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羽手握銀槍,笑嘻嘻的從門外走入,他的模樣顯得十分愉快,仿若不是來參加一場廝殺,而是為了出席老朋友的壽筵似的……
毒魄緩緩的開口道:
“我不是説過麼,我的幫手應該出現的時候,他就會出現了!”
銀槍上肩,南官羽先向上官一雄他們四人微微躬身,温文有禮的打過招呼:
“各位老兄,幸會幸會,在下遲來一步,失周之處,還望各位包涵……”
“鬼王旗”的四位仁兄個個啼笑皆非,無言以答,倒是全希望這手持銀槍的傢伙最好一輩子別來。
抬頭望一眼樑柱上的兩盞風燈,南宮羽又衝着毒魄齜牙一笑:
“怎麼樣,夥計,我的手法還頗具準頭吧?次次中的,決不落空!”
毒魄道:
“很有進步,我們這幾位朋友大概更樂意試試你其他的本領如何!”
南宮羽再度向對方四人微微一躬:
“江湖未學,請多指教。”
乾乾的嚥了口唾沫,上官一雄那張苦瓜臉上更透着説不出的苦味:
“犯不着來這套片兒湯,我只想問你,你又是何方神聖?”
南宮羽笑道:
“毒魄有個好朋友,姓南宮,單字一個羽,嘿嘿,南宮羽就是在下。”
上官一雄神色沮喪的道:
“‘七巧槍’南宮羽?”
右手一拍大腿。
南宮羽道:
“喝,上官老兄,還真有你的,江湖中藏龍卧虎,能人輩出,不想你尚知道我這小名小姓的角色,不簡單,果然不簡單!”
上官一雄拈了拈他的“韋陀杵”。
頗見惱恨的道:
“姓南官的,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慢説你只是一個‘七巧槍’,哪怕今天來的是大羅金仙,我們兄弟也要豁拼到底!”
南宮羽亦頓時變了臉:
“他孃的,不識拾舉是不是?好言好語你不受,説着説着就不像人講的話了,姓上官的,你不含糊我,莫非我就含糊了你?!”
上官一雄大喝道:
“休要欺人太甚,我們是寧死不屈!”
南宮羽陰陰笑道:
“有志氣,上官一雄,我倒要看看,列位是怎麼個‘寧死不屈’法!”
毒魄道:
“南宮,時辰到了,該上路的,我們就送他上路吧。”
突然一聲怪叫,“神行者”孫長恨晃身向前,那根棗木行者棍筆直豎起,對着南宮羽的胸口便戳,南宮羽銀槍橫翻,哈哈大笑:
“好傢伙,別看個頭小,膽子可不小!”
孫長根的行者棍不待碰觸翻起的銀槍,迅速收回,棍身倏挑,反打南宮羽頭頂,南宮羽銀槍摹地吐出寒星一點,以比棍勢更快的去速激射敵人——
“棺材釘”賀森滑步搶近,筒矛形的錐釘急揚,狠狠一傢伙便衝着南宮羽的咽喉刺到。
這時,孫長根掄臂揮棍,看似要磕擊飛來的寒星,卻隨着力道的運轉,全身斜出,起落之間,乖乖,人已到了門口!
姓孫的敢情是打的逃命主意!
南宮羽雙手握槍,猛點賀森刺來的錐釘,火花爆現中,趕忙出聲示警!
着心口已將他仰面撅翻!
毒魄向南宮羽打了個手勢,兩人決不耽延,立刻退出廟外,漫空的風雪仍在飄舞,只一眨眼他們的身形已雙雙消失在無邊的夜暗裏。
這幾天來,馮德恩的神色相當抑鬱,情緒也頗為低落,毒魄與南宮羽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矛盾的立場,來自雙方的壓力,道義與恩義間的衝突,實在都把這鐵掙掙的漢子折磨得萎頓了。
竹林中,毒魄負着手悠悠閒踱,他的模樣看似輕鬆自在,實則滿懷心事,就連坐在對面大青石上的南宮羽,也失去了一貫的笑顏,雙眉深鎖不展。
毒魄站住。
聲音低沉的道:
“我們這樣拖累馮兄,是不是過分了些?我們不錯救了他的命,但目前的情況,好像是在向他索討人情似的,我覺得不大合宜……”
南宮羽捻着自己的耳垂道:
“老馮近日來總是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且精神時見恍惚焦躁,這顯然是他承受的壓力太重所致,毒魄,如果繼續下去,我怕遲早要出事,咱們看得出他不對勁,人家也同樣看得出!”
點點頭。
毒魄道:
“也難怪他心情苦悶、眼看着同一個堂口的兄弟屢遭殺戮,逐次橫死,屍體一具具抬回去,暗想全是自己向外通風報信的結果,這種內疚與自責,當所不免,而日積月累,沉鬱就深了……”
南宮羽表情凝重的道:
“要幫我們,固然是老馮自做的承諾,但他做承諾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光景會是這樣的慘烈,個人良心上的負擔又是如此沉重,以他的立場,除了咬牙硬撐下去,別無他策,不過,我們若是曉事,就該替他考量考量,毒魄,即使我們救過老馮的性命,人家這份回報也夠啦!”
毒魄道:
“你的意思是?”
南宮羽道:
“就此拉倒吧,別再逼着老馮拿鴨子上架了,”
毒魄乾脆的道:
“也好。”
籲一口氣。
南宮羽稍稍開懷的道:
“嗯,有了這個決定,我覺得心頭寬鬆多了,毒魄,你不知道,每次看到老馮那副愁眉苦臉、魂不守舍的德性,我也一樣跟着難過,何苦來哉呢,為了我們自己的事,卻拖得他人備受煎熬!”
毒魄笑笑。
道:
“那麼,這個地方我們還住不住下去?”
南宮羽道:
“要了斷就必須徹底,我們住在這裏,萬一風聲傳漏出去,還不是照樣會連累老馮?依我的意思,跟他把事情説明白了,越早挪窩越好。”
摘一隻沾着積雪的竹葉,毒魄湊上唇去吸一嘴冰涼,平靜的道:
“就這麼辦,南宮。”
從大青石上站起身來,南宮羽縱目流覽,帶幾分感慨的道:
“在這地方也算住了一段日子,説起來走,還真有點捨不得呢……”
毒魄默然,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和南宮羽同樣的心情?
温暖的爐火旁,當南宮羽婉婉轉轉的説完了話,馮德恩已滿臉惶恐之色的離坐而起,他嗓音嘶啞,幾近氣急敗壞的道:
“二位大兄你們全誤會了,我斷斷沒有畏縮的念頭,我也決不怕本身遭受牽連,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我更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馮德恩今天的一條命,乃是二位大兄所賜,能與春花廝守到現在,亦都是蒙受二位大兄成全,我若不知回報,言而無信,還算是個人麼,二位大兄務必打消原議,再加斟酌,否則,我馮德恩一輩子於心難安!”
擺擺手,穩坐炕榻的南宮羽和顏悦色的道:
“你的心意,我們都清楚,而且非常感激,老馮,我們不是説你畏懼退縮,更沒有指你言而無信,正好相反,該做的你已經做了,甚至做得超出了範圍,老實講,施人以恩,本就該不求回報,我們哥倆處於形勢,卻已接受了你大多的回報,對我們而言,心中有愧,在你來説,情分無虧,誰也不再欠誰,假設無休無止的叫你擔驚受累下去,我們就未免逾越本分了……”
馮德恩痛苦的道:
“不,我不在乎——”
毒魄沉緩的接口道:
“馮兄,南宮説的皆是肺腑之言,你的難處,我們明白,自從上官一雄他們那件事之後,眼見你日漸消沉,神情怔忡,實在令我兄弟不忍不安,你內在的隱痛,心靈上所受的折磨,我們完全能以體會,因為能以體會,自該加以諒解,馮兄,是時候了,我們將永遠記住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馮德恩喃喃的道。
“你們還是不瞭解我,不瞭解我……”
毒魄微笑道:
“馮兄,你有你的立場,有你的生活及遠景,這些,都不應為了我們而受影響,如今卻幾乎受到影響,在還不致破滅之前,我們有責任使你解脱,這其中沒有誤會、沒有曲情、更沒有意氣,只是兩個好朋友對你的一番真誠,南宮説得對,你已不再虧欠誰。”
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
馮德恩形容沮喪的道:
“毒兄,看來你們是心意已決了?”
毒魄道:
“不錯,該散的辰光就該散了。”
馮德恩失神的道:
“為什麼連住在此地也不行?毒兄,我這裏比什麼所在都方便……”
毒魄道:
“我和南宮都喜歡住在這裏,問題是怕住久了連累你,既要使你解脱,就不能留下尾巴,否則,豈非前功盡棄,白費心機?”
深深嘆一口氣。
馮德恩道:
“二位大兄,我好遺憾……”
南宮羽笑道:
“後會有期,何來遺憾?老馮,你已仁盡義至啦。”
馮德恩苦澀的道:
“那麼,二位準備什麼時候離開?又去何處?”
南宮羽道:
“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去的地方不過左近,你知道,不把‘鬼王旗’打散了夥,我們是不會收手的!”
毒魄跟着道:
“不過,往後可要靠我們自己去摸去碰了,怕沒有前幾次那麼順當羅。”
略一尋思。
馮德恩道:
“這樣吧,本來我是今晚上當值,待會我先過去找人換班,再趕回來給二位大兄送行,我這就去叫春花準備準備——”
毒魄搖頭道:
“何須這麼麻煩?馮兄,不必了吧?”
馮德恩有些傷感的道:
“毒兄,明晨一別,不知何時才有機緣再與二位共飲,莫非這點小小心意,二位都不讓我一盡?”
南宮羽忙道:
“者馮既如此説,毒魄,我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毒魄無可奈何的道:
“簡單就好,馮兄。”
馮德恩這才湧現出一絲笑容,他邊向外走,邊迭聲答道:
“只是幾樣小菜,我再囑咐春花弄只火鍋就成——”
望着馮德恩匆匆離去的背影,毒魄不禁嘆咽的道:
“南宮,馮兄真算得性情中人,你沒見他剛才的模樣?着實令我感動。”
南宮正色道:
“所以我們不該再拖累他,若換成個沒心沒肝的,我還不曉得相互利用?”
毒魄笑得有幾分皮裏陽秋的味道:
“你是曉得,在這一方面,你絕對算專長。”
咕噥不清的罵了幾句,南宮羽狠狠白了毒魄一眼,管自從袍袖裏掏出他的那本棋譜翻閲起來,不再跟毒魄搭腔。
剛入黑,天空就又飄起細雪來,風不大,可是那股子陰冷卻十分夠嗆,人只要在外面打上一轉,包管能凍得手腳發僵。
春花忙裏忙外,挺張羅了一陣,菜是葷素滿桌,另外一隻血腸白肉火鍋,當然還温得有酒,上好的花雕另配着勁道十足的燒刀子,想喝什麼悉隨君意,敢情真個是在送行了。
馮德恩果然依約早早趕了回來,幫着春花做下手,現在酒菜全已擺置舒齊,爐火也撥得更旺,滿室温馨中,賓主相對落坐。
身為主人的馮德恩與春花先站立起來,雙雙捧着酒杯敬過毒魄同南宮羽,接着是他們二位回敬主人兩口子,禮數且盡,馮德恩已忍不住一聲長嘆:
“明天一別,不知何時再能把晤?世事如參商,一轉眼,只怕已是白頭……”
南宮羽夾了一塊大白肉沾醬塞入嘴裏,一邊咀嚼,邊笑呵的道:
“別他娘這麼多愁善感,老古人説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又説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這頭散了那頭聚,人生總然這麼一碼事,成天窩在一起,反倒膩味道”
馮德恩喝一口酒。
苦笑道:
“還是南宮兄灑脱,看得開也悟得透。”
南宮羽抹抹嘴。
道:
“浪蕩江湖,刀下摳食,可不作興情感過於豐富,要不然,遇事拖泥帶水、猶豫糾纏,就任什麼忠孝節義都玩不成了。”
毒魄亦幹了一盅。
若有所思的道:
“其實,我們和馮兄很快就可見面亦未可言,只是在某些場合,卻必須相見不能相識,韻味上恐怕有欠醇厚親切……”
眼眸中閃過一抹陰暗。
馮德恩沉沉的道:
“最好不要在那種情況下相遇,毒兄,你説那有多尷尬?”
南宮羽不以為然的道:
“老馮,你錯了,人他娘活在世上,就好比登台演戲,是什麼角扮什麼角,演什麼便得像什麼,尤其你這出散唱得猶要辛苦,可千萬不能露出馬腳,否則後果嚴重,麻煩大了……”
坐在一側的春花,不禁憂心忡忡的道:
“南宮爺説得對,德恩,無論在什麼場合,你都要自我把持,鎮定應付,切切泄不得底,那些人一向眼皮子活、疑心病重,你要讓他們起了猜忌,還到哪裏去求個全身?”
馮德恩故作平淡的道:
“謹慎當然要謹慎,但他們想抓我的小辮子卻也沒有那麼容易,和這些人相處了八九年,誰吃幾碗飯全自心底有數,他們笨固是不笨,説他們有多精明老到,亦未必盡然。”
毒魄笑道:
“總是一切小心為上,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可不能叫春花成天到黑為你牽腸掛肚。”
馮德恩忙道:
“我省得,毒兄,我省得。”
嚥下口中的凍肘子,南宮羽品咂有聲的道:
“但要時時記着你的春花,老馮,你就會越扮越像,嚴絲合縫了……”
春花的粉臉上立時浮起一朵紅暈,笑,笑不得,説,又説不得,趕緊拿水袖遮面,而小婦人的嬌羞情韻,已盡在其中。
馮德恩也微帶窘態的道:
“春花固得念着,性命可也是自己的,人只有一條命,豈能不加珍惜?南宮兄,你寬懷,不論什麼場合,我包管把持得住。”
毒魄替自己杯中斟滿了酒,他舉起杯來,衝着馮德恩兩口子道:
“來,我再敬賢伉儷一杯,今晚上讓我們喝個痛快——”
當馮德恩和春花欣然端杯的一剎,卻意外的發現毒魄竟將舉起的杯子放回原處,同時笑顏凝聚,臉上的神情更肅煞得可怕!
春花一見這等光景,不由滿頭霧水的道:
“怎麼啦,毒爺,你不是要乾一杯嗎?怎的又不喝了?”
還是馮德恩有經驗,他急忙握了握春花的手,邊放低了噪音問:
“毒兄,你是否聽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響動?”
點點頭,毒魄沒有作聲,他微微傾首側耳,屏息靜氣,形似聞禪入定。
須臾之後,南宮羽的表情也有了變化,他語調僵硬的道:
“沒有錯,毒魄,是有人潛在外面,而且,好像人數還不少!”
馮德恩聞言之下,猛的打了個哆嗦,容顏立時大變:
“南宮兄,你,你是説,有夜行人摸了過來?”
毒魄代替南宮羽開口道:
“更明白的説吧,馮兄,我們已經被包圍了,從衣袖帶風的聲息與腳步移動的快速推斷,他們是打四方合攏上來的,這些人身手相當不弱,在我查覺警兆的時候,他們事實上已經很接近了……”
於是,春花不停顫抖,面靨上的一抹紅暈早已褪盡,如今泛現的乃是一片青白,一片驚恐至極的青白,她緊緊偎靠着馮德恩,上下牙牀連連磕震:
“德恩……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馮德恩強持鎮定的道:
“不要怕,春花,一切有我……”
毒魄忽然伸手端杯,仰頸幹盡,抹去唇角酒漬,他淡淡的道:
“馮兄,你回思一下,先時返轉‘鬼王旗’堂口的辰光,有沒有露出什麼痕跡?”
馮德恩斬釘截鐵的道:
“沒有,絕對沒有,除開找尚其勇替我代班,只和堂裏夥計們打了個招呼,連話都沒扯上幾句——”
毒魄又道:
“亦不曾發覺什麼異狀?”
搖搖頭。
馮德恩吃力的道:
“完全和平時一樣,我毫未覺得有何異狀……”
微喟一聲。
毒魄皺眉道:
“奇怪,毛病卻是出在什麼地方?”
南宮羽低促的道:
“他們已在慢慢逼近了;毒魄,管他娘毛病出在什麼地方,總之一定是出了毛病,若非如此,人家怎會摸上門來?別扯這些閒淡了,咱們得準備開戰啦!”
毒魄目注馮德恩道:
“你能打不能打?”
咬咬牙。
馮德恩果決的道。
“能打,便不打他們也放不過我!”
毒魄道:
“春花躲在屋裏,無論聽到什麼響動,千萬不可現身,對方的目標是我們幾個,一時還顧不得你,如若拼殺的結果是我們贏,自不待多説,萬一輸了,你就必須見機逃生,最好能預先留下見面的地點……”
春花一面抖索,一面語聲哽咽的道:
“我……我知道……至於急難時的躲避處所,我……我和德恩早有約定……”
緩緩起立。
毒魄道:
“很好,我可以向你保證,春花,我們會盡一切力量保全馮德恩!”
春花輕輕吸位着,卻一個轉身背過面去,馮德恩欲言又止,發出的是一聲低嘆,南宮羽銀槍出囊,順手已將室內燈光扇熄……
於是死樣的寂靜像悄悄溢流的水,無聲無息便浸漫到房中每個角落。
啜位聲低沉下去。
不知是誰響起幽幽的浠噓,而銀槍的寒芒鬼眼般閃爍了一下。
室外傳來的響動有點雜音,然而卻更接近,更為清晰了……。
飄雪已停。
時辰到了,世間事皆是如此,時辰一到,不管你願不願意,總得去面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