒喝。“俊公子哥兒一怔:“換幾個錢賣,像這種玉觀音賣多少錢一尊?”

    小夥子道:“哪位要是看中了,隨便給都行。”

    俊公子哥兒叫道:“隨便給,閣下,要知道這是和闐玉……”

    小夥子含笑説道:“謝謝您,我知道,我是和闐來的。”

    俊公子哥兒道:“你可知道。這是一尊玉觀音,價值連城……”

    小夥子笑着説道:“我也知道,這種玉石是一種名貴的東西,雕刻亦是一種不俗的手藝,一尊玉觀音只適於名士淑媛,我若是要價,那是俗,您説是不是”

    俊公子哥兒徵了一怔,一雙鳳眼睜得者大凝望着小夥子,一會兒才道:“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閣下這種雅人,我不敢説買,我拿樣東西換你這尊玉觀音,行麼?”,小夥子一抬頭道:“抱歉!”

    “怎麼?”俊公子哥兒忙道:“你非賣不可?”

    小夥子搖頭説道:“那倒不是,只是這尊玉觀音別人訂了,買主正在裏頭歇腳取暖,出來就要拿走,我這兒正趕哪。”

    “啊,”俊公子哥兒那白裏透紅的臉泛起了失望神色,但旋即他兩眼一睜,又道:“那……你還有沒有,能不能再給我雕一尊,我能等,等多久都行。”

    “那行,”小夥子含笑點了頭道:“我再給您雕一尊,只是,怕您得多等會兒。”

    剛才還講快速,怎麼如今碰上這位俊公子哥兒,卻要人多等會兒?

    俊公子哥兒精神一振,好不高興,忙道:“行,行,我剛説過,等多久都行。”

    小夥子含笑擺擺手,道:“那您請吧,雕好了我會給您送進去。”

    俊公子哥兒邁步要進十里鋪,可是突然他又停了下來,望着小夥子眨眨眼道:“進去雕不好麼?我請你喝一杯,一邊兒喝一邊兒雕。”

    小夥子搖頭説道:“謝謝你,這種手藝不能分心,刀刀都要恰到好處,毫釐之差那就不算上品,也白糟蹋一塊美玉。”

    俊公子哥兒點頭説道:“説得是,説得是,那麼我就不敢勉強你了,可千萬好好給我雕一尊,我不會少給你的。”

    小夥子笑笑説道:“我只求一頓飯,多了我也未必要。”

    俊公子哥兒一怔,深深的看了小夥子一眼,沒再説話,帶着那兩個中年白裘漢子掀簾走進了古裏鋪。

    小夥子又笑了,矮着身子靠到了土牆根兒。

    沒多久十里鋪棉布簾掀動。從裏頭一連走出好幾個人,瞧這些人的神色,個個帶着倉惶,就在這時,小夥子站起了身子,一手拿着那尊雕好的觀音像,一手提着那布口袋,邁步也進了十里鋪。

    如今的十里鋪裏只有兩張桌子坐着人,那是把門的一張,跟靠裏的一張。

    靠裏的一張桌子上,坐着那位俊美公子哥兒,也許是十里鋪裏頭比外頭暖和,再不就是因為酒意,使公子哥兒本來白裏透紅的那張臉,如今更紅了,像搽了胭脂似的。

    把門那張桌上,坐着那兩個魁偉的大漢,兩具革囊放在桌子上,兩對鋭利的眼神,直瞪着靠裏的那張桌。

    那兩個穿白裘的中年漢子則站在俊公子哥兒身後,手裏仍提着那細長的革囊。

    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十里鋪裏的氣氛扯得很緊,隱隱的令人有股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可不是麼,瞧,那掌櫃的跟兩個夥計站在櫃枱邊兒上,臉兒像紙一般白,渾身在打哆嗦。

    小夥子似乎沒發覺到不對,他似乎也沒看到,一進十里鋪便低着頭到了同個大漢的桌子前:“二位,這一尊玉觀音雕好了。”

    兩個大漢看都沒看他一眼,右邊那大漢道:“放在桌上,站遠些!”

    小夥子一聽徵了一怔。可是他沒多説話,依言把那尊玉觀音放在了桌上,他遲疑了一下,賠笑着又説道:“二位的賞錢……”

    右邊大漢砰然一聲拍了桌子。轉過頭來一瞪眼。喝道:“聾了麼,給我站遠點兒,少不了你的。”

    小夥子又一證,沒敢再多問,答應着向後退去。

    這時候那俊公子哥兒開了口。“閣下,請到這邊兒來坐、別讓瘋狗咬了你。”

    小夥子似乎沒聽懂,眨動了一下兩眼,道:“瘋狗,哪兒來的瘋狗?”

    嘴裏説着,眼還一直在滿地尋找,最後,他那雙目光射落在兩個大漢身上,若有所悟,輕輕的哦了一聲。

    這一聲哦卻出了禍事,右邊大漢濃眉一軒,怨聲罵道:“媽格巴子。”

    一按桌子就要往起站,左邊大漢伸手攔住了他,冷冷説道:“老二,你好心情。”

    右邊大漢冷哼一聲,沒動,儘管他沒動,小夥子可寒了心。

    敬鬼神而遠之,退得遠遠的,到一張桌前坐了下去,手往下探,摸着摸着從布口袋裏摸出一塊玉石,竟然坐在那兒又雕了起來,根本不知道眼前有這場暴風雨即將發生。

    俊公子哥兒看了他一眼,兩道長眉一皺,轉眼望向兩個大漢,冷冷説道:“我跟你們話在前頭,既然是衝着我來的,就別跟旁人過不去。”

    左邊大漢咧了嘴,笑得猙獰:“這請放心,我兄弟還怕髒了兩隻手呢。”

    俊公子哥兒道:“那就好,你兩個是什麼意思,明説吧。”左邊大漢道:“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們少主把雷家堡整個兒修葺一新,只為請您去一趟!”“”那容易!“俊公子哥地道:”回去告訴你們少主一聲,我最近沒空!“左邊大漢笑道:“鮑姑娘,以您的身份,不該説這話。”

    鮑姑娘!敢情是位姑娘,俊公子哥兒臉一紅眼角掃了小夥子一下,小夥子全神貫注在玉石之間,根本就沒聽見。

    俊公子哥兒當即又把目光轉河兩個大漢,道:“這話什麼意思?”

    左邊大漢咧嘴道:“我兄弟已經跟到了十里鋪,您該知道雷家堡的規法,您説,我兄弟敢這麼空着手回去?”

    俊公子哥兒淡然一笑,道:“你們雷家堡的規矩我知道,可是你雷家堡的人也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要説個不字就是不,誰也拿我沒辦法。”

    左邊大漢笑道:“這個我兄弟知道,您是出了名的剛烈,只是,我兄弟為了項上這顆人頭,説不得也不妨冒險試上一試了。”

    話落,伸手就去抓桌上革囊。

    突然,一個蒼勁而冰冷的話聲從門口傳了進來:“誰敢動一動,我要誰的爪子。”

    左邊大漢神情一震,手是抓住了革囊,可是他一時沒敢往起拿,他問了一聲:“你是……”

    那蒼勁冰冷聲説道:“趕車的。”

    可不是麼,十里鋪門口,那塊棉布門審前,可不正站着那位老車把式,就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

    左邊大漢臉色一變,居然把那隻抓住革囊的手又縮了回去。

    老車把式冷哼一聲道:“你兩個聽清楚了,今兒個我們還要趕路,沒工夫……”一頓,話聲修然轉平和:“酒給我打好了麼?”

    俊公子哥兒身後,左邊那白裘漢子立即答道:“敖老,打好了。”

    車把式轉望俊公子哥兒,道:“你該歇夠了,咱們還得趕路。”

    俊公子哥兒轉眼望了小夥子一下,小夥子那手裏觀音像已雕好了一半,他當即轉過眼又道:“敖老,你也進來坐會兒好不,我們等這尊玉觀音,馬上就好了。”

    老車把式眉毛一皺,邁步就要往裏走,忽然,他霍然一個大轉身,一掌劈向那塊厚厚的棉布長簾。

    砰然一聲,棉布簾沒動,老車把式自己卻踉踉蹌蹌直退了好幾步,他臉色大變,身形倒退,一閃退到使公子哥兒身前,神情緊張的望着那塊棉布簾,一雙老眼緊盯,一眨不眨。

    兩個大雙面有喜色,四眼圓睜,霍然站起,往兩邊一退,二人恭謹的躬下身去。

    這時,那塊棉布簾往裏掀起,一陣刺骨寒風颳了進來,吹得屋裏一冷,能讓人打心裏直哆嗦。

    隨着這陣刀兒一般的寒風,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是個中年人,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穿一件灰鼠皮袍,氣派闊綽,像個有錢大爺,長眉細目白淨臉兒,唇上留着兩微小鬍子。

    他揹着手,一進來便盯上了老車把式,含笑説這:“敖老好俊的聽覺,還好是我,要換個別人豈不被拍上了。”

    老車把式直望着他沒説話。“,俊公子哥兒的神情已不如先前那麼鎮定,顯着他有了不安,他開了口:”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中年小鬍子淡然一笑道:“馬武、馬威兄弟應該告訴過鮑姑娘,還用我再多説麼,天色不早,晚了不好走,正好鮑姑娘自己有車,這頓吃喝掛在雷家堡的帳上,您請起駕吧。”

    俊公子哥兒霍然站起,中年小鬍子臉色一沉,目光掃了老車把式和兩個白裘漢子一眼道:“鮑姑娘應該不會願意連累別人”

    俊公子哥兒臉色大變,老車把式身形突然暴長半尺,一束白鬍子根根直起,神態逼人。

    俊公子哥兒忙伸手攔住了他。道:“敖老,別這樣,就讓我到雷家堡坐坐去吧。”

    老車把式威態倏斂,一顆白頭垂了下去,沒有説話。

    中年小鬍子笑了,笑得得意而陰,接着:“馬武、馬威,護駕。”話落,他轉身就要往外走。

    突然,那張桌子站起小夥子,他開了口:“喂,喂,這位,慢點兒,請留一步。”

    中年小鬍子停步回身,目光一凝,道:“你叫我?”

    小夥子未語先笑,道:“我正是在叫您。”

    中年小鬍子道:“你是幹什麼的?”

    小夥子一指兩個大漢道:“這兩位知道,我是賣玉觀音的,您瞧,他兩位照顧我的生意,一口氣買了兩尊……”

    中年小鬍子目光掃向那兩尊玉觀音,兩眼中突現奇光,長眉一掀,道:“好玉,好手藝。什麼事?”

    小夥子道:“您誇獎,我請教一您是不是要請這位,這位鮑姑娘做客去?”

    中年小鬍子道:“不錯,怎麼?”

    小夥子道:“我想跟您打個商量,您是不是能等一會兒。”

    中年小鬍子道:“你什麼意思?”

    小夥子道:“是這樣的,這位姑娘買了我一尊玉觀音,可是我還沒雕好,所以,請你……”

    中年小鬍子,啪的一聲,轉眼望向俊公子哥兒,道:“是麼?

    鮑姑娘。“

    俊公子哥兒道:“不錯,是我剛才進門的時候訂的。”

    中年小鬍子微微一笑道:“既然這樣,我豈敢急急催駕,只是……”目光一轉,落在小夥子身上,接道:“要等多久?”

    小夥子搖頭笑道:“那可難説,您知道,無論什麼事都是開頭難,收尾也難,尤其是雕玉這種手藝,一刀不好便會前功盡棄,不但不能算上品,也白白糟蹋了一塊上好的美玉……”

    中年小鬍子倏然一笑道:“你是個有心人,既然你這麼説,我不能等,鮑姑娘也只好不要這尊玉觀音了。”

    小夥子忙搖頭説道:“那不行,這是我的生意,我靠這吃飯,説什麼也得等我做成這筆生意。”

    中年小鬍子笑意更濃,深深盯了那小夥子一眼,笑容忽然一斂,臉色隨着一沉,冷然喝道:“馬武、馬威,催駕。”

    兩個大漢一轉身,恭應一聲,伸手抓起桌上革囊,大步逼向俊公子哥兒那張桌。

    小夥子邁步截了上去,道:“君子不擋人財路,幾位這是存心跟我過不去,砸我的飯碗,這種事我可不答應一…”

    走到俊公子哥兒桌前幾尺處一站,揚着那柄雕像小刀,望着兩個大漢説道:“二位,別往前走了,要不然我把二位當觀音像雕。”

    兩個大漢像沒聽見,腳下大步依然,轉眼間已逼到小夥子跟前,左邊大漢冷然喝道:“馬格巴子,不知死活的東西,滾開。”

    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掌,就要去抓小夥子。

    小夥子倏然一聲道:“看看咱們誰滾開。”

    他一翻腕,兩個大漢驚呼而退。

    再看時,兩個大漢皮襖胸口處各裂了一個大口子,左邊大漢更慘,罵人的是他,一臉絡腮鬍都被遞光了。

    沒人看清楚小夥子是怎麼出手的,可是在場的任何一個都知道,小夥子這一手快速得驚人。

    抬手一刀不但恰到好處地在兩個大漢胸口割了一個大口子,還剃去了左邊大漢的一臉絡腮鬍,製得精光,沒傷着一點肌膚,這一手令人咋舌。

    俊公子哥兒一雙鳳眼睜得老大。

    老車把式抬起了頭,一臉的驚容。

    那中年小鬍子臉上驚容一閃而逝。

    小夥子用那把雕玉小刀指着左邊大漢説道:“你再敢説出一個髒字,下面就是你的鼻子了,我在這兒坐坐,生意沒做成之前,誰也別想拉走我的主顧。”

    他盤腿往地上一坐,低頭又雕起他的觀音像。

    兩個大漢定過了神,各一抖革囊,錚然龍嘯,兩人手裏多了一柄薄而雪亮的雁翎刀,不約而同跨步欺上,各掄起一個大刀花,向着小夥子當頭劈下。

    俊公子哥兒忙道:“閣下,留神,這是雷家堡的斷魂刀法。”

    小夥子像沒聽見,仍然低頭在股他的觀音像,容持兩柄雁翎刀接近頂門,他拿刀右手突然住上一場。

    兩個大漢大叫一聲抱腕而退,噹噹兩聲,兩柄雁翎刀掉在小夥子眼前,血,從兩個大漢的左手下頭縫裏滲了出來,一滴,一滴,直往下滴……

    中年小鬍子臉色陡然一變,冷喝道:“你兩個退下。”

    一聲退字,兩個大漢閃身退回桌後。

    、中年小鬍子目射奇光,打量了小夥子一眼,逐步走了過來,俊公子哥兒神情一緊,道:“閣下,這人是……”

    小夥子低着頭截了口,他仍然在雕那尊觀音像,“韓克用,美號邪煞,雷家堡的右護法。”

    俊公子哥兒一怔,中年小鬍子韓克用臉色則微微一變道:“你知道我?”

    小夥子道:“我還不算太孤陋寡聞。”

    韓克用凝注目光,道:“那麼我請教”

    小夥子頭仍沒抬,道:“兩把刀上刻着有,你隨便拿起一把看看就知道了。”

    韓克用一雙細目一眯,伸腿出腳,一勾一撩,一柄雁翎刀飛了起來,他伸手抓住刀柄,往刀上一看,一怔:“燕十二……”

    “對了,”小夥子道:“我姓燕,行十二。”

    韓克用冷笑一聲道:“閣下,你顯得小氣……”

    “你錯了,”小夥子燕十二道:“我在哪兒都是用這個名字,不過在和闐,跟我一塊兒從小長大的那些朋友,他們都叫我十二郎!”

    “好吧,”韓克用微一點頭道:“就是燕十二吧,燕朋友哪兒來?”

    燕十二抬眼,説道:“沒聽見麼?和闐,你不看我是幹什麼的,吃的是什麼飯。”

    韓克用道:“燕朋友真是和闐來的?”

    燕十二説得妙,道:“這還假得了,不信你可以到和闐去問問看。”

    韓克用冷冷一笑道:“燕朋友,和闐可遠得很啊。”

    燕十二道:“是不近,”接着叉道:“不過只要走,遲早總有到的一天,你説是麼?我不就是從那兒來的麼,我還不是用這兩條腿走到這兒來的。”

    説得是,韓克用微一點頭道:“我請教,燕朋友跟鮑家是……”

    燕十二抬頭反問道:“你可曾聽説鮑家有我這個朋友,鮑家的幾位也在這兒,你也可以問問他幾位,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韓克用道:“那麼燕朋友為什麼伸手管這檔子閒事?”

    燕十二搖頭説道:“這真是從哪兒説起,弄了半天你倒怪起我管閒事來了,我不是説過了,君子不擋人財路……”

    韓克用截口説道:“這麼説燕朋友是隻為生意?”

    “不錯。”燕十二點頭説道:“在生意沒做成之前,誰也別想拉走我的主顧,沒了主顧那還行,我吃什麼,喝什麼,到中原來為的就是這個,誰要存心砸我的飯碗,擋我的財路,説不得我只得用雕玉的手藝跟他拼一拼了。”

    韓克用冷冷一笑道:“燕朋友既然這麼説,那麼,你雕你的觀音像,我等。”

    燕十二微微一怔,道:“怎麼説,你願等?”

    韓克用點頭説道:“是的,我願等。”

    燕十二道:“我可不敢説要等多久啊!”

    韓克用道:“不要緊,多久我都等。”他掃了燕十二手中那尊觀音像一眼,燕十二手中那等觀音像就剩下腳沒雕了,還能等多久,他打定的好主意。

    燕十二也沒猶豫的點了點頭,笑笑説道:“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我沒想到雷家堡的右護法這麼好説話,只要不擋我的財路,不砸我的飯碗就行,你等吧,等我雕好了這尊觀音像,做成了這筆生意,我馬上站起來走路,這兒有桌有椅,你請隨便坐坐吧,要是枯坐無聊,你可以叫一桌酒菜,自斟自飲,邊吃喝邊等,反正雷家堡有的是銀子,吃喝不窮,花不完。”

    韓克用目光一凝,道:“燕朋友,這話可是你説的。”燕十二點頭説道:“不錯,是我説的。”

    韓克用沒再説話,嘴角噙着一絲笑意,伸手拉過一把椅子在燕十二跟前坐了下來,直瞅着燕十二,一眨不眨。

    燕十二根本沒再看他,低下頭又雕起了那尊觀音像。

    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用心,既然管這件事,他應該一刀刀雕得很慢才對,可是他一刀一刀不但未見慢,反而比剛才雕得還快。

    韓克用看得有點詫異,道:“燕朋友這朋友值得交……”

    燕十二忙抬頭道:“什麼意思?”

    韓克用道:“燕朋友果然只是為生意。”

    “我明白了。”燕十二説道:“你説我雕得快,是不?”

    韓克用微一點頭道:“不錯。”

    燕十二道:“既然説我快,那我就雕慢點兒。”手上果然慢了下來。

    韓克用臉色一變,旋即説道:“燕朋友剛才説過,無論什麼事,開頭難收尾也難,眼看這尊觀音像就要雕好,是該慢一點兒。”

    燕十二道:“謝謝你提醒我,哎喲,糟了……”

    他手上用的勁兒大了些,一刀把那尊觀音像的兩隻腳給削了去,他抬起頭來便埋怨韓克用道:“你看看,都是你跟我説話,在這裏打岔,把一尊剛雕好的觀音像毀了,這下不但糟蹋一塊美玉,又叫我怎麼交給主顧人家,説不得我只有再給人賺一尊……”"韓克用怔了一怔,旋即笑了。笑得陰陰的。“這麼説我又得多等等了?”

    “可不是麼。”燕十二道:“本來已經雕好了,誰叫你在這兒跟我打岔,讓我分心,你多等會兒有什麼要緊,要知道我得多賠上一塊和闐玉,你想想着,一塊和闐玉值多少兩銀子。”

    韓克用笑道:“我剛説燕朋友這種朋友值得交,看來我沒説錯,燕朋友,你真夠朋友,算了,我不等了,你也別再賺了,我沒工夫這兒陪你作耍……”

    説完站了起來,雙臂往下一垂,道:“燕朋友、請站起來,韓某人領教領教你的雕玉手藝,今兒個你能勝過我韓某人一招半式,衝着你,我帶着馬武兄弟倆扭頭就走,要是燕朋友你比我差點兒,今兒個我得好好交你這位值得交的好朋友。”

    燕十二抬眼凝望着韓克用,笑道:“爽快人,乾脆,你早這樣不就沒那麼多麻煩了麼,説領教我不敢當,只請你在賜教的時候手下留點情,因為我是靠這雕玉手藝吃飯的。”“韓克用淡然一笑道:”燕朋友,場面話不必説得太多了,你站起來吧。“燕十二微一搖頭道:“不,我有點懶,想坐在這兒陪你玩兩手!”。

    韓克用臉色一變,笑道:“敢情燕朋友還挺狂、挺傲,也好,我不勉強,無論什麼事,勉強了都不大好。”

    話落,他閃身便要跨步,但是他肩頭剛晃,身子剛動,燕十二一個身子突然離地平射而起,直撲韓克用,一閃而回,他盤坐在原處望韓克用含笑説道、“韓右護法,承讓。”

    韓克用一張臉煞白,任何人都看得見,他那一件價值不菲,名貴異常的灰鼠皮袍的領口之處,添了一道小口,這道小口是橫的一道,起領,再往上移分毫,斷的卻是喉管。

    燕十二剛才對付馬武、馬威,便佔一個快字,如今這一手更快得驚人,連雷家堡的右護法邪煞韓克用都來不及招架,這不能不算駭人聽聞。

    突然韓克用笑了一,笑得怕人:“燕朋友,我認為你這前後三次出手有點取巧,我想看些實在的……”

    他手往下一探,抓起靠在椅子腿上的那輛雁翎刀,抬臂挺刀,刀尖真指燕十二眉心,緩緩刺了出去。

    藏十二咧嘴一笑道:“斷魂刀法雷家堡人人會使,可是在韓右護法手裏,這威力便絕然不同,勝過剛才那兩位何止十倍。”

    嘴裏説着話,他兩眼凝注刀尖,一動沒動。

    韓克用一把雁翎刀速得很慢,可是由於雙方距離很近,不過幾尺光景。所以儘管緩慢,一轉眼功夫,那柄雁翎刀的刀尖,也就遞到了燕十二眼前,只差半尺便刺到了燕十二眉心,只往前一遞也就到了。

    可是就在這柄雁翎刀,遞到燕十二眼前半尺處的時候,韓克用那緩慢的前遞之勢突然停了下來,明亮森寒的刀尖,就停在燕十二眼前,一動不動。

    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雷家堡人手裏這種雁翎刀不是凡鐵,每一把都是百鍊精鋼打造而成,明亮刺眼,森寒逼人,在這種距離,應該能使人緊張,使人驚伯,使人有透不過氣來之感。

    可是在燕十二臉上找不出緊張,也找不出驚怕,看到的只是鎮定。嶽峙一般的鎮定。還有那一絲可掬也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兩眼硬往刀尖一眨不眨。

    突然,韓克用持刀右臂一振,刀尖為之一動。

    燕十二似乎沒看見,依然故我。

    接着,韓克用的右管起了輕微的顫抖,那雁翎刀的刀尖也不住的在燕十二眼前晃動,只見那森寒的光亮一閃一閃的。

    而燕十二仍沒動分毫。

    隨着手臂的輕顫,這大冷的天,就算十里鋪裏暖和,該也曖和不到哪兒去,韓克用的額角竟然現了汗跡,沒多久額頭、鼻樑上,全是汗珠,那柄雁翎刀也抖得越見厲害。

    俊公子哥兒、老車把式、還有那兩個白裘中年漢子,臉上都泛起了驚容,還有一種難以相信,而又不能不信的神色。

    就在這時侯,韓克用突然垂下雁翎刀,長吁一口氣,有如釋重負之慨,臉煞白,一鬆手,雁翎刀掉在地上,他望了燕十二深深一眼,話説得有氣無力,也帶點顫抖:“燕朋友,韓某人領教了。”

    扭頭走了出去。

    馬武、馬威兄弟沒顧及,伸手要去抓桌上那兩尊玉觀音。

    燕十二淡然喝道:“把手縮回去,你兩個不配。”

    馬武、馬成兩個還真聽話,忙把手縮了回去,扭頭跟了出去,轉眼間,外頭響起了急促蹄聲,由近而遠。

    燕十二笑了,挺身站了起來。

    拍拍褲子上的土,頭也沒回,道:“桌上這兩尊玉觀音,我奉送了。”

    説完把那柄雕玉小刀往腰間寬皮帶裏一插,提起布口袋邁步就走。

    身後響起了俊公子哥兒的急叫:“閣下,慢點兒,請留一步。”

    燕十二停步回身,含笑開口:“公子哥兒有什麼見教?”

    俊公子哥兒臉一紅,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鮑家……”

    燕十二笑笑説道:“那麼鮑姑娘有什麼見教?”

    俊公子哥兒眨動了一下鳳目,道:“你大概知道我叫鮑雲鳳……”

    燕十二道:“謝謝鮑姑娘賜告。”

    俊公子哥兒鮑雲鳳微微一怔:“這麼説你不知道……”

    燕十二笑笑截口説道:“這都不關緊要,是不?鮑姑娘。”

    鮑雲鳳道:“那麼你呢?”

    燕十二道:“我什麼?”

    鮑雲鳳道:“你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燕十二道:“鮑姑娘剛才沒聽見麼?燕十二,鮑姑娘要是願意,可以叫我一聲十二郎。”

    鮑雲鳳道:“你不願意告訴我?”

    燕十二道:“我這不是告訴鮑姑娘了麼!”

    鮑雲鳳搖頭説道:“我不信這是你的真名實姓。”

    “鮑姑娘,”燕十二郎笑説道:“真名實姓又如何,鮑姑娘知道有個來自和闐的玉匠,十二郎,還不夠麼?”

    鮑雲鳳沉默了一下道:“你既然不願意説,我也不願再多問了,我還沒有謝過……”

    “謝過?”燕十二笑道:“鮑姑娘,這個謝字俗得很。”

    鮑雲鳳道:“那您叫我怎麼説?”

    燕十二道:“最好什麼都別説。”

    鮑雲鳳道:“難道我不該謝你?”

    燕十二道:“或許該,但不必。”

    鮑雲風道:“這話什麼意思?”

    燕十二笑笑説道:“何不放在心裏,説出來就俗了。”

    鮑雲鳳笑了,像乍放的花朵,美而動人。“你是個雅人,我聽你的!”

    燕十二道:“整天跟玉石在一起的人怎麼會俗,就算原是個俗人,長年沾盡玉石靈氣,那身俗氣也應該消盡了。”

    鮑雲鳳笑得更美,更動人,深深一眼,道:“過來坐坐。咱們多聊聊,好麼?”

    燕十二微一搖頭道:“抱歉,蒙鮑姑娘寵邀,我理應從命,而且受寵若驚,可是我是路過這兒,還有事兒,不能久留!”

    鮑雲鳳有些急了,忙道:“我還有話問你!”

    燕十二道:“鮑姑娘站在那兒問,我站在這兒答不挺好麼?”

    鮑雲鳳似乎有點不願意,可是她也不便強邀,沉默了一下道:“你為什麼要伸手……”

    燕十二沒等説完便截了口道:“我碰上了。”

    鮑雲鳳道:“你碰上了?”

    燕十二道:“鮑姑娘,我是靠手藝餬口,靠刻觀音像為生的玉匠,老遠的從和闐來中原,為的是他年多掙些回去,像我這麼一個人,會願意在中原惹是生非麼,那不是給我自己找麻煩,砸我自己的飯碗麼?可是我碰上了又有什麼法子,再説,雷家堡人擋我的財路,拉我的主顧……”

    鮑雲鳳淡淡一笑,道:“十二郎閣下,你説完了麼?”

    燕十二道:“鮑姑娘要是不願意聽,就在這兒也可以打住。”

    鮑雲鳳微一搖頭道:“我不信你是碰上的,因為你知道邪煞韓克用,也分明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相信你是個靠手藝餬口,賣觀音像為生的玉匠,因為你有一身極其高絕,連身為雷家堡右護法的邪煞韓克用都不是對手的武學!”

    “武學?”

    十二郎笑了,道:“鮑姑娘大概把我剛才那兩手當成了武學。”

    鮑雲鳳道:“難道不是?”

    燕十二笑道:“鮑姑娘這是在這兒這麼説,要是移到和闐,非讓人笑掉大牙不可,鮑姑娘看見了。剛才我三次出手,都是取巧佔個快字,這是我從小練出來的搶玉功夫,在和闐,玉石沒主兒,誰搶得準,誰快,大塊的玉石就是誰的……”

    鮑雲鳳道:“我沒有去過和闐!”

    燕十二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哪年鮑姑娘去一趟就知道了”

    鮑雲鳳微微一笑道:“那麼剛才那一式飛身撲刺……”

    燕十二道:“鮑姑娘,玉石可不一定都在平地,有時候還要跳起來搶的。”

    “好話。”鮑雲鳳道:“那麼剛才韓克用演斷魂刀法,你閣下靜坐地上,無懈可擊,讓韓克用找不出一點下手的破綻,這可是……”

    燕十二笑笑説道:“鮑姑娘,我那是靜坐不動,我是嚇呆了,誰知道身為雷家堡右護法的邪煞韓克用反被我唬住了。”

    鮑雲鳳道:“我明明知道……你要知道,你無論怎麼説,怎麼瞞,那都沒有用的,鮑家也是個武林世家,鮑家的人都不是庸手。”

    燕十二道:“鮑姑娘。你問完了麼?”

    鮑雲鳳道:“你急着走?”

    燕十二道:“是的,鮑姑娘,我不能久待。”

    鮑雲鳳道:“我想請你到我家去盤桓幾天,做幾天客!”

    燕十二道:“謝謝的姑娘的好意,我説過,我是路過,還有別的事兒……”

    鮑雲鳳道:“你知道,我還要往西去,難免不碰上雷家堡的人,雷家堡的人也不會善罷甘休,你能讓我再落進他們手裏麼?”

    燕十二微微一笑道:“説句話鮑姑娘別生氣,剛才我是碰上的,不得已,我不願惹是生非,更不會自找麻煩,往後的事我不管了。”

    鮑雲鳳聽得一怔,就在她這一怔神工夫,燕十二提着他裝玉石的布口袋已然出了十里鋪。

    鮑雲鳳定過神來,大喝一聲:“喂,十二郎,你等等。”

    騰身從桌上掠過,直撲十里鋪門口,掀開棉布簾一看,又怔住了,路上空蕩蕩的,從東到西,哪有一個人影兒。

    這燕十二的確佔個快字,無論哪回事兒,他都夠快的。

    身後響起了老車把式話聲:“姑娘,咱們碰上了奇人。奇人奇行,咱們也別追了,回去吧。”

    鮑雲鳳霍然轉過了身:“回去?”

    老車把式造:“正如您所説,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鮑雲鳳雙眉一揚,道:“雷玉龍他以為劫撈了我就能成事,他這是做夢!”

    老車把式道:“姑娘,他用這種手法固然不能成事,可是萬一您真落在他手裏,那……那可不大好,您説是麼?”

    鮑雲鳳臉色一變,沉默了,沉默半晌,轉身要往外走,突然一眼瞥見桌上那兩尊玉觀音,她邁步走過去一手一個,拿起那兩尊玉觀音。轉身走了出去。

    她默默的上了車,兩名白裘漢子也默默的上了馬,老車把式登上車轅也默默的掉轉了車頭……

    可是,車頭剛掉轉過來,大道西頭出現了六個黑點。

    那是六人六騎,風馳電掣般的往這邊馳了過來。

    兩個白裘漢子臉色一變,道:“敖老,他們來了。”

    那坐在車轅上的老車把式神色凝重,道:“我看見了,你們倆後面護車,我要趕一陣……”

    只聽車裏傳出鮑雲鳳話聲:“敖老,我不走,別敗了鮑家的名頭。停下車別動,我要看看他們敢把我怎麼樣。”

    就在這兩句話工夫,那六人六前已馳進了五十丈內,現在再走也來不及了,老車把式沒回頭,道:“你兩個到車兩邊來,沒我的話不許輕動。”

    那兩個白裘漢子應了一聲,放馬馳向馬車左右。

    那六人六騎來得好快,兩個白裘漢子剛到馬車左右,鐵蹄濺起一地泥濘,那六八六騎已然擦着馬車旁邊掠過,然後一起作飛旋,停了下來,前一後三,最後是兩個。

    前面是一匹白馬,高頭,神駿,較上是位俊美年輕人,皮抱、皮帽、皮靴,袖口卷着,左手無備指戴着一枚烏黑烏黑的指環。

    後面三騎,一色黑馬,右邊是邪煞韓克用。

    居中是個身穿皮袍,膚色黝黑的乾癟瘦老頭,相貌平庸,一點也不起眼,可是那雙眼律税利的嚇人。

    左邊是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的紅面老者,獅鼻海口,威態逼人。

    最後那兩騎,則是裝束打扮,個頭兒跟馬武、馬威兩兄弟同樣的兩個大漢。

    就是六人六騎,排在路中央,攔住了馬車。

    馬停,前面的白馬上那俊美年輕人冷冷開了四:“敖老,你沒看見我麼?”

    老車把式白眉軒動了一下,白鬍子也為之一抖,他坐着沒動,淡淡説道:“趕車的見過雷少堡主。”

    敢情這位是雷家堡的少堡主,那怪不得。

    俊美年輕人冷冷一笑道:“敖光,你好大的架子,你家姑娘呢?”

    老車把式敖光還沒有開口,車裏已然傳出鮑雲鳳冰冷話聲:“雷玉龍,你的架子也不小。”

    俊美年輕人雷玉龍笑了,這回不是冷笑:“鮑家妹子,那要看對誰了……”

    鮑雲鳳冷笑説道:“對別人我不管,也管不着,對我鮑家的人,你少逞威風,少擺架子。”

    雷玉龍笑笑説道:“當着鮑家妹子,我怎麼敢?”

    話鋒一轉,道:“鮑家妹子,隔着車篷説話,這不大好吧?”

    評然一聲,車篷掀開了,鮑雲鳳出現在車門口,道:“我出來了,你怎麼樣?”

    雷玉龍道:“鮑家妹子這話……我敢把鮑家妹子怎麼樣,我沒有別的意思,聽説鮑家妹子在這兒,我趕來看看,順便也找個人……”

    鮑雲鳳道:“我那位十二郎?”

    雷玉龍點點頭説道:“不錯,就是找他。”

    鮑雲鳳冷冷説道:“你來遲了一步,人家已經走了。”

    雷玉龍哦的一聲道:“是麼?”周光掃向十里鋪!

    那紅臉老者沉聲説道:“進去看看去。”

    那兩個大漢增身離鞍而起,直撲十里鋪掀簾走了進去,轉眼又從十里鋪裏掠了出來,落在馬前躬下身去。“稟少主,沒人。”

    雷玉龍雙眉一揚。道:“這麼説我真來遲了一步?”目光一凝,望着鮑雲鳳道:“我沒想到鮑家妹子交上這麼一個朋友……”“鮑雲鳳道:“是又怎麼樣?”

    雷玉龍道:“鮑家妹子怎麼老愛説這句話,我不是説了麼,我敢把鮑家妹子怎麼樣?”一頓,接道:“鮑家妹子,聽説你這位姓燕的朋友,有一身不俗的所學。”

    鮑雲鳳道:“這你別問我,問間移雷家堡的那位有護法就知道了”

    韓克用臉一紅,倏又轉白。

    那高大紅臉老者突然冷冷説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路江湖的人哪有一個能保長勝不敗的,鮑姑娘這位朋友走得嫌早了些,我特地趕來領教,沒想到……”

    那乾癟瘦老者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的開了口:“只要請到鮑姑娘,你還愁沒有機會領教鮑姑娘朋友的絕學麼?”

    説的是,高大紅臉老者鞍上欠身,道:“多謝指點。”

    雷玉龍一揚手,止住了身後的話,望着鮑雲鳳道:“鮑家妹子,這兒離雷家堡不遠……”

    鮑雲鳳道:“你想怎麼樣?”

    雷玉龍道:“鮑家妹子怎麼老愛這麼説,我只是想請鮑家妹子到雷家堡住上幾天,做幾天客去。”

    鮑雲風冷然説道:“好意心領,我沒空,下回再説吧。”

    雷玉龍道:“鮑家妹子難得出來一趟,雷家堡近在咫尺……”

    鮑雲鳳道:“就是在我眼前,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敖老,走。”

    車轅上老車把式敖光一聲答應揮起了鞭,趕起馬車直往前衝去。

    那乾癟瘦老頭兒冷冷一笑,高大紅臉老者馳馬越前,揮掌扣住了套車馬的雙轡頭,那匹營車馬立即被釘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鮑雲鳳險上變了色,冷叱説道:“雷玉龍,你這是算什麼?”

    雷玉龍淡然一笑道:“沒別的,鮑家妹子,我這人好客,你不願到我雷家堡去,我只有硬請了……”

    轉眼望向敖光,道:“敖光,你下來。”

    敖光高坐車轅上沒動,道:“雷少堡主叫趕車的下去,是什麼意思?”

    雷玉龍道:“我讓你回鮑家報個信兒去,就説鮑姑娘讓雷玉龍請走了”

    敖光白眉一轉,道:“少堡主如有所令諭,趕車的焉敢不遵。”

    突然抖鞭而起,直向高大紅臉老者那控轡右手腕抽去。

    高大紅勝老者濃眉雙聳,叫一聲:“大膽!”

    韓克用冷笑越前,閃電探掌抓住鞭梢,沉腕一抖,喝道:“下來。”

    敖光身形一震,人離了車轅飛起,直向馬車左前方落去,他沒有摔着,但是夠難堪的,老眼暴睜,猛張,就要撲,鮑雲鳳忙開口喝道:“敖光,別動!”

    敖光沒動,鮑雲鳳接着説道:“既然雷少堡主有這麼一番好意,我就到雷家堡去住幾天好了,你帶他們兩個回去説一聲。”

    敖光威煞倏斂。欠身應道:“是,姑娘。”

    雷玉龍笑了。“鮑家妹子要是早這麼好説話,不就沒事兒了麼?”

    離鞍騰起,直上車轅、坐穩、控繮、抖鞭喝道:“開道。”

    乾癟瘦老者偕同韓克用、高大紅臉老者,帶着那兩個大漢立即向來路馳去。

    這裏,雷玉龍調轉車頭。抖繮、鞍馬,趕着馬車跟了去,轉眼間成了一個小黑點。

    敖光眼看雷玉龍趕着馬車去遠,老臉上突然浮現一絲異樣神色,這絲異樣神色令人難以言喻。説不出那是什麼。

    一聲“走”字,帶着兩個穿白裘的中年漢子往東馳去。

    雷家堡的人走了。

    鮑家的人也走了。

    在那十里鋪的後屋瓦面上冒起了一條人影,赫然是那位自稱燕十二的小夥子,他皺着眉鋒,像是在思索什麼,旋即,他飛身驚起,越過十里鋪的屋脊直落在大道上。踩着滿地的泥濘,橫過大路,往南邊荒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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