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轉湘轉,望衡九面,八百里洞庭煙波浩瀚!
洞庭秋水遠連天,宋大詞人張於湖他有一闕“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明徹,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短鬢疏襟襟袖冷,總泛滄溟空間,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朝見聞錄”載:
張於湖嘗舟過洞庭,月照龍堆,金沙蕩射,公得意,命酒歌作詞,樂極時群吏共酌,此詞之成,有聲有色,非堆砌之作。
八百里煙波浩瀚的洞庭,確實那麼美,那麼綺麗,那麼偉壯,水天一色,細數帆影無數,遠望君山一螺,確實是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樓。
在洞庭湖東,有座岳陽樓。
岳陽樓的歷史,傳說不一,一般通認為唐張總做嶽州刺史所建,另說則遠在前唐,至宋代經巴陵郡守滕子京重修,范仲淹作記,蘇舜欽執筆,邵竦篆額,此經名家品題,聲譽百倍,當時稱此為四絕。
岳陽樓的建築原甚壯觀,樓下城牆厚七十二步,下臨巴江,有石磴百餘級,直通樓門。
城闊約三丈,樓高三層,歷代均重視此一歷史古蹟,屢加重修,單是有清一代,康熙、乾隆就都曾重修過。
岳陽樓的詩詠很多,但都不如徐君寶妻故事動人!
徐妻為嶽州人,被掠至杭州,其主屢欲犯之,每以計脫,主者強焉,乃告曰:俟祀先夫,然後為君婦。
主者許諾,乃焚香再拜,題詞壁上,投河而死。
其詞曰: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
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月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捲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鑑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這一烈婦殉情而死,從今後,斷魂千里一句最為感人。
其他的神話古蹟,那是數不勝數,說不勝說。
如今,閒話打住,言歸正傳。
黃昏時分,落日西山,晚霞下的洞庭更美。
驀地裡,一陣清亮而雄壯的歌聲,劃破這八百里浩瀚煙波的寧靜,鏘鏘直上,裂石穿雲:
魚家樂,山居閒。
日日垂釣鉤,心曠神怡碧波前。
臥看浮雲數林鳥,醉後大睡茅廬問。
魚家樂,山居閒。
負網提簍滿載歸,妻兒笑迎柴扉邊。
一盤弈棋一壺酒,三人同醉樂陶然。
魚家樂,山居閒……
隨著歌聲,君山方向踏著醉人晚霞行下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的衣著,身材,相貌固然各異,但都有一種飄逸脫拔,高華不凡的軒昂氣度,疑若神仙中人。
三人中,那居左的一位,是個虎頭燕頷,膚色黝黑,滿臉于思的黑衣大漢,環目轉動之間寒光四射的,豪壯中帶著幾分瀟灑意味,不怒而威,懾人已極。
那居中的一位,是位長眉入鬢,鳳目重瞳的中年俊美青衫文士,他風流倜儻,狂態畢露,衣衫飄拂,步若行雲流水,肩上扛著一根青竹竿,竹竿上還掛著個酒葫蘆。
那居右的一位,身材較為矮小,是位白面無鬚的白衣書生,長眉細目,眉宇間隱含煞氣,但看起來極具心智。
這三人一路行來,出得君山,歌聲已了,在那猶自縈繞長空的嫋嫋餘音中,那居中青衫文士突然笑顧左右,入鬢長眉軒動,神采-地道:“二位,下個評語,我這自作自唱的歌兒如何?”
黑衣大漢撫掌大笑,激盪空表,連聲稱妙。
那白衣書生則搖了搖頭,淡淡說道:“閣下,不怎麼樣!”
青衫文士“哦”地一聲,笑道:“恭請高明指教。”
“豈敢!”白衣書生淡然說道:“仍嫌不夠通俗,且意境也不夠!”
青衫文士笑道:“我看你這是雞蛋裡頭挑骨頭,想當年我在這大圈子裡論胸蘊,連夏大哥都會誇讚我一句,你要是不服,你也來上一曲?”
白衣書生點頭說道:“使得,只是現在不行!”
青衫文士笑道:“莫非等到你我生了華髮?”
“不必。”白衣書生搖頭說道:“稍時岳陽樓頭三杯下肚之後再說,到時候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文才,什麼是雅俗共賞的好歌。”
青衫文士大笑說道:“妙哉,閣下,待會我可要洗耳恭聽了。”
這三人步履看似緩慢,其實迅捷異常,較諸常人至少要快上兩倍,說話間已抵洞庭湖濱。
洞庭湖濱茶樓酒肆林立,酒最好、生意最好的要算那家醉仙居,醉仙居的主人會吹,他說,當年洞賓老祖呂純陽三過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時的三過,都曾在醉仙居的舊址酩酊一番。
吹儘管吹,也是這醉仙居沾上了呂純陽的仙氣,風水好,不但自釀的酒好,而且日日賣滿座。
這三人一到湖濱便直奔向醉仙居,他三個似乎是醉仙居的老主顧了,老遠地店夥便迎了上來:“三位爺今天怎麼來遲了?”
那青衫文士一指白衣書生,笑道:“問他呀,一盤棋輸了不服氣,硬賴著又下了兩盤。”
說著,竹竿一挑,酒葫蘆投向店夥懷中。
那店夥伸手抱個結實,忙道:“三位爺,老規矩?”
青衫文士點點頭道:“自然,十數年如一日,何曾改變過?”
那店夥點答應,笑著進入酒肆。
那三個沒進去,站在酒肆門口望著霞光下的洞庭煙波,指點談笑,有頃,那店夥提著酒葫蘆,另外一隻手捧著一個大包滷菜行了出來,雙手遞向青衫文士。
青衫文士接過酒葫蘆掛在了竹竿上,那黑衣大漢則伸手接過那包滷菜,白衣書生付帳,在店夥躬身哈腰謝聲中,三人並肩邁步,一路嘻哈,向著暮色深深的岳陽樓走去。
到了岳陽樓,三人舉步登梯,直上那最高的一層。
在那畫棟雕樑最上一層中,三人席地坐下,放下酒葫蘆,攤開那包滷萊,青衫文士笑道:“水天一色,風月無邊;人生能得幾回,二位,請吧!”
一口下肚,他抬手一指,神采飛陽,狂態畢露地又道:“一樓何奇,杜工部五言絕唱,範希文兩字關心,滕子京百廢具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淚下……”
白衣書生兩眼一翻,接道:“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嶽州城東道嚴疆,渚者,流者,崎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抬手抓起了酒葫蘆。
那青衫文士笑道:“妙對,高明,區區領會得……”
“來”安未出,臉色微變,抬手厭住了那白衣書生即將就唇的酒葫蘆,白衣書生又翻了眼,道:“閣下,你喝過了,不該我麼?”
青衫文士笑道:“我那有這麼饒?是該你,但閣下,今天這酒大異於十多年來所飲,你看清楚了再喝。”
言畢,將口一張,一道酒箭衝口而出,“嗤”地一聲射在一根柱子上,吱吱一陣輕響,柱子立即黑了一大塊。
白衣書生目中寒芒一閃,黑衣大漢則濃眉軒動,撫掌笑道:“罪過,罪過,閣下怎好沾毀古物?我找那夥計換一葫蘆去。”說罷,他作勢就欲站起。
白衣書生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按了下去,冷然說道:“閣下,不必勞動貴步,咱們是老主顧了,那夥計不會在酒中滲假,你沒見他適才毫無不安之色。”
黑衣大漢笑道:“那麼,閣下,以你之見?”
白衣書生冷冷說道:“一如往日,共謀一醉,然後橫臥樓頭候那明月清風!”
黑衣大漢笑道:“畢竟閣下高明,行,就這麼辦,我要看看那是個跳樑小醜,魍魎邪魔來打擾咱們這份兒酒興,來!喝酒!”
抓起酒葫蘆“咕登”便是一大口,抹抹嘴,笑道:“好酒,好酒,閣下,該您了。”
隨手遞向了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冷冷一笑,接過葫蘆喝了一口。
忽聽青衫文士笑道:“黃昏泛舟洞庭湖,盪漾浩瀚煙波之上,美酒一壺,小菜二三,人生快意莫過於此,雅人也!”
他,一雙目光緊緊盯在岳陽樓外。
那白衣書生與黑衣大漢跟著舉目望了過去,只見樓外甘餘丈外波面,霞光暮色裡,一葉扁州,隨渡盪漾。
船上,面對面地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位五旬左右的瘦削老者,一個則是玉面朱唇的黑衣少年。
那搖船的,則是個一身粗布衣褲的粗壯大漢。
黃昏泛舟,本屆雅事,湖面輕舟到處可見,那也不足為怪,可是這艘船卻只在岳陽樓左近划行,絕不遠去。
而且,那個灰衣老者與黑衣少年看似舉杯對酌,談笑甚歡的,但那兩雙目光卻不時地投向岳陽樓這邊。
有此所見,黑衣大漢軒眉笑道:“人生雅人難逢一二,待我朗吟飛渡,陪陪他兩個去!”
說著便要長身而起。
白衣書生又一把按住了他,冷冷說道:“又來了,如此不能鎮定,豈能成大事?”
青衫文士朗笑說道:“小霍八成是看上了船上的那壺酒,告訴你,小霍,那一壺酒還不及咱們這一葫蘆的醇美。”
黑衣大漢郝然一笑道:“是麼?”
“當然。”青衫文士點頭笑道:“以我看,那一小壺酒雖然性烈,但難及這大葫蘆沉純。”
“高明!”白衣書生點頭說道:“確乎如此,那黑衣少年雖然一身武學不俗,但遠不及那灰衣老頭兒難鬥,此人老奸巨滑,極富心智!”
黑衣大漢忽地皺起濃眉,道:“小岑,我有一個奇異的感覺。”
白衣書生問道:“什麼奇異感覺?”
黑衣大漢目光凝注在那艘小船上,道:“那老兒好生面善,似乎在那兒見過?”
白衣書生一怔點頭,道:“不錯,經你一提,我頓有同感……”
青衫文士目中寒芒飛閃,笑道:“頗似一個當年的故人……”
黑衣大漢與白衣書生同時轉向青衫文士:“當年故人?你說誰?”
青衫文士笑道:“僅是頗似,中不中不敢說,小岑,你可還記得那遠處藏邊的布達拉宮中的那位阿旺藏塔法王?”
黑衣大漢猛擊一掌,叫道:“對,閣下好眼力,確實像他!”
白衣書生臉色一變,倏又恢復正常,搖頭說道:“二位,僅僅只是像!”
黑衣大漢霍然轉註,道:“小岑,怎麼說?”
白衣書生道:“當年夏大哥愛惜他那超人的智慧,雖未將之誅死掌下,卻將他關禁在北天山一處死谷之中,除非夏大哥親自放了他,不然他這一輩子也別想再出來……”
黑衣大漢濃眉一皺,道:“可是這老頭兒除了頭上多了些頭髮,頷下多了部鬍鬚外,簡直活脫脫的阿旺藏塔法王。”
白衣書生道:“前些日子夏大哥來的時候,並沒有聽他說他到北天山去過,也沒有聽他說他曾放了人……”
黑衣大漢剛要張口,白衣書生飛快又接道:“還有,別盡注意那老頭兒,忽略了那黑衣少年。”
黑衣大漢道:“小岑,怎麼說?”
白衣書生道:“我覺得他也像一個人!”
黑衣大漢與青衫文士齊齊問道:“小岑,你說誰?”
白衣書生淡淡說道:“雷驚龍。”
黑衣大漢一愕,“哈”地一聲,笑道:“誰聽說雷驚龍娶過老婆,有過孩子!”
白衣書生道:“所以說,這跟前者一樣地不可能。”
青衫文士忽地壯容說道:“你兩個別吵,那黑衣少年不論相貌神態的確酷似當年雷驚龍!”
黑衣大漢搖頭笑道:“這恐怕跟那老頭兒一樣地是種巧合!”
青衫文士微微點頭說道:“但願如此,要不然咱們就沒法山居清鬧了……”
黑衣大漢笑道:“行了,閣下,別胡思亂想了,喝酒,喝……”
青衫文士突然淡淡笑道:“小岑,你比小霍明白,十多年來一直到今天,這酒突然變了質,這洞庭湖你我三人眼前同時也出現了兩個酷似當年的故人,難道真是巧合麼?”
白衣書生臉色一變,眉宇間煞氣頓濃,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那都要等著看!”
青衫文士掀眉笑道:“說得是,等著看,喝酒,喝酒!”
一片疑雲輕輕溜過,三人又喝了起來。
夜暮漸垂,鉤月漸升,那昏暗的月光,立為這八百里浩瀚煙波徐上一抹朦朧的美……
驀地裡,一溜火光沖天,君山上紅了一片,遠遠望去,只見君山上火焰吞吐,幾可燭天。
是君山上著了火,那三個是由君山來的……
然而,岳陽樓上黑黝黝的,卻毫無動靜。
適時,那艘一直在岳陽樓附近逡巡的小船,漸漸地向湖心劃去,越去越遠,隱入了那迷朦的煙波之中。
忽地,又是一溜火光自岳陽樓下衝了上來。
只聽一聲朗笑由岳陽樓上劃空響起:“好狡猾東西,不上來了,焚我居處罪或可贖,但這百年古物何辜,你別想走了!”
隨著話聲,三條人影自岳陽樓上掠出,口一張處,三道酒箭飛出,岳陽樓下火光立熄,但,那有人影?
那三個,立身岳陽樓頂舉目四望,竭力搜尋。
只聽那黑衣大漢道:“小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白衣書生冷哼說道:“那放火之人極富心智,這是預先埋藏的火種,靠引線點燃,只怕那點火之人身在百丈之外……”
黑衣大漢道:“果真如此,他不該用火燒,該用火藥炸……”
話聲未落,只聽一個陰森森的冷笑劃空傳來:“多謝提醒,我下次會改用火藥!”
三人霍然轉註,六道犀利冷電直逼那風月無邊的洞庭湖面,湖面碧波上,遠遠地有一葉扁舟。
黑衣大漢笑道:“躲得挺遠的,便是我這凌空飛渡也難及!”
白衣書生道:“當然他不會等在左近,天下沒有那麼傻的人!”
黑衣大漢道:“看來他頗為知咱們……”
青衫文士突然提氣發話道:“閣下哪位高人?”
那陰森話聲由湖面傳到:“高人不敢當,山野一老人耳!”
青衫文土道:“我三人與閣下何仇何恨?”
那陰森話聲道:“仇比山高,恨比海深!”
青衫文士道:“所以你焚我三人君山居處……”
陰森話聲飛快接口道:“還有下毒酒中,火焚岳陽樓,可惜你三人功力太高,功虧一籌,未能如願以償,下次我定然遵三位吩咐,改用火藥。”
青衫文士道:“非置我三人於死地不可?”
“當然!”那陰森話聲說道:“山仇海恨,豈有不報之理?”
青衫文士道:“可否說明仇何來,恨何來?”
“不必!”那陰冷話聲道:“等你三人將斷氣之前,自會明白!”
青衫文士道:“你不以為你找錯了人麼?”
那陰森話聲道:“不會,你三個三聖傳人,凡凡高足霍玄,大木高足岑參,東郭高足端木少華,可是?”
青衫文士目中寒芒疾閃,決然點頭:“正是!”
陰森話聲道:“那就沒有錯了……”
青衫文士笑道:“那麼,你閣下當是昔年藏邊故人?”
陰森話聲道:“你錯了,我一向在中原。”
青衫文士道:“不是由北天山跑出來的麼?”
那陰森話聲道:“我至今不知道哪裡是北天山!”
青衫文士朗笑說道:“法王閣下似不必再在我三個面前耍花槍,如果你真要報那所謂山海仇恨,該找我們夏大哥!”
那陰森話聲道:“誰是你三個的夏大哥?”
青衫文士道:“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
那陰森話聲道:“我久仰此人奇才第一,但我跟他無仇無恨!”
青衫文土道:“你怎不說根本不識夏夢卿其人?”
那陰森話聲道:“事實上他宇內第一,威震武林,沒有人不知道他!”
青衫文士笑道:“你很機警,也很狡猾;我沒能逼你露出馬腳,不過……”
頓了頓,接道:“當年化裝那天外神魔,大破你布達拉宮,最後又將你禁閉在北天山死谷中,不是他麼?”
陰森話聲道:“你這些話令我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生在中原,長在中原,成名也在中原,何曾去過布達拉宮?”
青衫文士笑道:“就算你不是吧!你總該有個姓名?”
“有”那陰森話聲道:“人誰無姓名?不過如今言之尚非其時!”
青衫文士道:“什麼時候你才能說?”
那陰森話聲道:“等你三人即將斷氣之時!”
青衫文士道:“那是要等很久的,我三人沒一個有好耐性。“
那陰森話聲道:“我不會讓爾三個等得太久!”
青衫文土笑道:“那最好不過,我希望越快越好。”
那陰森話聲尚未接話,黑衣大漢突然說道:“老頭兒,你身邊那少年人可是姓雷?”
那陰森話聲道:“你錯了,他不姓雷,姓仇!”
黑衣大漢道:“我以為他該是當年那雷驚龍之後。”
那陰森話聲道:“你三個怎麼老是張冠李戴,硬把馮京當馬涼?他不是什麼雷驚龍之後,他是當今滅清教教主!”
黑衣大漢訝然回顧,道:“滅清教?你兩個誰聽說過這個名兒麼?”
青衫文士與白衣書生尚未答話。
那陰森話聲已然又道:“那是你三個太以孤陋寡聞。”
黑衣大漢目光再次投注道:“也許你說得對,我三個是跟武林隔絕太久了,但,老頭兒,他若是滅清教教主,怎麼跟你混在一起?”
那陰森話聲道:“這理所當然,我也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黑衣大漢笑道:“聽來頗為順耳,老頭兒,這麼說來,你也是滅清教中人?”
那陰森話聲道:“可以這麼說,我是半個。”
黑衣大漢道:“老頭兒,半個何解?”
那陰森話聲道:“很簡單,一半是,一半不是!”
黑衣大漢道:“老頭兒,那不是的一半是什麼?”
那陰森話聲道:“我不想說,如今也非其時,那也要等到你三個斷氣之時!”
黑衣大漢濃眉軒動,道:“老頭兒,可以個確定時間麼?”
“可以!”那陰森話聲道:“清明子夜時!”
黑衣大漢道:“什麼地方?”
那陰森話聲道:“就在你三個腳下那岳陽樓上。”
黑衣大漢道:“老頭兒,你打算……”
那陰森話聲截口道:“匏你三人之心,以報那山仇海恨!”
黑衣大漢道:“為什麼不把時間訂得早一點,你剛才聽端木少華說過,我三個都沒有太好的耐性,等不及”
那陰森話聲冷笑說道:“你三個要明白,清明子夜時,那是最好的時候!”
黑衣大漢目中威芒一閃,笑道:“老頭兒,我明白了,你好像很有把握!”
那陰森話聲道:“當然,我這個人從不做沒把握的事,要怕你們可以不來。”
黑衣大漢仰天大笑,聲震夜空,湖水為之倒流:“老頭兒,三聖傳人生平尚不識一個怕字,咱們一言為定,我三個到時等你了,你可別……”
那陰森話聲截口說道:“霍玄,英雄輕死重一諾!”
黑衣大漢道:“我霍玄說話一言九鼎重如山,老頭兒,你若不來呢?”
那陰森話聲道:“那我如今何必約你三個?”
黑衣大漢笑道:“說得是,我三個到時就在這岳陽樓上擺酒候駕了,希望不要令人望眼欲穿,今夜我不為難你,你走吧!”
那陰森話聲冷笑說道:“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不領這個情。”
黑衣大漢濃眉一挑:“老頭兒,你要不要試試看?”
未聞那陰森話聲回答,卻見那葉扁舟忽然箭一般地向湖心劃出十餘丈,分明,那乃是懾於這三個的高絕功力。
黑衣大漢哈哈大笑,歷久不絕。
笑聲中,那白衣書生突然說道:“小霍,別笑了,內情,絕不那麼簡單。”
黑衣大漢笑聲倏住,目光一凝,道:“怎麼,小岑,你怕了?”
“笑話”白衣書生冷笑說道:“貝葉金刀,玄玄寶鉤,蟠龍玉杖合了壁,便是夏大哥他也不能輕視,何懼這區區跳樑小醜,我小岑當年代夏大哥領袖群倫,面對千百密宗高手,何有膽怯過!”
黑衣大漢道:“那麼你又擔什麼心?”
白衣書生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擔心的不是你我他三人,而是天下武林,大漢民族!”
黑衣大漢為之一怔,道:“不岑,別危言聳聽,有這麼嚴重麼?”
白衣書生道:“怎麼沒有?一個像那阿旺藏塔法王,一個像雷驚龍,偏偏又來了一個什麼滅清教,我擔心當年事會重演!”
黑衣大漢一震,沒有說話。
青衫文士適時插口說道:“小岑說得對,我也這麼想,要知道,他們若是沒有十分的把握,絕不敢找到咱們三個頭上來!”
白衣書生冷冷說道:“只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漢民是日月盟的總盟主,要是知道的話,那內情就更不簡單了。”
青衫文士沉吟說道:“武林中出了個滅清教,不知漢民他知不知道……”
白衣書生搖頭說道:“難說,只可惜他遠在北京,要不然……”
黑衣大漢突然笑道:“小岑,這你不用煩心,瞧我的,你兩個有興趣麼,咱們一起到岳陽去走走如何?那兒今夜風光好。”
白衣書生愕然說道:“現在到岳陽去幹什麼?”
黑衣大漢笑道:“居處被人放了一把火,你不去岳陽找家客棧,難道今夜就睡在這岳陽樓上不成?至於其他的嘛……”
笑了笑,接道:“事關天機,恕我暫時不能洩露!”
白衣書生沉吟了一下,點頭說道:“我跟你去……”轉望青衫文士,道:“閣下,你呢?”
青衫文士道:“廢話,多此一問,咱三個自當年至今,什麼時候離開過?再說,你兩個想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樓麼?”
白衣書生不禁失笑,黑衣大漢一聲走字,三條人影飛射而去。
片刻之後,他三個出現在岳陽城內。
他三個氣宇軒昂,世間少見,故而一進城便引得人人注目,投過那深深的異樣一瞥。
尤其是那些在城門口逢人便伸手的要飯化子,他們眼睛雪亮,几几乎能看穿每個人的荷包,互相一打眼色,一窩蜂般擁了過來。
黑衣大漢笑了,探懷摸出一錠銀子,用手一捏,啐為十餘塊,每個破碗裡他放一塊,然後笑問:“那位是頭兒,請借一步說話!”
說著,他徑自向前走去。
青衫文士與白衣書生剎時明白了,青衫文士笑道:“小霍,有你的,我就沒想到,好不懷念五老。”
白衣書生點頭說道:“閣下此言我探有同感,多年未見,五老想必健朗如昔……”
三人一面說話,一面前行,順著城牆往東走,那有三國東吳大夫魯肅的墓,那兒也偏僻。
在那僻靜處,三人停了步,適時,一名化子飛奔而至。
那是個中年化子,一臉精明相,他一丈內停步,炯炯雙目疑惑地望著三人,道:“炙謝施捨,三位召見有什麼吩咐?”
黑衣大漢含笑說道:“不敢,閣下怎麼稱呼?”
那中年化子未答反問:“該先請教三位。”
分明他經驗老到,不肯先示人姓名。
黑衣大漢軒眉一笑,道:“我叫霍玄……”一指白衣書生,道:“他叫岑參……”
最後指向青衫文士,道:“這位是當年不歸谷少谷主端木少華。”
人名樹影,武林二小及一谷,威震宇內,誰不知三聖傳人?
那中年化子聞言臉色連變,霍玄話落,他立即肅躬身:“恕小的有眼無珠,不識三位,丐幫岳陽分舵弟子秦舞陽聽候三位差使,請三位吩咐!”
“好說!”霍玄咧嘴笑道:“我先請問,五老安好?”
那中年化子秦舞陽恭謹說道:“謝霍大俠,他老人家安好,他老人家已率領本幫八英、十二俊在趕來江南途中,不日即可渡江!”
霍玄、岑參、端木少華聞言震動驚喜,霍玄急道:“五老多年未在武林現俠蹤,為什麼突率貴幫高手南下?難不成武林中最近有什麼變故?”
秦舞陽雙眉微挑,臉上微現悲憤色,道:“武林中近來有了大變故,難道三位尚不知道?”
霍玄搖頭說道:“我三位這十多年一直隱居君山,隔絕武林過久,如今已是麻木遲鈍得如同尋常世俗之人了。”
秦舞陽道:“那就難怪三位不知道了,武林中最近出了一個名叫滅清教的秘密組織,以殘酷毒辣手法威脅各門派加盟該教,單本教就被他們殘害了多名弟子。”
三人臉色一變,霍玄挑眉說道:“這以說來,各門派都有損失,難免其害了。”
秦舞陽道:“事實如此,武林中各門派沒有一個不受害的!”
霍玄轉註岑參,道:“小岑,你說對了,剛才咱們不該放過他。”
岑參道:“放都放了,還放什麼馬後炮!”
霍玄又轉向秦舞陽,道:“恐怕五老此行在連絡各門派,以便共同對付滅清教?”
秦舞陽道:“五老的本意是這樣的,可是如今不得不暫時忍耐……”
霍玄截口說道:“怎麼說?”
秦舞陽道:“日月盟朱總盟主下了令諭,阻攔了各大門派的輕動!”
霍玄忙轉望岑參與端木少華,道:“二位,漢民他知道了。”
岑參未說話,端木少華則道:“小霍,問下去!”
霍玄立又轉向秦舞陽,問道:“那朱總盟主為什麼阻攔各門派?”
秦舞陽道:“朱總盟主主張委屈求全,想與滅清教謀求精誠合作,以免讓滿虜坐收漁人之利,且已跟滅清教主訂下約期。”
霍玄望向岑參,道:“小岑,你看漢民這麼做對麼?”
岑參未答,道:“小霍,再問下去!”
霍玄皺了皺眉,向秦舞陽問道:“閣下可知那約期定在何時何地?”
秦舞陽道:“清明夜子時,在滕王閣。”
一句“清明夜子時”聽得霍玄一怔,收回目光,訝然說道:“清明夜子時,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端木少華突然開口向秦舞陽問道:“閣下可知道,那朱總盟主現在何處?”
秦舞陽道:“回少谷主,總盟主現在趕往南昌途中,不日可達!”
端木少華點頭說道:“謝謝閣下,沒有事再麻煩了,閣下請吧!”
秦舞陽忙道:“不敢,能為三位效勞,那是本幫及秦舞陽的榮耀,日後倘有差遣,請儘管吩咐,告退了。”
一躬身,如飛而去。
望著秦舞陽那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端木少華緩緩收回目光,神色略顯凝重地開口說道:“小岑,你看出了麼?內情確不簡單!”
岑參道:“漢民主意不錯,但如果那酷似雷驚龍的滅清教主真跟雷驚龍有什麼淵源,他這番心意就註定白費了!”
端木少華道:“恐怕尚不止此!”
霍玄突然接話道:“怎麼說?”
端木少華道:“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他們既跟漢民定有清明夜子時滕王閣之會,後又跟咱們訂下清明夜子時岳陽樓之約,你以為這會是巧合麼?”
霍玄由來不喜歡動腦筋,道:“那麼,你以為這是什麼?”
端木少華冷冷笑道:“他們分明是要藉這清明夜子時滕王閣之會,有不利於漢民的陰謀舉動,怕咱三個聞訊馳援,所以又跟咱們訂下同時的岳陽樓之約,企圖絆住咱們三個。”
霍玄濃眉一挑,環目放光,猛擊一掌,道:“有理,九成九是這麼回事兒……”
岑參冷冷說道:“別忽略了另一回事兒。”
霍玄霍然轉註,道:“小岑,哪一回事兒?”
岑參道:“他們怎知咱們會馳援漢民?那是知道咱們三個跟漢民有極深的淵源關係,而知道漢民跟咱三個有淵源關係的人,武林中恐怕沒有幾個。”
霍玄道:“小岑,你的意思是……”
岑參道:“那老兒有八成必是當年的阿旺藏塔法王,那滅清教主,也必然跟那當年的千毒門主雷驚龍有淵源!”
霍玄臉色倏變,未說話。
端木少華點頭說道:“小岑的說法對,只是那喇嘛法王又是怎麼跑出來的呢?”
岑參搖頭冷笑,道:“憑他自己一輩子也出不來,當然是有人把他放出來的,而能夠從那北天山死谷把他放出來的人,至少一身修為足能跟夏大哥相頡頏,要不然他做不到。”
端木少華眉鋒一皺,道:“這麼說來,他們背後是另有高人……”
霍玄嘆道:“這多難武林經過夏大哥當年一番掃蕩,總算平靜了一個時期,但這平靜的時期未免太短暫了些……”
轉註岑參,圓睜雙目,道:“小岑,好歹你得拿個主意。”
岑參道:“什麼主意?”
霍玄道:“咱們被絆在這洞庭湖邊,不能分身馳援漢民,你說怎麼辦?”
岑參道:“那能怎麼辦?為馳援漢民,大不了失信一次!”
霍玄搖頭說道:“那怎麼行?英雄輕死重一諾,丈夫一言重如山,咱們是什麼身份,別弱了三位老人家的名頭,我是寧可失信於君子,絕不失信於小人!”
岑參冷冷道:“那你就不要問我,是一身系漢族命脈,生民禍福的漢民安危重要,還是你我他三人這身份重要?”
霍玄一怔,道:“小岑,事關一個‘信’字。”
岑參道:“有些時候有些事,似不必太拘泥!”
霍玄皺眉不語,但旋即正色搖頭,道:“不行,小岑,這種事我做不到!”
岑參冷冷說道:“你有把握他們會那麼守信?”
霍玄道:“未到時候那難說,我也寧可讓他們失信!”
岑參雙眉一挑,還待再說。
端木少華突然插口說道:“你們兩個別爭別辯了,我有個不算高明的妙策在此,準保咱們兩頭都不落空,行了麼?”
霍玄聞言色喜,道:“閣下,你有什麼妙策,說說看?”
端木少華卻搖頭笑道:“事關天機,此時我不能洩露,那一洩露就不靈了。”
霍玄眉鋒一皺,道:“跟我們兩個,你閣下還賣關子?”
端木少華笑了笑,未說話。
岑參探深地看他一眼,道:“閣下,別忘了,兩地距離不近,時間又同在子時。”
端木少華笑道:“我沒有忘,不必趕,便是趕也趕不及。”
岑參愕然說道:“那麼,你那妙策是……”
端木少華道:“你剛才沒聽見麼,事關天機,此時不能洩露?”
岑參呆了一呆,道:“好吧,要賣關子你儘管賣吧,如今該怎麼做?”
端木少華道:“不急,天大的事咱們也要在岳陽住過一夜……”
雙眉陡挑,星目放光,凝注那魯肅墓後的一片柏楊林中朗聲發話,道:“哪位高人隱身在此,竊聽別人說話?”
話聲方落,一條纖小人影破林而出,向著茫茫夜空中飛射而去。
霍玄與岑參騰身欲追,卻被端木少華一手一個拉住。
他淡淡笑道:“讓她去吧,何必跟一個姑娘家過不去?反正她沒聽見什麼!”
霍玄道:“何以見得?”
端木少華笑了笑,道:“我聽得清楚,她一直在向咱們立身處接近,要是已經聽到了,她何必還要再冒被發覺之險靠近來?”
霍玄道:“你不打算看看她是誰?”
端木少華道:“反正不會是咱們的朋友,此女身法頗高,不似等閒之人。”
岑參冷冷說道:“我看你什麼時候能改掉你那憐香惜玉的風流心性!”
端木少華玉面一紅,笑道:“快四十的人了,還憐什麼香,惜什麼玉,那是年輕人的事兒,已不適合用在我身上了,走吧!”
拉著二人往那熱鬧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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