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片漆黑,但是大雪紛飛。
章老爺子穿過一大片竹林,敲開一道圍牆的門,走進一間房內,房中有火盆,温暖如春,有兩個丫鬟在伺候。
章老爺子吩咐:
“準備沏茶,安頓茶食。”
接着又吩咐:
“請小姐出來。”
鄭冷翠當時不覺脱口説了一句:
“小姐,是令千金嗎?”
章老爺子露出一絲苦笑説道:
“正是小女。”
這時候從屋外進來一位姑娘,年齡和鄭冷翠相彷彿,人是真長得美貌,那是一種超脱凡俗的美。
姑娘身上穿着重裘,是一件羊羔細毛製成的長袍,純黑色絲質袍面,白的潔白、黑的墨黑,對稱十分強烈,益發烘托出那張素淨如畫的臉龐。
姑娘進得屋來,便自脱去外衣,露出裏面穿的一身雪白絲質長袍,一直拖到腳背上,一頭黑亮的長髮,用一個翠綠色的玉環,束在腦後,拖到腰際,那份飄逸的美,叫人打從心底讚美。
但是,讓鄭冷翠吃驚的是,這樣一位美得脱俗、美得有如天仙的姑娘,竟然是一個瞎子。
她的一雙眼睛,蒙着一層白翳,像死魚的眼睛一樣,沒有一點光澤。
鄭冷翠第一眼看到時,就覺得老天太過殘忍,這樣的一位美好姑娘,為何雙眼變成這樣,就好像一幅名畫,被塗上黑墨,那已經不是可惜,而是暴殄天物!
章老爺子叫道:
“兒啊,見過鄭姑娘。”
這位章姑娘年齡應該與鄭冷翠相差不多,她很自然的露出笑容,向鄭冷翠伸出雙手,很愉快的説道:
“鄭姐姐,我叫章婉若。啊!鄭姐姐,你不會介意我這樣冒昧的稱呼你姐姐吧!”
鄭冷翠搶上前一步,雙手握住章婉若的手,直覺得柔若無骨。她很認真的説道:
“婉若,我很高興你稱我一聲姐姐!”
章婉若嬌憨的笑了,她雖然是瞎了雙眼的人,卻一點也影響不到她笑容的美麗,像是盛開的百合,是那樣的清純而又美麗。
她靠近鄭冷翠説道:
“鄭姐姐,能親自聽到你這樣説,我好高興啊!説實話,鄭姐姐!我真怕你生氣呢!”
鄭冷翠牽着章婉若的手,就着椅子兩人靠近坐下來,她忍不住望着章天佑章老爺子,一面又問道:
“我生氣?為什麼?”
章婉若臉上一直帶着可愛的笑容,説道:
“邀請你鄭姐姐來到百劍園的方式啊!我爹這種請客的方式,換成是我,也會生氣的呀!可是鄭姐姐,你知道嗎?我不怪爹,他是愛女心切,就難免在行為上有些悖離常情。”
她轉過頭去,對着章老爺子説道:
“爹,雖然鄭姐姐不生氣,而且她也隨你來到這裏,你還不趕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説個清楚。鄭姐姐也許會寬宏大量,不再介意,我是説真的不再介意我們的不近情理的舉措。”
鄭冷翠此刻心裏對章婉若有説不出的愛憐,為她掠整額前的一絲頭髮,牽整了一下她露出白玉般脖子的衣領,柔聲説道:
“婉若,我不會介意的,能結識你,算是一種難得的緣份。如果説有我介意的事,那是你的眼睛。婉若,你的眼睛……”
章婉若一點也沒有難過與傷感,她仍然含着笑容,像百合乍放的對鄭冷翠説道:
“鄭姐姐,請不要為我難過,我覺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笑得那麼自然,一點也不做作。
“如果不是我瞎了眼睛,還沒有機會能認識鄭姐姐。世間事,就是這樣,得失相連,能看得開,就不會苦惱自己。倒是我爹爹……”
她説到這裏,臉上笑容消失了,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他老人家總覺我瞎了眼睛這件事,讓他永遠快樂不起來。”
章老爺子的眼睛已經濕了!
鄭冷翠立即説道:
“婉若,你不是説要讓老爺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説清楚嗎?當然,這其中包括着你的眼睛。因為,我相信你的眼睛絕不是生下來就這樣,一定是後來……,我是説讓老爺子説個根芽,看看我能不能盡一分力。”
章老爺子拭去淚水,站起來説道:
“鄭姑娘,能有你這句話,老朽就寬心多了,至少你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這時候小丫鬟端着茶具站在一張小桌子上,將小桌子抬到三人當中。
桌子上放着一個奇形怪石,通體墨黑,當作茶盤,紫砂泥的茶壺、茶杯、茶海,每一樣都是非常的講究。鄭冷翠自知不是一個諳悉茶道的人,但是,她也能瞭解,這一套茶具是十分珍貴的。
泡茶,並沒有讓小丫鬟動手,章老爺子自己放茶葉、暖壺、沖泡、過濾頭泡、再泡,然後倒茶入杯,一切過程是如此流暢,一切動作又是如此自然熟練。
鄭冷翠端起茶杯,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入口略澀,稍後一絲甘味,直達舌根。她無法想像陸羽説的“兩肋生風”滋味,但是,她能感受到一種清心醒脾的享受。她不覺脱口讚道:
“真是好茶!”
章婉若從小丫鬟手裏接過一杯茶,聞言立即笑道:
“鄭姐姐,你這句讚美,大概是我爹今天夜裏最高興的一件事。”
鄭冷翠連忙説道:
“不瞞你們爺兒倆説,喝茶,我一直還停留在大碗茶的階段,我的讚美沒有價值!”
章老爺子説道:
“鄭姑娘,婉若説得對,你的讚美是老朽最感開心的事,因為……”
他放下茶杯,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帶有無比感慨的説道:
“老朽這一輩子最是沉迷的兩件事,一是要喝遍天下的名茶,諸凡能叫得名號的好茶,我是不惜千金,不怕千里迢迢,一定要到產茶當地,親手摘得,帶回來親自焙制、親自沖泡、親自品嚐。”
他説到茶,似乎精神特別興奮。
“安徽潛山天柱峯飛來石下有一株千年茶樹,每年只能摘得數百片茶葉。為了要摘得這種高山雲霧茶,我在天柱峯上整整住了一個月……。”他望着鄭冷翠不覺苦笑起來。“對不起,一談到茶,我也不管別人喜不喜歡聽,就一直噦哩噦嗦!”
鄭冷翠微笑説道:
“對於茶,我是屬於無知的一類,不過,我愛聽。”
章老頭子輕輕嘆了口氣,説道:
“還是説我的第二項沉迷吧!從我隨師習藝開始,就喜歡劍。我的恩師並不算是武林高人,我隨他老人家習藝,也沒有練成出類拔萃的高手,但是,我從恩師那裏學到豐富的有關劍的知識。”
他説着話,一直注意着鄭冷翠的表情。
他看到鄭冷翠在凝神傾聽,又覺得自己似乎是多慮,不好意思低頭笑了笑。這才接着説下去。
“每一柄名劍,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這些故事,美化了劍,使劍的本身,不僅是一種兵刃,還是一種藝晶。就以專諸刺王僚的魚腸劍來説,這柄長不盈尺的劍,無論是設計、鑄造、使用,都是絕世之選。”
他發覺自己愈説愈遠了,趕緊回來。
“等到我自立成人,就立下誓言,我要蒐集天下名劍於一堂,供大家鑑賞,而不要揮劍流血殺戮!”
鄭冷翠忍不住説道:
“老爺子,你的想法是很好,恐怕是很難合乎實際。”
她回頭看看靜靜坐在一旁的章婉若。
“常言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爺子真的將天下名劍集於一堂,恐怕會惹來不少麻煩,而鑑賞也就變成了明爭暗奪了。”
章婉若沒有説話,只是微微的嘆了一個無聲的氣,顯然她對鄭冷翠的話,有所感觸。
章天佑老爺子也嘆道:
“鄭姑娘,當時只想蒐集名劍,其他的事,都沒有去想。因為每一個年輕人都難免有輕狂的念頭。”
鄭冷翠倒是很同意這種説法,人不輕狂枉少年。章天佑年輕時要蒐集天下名劍,倒也不算是壞事,只是恐怕從此麻煩不斷罷了!
為了沖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種跡近指責的説法所帶來的尷尬,鄭冷翠改變話題,輕鬆的問道:
“結果呢?成績當然是很好了,百劍庫就是證明。”
章老爺子露出一絲苦笑,隨即他也點着頭説道:
“天下事,如果真的全心全力去做,自會獲得預期的效果。老朽花了幾十年時間,也花費了家中不少貲財,百劍庫的確蒐集到不少名劍,這是對我很大的安慰。”
一旦談到劍,章老爺子神情立即變得振奮起來。
“其中有幾柄曠世難逢的劍,例如:劉邦斬白蛇起義的‘帝王之劍’。專諸刺王僚的‘刺客之劍’,也就是前面説的魚腸劍。楚霸王項羽自刎烏江的‘霸王之劍’。明初惠帝出走,江湖上紛紛相助而引起的黃山論劍,最後以金劍定盟主名份的‘盟主之劍’……”
他如數家珍,一口氣説了這麼多,緩過一口氣,又接着説道:
“其實這些名劍,只是有名,不見得真的是斷金切玉的利器神兵。例如:虞姬自刎的‘美人之劍’,到如今,只是一柄腐蝕不堪的古物而已,沒有一點實用價值。”
鄭冷翠問道:
“章老,恕我冒昧,這些名劍,如何能鑑定是真品?”
章老爺子立即説道:
“經驗、不斷的累積鑑賞的經驗,説實話,在這方面老朽上過當、受過騙,何止數百次,慢慢能累積成一種鑑賞古劍的學問。”
鄭冷翠説道:
“這些古劍,難免引來江湖客的覬覦,章老,有這種麻煩自是難免。最使章老難以應付的是那一次?是為了那一柄古劍?”
章老爺子説道:
“我説過,除了少數例外,大多數古劍都沒有多高的實用價值,所以,真正的江湖客對這些只能鑑賞不能殺人的古劍,興趣不高,只有一次……”
他把話頭頓住了。
靜靜坐在一旁的章婉若,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章老爺子神情也隨之黯然。他緩緩的説道:
“那是五年以前……”
看情形並不是一件愉快的回憶,鄭冷翠沒有再插嘴問話。
章老爺子長長吸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抬起頭來説道:
“説來也真巧,也是在大年夜這天,百劍園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年輕、輕狂、目空一切,來到百劍園,指名要我將小女婉若與他婚配,甚至威脅,如果不接受這門親事,將有痛苦的後果要我們父女承當。”
鄭冷翠不覺為之勃然而怒,説道: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章老爺子説道:“鄭姑娘也不必動怒,有道是:一家養女百家逑。求親並不是一件壞事,不過這種方式,叫人難以接受。”
他頓了一下,望着章婉若。
“另外還有一個秘密,一直保存在我們父女心裏……”
章婉若在一旁低低叫道:
“爹,現在還談這些事做什麼?”
章老爺子説道:
“孩子,當着鄭姑娘的面,説出來也無妨,再説,鄭姑娘也不會取笑我們的。”
鄭冷翠連忙説道:
“章老,你是長輩,婉若我們又一見如故,豈有取笑之理?有什麼話,儘管請説。”
章老爺子説道:
“實不相瞞,小女婉若在雙眼沒有失明之前,我和她有一個共同的心願,希望有一位才俊之士,能成為章家東牀快婿。”
鄭冷翠很有同感的説了一句:
“那是自然。”
章老爺子説道:
“來人手裏有一柄寶劍,自稱是北斗七星劍中的星劍,而且他也知道我的百劍庫有一柄月劍,他説這一對殺手之劍,是天賜良緣,他要連人帶劍,一齊帶走百劍園……”
鄭冷翠脱口説道:
“章老當然不會相信他手中的劍是星劍了。”
章老爺子説道:
“老朽自問鑑賞名劍不會差錯,就算是他手中有真的殺手之劍星劍,我也不能把女兒嫁給這樣的無賴。”
他嘆了口氣,憐惜的望着婉若。
“對方惱羞成怒,出劍動武,結果,他的武功不敵婉若,卻灑出一種藥粉,趁機逃走,可是婉若的眼睛……唉!”
故事説到這裏,鄭冷翠不覺伸手過去,攬住婉若的肩,也為這件意外,深深嘆息。
章老爺子黯然説道:
“五年了,天天都在延醫治療,一點也沒有效果。後來聽得有人傳説武林神醫餘松,醫道通神,疑難雜症,藥到病除……”
鄭冷翠驚呼出聲,她幾乎是不覺的抬起手來掩住自己的嘴。
章老爺子望着她一眼,又繼續説道:
“傳説中這位武林神醫脾氣非常之怪,找她醫病十分難,她有一種‘債錢’,以為看病的憑證,沒有‘債錢’,根本免談……”
鄭冷翠輕輕的脱口説道:
“也不見得,人言總是有誤的。”
章老爺子並沒有追問這兩句話的意義,只是接着説道:
“要知道這位武林大國手的下落,要獲得這位神醫的首肯,只有少數兩三個人才有這種關係。鄭姑娘,令兄鄭……”
鄭冷翠立即接着説道:
“鄭非義。”
章老爺子説道:
“對!令兄鄭非義就是這兩三個人當中的一位。”
鄭冷翠長長的“啊”了一聲。
章老爺子沒有停止他的説話:
“於是訪尋令兄,成為老朽近年來最重要的事。但是,鄭姑娘你是知道的,找令兄和找餘松是一樣的困難,沒想到……”
鄭冷翠接口説道:
“就在今天發現我攜帶的寶劍,是吧?”
章老爺子説道:
“所有令兄的特徵,盡我們所知道的,包括這柄星劍在內,都是我們注意的對象。”
以下的事用不着再説了,章老爺子已經完全説出了邀請鄭冷翠的經過。
至於那位掌櫃的,以及外管事的都是因為鄭冷翠是位姑娘,與“殺手鄭”有異,才造成許多誤會與波折。
鄭冷翠吐了口氣,開朗的説道:
“章老,是天意如此,也是合當婉若的眼睛有救……”
章老爺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沒等鄭冷翠説完,便搶着問道:
“姑娘,你是説……?”
突然,從外面傳來一陣急促鑼聲,頃刻之間彷彿四處都有鑼聲響起。
章老爺子臉色一變,站起身來,還沒有説話,就聽到門外小丫鬟敲門回報:
“啓稟莊主爺,中區火起。”
章老爺子緊張的説道:
“對不起,鄭姑娘……”
鄭冷翠立即説道:
“大除夕深夜火警,情況非比尋常。章老,我隨你一齊去看看吧!”
她伸手攜着章婉若,匆匆隨着章天佑快步出來,走向火場。
在途中,章婉若低低對鄭冷翠説道:
“鄭姐姐説得對,這場火不是尋常,因為中區就是百劍庫所在之地。為了方便防護,爹把百劍園劃分為五個區。”
鄭冷翠問道:
“有防護準備嗎?”
章婉若應道:
“有,普通的火,應該沒問題。”
她的話立即獲得印證,火場有上百人在救火,不慌不亂,秩序井然,説明百劍園是不平常。
但是,鄭冷翠也立即發覺這場火不是普通的火災。她不但聞到了硫磺味,同時,有三處火頭,是在同一個時間起火,説明火是人為的。
鄭冷翠一拉章婉若,停身在牆角,低聲對她説道:
“婉若,我們暫時等在這裏。”
章婉若説道:
“鄭姐姐,是要等縱火的人出現嗎?”
鄭冷翠笑笑説道:
“你真是位聰明的姑娘。”
火苗很快被壓下去了,因為雪下得很厚,火不容易延燒得起來,另一方面百劍園的救火行動,確是訓練有素。
火雖然滅了,火場四周幾十支火把,把周圍照得通明。
章老爺子站在雪地裏,身後跟着兩個壯漢,氣勢不凡,向四周打量着。突然,他望着右邊屋頂上朗聲發話:
“殺人放火是強盜勾當,算不得人物。朋友!你既然膽敢到百劍園來挑釁,又藏頭露尾做什麼?”
老爺子如此昂頭一説話,幾十支火把一齊指向右邊。
這時候右邊屋脊上一聲哈哈笑聲,人影一閃,飄落下來一個人。
此人一身白色裝束,錦襖勁裝,身背寶劍,頭上戴着一頂銀狐皮做的帽子,火把照耀之下,見他臉上帶着詭譎笑容,看上去年齡不出三十歲,正是精壯之年。
章老爺子怒斥道:
“原來是你!”
章婉若一拉鄭冷翠的手低聲説道:
“姐姐,是他,是那個弄瞎我眼睛的壞人!”
對方哈哈一笑説道:
“我説過,你不聽我的話,會讓你們父女不斷承受痛苦。”
章老爺子怒極斥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百劍園跟你有什麼仇恨?你為什麼要一再前來搗亂?”
那人笑笑説道:
“我是什麼人?到時候你自然知道,只要你把女兒嫁給我,帶着殺手之劍的月劍,我還不告訴你是誰嗎?”
章婉若此刻走出屋角,鄭冷翠緊緊的跟在身旁。章婉若罵道:
“卑鄙的賊子,上次你使陰壞,毒瞎了我的眼睛,讓你跑掉了,這次你還敢再來,這次絕不再讓你跑掉!”
那人賊兮兮的笑道:
“章姑娘,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呢?只要你答應嫁給我為妻,我立刻可以醫好你的眼睛。如果你再執迷不悟,這次可不是瞎眼睛就可以了事的囉!”
章婉若恨聲罵道:
“可惡的賊子,我寧可瞎一輩子,也不會嫁給你這種狼心狗肺的人!”
章老爺子説道:
“女兒你不要生這種狗一樣的人的氣,待爹拿住他,再慢慢跟他算賬!”
這時候旁邊有人遞上來一柄寶劍,章老爺子拔劍出鞘,斜指胸前,腳下活開步眼,就要展開攻擊。
那人笑道:
“五年前你傷不了我,今天你還想能怎樣?你要讓百劍園再多一個瞎子嗎?”
章老爺子雖然自謙不是擊劍高手,但是,從他拔劍出鞘那一霎起,行家可以立即看出,他是深領擊劍三昧,沉斂、凝神、不急躁、不動氣。他不再理會那人的言語,手中寶劍向前一指,正要展開他的劍法,忽然,鄭冷翠叫道:
“章伯伯,請讓我會會這位不肯説姓名的怪人。”
這一聲“章伯伯”叫得章老爺子一怔,他脱口問道:
“鄭姑娘,你……”
鄭冷翠冷得若無其事,只是淡淡的説道:
“章伯伯,這種腳色本來就是你手下的敗將,還值得你再跟他動手嗎?讓我來會會他吧!”
章婉若緊張的拉着鄭冷翠低聲説道:
“姐姐,這人很陰毒,你可要小心啊!”
章天佑老爺子望着鄭冷翠説道:
“鄭姑娘,這小賊是章家的仇人,不敢煩你動手。”
鄭冷翠很平靜的應道:
“章伯伯,百劍園的事就是鄭家的事,我還能袖手旁觀嗎?最主要的,這種小腳角色實在用不着伯伯親自動手。”
她説着話,轉身輕輕捏了一下章婉若的手,低低的説了一句:
“婉若,你放心!”
説着話,她便邁步上前,經過章老爺子身旁,微笑説道:
“章伯伯,請你為我掠陣,如果我接不下來時,再請伯伯出手相助。”
章天佑老爺子豈有不識人之理,他看到鄭冷翠朝當中一站,那神情跟她在房裏喝茶時,完全不一樣,那是高手出招之前的氣定山嶽,章老爺子點點頭説道:
“姑娘,這小賊手腳不乾淨,你還是要留神才是。”
鄭冷翠點點頭,沒有説話。
她走到那人對面不遠站住,説道:
“你憑什麼要強娶章姑娘為妻?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德性!人家不允婚姻,你就弄瞎章姑娘的眼睛,有道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有什麼説的?”
那人一直很注意鄭冷翠的舉動,他也覺察得出鄭姑娘自有一種令人心懾的氣勢,他不敢造次,倒是很認真的説道:
“你懂得什麼?殺手之劍本是一對雌雄,現在雄劍在我手裏,而雌劍在章姑娘那邊,天訂良緣,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
鄭冷翠笑笑説道:
“天下那有這等奇巧之事?這樣吧!你拿殺手之劍出來讓我瞧瞧,看看你是什麼樣的星劍,因為我這裏也有一柄殺手之劍。”
她説着話,便從背上取下寶劍,雙手托住,擺在眼前。
那人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當時着實一楞。但是,他反應很快,立即打了個哈哈説道:
“你要冒充先得弄清楚行情。殺手之劍除了劍柄上用金絲纏出星月交輝的圖形之外,劍鞘上有北斗七星的標誌,你沒有。”
鄭冷翠説道:
“你的劍拿出來看看,讓我長長見識。”
那人果然拿出寶劍,只見劍鞘古意斑斕,果然嵌有北斗七星的標誌。
鄭冷翠笑笑説道:
“據我所知,殺手之劍的北斗七星,是嵌在劍身,不是在劍鞘。”
那人又是一愕,立即説道:
“你胡説,你有,請拔出劍來看看!”
鄭冷翠突然一變臉色説道:
“我的劍一出鞘,見血始歸,你就沒命了!現在我還不想殺你。你趕快拿出藥來,為章姑娘治好眼睛,可以饒你一命!”
那人頓時哈哈大笑,指着鄭冷翠説道:
“這是這一輩子聽到最大的笑話,你這樣説話不怕被風吹閃了舌頭嗎?”
説着話,只見他隨手一揮,頓時飛出一股白霧般的粉末,朝着鄭冷翠滿頭滿臉蓋將下來,由於雙方相距很近,這一股如煙似霧的粉末,又來得如此兇猛,急得章天佑老爺子叫道:
“鄭姑娘,小心!……”
言猶未了,只見那一股白霧突然間倒卷而回,反倒撲向對方去了。
這種情況是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外。
那人連話都沒有來得及説,一矮身,就地一滾,隨手又揮出一股煙霧,兩股煙霧在空中相遇,化作一陣青煙,消失在夜空中。
那人從雪地裏爬起身來,顯得有些狼狽,撣一撣身上的雪跡水痕,望着鄭冷翠問道:
“你是什麼人?”
鄭冷翠冷峻的説道:
“你休想拖延時間,我知道你是想拖到你的同伴來,告訴你,沒有用的,快點拿出解藥,才是你活命的正途。”
那人緩緩的拔出寶劍,正待要説話,突然百劍庫的屋頂沖天拔起一個人影,在半空中一閃一掠,直撲而下,落到那人的身旁。
來的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身上揹着一個長長的包袱。
這位老人一出現,原先那人頓時精神百倍,笑道:
“這位姑娘,你説得不錯,我是在等人。不過我等的不是同伴,而是我……”
那老人攔住他説下去:
“阿蘇,跟她噦嗦什麼?我們走吧!”
那人問道:
“阿叔,得手了嗎?”
那老人笑道:
“老將出馬,還有不到手的嗎?走吧!上次那個丫頭已經瞎了五年,復明無望,你難道要個瞎子在身邊嗎?至於……”
他一看鄭冷翠:
“我看算了吧!冷豔有餘,殺氣太重,惹她作什麼?”
那人還沒有答話,鄭冷翠已經怒不可遏,厲聲叱道:
“原來你們是兩個賊!你們一個也別想走!”
她快速移步上前,直奔那老人而來。
那老人呵呵笑道:
“我老人家原以為不要開殺戒,饒你們一干人等性命算了!你卻要自己送命,怨不得我老人家了!”
他左手挾着包袱,右手一撒,腰間寶劍出鞘,輕輕鬆鬆挽一個劍花,直取鄭冷翠的面門而來。
鄭冷翠叱喝一聲,看不清楚她是用的什麼身法,人影一閃,劍光一掠,只聽得嗆啷啷一陣金鐵交鳴,鄭冷翠退回到原處,地上倒了一個人,那老人躺在雪地上,從他的身上汨汨流出鮮紅的血,染紅了雪地。
身旁撒了兩截斷劍,包袱也散開了,裏面是五柄長短不同的寶劍,分明是盜自百劍庫的收藏。
這個情況的變化,讓現場的人都驚怔住了,尤其是對面那人,望着地上已經氣絕的“阿叔”,半晌説不出話來。
鄭冷翠站在那裏氣定神閒,她的寶劍是如何出鞘殺人,又,如何收劍入鞘,沒有一個人看得清楚。
那人有些低沉的問道: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憑空來這裏橫插一腳,管一件與你無關的事?”
鄭冷翠冷冷的説道:
“你冒充了殺手之劍為非作歹,饒你不得,你無故傷了一位姑娘的眼睛,更是饒你不得!拿出解藥來,可以饒你不死。”
那人説道:
“你方才沒有聽見我阿叔説嗎?五年時間,沒有解藥。”
鄭冷翠冷峻的説道:
“你這種行為,越發的饒你不得,我不殺你,你自己作個了斷吧!”
那人又説道:
“你只是打抱不平而已,天下不平的事多的是,你能都管嗎?”
鄭冷翠説道:
“對於壞人,能除掉一個少一個。”
那人突然大叫:
“你去死吧!”
只見他騰身而起,連人帶劍,撲向鄭冷翠,這種打法有兩個名稱,一是孤注一擲,一是同歸於盡。
在江湖上拼鬥時,最怕的是這種忘命的打法,以死相拼。
鄭冷翠站在那裏沒有移動。右手拔劍,向上一掠,左手力演一招“天王託塔”,半蹲着身體向上送出一掌。
就在這樣一瞬間,只聽得“咔嚓”一聲,接着“噗通”重物落地,濺得積雪四飛。
那人跌落在地上,寶劍斷落在一旁。
他的口中噴着鮮紅的血,染紅一大片雪地,人躺在那裏氣息奄奄。
鄭冷翠上前幾步,用腳點住那人的心窩,厲聲問道:
“説!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坦白相告,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人躺在雪地上,因為他是凌空捱了鄭冷翠由下而上的一記重掌,五腑六髒都震移了位,鮮血不斷從口中流出來,只有翻眼的份兒,已經説不上話來了。
鄭冷翠這才知道自己方才心中充滿了厭惡之意,出手過重,對方傷到垂危之境。
她連忙飛起右腳,連連在那人前胸踢了幾步,立即止住血,也能喘得過氣來。
她才又問道:
“你是什麼人?做為一個江湖客,就是死也要死得像個樣子。”
那人掙扎着説了兩句:
“我不是江湖客,我是來自……”
下面的話還沒有説出來,突然又猛噴了一大口鮮血,人就斷了氣。
章天佑老爺子説道:
“惡貫滿盈,罪有應得。這種人,無故傷人,死有餘辜!”
他吩咐:
“拖出去挖個坑埋了,免得讓野狗把他們給吃了。”
這時候何五出了面,招呼過來幾個壯漢,提着兩條腿,就朝外面拖去。
突然,鄭冷翠一擺手説道:
“慢着!”
她快步跟過來,由於是倒提着雙腿在雪地上拖,上衣被拖翻過來,錦襖翻轉,露出裏面的衣裳。
鄭冷翠蹲下身去,伸手掀開錦襖,順手扯斷腰帶,裏面是絳紅色團花箭衣。
她楞了一下,又走過來,解開那被稱作“阿叔”的年長者上衣,裏面是紫色箭衣,團花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是三爪盤龍。
章老爺子當然也看到了這一切。
兩人對視一眼之後,鄭姑娘這才説道:
“何五爺!”
外總管何五對於鄭姑娘是頭都不敢抬,低頭應道:
“姑娘有何吩咐,何五在此聽命。”
鄭冷翠説道:
“五爺,請恕我多管閒事。既然他二人都是傷在我鄭冷翠的手下……”
她這兩句話説得很慢,但是,説得很大聲,在夜空中,朗聲激盪,傳得很遠。
她只頓了一下,又接着説道:
“不是江湖上有個規矩,對於已經死去的人,一切不究既往。我的意思,向章老爺子討幾堆柴火,就在這百劍庫外趁夜火化了吧!何必要讓他們死後還要拖來拖去!”
章老爺子立即接着説道:
“鄭姑娘側隱之心,我們敢不聽從?”
他揮手吩咐着:
“何五,這件事你立即辦了吧!”
他又一招手,命左右送來兩錠銀子,交給何五:
“大過年裏,大家去喝碗酒,衝個黴氣。”
何五接過銀子,二話不説,帶着四個人,將兩人屍體就近架起,少時就有人搬來乾柴和木炭,再澆上兩桶豆油,隨手點起一把火,烈焰騰空,燒得十步之內,炙得人都站不住。
鄭冷翠一直站在那裏,等到熊熊火起,才走過去攜着章婉若的手,回到百劍園的內苑。
一路上,鄭冷翠一直沒有説話。
回到客房,酒菜茶點已經更換了新鮮的。
章老爺子揮退了伺候的人,掩上房門,才沉聲叫道:
“鄭姑娘……”
鄭冷翠忽然微微笑道:
“章伯伯,你一定覺得我做事有些越俎代庖,怎麼可以當場吩咐何五爺做事!”
章老爺子連忙説道:
“鄭姑娘,老朽即今老糊塗了,也不致愚蠢到如此地步。姑娘是何許人,你做的任何事,還有可議的地方嗎?”
章婉若忽然在一旁接口説道:
“姐,是不是你發現到了兩具屍首有何異常之處麼?”
鄭冷翠説道:
“不是屍首,而是他們穿的衣服。”
章婉若脱口驚呼道:
“衣服?有什麼異樣嗎?”
章老爺子這時候恍然大悟説道:
“鄭姑娘,你説的是他們二人裏面的衣服與眾不同是嗎?”
鄭冷翠説道:
“章伯伯是老江湖,經驗豐富,當然可以知道,等閒人家能夠穿那樣的衣服嗎?”
章婉若緊張的問道:
“爹,他們裏面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
章老爺了心裏頓時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他沉重的説道:
“對!沒有人能穿絳紅團花箭衣,尤其是繡的是三爪盤龍。”
鄭冷翠接口説道:
“只有一種人,親王貝勒之流才能穿。”
章婉若當時大驚,伸手抓住鄭冷翠説道:
“姐,你的意思是説……”
章老爺子説道:
“兒啊!你説的不錯,這兩個人不是親王就是貝勒。換句話説,今天晚上我們……”
鄭冷翠立即接口説道:
“我,是我殺死了朝廷的皇親,也許是鳳子龍孫。”
章婉若也立即説道:
“不!姐,你不需要這麼説,不是你殺死的鳳子龍孫,而是你為了救百劍園,為了救我爹辛苦半生蒐集起來的寶劍,為了替我這個瞎了眼睛的可憐人報仇,而殺死兩名下三濫的賊!如此而已!爹,你説是嗎?”
章天佑慨然説道:
“鄭姑娘……”
章婉若帶着嬌嗔叫道:
“爹,我鄭姐姐已經當眾叫了多少次章伯伯,你還口口聲聲稱人家鄭姑娘,你也真是……”
本來突然而來的情況,把氣氛弄得很嚴肅,此刻經過章婉若如此一撒嬌,引來章天佑老爺子哈哈一笑,大家的心情都因此轉變為輕鬆起來。
章老爺子笑道:
“是了!是爹老糊塗了,冷翠休要見怪!”
鄭冷翠微笑説了一聲:
“章伯伯太客氣!”
章老爺子繼續説道:
“就算他們是皇親國戚,無故害人,也是罪有應得,慢説冷翠是為老朽除害,為婉若報仇,就是老朽平日遇見這等人,也不能袖手而置之不理。”
鄭冷翠一直微笑沒有説話。
章婉若卻又接過來説道:
“我倒覺得這件事疑點甚多,譬如説,這兩個人不知姓名,無緣無故來到龍角寨這樣小地方來,去找一個素無瓜葛的人家麻煩,鳳子龍孫會做這種事嗎?沒有道理啊!”
章老爺子沉吟了一會説道:
“話是不錯,不過,他們為何要身穿皇親袍服?而要犯這種抄家滅族的江湖大忌?也是講不通的啊!”
章婉若拉一拉鄭冷翠的衣服問道:
“姐,你的看法呢?”
章老爺子也接着説道:
“對!冷翠,你是見高識廣的人,而且心竅玲瓏,對事情分析得體,你的看法如何?”
鄭冷翠説道:
“這件事正如婉若説的疑點甚多,而且不合情理。章伯伯説的也有道理,江湖上混的人,沒有人願意冒抄家滅族的罪名,把皇家的衣服穿在裏面,天下沒有這等糊塗人。所以,整個事情,讓人迷亂,理不出章法,找不出頭緒,説不出真正的道理。”
章老爺子有些憂心的説道:
“可是冷翠,這件事已經發生了!我們該有一個適當的處理。”
鄭冷翠説道:
“伯伯,請容冷翠放肆,我有一個聽來不近情理的想法。”
章婉若急道:
“姐,你是客氣什麼?有什麼高見,你就儘快説吧!”
章老爺子也説道:
“冷翠,不瞞你説,此時我方寸已亂,你有任何看法,儘管説出來,我們大家一起琢磨琢磨也好!”
鄭冷翠這才説道:
“請章伯伯和婉若,我們立刻離開百劍園,離開得愈遠愈好。”
這兩句話實在是太過出乎章天佑父女意料之外,説是青天霹靂,也不為過。
慢説章天佑在龍角寨落地生根大半輩子,經營百劍園,他投下去多少心血,如今要他撒手而去,他如何能接受?
就拿章婉若來説,從小到大,生於斯,長於斯,縱然她的眼睛瞎了,畢竟是她熟習的地方,如何能一走了之?
父女二人怔了半晌,沒有人説話。
鄭冷翠這才冷冷的説道:
“我説過,這是十分不近情理的説法。”
章老爺子這時冷靜下來説道:
“冷翠,請原諒我一時的驚詫。説實在,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一時楞住。”
章婉若也説道:
“姐,我們都意外的怔住了,所以,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姐,我們並不是不贊同你的意見啊!”
鄭冷翠説道:
“離鄉背井是何等大事,當然會讓驚詫住的。不過,我只是提出意見,一切當然還要伯伯作決定。”
章老爺子恢復了豪氣,很沉着的説道:
“冷翠,我們願意聽聽你的意見。”
鄭冷翠説道:
“因為這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可以牽涉抄家滅族,所以,我們要從壞處想起,首先我們確定這兩個人是皇親國戚。雖然我們還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説明他們為什麼要找上百劍園,我們不得不從不利之處着想。”
章老爺子説道:
“殺死皇親國戚,視同反叛,是要抄家滅族的,再説,他們既然兩度前來百劍園,恐怕不是一個單獨行動。”
鄭冷翠説道:
“對!難免後續有人,一旦發覺有人被殺,百劍園就有滅門之禍。”
章婉若説道:
“姐,我以為他們即使來人,挑釁是一定會,但是不一定能發覺有人被殺。百劍園在爹苦心經營之下,團結人心,應該不會有人出賣我們的。”
鄭冷翠説道:
“從火化兩具屍體,大家毫不多慮,立即動手,可以看出百劍園的確是團結和諧,不會有人作出背叛老爺子的事來。不過……”
她握住章婉若的手,輕輕搖了兩下。
“婉若,你不曉得,做官的有一套方法,專攻人的弱點,當今朝廷對這一套方法,更是高明已極,我們不指望百劍園的人都有聖賢之志,一旦威脅利誘,很少有人能抗拒得了。所以,江湖上有一句老話:民不與官鬥。江湖客不怕鬥狠,不怕拼殺,怕的就是鬥心眼,就非敗下陣來不可。”
章老爺子問道:
“冷翠,依你之見?”
鄭冷翠説道:
“即刻離開百劍園。”
章天佑老爺子和章婉若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鄭冷翠立即感受到章婉若的手,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
章老爺子微張着嘴,半晌説不出話來。
鄭冷翠緩緩的説道:
“我知道,我這樣輕輕鬆鬆一句話,對章伯伯和婉若來講,無異是青天霹靂。”
章老爺子這才開口説道:
“冷翠,你章伯伯不是沒有肩膀的人,但是我願意聽聽你為我們擺劃擺劃!”
章婉若幽幽的説道:
“百劍園是爹一生的心血啊!”
鄭冷翠説道:
“我當然明白,慢説是章伯伯苦心經營幾十年的百劍園,就是一般人的破家,那一件事物沒有深厚的感情?如何能夠割捨?但是,事有常理,也有從權,一旦到了非常時期,就不能以常情常理來相應了。”
章老爺子説道:
“婉若,你冷翠姐是位了不起的人,她想必在這樣短短時間之內,已經有了完整的策劃,我們聽她的。”
鄭冷翠説道:
“這件事有可能永遠沒人知道,也有可能迫在眉睫,所以,我們料敵要從寬,説不定明日此刻,百劍園會擁來大批王府高手。也説不定明日此刻官府派來大隊人馬前來搜查。”
章老爺子説道:
“冷翠的意思我們今夜就走?”
鄭冷翠立即説道:
“縱使急如星火,百劍園也不能沒有交代,明天一早,我們三匹馬,輕裝簡從,作踏雪尋梅狀,離開百劍園。”
章婉若急問道:
“姐,我們要去那裏?”
鄭冷翠説道:
“皖西百花谷,去尋找兩味草藥……”
章老爺子脱口叫道:
“採藥?”
鄭冷翠説道:
“對!採得兩味草藥之後,前往京城與武林大國手賽華佗餘松餘婆婆會面……”
鄭冷翠的話還沒説完,章老爺子便叫道:
“餘婆婆?你是説餘大國手是一位……?”
鄭冷翠説道:
“對!她是一位善心的婆婆。這次我身中金剛蟒劇毒,已經無藥可救,餘婆婆刮骨療毒,救我的性命於九死一生的關頭。到了京城,見到餘婆婆,婉若的眼睛應該是手到病除,恢復光明。”
這一段説得章天佑父女二人半晌説不出話來,章婉若淚流滿面,雙手抱住鄭冷翠,顫聲叫道:
“姐,你是老天派來的活菩薩!你是來救若救難的!”
章老爺子也哽咽着説道:
“冷翠,你對章家的大恩大德……”
他説不下去了,哽不成聲。
鄭冷翠很平靜的説道:
“一切都是機緣,老天有眼,偏偏讓我大年夜滯留在龍角寨。現在一切都不必多説,章伯伯將何五爺請進來。”
章天佑老爺於此刻還有什麼話説,立刻吩咐請何五前來。
何五匆匆來到內室,章老爺子還沒有説話,鄭冷翠先説道:
“五爺,先請原諒我放肆與冒昧,我有幾句話要説。”
何五滿臉惶恐不安的説道:
“鄭姑娘,你是高人,何五隻是一個粗魯漢子,當不起姑娘這樣的稱呼,你有什麼吩咐,儘管説吧!何五隻要能做的,就是舍掉這條命,要是皺一皺眉頭,就不算是顆圓顱方趾的人!”
鄭冷翠説道:
“這些話應該是由老爺子來説才合適,不過,事到臨頭,有些話反而説不出口,只好由我這個外人來代勞。”
何五叉手站在那裏,很恭敬的説道:
“鄭姑娘,你不算是外人,你的話,對何五來説,和老爺子是一樣的。看樣子時間很急迫,不然的話,也不會此刻讓何五前來,有什麼吩咐,請直接説吧!”
鄭冷翠仍然不疾不徐的説道:
“時間是很急迫,但是話還是要説清楚,該説的話,是一句也不能省掉。五爺,你和老爺子的情誼那還用得着多説嗎?”
何五立即説道:
“鄭姑娘,你把話説擰了!老爺子是何五的主人,何五是老爺子一手帶大的,老爺子説東,何五不敢往西。老爺子要何五死,何五立刻閉上眼睛,老爺子對何五,不是情誼,而是天高地厚的恩澤!”
鄭冷翠點點頭説道:
“五爺的話,針針見血,下面的話,就容易開口了。”
她停頓了一下,眼光盯住何五。
“五爺,從現在起,百劍園就全部交給你了,一切都由你當家作主。”
何五大概沒有想到這樣的兩句話,他受到了震撼,但是,他立即沉穩下來,他拱立敬謹的説道:
“鄭姑娘,你嚇住了何五,不過,何五還是願意敬聆指示。”
鄭冷翠説道:
“對你,五爺,我不會再説拐彎的話。方才我殺的那兩個人,他們都不是普通人……”
何五立即接着説道:
“不管他們是什麼人,他們豬狗不如,死有餘辜。”
鄭冷翠説道:
“雖説是死有餘辜,卻是為百劍園帶來麻煩與後患!”
何五朗聲説道:
“老爺子,請你帶着小姐走吧!暫時避一避,至於百劍園,何五隻要有一條命在,百劍園的一草一木都不會改變。”
鄭冷翠説道:
“五爺果然精明,當今之計,只有請老爺子帶着婉若,出去遊覽山水……。”
章天佑老爺子嘆口氣説道:
“何五,你是不是覺得我臨事畏縮,沒有擔當,已經不是當年的章天佑了!”
何五立即垂手説道:
“老爺子這樣説話,何五無地自容。”
鄭冷翠説道:
“五爺,方才我的話沒有説完。正好我有機會引見一位神醫為婉若醫治眼睛,趁此走一趟皖西,再跑一趟京城,若説完全為了逃避,恐怕老爺子也不會同意。”
何五躬身對鄭冷翠行禮,懇聲説道:
“鄭姑娘,何五是下人,不配向姑娘説感謝,只能説姑娘雲天高誼,何五敬服!”
他突然轉過身來,對章老爺子單膝落地,拱手過頂,朗聲説道:
“老爺子,何五隻能説一句:請爺和小姐安心,何五不才,但知以命保住百劍園,等待爺和小姐平安健康歸來。”
章老爺子上前扶住,只掙扎得一句:
“難為你了!”
章婉若忽然叫道:
“五叔,百劍園發生任何情況,能忍則忍,能讓則讓。百劍園丟了,我們還可以再建,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有柴燒,五叔,等我醫好了眼睛,再來龍角寨時,我要五叔和我幹三大杯!”
何五惶恐的説道:
“小姐,你吉人天相,何五沾光,這三大杯酒一定要敬的。”
他退到門口,嚴肅的説道:
“爺和小姐還有鄭姑娘請稍候,何五就去料理,這種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他帶上門,匆匆的去了。
章老爺子嘆口氣,還是那句話:
“真的難為他了!”
他忽然又對鄭冷翠説道:
“只是無端將冷翠牽扯在內,真是叫人心裏不安。”
鄭冷翠微笑説道:
“章伯伯,我們不是已經説過了嗎?這一切在螢冥之中似乎都有定數,再説,如果不是這次機會,怎麼能認識婉若這麼好的姑娘,但願將來……”
但願將來什麼?她沒有説下去,此時話題一轉:
“倒是沒有想到何五爺是這樣性情中人,血性可佩,真正是疾風知勁草!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真正瞭解一個人的本性。在龍角寨我還幾乎錯怪了他,可見得認識一個人,多麼不容易!”
她的話剛一説完,她突然一伸手,將章婉若拉到一邊,她的眼神阻止住章老爺子,自己移步當門,沉聲問道:
“什麼人在這樣大年夜,前來百劍園?”
她在説話的同時,對章天佑老爺子一使眼色,並且輕輕一拉章婉若的手,用又輕又急的語氣説了一句:
“婉若,我們要扮一場戲了!”
這兩句話,章婉若聽到了,章老爺子也聽到了,但是,他們都不明白鄭冷翠説要扮一場戲,到底是什麼意思?
冷翠沒有再作解釋,她拿着寶劍,和章婉若緊緊站在一起。
並且盯着房門,幾乎是全神貫注這兩扇房門。
房門本來就沒有拴住,片刻緩緩的被外面推開,由一道門縫,終而完全大開。
門外站着三個人。
站在當中的是何五,他被一左一右兩個人架着胳臂,臉上有受傷的紫腫。
何五剛要説話,鄭冷翠立即搖頭。何五倒是反應很快,閉上嘴,沒有開口説話。
鄭冷翠突然變得輕鬆起來,“喲”了一聲,帶着笑聲説道:
“原來是跟我同一個道上的朋友!”
站在左邊的人,年齡大約在五十多歲,穿着貂皮大襖,頭上戴着紫貂製成的皮帽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頦下幾十根鬍鬚,根根見肉,很有一點派頭。
當時開口斥罵道:
“你是什麼東西?老夫豈是跟你同道?快説!你是做什麼的?”
鄭冷翠笑笑説道:
“大年夜又是半夜三更綁架了百劍園的人,你們又是什麼好東西?……”
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右邊那人大約卅多歲,就張口罵道:
“混帳東西!你怎麼大膽對我們家老……”
那老人立刻喝道:
“住口!你給我閉嘴!”
鄭冷翠説道:
“我説的是老實話,你們一邊一個綁架了百劍園的人,還能有什麼好事嗎?”
那老人問道:
“姑娘,你是那個道上的?”
鄭冷翠説道:
“我那個道上也不是,只是聽得人言:百劍園藏有不少古物神兵,值不少錢,所以前來盜劍。沒想到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人還真多。剛剛有兩個人……”
那老者搶着問道:
“你説已經有兩個人在你之前來到百劍園?那,他們人呢?”
鄭冷翠很輕鬆的説道:
“他們不自量力,要跟我鬥。我的意思,大家都是同一個目的前來百劍園,不是同道,也算同道,大家不要爭,攜手合作,將寶劍作三七分……。”
她在説話時,很注意對面老者臉上的表情,特別是對方的眼神。
“三七分你懂吧?十柄劍我分七柄,剩下三柄是他們的。最重要的是殺手之劍的月劍,一定要歸我,因為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殺手之劍的星劍,配上對兒,就值錢了!”
老者接口就問道:
“你有殺手之劍?怎麼得到的?”
鄭冷翠笑道:
“你這話應該是雛兒問的,怎麼會出自你這樣行家之口?像我們這種人,要想得到的東西,當然是非偷即盜,難道用買的不成!”
右邊那人喝道:
“你要正經的回話!”
老者揮手止住,還是很平靜的説道:
“姑娘,你這話有問題。殺手之劍的主人不是平凡之輩,你既偷不到,也搶不到,説老實的,你真的有殺手之劍的雄劍嗎?”
鄭冷翠説道:
“殺手之劍的主人是不是厲害?我不必知道,不過,我要是想偷誰的東西,就算是皇宮內苑,也攔不住我!”
那中年人喝道:
“大膽!”
老者立即説道:
“我且不管你是偷是盜,你手中的劍就是殺手之劍的星劍嗎?”
鄭冷翠沒有説話,一抖右手,寶劍的鞘,直飛而出,她左手一撈劍鞘,右手橫劍胸前,劍身明白的面對對方,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七顆寶石嵌鑲而成的“北斗七星”。
老者顯然十分驚訝,眼神一直盯着寶劍。
鄭冷翠笑道:
“你的眼神不要那樣的盯着不放,方才那兩個傢伙就有一個拿着一柄假的殺手之劍,想要騙那柄月劍,結果倒了楣!”
老者搶着問道:
“倒了楣?倒了什麼楣?”
鄭冷翠笑笑説道:
“你又説外行話了,人在江湖上混,一旦説是倒了楣,那就是説他不死即傷,還能倒別的楣嗎?”
老者急迫的問道:
“你是説是你……”
鄭冷翠説道:
“他搶先動手,結果中了我的化骨劍,人死了化成了一灘水了!”
右邊的人大喝:
“你該死了!”
隨手一拔腰刀,他放開了何五。
只見何五一個蹌踉,站不穩腳步,摔倒在地上。
老者卻於此時厲聲喝止:
“住手!”
這一聲喝斥,自然有一聲威嚴。右邊的人停住,規矩的垂下手説道:
“總……爺!這個娘們兒她説……”
老者沒有理會他,只是對鄭冷翠注視着她手中的劍。
鄭冷翠倏的一閃身,快得如同閃電,還沒有看清楚她的身形,只見燈光之下白光一掠,隨着“哎唷”一聲慘叫,噗通一聲,站在右手的人倒在地上,執刀的右臂,斬斷落地。
再看鄭冷翠姑娘已經回到章婉若的身邊,臉色自若,輕鬆的還劍入鞘説道:
“沒有辦法,這柄殺手之劍,一旦出鞘,見血始歸,只好借他的胳臂了!”
老者臉色遽變,沉聲説道:
“姑娘,你好身手!而且手段也太辣了些!你知道嗎?你已經惹下了滔天大禍了。”
鄭冷翠笑笑説道:
“是嗎?手段辣還能辣得過你們的人嗎?我不説出來,想必你也知道,對不對?至於説闖下滔天大禍,我不知道你説的是什麼?不過,在江湖上闖蕩的人,天天都是在刀頭舔血,一個人除死無大病,要飯再不窮,也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你説是吧?”
老者冷冷的説道:
“姑娘,你有一張利口,但願你的武功也跟你的口才一樣,讓我吃驚才好。”
鄭冷翠自信滿滿的説道:
“武功如何,你應該已經見到了。”
老者斷然説道:
“不!那是不算的。你的真正武功,要讓老夫來掂掂你的斤兩!”
他説着話,自己微掀上衣,“唰”的一聲,一道寒光,映在雪地和燈光之下,益發的讓人感覺到寒冽侵人。
老者從衣襟底下抽出的兵刃,長約三尺有餘,兩指多寬,一面開刃,是一柄罕見的緬刀,挺指在胸前。
在江湖上混過幾天的人,都會了解緬刀的厲害,真正削鐵如泥。
但是,緬刀真正的上等火候,可以煉成繞指柔,所以日常可以圍在身上。一旦用刀時,透過使用者的內力,刀身筆挺。一個使用緬刀作兵刃的人,不但武功上乘,而且內力深厚。
老者掣緬刀在手,鄭冷翠很平靜的問道:
“刀是一把好刀,想必使刀的人也不是弱者,領教!”
她説着話,雙手捧着帶鞘的劍,自然的一拱,站在那裏靜等對方出招攻擊。
以鄭冷翠的為人,她斷不致這樣輕狂自大,不但幾句話説得狂,而且動作也是把對方視若無物。但是,今天她説了,也做了,對面的老者臉上罩了一層寒霜,他只説了一句:
“你要為你的言行,付出代價的!”
突然一聲斷喝:
“看招!”
緬刀閃電劃出一道大弧,帶着輕微嘯聲,切向鄭冷翠。
老者雖然被鄭冷翠激怒,但是,他還是十分冷靜。他看過鄭冷翠出招,雖然他説那並不能代表什麼,因為跟他來的人,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一劍傷人,也自顯示出鄭冷翠不是泛泛之輩。他攻出第一招,十分謹慎。
刀劃大弧,凌厲快速,一開始就可以把對方逼出圈外,對高手來説,這是逼失機先的高招。一旦失去機先,接下來就縛手縛腳了。
就在他如此快速揮出第一刀,刀光未斂,他發覺鄭冷翠失去了身形。
老者大驚,收刀電轉回身,護住要害,定睛看時,鄭冷翠神情自若的站在對面。
這一下讓老者受不了啦!
在他的記憶中,四十年前出道至今,還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
他一理刀鋒,冷笑道:
“姑娘果然高明!老夫小覷了你了!請接着這個。”
話音一落,緬刀二次再起,冷風颯颯,光芒如幕,一口氣搶攻出十餘招。而且招招變化莫測,隨時都攻在要害之處。
房門外,地方雖然很寬,但是畢竟不是廣場,方圓之間,騰挪之地有限。這一陣快刀,將房門外織成一層刀幕,連房裏的燈光,都在刀光之下,暗淡無顏。
就在這樣一陣搶攻之中,但見鄭冷翠的身形,飄忽不定,彷彿是蛺蝶穿花,在刀光成幕的刀影中,從容飄動,而且姿態美妙。最重要的是“從容”二字,每一個瞬間,都可能濺血橫屍,如此性命呼吸之間,竟能如此從容,這是何等的功夫!
突然,老者一收刀,停下身來,抱刀入懷,望着鄭冷翠問道:
“你……你為什麼不拔劍還手?你是不屑於跟老夫一搏麼?”
鄭冷翠左手抱着未出鞘的寶劍,右手叉腰。站在那裏臉不紅、氣不喘,靜靜的説道:
“彼此沒有深仇大恨,只要你不妨礙我取得殺手之劍的月劍,我們根本就不是仇人,何必一定要血流五步?”
老者一驚問道:
“原來你是取殺手之劍雌劍的?”
鄭冷翠笑笑説道:
“好劍人人想得,好的名劍更是大家心響往之。何況殺手之劍的星劍已在我手中,星月交輝是夢寐以求的事,我當然不會放過。試想:那個輕狂的少年都想拿一柄假劍前來詐騙,我卻是真的殺手之劍。”
老者望着章婉若一眼問道:
“到手了嗎?”
鄭冷翠説道:
“你如果不來,早已到手,現在不是劍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
老者微微一怔,問道:
“人的問題?怎麼説?”
鄭冷翠説道:
“難道你沒有耳聞?殺手之劍本是雌雄劍,應該是夫妻共有……”
老者不禁脱口説道:
“你是一位女兒身啊!”
鄭冷翠笑笑説道:
“我代兄求婚可以吧!”
老者緊問道:
“令兄何人?現在何處?”
鄭冷翠一臉不高興説道:
“我哥哥是誰?他在何處?與尊駕何干?也要你問嗎?”
老者一頓,這才説道:
“因為……”
鄭冷翠立即説道:
“不要因為所以了,我説過,只要你不妨礙我取得殺手之劍的月劍,我們就是無仇無恨!你請吧!”
老者斷然説道:
“不行!你殺了人,而且殺了我的同伴,而且還銷燬屍體,我要逮捕你歸案。”
鄭冷翠面色一沉説道:
“你是官差?還是捕快?你如果説報仇,還在情理之中,我還可以讓你三分。如今你説要逮捕我……”
她的右手一搭寶劍,但是並沒有拔劍,只是一頓之後,嚴肅的説道:
“如果你是鷹爪孫,劍出血流。否則,請劃下道來,改日我會赴約,了結今日怨仇。但是,今天你不要逼我。”
老者凝神注視着鄭冷翠,半晌沒説話,現場靜寂得可以聽到心跳。可能在一瞬之間,就是一場濺血橫屍的拼鬥。
終於老者説話了。
“姑娘,你尊姓?我們約定時間,如果你姓什名誰都不知道,這約是如何敲定?”
鄭冷翠説道:
“你也沒有告訴我,你是何等人?”
她不問姓名,而説是“何等人”?老者沉默了一會,説道:
“老夫是……”
鄭冷翠攔住他,説道:
“算了,你也不必説了,約定時間,也不一定要知道姓名,難道見了面你還能不認識我嗎?你説是不是?如果我們彼此都説一個假姓名,那又能代表什麼?”
老者霍然道“好!”他朗聲説道:
“殘冬過後,明年三月三……”
鄭冷翠立即説道:
“不行!我沒有空,這樣吧!五月初五端午節,在北海白塔之前,我們相見。”
老者點點頭説道:
“姑娘,老夫雖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老夫可以看得出,你不是一個輕諾寡信的人。”
鄭冷翠應聲説道:
“對!在江湖上跑跑的人,一旦失信,就等於沒有了生命。你如果沒有別的事,可以請了。”
老者望望地上同伴血盡而死的屍首,沒有説話,收刀入腰,轉身大步剛走了不多遠,又轉身問道:
“姑娘,你現在還要做什麼?”
鄭冷翠很乾脆的説道:
“取劍,要人!”
老者望望章天佑老爺子説道:
“如果兩樣都獲得不到呢?”
鄭冷翠説道:
“殺掉他們,燒掉房屋,不過,劍還是要找到的,百劍庫雖機關重重,卻抵擋不了我索劍的決心!”
老者冷冷説道:
“姑娘,你不但高人,而且夠狠!但願你能平安的活到明年端午節!”
鄭冷翠笑笑説道:
“放心!我一定好好的去赴你的生死之約!”
老者説了一句:
“但願如此!”
忽然平地一拔,竄空而起,只一轉瞬間,消失在雪花飛舞的夜空。
鄭冷翠目睹老者去後,站在那裏良久沒有説話。章婉若低低的叫道:
“姐!”
章老爺子接着説道:
“冷翠,謝謝你!你不但救了百劍園,而且還將責任一肩承當,處處為百劍園着想……”
下面的話,他哽咽住了。
何五趴在地上磕着頭,説道:
“鄭姑娘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何五隻有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姑娘的大恩!”
鄭冷翠摟住章婉若的肩,叫了一聲:
“小妹!”
她對章老爺子慎重的點點頭叫了一聲:
“章伯伯!”
然後她一抬手説道:
“何五爺,你請起。”
她環顧了四周説道:
“老實説今天晚上很幸運,如果再來兩個人,恐怕百劍園就難逃一劫了。”
章老爺子説道:
“冷翠我可以看得出,是你饒了他一命,要是真的動手,對方撐不過十招,為什麼?你不覺得是縱虎歸山麼?”
鄭冷翠還沒有説話,章婉若卻立即説道:
“爹,鄭姐姐是有深謀遠慮的,留着對手一條命,免除了百劍園日後之憂,借他的口,傳鄭姐姐的話,今天晚上的事,都是她一人所為,與百劍園毫無關係,而且我們還是受害人。姐,是不是這樣?”
鄭冷翠説道:
“只是讓你們爺兒倆,平白受辱。但事在緊急,也只好如此了!”
章老爺子邊忙説道:
“冷翠,你把話説反了,為了百劍園,你委屈自己説了許多違心之論,我們慚愧尚且來不及,那裏還算是受辱?”
章婉若問道:
“為今之計,姐,我們還是照原來的計劃進行嗎?”
鄭冷翠説道:
“百劍園雖然目前平安,就是我方才説的,如果再有兩個人來,恐怕就會被拆穿了。所以,離開還是上策,更重要的……”
她輕輕搖一下章婉若的肩。
“小妹,醫治你的眼睛不可錯過這次機會啊!只是這樣讓你們爺兒倆背井離鄉,可算是一個難題。”
章老爺子嘆口氣説道:
“姑娘,只要能有機會治好婉若的眼睛,慢説是千山萬水、背井離鄉,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闖!”
他問何五:
“都準備妥當了嗎?”
何五連忙躬身答道:
“一切都按照鄭姑娘吩咐的,三匹馬,是凡郊遊踏雪的事物,一應俱全,因為方才何五無能……”
鄭冷翠笑笑説道:
“五爺,你不必難過,那人是五府總護衞,你敗在他手裏,不算恥辱。現在……”
她的笑容一收,滿臉嚴肅表情。
“有幾件事要請五爺立即處理。”
何五垂手欠身説道:
“何五在聽姑娘差遣!”
鄭冷翠説道:
“第一,門外死人要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第二,百劍庫立即修復。第三,明天百劍園一切照常過年,不得有異樣。第四,三匹馬備在園外,明天凌晨就走。”
鄭冷翠説一聲,何五應一聲。
最後她命何五離去之前,慎重的説道:
“五爺,老爺子和小姐此次離開,三五個月、半年一載,也許更長的時間,百劍園的一切都落在五爺你的肩上了。”。
何五躬身説道:
“回姑娘的話,何五雖然是粗魯漢子,但是受人點滴,當報湧泉。慢説姑娘對何五有救命之恩,老爺子對何五有教誨之德,就算是……”
章老爺子説道:
“好啦!我信過自己的眼睛,你不必多説了,去吧!”
何五神情有些黯然,恭恭敬行禮之後,匆匆而去。
章老爺子回過來問道:
“冷翠,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一位久歷江湖的老人,在這樣關鍵時刻,竟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可見得人在生離死別的關口,再也保持不住清明在躬。
鄭冷翠説道:
“應該準備的,何五爺想必都已準備妥當,現在我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她牽着章婉若的手,轉身對章老爺子微微一點頭説道:
“我們在百劍園裏走一圈吧!”
章老爺子聞言渾身一震,脱口説道:
“冷翠,你是説……”
章婉若也説道:
“姐,你是要我們父女告別百劍園麼?”
鄭冷翠説道:
“方才我説三五個月、半年一載,其實應該説三年五載,或者更長的時間。惹上皇親國戚,事情不會很快了結的。當然,我們會回來的,但是,何年何月,很難預料……”
章婉若哭了!哭得很傷心。
章老爺子長嘆了一口氣説道:
“乖女兒不要難過,歷代歷朝,錦繡江山都有換人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園子算得了什麼?何況,我們還有再來的時候。你冷翠姐姐一肩承擔了責任,在官府的印象中,我們百劍園也是受害者,這就是冷翠一心一意要讓百劍園能安然存在良苦用心,我們應該感激!應該高興才對呀!”
章老爺子為了安慰女兒,一口氣説了一大段,忽然又興奮的説下去。
“對!任何事要朝好的方面去想,這次天可見憐,讓冷翠來到龍角寨,不但救了百劍園,而且還要引見神醫餘婆婆替你醫治眼睛,這是何等大喜的事?只要我女兒的眼睛能恢復光明,慢説失去一個百劍園,就算賠上我的一條老命,我也是含笑九泉的!”
章婉若叫道:
“爹!”
她擁着章老爺子,眼淚汨汨而流。
其實她看不見,章老爺子安慰愛女,説得情理十分,但是,他的淚水也忍不住流得滿面,幾乎把持不住。
老爺子自己提了一盞燈,牽着婉若的手,就在這大年夜,緩緩走在百劍園裏。
百劍園佔地很廣,除了章老爺子自己的庭院,在四周附近,也聚居了不少人家,現在家家户户都在守歲團圓,到處洋溢着人壽年豐的歡樂氣象。
老爺子走得很慢,沿途為鄭冷翠解説,可以看得出,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灌注着有章天佑老爺子的心血。如今這樣遽然揮手,那份難捨之情,不難想像。
老爺子不愧是個人物,至少在表面上表現得是提得起、放得下。
他一面訴説着創業的艱辛,一面卻又安慰着婉若,他甚至於打着哈哈説道:
“冷翠,實不相瞞,婉若可真的是我章天佑的掌上明珠啊!”
鄭冷翠笑着應道:
“那是當然!”
章婉若嬌嗔着説道:
“爹,那有當着別人説自己閨女好的道理!”
章老爺子真的笑了,他哈哈説道:
“怎麼沒有?我章天佑就專講這個道理。再説冷翠也不是外人,爹才能説真心話。”
章婉若停下腳步,十分感動,幾乎是眼淚汪汪的叫道:
“爹!”
章老爺子拉着女兒的手,笑呵呵的説道:
“人不辭路,虎不辭山。今天我們只是暫別百劍園而已。三五年之後我要在百劍園替女兒辦一場熱鬧風光的婚事。啊!對了……”
他沒有注意章婉若的嬌嗔,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來問鄭冷翠:
“冷翠,你令長兄他曾經……我是説他今年貴庚多少?”
鄭冷翠説道:
“沒有人知道哥哥的真實年齡,當然身為他妹妹又另當別論。因為他經常改變容貌,讓人無法知道他到底多大?實際上,他只比我大八歲而已!”
章老爺子又問道:
“今兄非常人,想必早已成家婚配了吧?”
鄭冷翠立即説道:
“沒有。”
她答覆這兩個字以後,立即想起一件事,她連忙説道:
“老爺子,你的意思……”
章老爺子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説道:
“沒有什麼,姑娘,你今夜對那個老傢伙所説的話,當然都是權宜之説,再説我的……”
他究竟想説什麼?他沒有再説下去。
此時他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婉若説話,甚至於彷彿是對鄭冷翠説話。他説着:
“百劍園我一定要回來!我的女兒眼睛一定會恢復光明!百劍園一定會有一個轟動武林的盛大婚禮!這是我章天佑這一輩子的願望。”
他如此喃喃自語,別人想答腔都不容易。
這時候突然有人前來站在道旁,躬身為禮説道:
“何五在此恭候!”
原來如此提燈夜走,不知不覺已經在百劍園走了一圈,已是來到百劍園的莊門口。
天色已是大亮,彤雪很低,雪已經停了,氣温十分低。
莊門外,三匹千中選的駿馬,系在拴馬樁上。每匹馬的鞍後,都有一個包紮得緊俏的長包裹。
何五恭謹的説道:
“老爺子,鞍後包裹裏,多帶珠寶少帶金銀,外帶信鴿兩隻,有任何需要,信鴿一回,何五必定兼程以赴。”
他又對鄭冷翠打一躬:
“姑娘在龍角寨的衣物,原封不敢稍動,都捆在包裹裏。”
鄭冷翠稱讚着説道:
“五爺臨事不亂,想得周到。”
何五突然屈膝,嚇了鄭冷翠一跳,急道:
“五爺,這是做什麼?”
何五跪在地上説道:
“老爺子和小姐此次倉促離家,按説呢,何五應該追隨在左右,跑腿打尖多少也能效犬馬之勞。但是……”
鄭冷翠接口説道:
“五爺,你不能走,百劍園要維持下去,五爺是任重道遠。”
何五碰頭説道:
“姑娘吩咐的話,何五敢不遵從嗎?百劍園的的維護,還是那句話,何五絕不苟活。倒是這一路之上,也許是三年五載,老爺子年事已高,已經不是當年。小姐……她的行動不是很方便,因此,一切都要仰仗姑娘,何五不敢説拜託,也不夠資格説謝謝,只是在這裏給姑娘磕頭致敬!”
何五這一段話,十分感人,血性漢子説出話來,句句帶血。
鄭冷翠連忙説道:
“爺爺請起吧!五爺的一番心情,我十分了解,不過請五爺放心,我鄭冷翠也和你五爺一樣,只要命在,老爺子和婉若他們一定毫髮無傷。”
何五又碰了一次頭説道:
“鄭姑娘是何等人,還能叫何五不放心嗎?只是我們做下人的一點牽腸掛肚的情意罷了。還有另外一件事……”
章老爺子説道:
“何五,你也太過囉嗦了!”
何五説道:
“老爺子,平日你説話我是從不違背,今天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見到老爺子,就請容許何五多説兩句吧!”
鄭冷翠對這個固執的血性漢子,倒是十分寬容,她説道:
“五爺有話,就請站起來説吧!”
何五很堅持説道:
“回姑娘的話,何五雙膝並不值錢,只是為了表達我的誠意而已。”
他稍稍轉了一點方向,面對鄭冷翠:
“鄭姑娘方才跟那老傢伙説的話,當然都是權宜的假話,但是,不知道其中可也有真情實話?”
章老爺子皺眉斥道:
“何五,你放肆了!”
鄭冷翠倒是很平靜的問道:
“五爺的意思我不明白。”
何五説道:
“姑娘提到殺手之劍,雌雄一對,而令兄鄭大爺又尚未成家,而我家……”
章婉若渾身一震喝道:
“五叔,你怎麼可以……”
何五從容的説道:
“小姐,承蒙你抬舉,稱我一聲五叔,就請你讓我把話講完吧!”
鄭冷翠倒是十分鎮靜的説道:
“五爺,你的意思我明白,我雖然是個女流,關於這種事可不敢開玩笑。我的意思是説,我認真,但是,這種事還有緣份二字。”
何五碰了一下頭説道:
“有姑娘這幾句話,何五還能説什麼?我們小姐吉人天相,此去一定可以治好眼睛,何五等着在百劍園籌辦一次盛大的喜宴,充當一次最風光的總管!”
他把話説得這麼白,三個人想答腔都無從搭起。
那一瞬間的靜默,是有幾分難堪。
何五匆匆爬起來,親自牽來三匹馬,伺候章婉若上得馬之後,他低聲説道:
“小姐,你要保重!更要有信心!何五恭候小姐康復歸來!”
三匹馬緩緩走出百劍園。
鄭冷翠在前,章婉若居中,章老爺子殿後,三騎踏雪而行。
何五爺跑了幾步,又跪在雪地裏,高聲説道:
“鄭姑娘,請求多費神,千萬不能閃失,百劍園等待你和老爺子還有小姐平安回來。”
三個人回身在馬上揮揮鞭子,沒有説話,可以看得到的是章老爺子和章婉若的臉上,有兩條細細的冰溜子,那是淚水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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